第12章 我所认识的赵季平
我知道赵季平的名字,是在20世纪80年代初,我三十岁出头,在《长安》文学杂志当编辑,涉足于写作。他为陈凯歌执演、张艺谋摄影的电影《黄土地》担纲作曲,那首委婉凄美的《女儿歌》让我动情,也与他在一些场合谋过面。这时,他已蛰居省戏曲研究院任指挥配器十多年,写出了《陕南素描》《祝福》等作品,尤其是管弦乐曲《秦川抒怀》和管子与乐队协奏曲《丝绸之路幻想组曲》,征服了初试锋芒的电影人,由此做了《黄土地》作曲,便一发而不可收。
此后,我陆续在电影《红高粱》中欣赏到赵季平的《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类似夯歌,充满狂野的阳刚之气。影片《菊豆》以一个埙的独白,像幽灵飘荡,如一首古老的童谣。为《秋菊打官司》设计的音乐,采用民间老艺人说唱的叫板“哎,走着”,起到一种暗喻的艺术效果。《大红灯笼高高挂》以京剧“西皮流水”引子加工的循环圈,深化了爱与无奈的主题。《霸王别姬》使用了一把京胡,打击乐“急急风”与交响乐队的错位,箫的吟唱,富于审美张力。之后的《梅兰芳》,音乐风格则力求表现人格魅力。赵季平为几十部电影谱曲,在探索中寻求新意,屡获大奖,建构了他的个性音乐世界。之后,他为电视剧《水浒传》配乐,借鉴民间小调写出了《好汉歌》,由刘欢唱红的这首歌广为流传。《笑傲江湖》的音乐,营造了一种书卷气,“咿呀”则飘着一股侠气。《大宅门》主题歌,是京韵大鼓的风格。《乔家大院》音乐中,用了晋胡和二股弦及“咚呛里格隆咚呛”的男声合唱。在《大秦帝国》中,那句“赳赳老秦”,是秦人的铮铮铁骨,也是华夏民族精神的呐喊。他的影视音乐作品,可谓不胜枚举。
新世纪伊始,我从客居八年的海南岛回到故都,在陕西省文联做副秘书长兼办公室主任,与赵季平主席对面房子办公,在工作和生活上来往较多。他平时忙于创作,不在单位坐班,也疏于社交应酬,重要会议和文艺活动他从不马虎。平时,也经常和他谈论音乐和文学创作的话题,无拘无束,感觉亲切。这时,我开始潜心收集赵氏的家世、经历、作品及轶闻趣事,从他哥赵振川家搬来一大摞子原始资料,撰写《百年望云》,其中《赵望云的三个徒弟》发表于《人民日报》。一次,他应邀谱写西安南门仿古迎宾入城式主题歌,拿到我写的歌词《有朋自远方来》,觉得意境好,但也不客气地说,篇幅起码可删去三分之一。几易其稿,他谱曲时又几次打电话给我,推敲字句,将曲谱传真给儿子赵麟配器,谭晶演唱,得以广泛传播。受人之托,我把写好的一首《都说彬县好地方》的歌词送去请他作曲。他说,实在没时间。我说,人家听说你是在平凉出生的,回西安是从彬县路过的,作曲非你莫属。他笑了笑,那好吧。几天后,我接到他电话,说他正琢磨这首歌,与我榷商调整词句。曲谱写出来了,常思思演唱,很好听。由此可见,赵季平浩如烟海的音乐作品该是怎样呕心沥血创作出来的。
我在与赵季平漫谈中得知,早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他应邀前往瑞士参加第二届国际电影音乐节,一位西班牙记者写道,听了《炮打双灯》音乐之后,认为中国的赵季平是东方能够和日本坂本龙一相竞争的对手。阿兰·米勒从瑞士来到西安拍摄《音乐家赵季平》,在陕北,他把《黄土地》里唱酒歌的贺玉堂找来唱民歌。米勒对他说,你是最具东方色彩和中国风格的作曲家。华纳唱片公司莫尔闻风赶来,编辑出版《赵季平音乐专辑》。之后,他被邀前往柏林森林音乐会,草坪上有两万多人。序幕在晚风中拉开,先是音乐大师伯恩斯坦、拉威尔的名作,下半场第一个是中国作曲家赵季平的《太阳鸟》音画乐章和交响叙事曲《霸王别姬》。由他作曲的舞剧《大漠孤烟直》,曾在台北剧院首演。第一次到美国时,谭盾请他到家里去,送给他谱子,并说谱子一般人是不给的。他应马友友约写的音乐《关山月》首演后,索尼投资方老板说,我最喜欢赵季平的作品。
我记得,进入新世纪的第一个春天,当赵季平在北京为舞剧《情天恨海圆明园》谱曲时,他妻子孙玲被确诊为肺癌晚期。这突如其来的打击,一度使他想放弃创作,全身心给妻子治病。可孙玲不答应,他只好每天上午在昌平儿子家中写乐谱,下午去通县肿瘤医院照料妻子,百十里路,每天一个来回。他是在炼狱中完成这部作品的,他把自己和孙玲苦涩而甜蜜的爱情往事以及她所受的磨难全都化作了音符,堪为绝唱。在写民族交响乐《和平颂》时,孙玲已辞世,他却觉得她时刻都在身边陪着,还是每天早上一起床就坐在钢琴前写,一直写到中午,忧伤不已。之后,他与曾在神话川剧电影故事片《芙蓉花仙》中扮饰主角花仙的张宁佳结识,重续新弦,恩爱有加,又激发出音乐人生的灵感,在家中完成了《和平颂》乐谱,之后在南京首演。前几年,他应约为马友友创作的大提琴协奏曲《庄周梦》,在香港文化中心音乐厅举行首演。此作几易其稿,历经十年,终于化茧成蝶。他为电影《孔子》写的音乐,是体现孔圣人的一种精神,其中的《幽兰操》汲取了史诗与传说的气质,带着兰花的冷艳,诉说着人生的变化与永恒。
也就在去年夏天的一个傍晚,我和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编辑张建明,在曲江的寓所征求主人公对《音乐家赵季平》一书初稿的校正意见。此刻,香港大会堂音乐厅正在举行名琴对话音乐会,有小提琴演奏家吕思清的《梁祝》,古琴演奏家赵家珍的《忆故人》,重头戏是由赵季平为小提琴、古琴、女高音及乐队创作的《幽兰操》的首演,演唱者是张宁佳。稍后,赵季平在家中凭窗接听妻子张宁佳打来的电话,他祝贺爱人演出成功,等待她的归来。
为赵季平作传,是我年届六旬的一个心结。尽管他的创作和公务繁忙,总是腾出时间,在家中与我多次长叙,追忆往事,解疑释惑,核实并校勘书稿,其严谨作风和宽厚胸怀令我感佩。先贤以文延长个体生命之价值,不言,谁知其志?言之无文,行而不远。魏晋才子却也看开功名,随缘自述,也是一种人生境界罢了。
几年前,我作为编剧,将陈忠实《白鹿原》改编成舞剧,夏广兴导演,首都师大出品并在北京和西安公演。剧组筹备期间,曾把赵季平请到唐人酒店,向他讨教音乐设计。赵季平想了想,顺口哼了一段秦腔曲牌的美妙旋律。在北京专家研讨会上,赵季平说,把《白鹿原》改编成舞剧是个相当难的题目,作曲又是一南一北的杨青和张大龙,不能不说该舞剧是一次意义非凡的实践。
也就在几天前的傍晚,与赵季平在大雁塔喝茶,热心读者围拢过来,请主人公和作者为《音乐家赵季平》一书签名。有读者向他打探电影《白鹿原》作曲底细,他委婉谢绝,依然没有撩开神秘的面纱。
《中国教育报》2014年6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