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哈密
我们去看台参一井,他们说这口井为玉门人争了光,年产百万吨,一口井顶过了玉门的产量。在吐哈石油大会战中,来自老石油城的玉门人,因为这口井而直起了腰板。但后来的情形并不乐观,重组之后的玉门人是够委屈的了。
吐哈油田的领域太广阔了,尤其是在茫茫然的大戈壁滩上,放眼望去,简直是一大片钢铁的森林。橘黄色的磕头机,星星点点地布满了戈壁滩,电杆呈网状,间有控制电力系统的小白房子闪闪烁烁。火炬冲天而立,火焰在天幕上写着人的宣言。钻塔林立,在刺痛地壳深处的神经,搜索大地的血脉。大大小小的道路纵横驰骋,巡查车、油罐车、工具车在奔忙着。
阳光下,身旁的天山高洁肃穆,一派白茫茫,疑是冰雪,实为石质本色。我们来到一座井架旁,看见一只可爱的小犬在车厢式的帐篷旁起劲地叫,几只鸽子从帐篷顶上展翼起飞,融入蓝天。着橘红色工装的年轻钻井队长,正在钻塔下和工人们修理机械,和我们打了一下招呼,又忙他的事去了。我们登上钻塔,仰望伸入天际的钻杆,有点儿头晕目眩。在控制室,各种电子按钮早已取代了重体力劳动。曾经在大庆、长庆等油田和电影《创业》中看到的情景,如何扳动刹把,挪动长长的钻杆,在这里见不到了。而一线的工人,也避免不了大汗淋漓,工装油污,面色如铁似铜。井队有四十多号人马,十多个正式工人,其余是辅助工。有一位辅助工说是来自天水,已经在井队干了十个年头。
看见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在车厢式帐篷旁玩耍,上前逗他玩儿,他说是跟妈妈来看爸爸的,他用手指着井架下修机器的工人,也不知哪一位是他爸爸。妈妈在厨房里忙碌着,可能是在帮厨。走进队长的帐篷,有空调,有书桌,床铺整洁得和军营一个样。墙上的照片是队长的全家福,旁边贴的一张画儿是他的孩子画的。这是队长梦中的家,而真正的家还在几百里外的哈密,有时一月四十天也顾不上回一次。我问队长,野外工作报酬可能会高一些,他说,月薪两千块吧,井队实行责任制,有严格的成本核算,如果亏了,要和报酬挂钩的。
据说这里温差大,六到二十七度,是一种什么感觉?热天地面温度高达八十度,人是要被烤焦的。好不容易下一场雨,很快又被蒸发了。途经一个叫“一碗泉”的地方,远远望见漠野上有十多峰骆驼在行走,在几百米外隐隐地与近处一坨坨茂盛的骆驼草融在一起。是不是看花了眼,骆驼似骆驼草,骆驼草似骆驼,这绕口令一样的概念,把人捣迷糊了。再仔细看,的确是骆驼无疑,那么是家养的骆驼呢,还是野骆驼?数十里无人烟,也不见一个人的踪影。终于,在较近的地方,真的看见了几峰骆驼,在一片低洼处饮水,这是“一碗泉”吗?而真正的“一碗泉”,还在数十里之外。
我们在泉水边歇下来,见一泓细微的清流,从干枯的沙坡下的小窟窿里渗了出来。数棵几搂粗的大柳树,少说也有几百上千年了,它们围成一个掬水姿态的半圆,飘逸着柔软的枝条。古柳并没有掬住流淌的泉水,指缝间流走的清泉入了水渠,流向了村边的田地。数十户人家吊在这只奶头上,延续着他们源远流长的家族。刚才进村前不是看到一片坟墓吗,它正是生命力的见证。土屋上飘浮着炊烟,偶尔有村人走过。远处的草地上,一群羊在游动。田地里秋播的庄稼人,男人在吆喝着拉犁的毛驴,女人跟在后头撒落种籽,尘土飞扬,像打仗似的。我顿时感到了一种亲切,使我想起了老家已经逝去多年的农耕图,最后的牛、马、骡、驴等家畜已被机器取代了。是物质文明的喜剧,亦是人心灵上的伤痕。
吐哈油田的豪华大巴也在“一碗泉”停歇,职员们男男女女下了车,赶到路边的厕所排队方便。记起在钻井队的车厢式帐篷里,队长说也在室内配有卫生间,但都情愿去户外方便。是说美国人做油田监理,即使在无人区也带有拉屎拉尿的卫生车,住处肯定设有卫生间,说是保护环境,这也许就是西方社会的文明吧!
抵哈密的石油小城,已是午后时分。约三万人的小城,绿树成荫,高楼林立。在广垠的大戈壁滩上,让人怀疑这片绿洲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它与内地的任何现代城市没有大的区别,只是更干净、更阔气、更时尚罢了。文化广场上有罗马柱,西洋雕塑,音乐喷泉,露天舞台,加上以黄菊为主的鲜花,绿茵茵的草坪,是我所见到过的最阔绰的小城广场。就是西安城里的现代广场,也是不可以与其相媲美的。是戈壁滩太慷慨了,这戈壁滩上的绿洲广场,起码在空间上是最富有的。只是少有人迹,职员们还都在岗位上呢!信步走入小城公园,湖水荡漾,小船悠悠,坐在湖边条椅上,也做一回悠闲人,实在惬意得很。跑到这儿赋闲,多少有点儿牵强附会。据说这湖水是从地底下抽上来的,石油人要让戈壁滩上的家园成为环境优美的乐园,其毅力是难以想象的。
哈密在唐代称伊州,在它的南边是浩瀚的贺莫延碛,是从玉门到伊州不可逾越的地方。戈壁滩上布满了砾石和粗沙,极少水草和生物,迢迢六百多里几乎是死亡之地。试想,孤身匹马的唐僧是如何偷越玉门关,以白骨马粪为路标而行,又是如何四夜五日滴水未进,昏迷在大漠中,幸被凉风吹醒,识途老马因闻到水味狂奔到泉边,终于踏上哈密的水草之地,这是让人心灵震撼的事。“沙上见日出,沙上见日落。悔向万里来,功名是何物。”岑参在自然恶境中的感伤,说明人的发展在生存危机时是警醒的,动摇是有的,坚韧也是会有的。
一百年前的日本探险家渡边,曾这样记述哈密:从乌鲁木齐出发,翻过天山,花了十八天时间,到达哈密。哈密,古称伊吾,从前有一条焉耆通往安西的路,完全没人走了。所以从新疆到内地,必须经过哈密。正因如此,中国政府在这里设了一个名为协台的官职。自古以来有一句俗话说,得伊吾才能得西域,失伊吾必失西域。当地的哈密王热情地欢迎我们,为我们准备了晚餐,但因我们时间不够,故婉言谢绝了。作为饯别,送给我们马料一石、米三斗、柴一驮,还有好多无烟煤,用车拉来的。哈密与安西的路况更差,净是沙漠,没有一点儿薪柴,因此,哈密王送给我们的煤帮了大忙。哈密以北,有一个叫巴里坤的地方,那里的马很有名,身体小但很结实,踢人、咬人非常凶,但长于爬山。其价钱也很便宜,大体上一匹四至七两银子左右。过路人买了马,那马便会自己咬断绳子,回到原来的主人那里,那主人又会把它卖给另外的过路人。利用马来赚钱,真是难以对付。
这是在荒凉的地方,如今却有现代的富丽。在贫穷的环境里,却有颇时尚的丰饶。这里的石油人,据说人均创造价值一百万,这是一个怎样令人惊讶的概念!石油帐篷世界的一切印象,都已经化为历史。它是偏僻的,也是处于新世纪时代前沿的。哈密瓜是什么滋味,现在才似乎品出了一丝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