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鄯善
早晨离开库尔勒,又进入天山。这里的山并不高,不成规则,可以称它为乱山子。形同沟壑,寸草不生,比黄土高原还要荒凉。流沙从山顶流淌到沟底,山巅一丝风声,就牵动了一面坡的沙子。它像是坚硬的山体披着的一层柔软的纱帔,让沉寂的山间有了点儿动静。终于发现了一条涓涓小溪,是一条河流的发源地吧,丝丝缕缕地向前流去。沿河道而行的车子,在小溪流的引导下曲折向前。到了一处稍宽一点的河道,出现了几棵绿树,有几亩田地,三户两户人家。石油工地的车子多了起来,堵了数公里,原来前边是石油管道修筑工地,有一辆油罐车四脚朝天地翻到了干沟里。
好不容易出了山,进入吐鲁番地界,四周是一望无际的大戈壁滩。上了高等级公路,立交分道处有通往乌鲁木齐与鄯善的标示牌,有点儿现代交通的感觉了。茫茫大戈壁滩上,唯有眼前这条公路笔直地伸向天边,两旁的电线杆在朦胧的闪烁中向后退去,一直不见断头。突然间起风了,感觉很冷。停车歇息时,面朝阳光的胸部是热烘烘的,后背上却觉得冰冰凉。
离这里有数十里的交河故城,是丝绸之路上的首要军事重镇。它是一个呈柳叶状的高台,两边有小河流过,在土台的首尾处交会,方称为交河。土城的边缘悬崖陡峭,构成了天然的屏障。在这个小小的岛屿上,留下了不少壮举和诗篇。西汉时,交河属于车师前国王,后来被高昌国所灭。唐灭高昌后,在此设安西大都护府,后迁龟兹。在民间流传很广的苏武牧羊十九年,说的无非是一个忠字。当初苏武与因战败而投降匈奴的好朋友李陵告别,李陵赠诗说“携手河梁上”。游人至此的感慨,已无所谓此河梁彼河梁的史实了。唐太宗李世民的《饮马长城窟行》,说是“塞外悲风切,交河冰已结”,是为戍边将士的慰问信。岑参不同,他身先士卒,“暮投交河城,火山赤崔巍”,说当时的节度使封常清的功劳大于汉将李广,今天读来,诗人有点儿薄古厚今,而现在看来还是那位“龙城飞将”李广的名气大得多。咏唱“黄昏饮马傍交河”的李颀,说统治者不过是为了得到几匹好马和几颗葡萄,而不惜无数士卒埋尸荒外,潜词当是不要战争要和平。
吐鲁番古称西州,说到它的热,最高温度有四十七度,地表温度八十二度,在热沙中能烫熟鸡蛋。除了热,吐鲁番还是著名的风库。大风吹起,曾经掀翻过汽车,甚至于把火车吹下路基。岑参说“我来严冬时,山下多炎风”,飞鸟不敢停留,一朵孤云要随马儿去了。西州曾设在附近的高昌王城,那里的国王趁唐朝开国时中原之危,依附西突厥骚扰丝绸之路。还说什么“鹰飞天上,鼠伏穴间,各得其所”,按说也不失为一种独立精神,却遭到大唐的制裁和毁灭性打击。连高昌国民都说,高昌兵马如霜雪,汉家兵马如日月,国王却如井底之蛙,以为天然沙漠可以抵挡来敌,结果一命呜呼。唐灭高昌后,这里的马奶子葡萄种子在长安的土地上发芽,葡萄酒开始流行。葡萄美酒琵琶,古来征战未休,似乎柔软的丝路从来是与金戈铁马为伴的。后来,回鹘迁往高昌,称作火州,渐渐被废弃了。附近的古墓中出土过丝绸品并不好奇,甚至于发现了记述唐朝大诗人岑参使用马料的账本,实在是有趣的事。
日本探险家橘瑞超上世纪初路过吐鲁番,他在笔记中说道:这里的东西南北都距海洋很远,是中亚的一个城镇,其海拔低于海平面。那么究竟低多少呢?我曾尝试实验过几次。吐鲁番南边有一个咸水湖,湖水位于海平面以下。从地理学角度来说,吐鲁番的夏天之炎热,绝不亚于印度。当地人中稍微有点钱的,就在地下挖一个洞,以便在其间避暑。冬天非常冷,看来燃料也不是太多,把草根之类挖出来晒干当柴烧。其实天山山脉出产大量煤炭,距离也不远,煤的运输也没有多大困难。
车向东行,眼前出现一支高擎的火炬,磕头机多了起来,使大戈壁滩有了生机,是入吐哈油田了。火焰山就在身旁,高高地横在天边,其气势磅礴,让人想到《西游记》中过火焰山的情景。紫红色砂岩,在烈日下红光闪烁,犹如火焰。山下的戈壁滩透露出薄薄的绿色,有驼队缓缓移动,它是天然的风景呢,还是供游客观赏而设置的,不得而知。绿树簇拥的村庄边,是一片片葡萄园,着艳丽民族装扮的主人三三两两在忙碌着。我们错过了去吐鲁番葡萄沟的路口,憾于没能路过那里去一饱眼福。听说那里是葡萄的天堂,还有歌舞升平,是一个旅游者的乐园。油田的司机师傅说,哈密瓜并不是说哈密的瓜,本来应该是鄯善的瓜,古时候的鄯善一度受哈密管辖,就把上贡的鄯善的瓜叫成哈密瓜,从朝廷流传到了民间。
而鄯善在汉代指称鄯善国,首都在伊循,也就是今天的米兰,与眼前的鄯善没有关系。今天的鄯善,是一个石油城,吐哈油田作业区的公寓就设在这里。大多数人家住在哈密,每半个月轮休一次,一年有三百天是生活在鄯善的。过去来回乘坐铁路专列,后来改为豪华大巴,倒是比较方便的。年轻人,基本上常住这里。小小绿洲的公寓,被偌大的戈壁滩环抱着,多少有一些孤单。
我们吃饭的时候,与餐厅的服务员聊天。她是一个维族姑娘,是从当地招聘来的,还有点羞怯的样子。大伙想让她唱唱歌,她态度很诚恳,总是说不会唱,经再三劝说也没有用,终是未能启开她的嘴巴。她也许的确不善唱歌,大伙有点为难她了。她看大伙有些失意,最后说她的妹妹会唱歌,在文化中心工作,要不要请她来。没人吱声,她就一再说抱歉,脸皮红红的了。
在公寓门前的路上,碰见一辆小毛驴车子,长方形车厢做得很考究。赶车的是一位白须飘逸的维族老人,后边坐着一位年轻妇女,是他的儿媳或女儿。驴蹄子嗒嗒地敲着路面,从主人的表情可以看出他们平和而悠闲的心境。后边来了一辆拉满柴草的毛驴车,赶车人是一位中年男人,衣衫褴褛,吆吆喝喝的,拐弯奔向岔道的石子路去了。我想,前者是走娘家或赶集去的,后者是在为储备过冬的燃料忙碌着。在现代燃料的故乡,在石油之都,当地人也不得不依赖原始的生存原料过活,这种反差是耐人寻味的。生米做成熟饭,抵御严寒的冬天,是离不开火的,而不同物质的燃料在某种程度上标志着生活水平的高低。我们在来时的列车上,看到了关中平原烧苞谷秸的场面,原始燃料的贬值,是一种文明的进步。
石油人告诉说,这里的基地建设已经带动了当地的变化。当然,要让戈壁滩在石油的开发中改变环境,改善人们的生存条件,还是需要一个过程的。眼前的天色灰蒙蒙的,似有薄薄的阴云,却不会有一星半点儿的雨降落下来。风很冷,他们说这里在十月中旬已经放暖气了,该是天冷的季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