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孔雀河边
日出天山的景致,开始是一团红晖,继而演变为一片炽白。一枚银币似的太阳从炽白的中心浮了起来,石油小区的人们陆续走出院落,四处繁忙了起来。
身边流淌的孔雀河,在阳光下眨着无数只金色的眼睛。它的水量之所以丰沛,是在上游有着上千平方公里的博斯腾湖。来库尔勒的路上,我们曾望见一大片芦苇荡,远处是接连天际的波光,那就是博斯腾湖。湖面上有游艇和渔船,一股鱼腥味随风吹来,感觉是来到了大海边,而不是“一川石头大如斗”的塞外戈壁。白茫茫的芦花在飘荡,你能从中想象到“随风满地石乱走”的情景吗?
唐僧在去西天取经时,称这一带为阿耆尼国,说它的大都城方圆六七里,四面有山作为屏障,道路艰险难行。并说境内泉水溪流交织,水被引来灌溉田地,出产糜子、黍子、冬小麦和香梨、葡萄、沙果。博斯腾湖,养育了焉耆盆地的万千生命,滋润着这条美丽的孔雀河,也便有了成长壮大的库尔勒这座现代城市。在古丝绸之路上,库尔勒仅仅是一个小小的游牧点,张骞出使西域时,联络大月氏、乌孙等把匈奴赶出了天山以南,在这里修筑了边塞设施,遂为丝路上的一个驿站。郑吉的西域都护府第设在乌垒,唐安西都护府先是在高昌,后迁龟兹,焉耆管辖之下的库尔勒,直到近百年前才设县制。
1902年,日本中亚探险队的渡边在笔记中说,沿天山山脉走了八天,到了一个叫库尔勒的地方。在此之前,山上完全没有树,河里是一些泥水,到了库尔勒,才第一次见到清澈的流水。那条河叫孔雀河。在焉耆那边有一个叫博斯腾的大湖,这条河大约就是从那里流过来的。但是流入湖中的水量小而浑浊,而孔雀河的水量却大,水也清,据说当地人自古以来就对此感到奇怪。这个地方的水质好,土质也好,盛产大米。后来者居上,孔雀河边的库尔勒如今成了南疆现代城市中的佼佼者,打开了历史上著名的铁门关,迎接四方客,新丝路上的石油基地和大商埠业已成型。
石油小区坐落在孔雀河边,有高耸的点式公寓楼,有绿色的草地,有纵横的渠水。林荫道上的树种有柳、榆、梨、槐、杨,小气候不是江南胜似江南。小区公园里有老人和孩子,与他们聊了聊,不是退休的老石油就是随石油人在这里安度晚年的。据说库尔勒市区有二三十万人,石油人不足万人,税收却占到很大比重。
展览馆入口处的布置很奇妙,实物的胡杨和井架,构成了塔里木大沙漠的生命象征。沿着沙中的沥青小道,便走入了神奇的石油天地。1951年地质队进沙漠时是骑骆驼的,那时的艰难险阻是无法想象的。1989年4月10日,塔里木石油开发指挥部在库尔勒成立,从人拉肩扛到建立起基地,从地勘、钻进、运输到油气开发、三产的发展,逐步成家立业,揭开了这方天地的神秘面纱。在山地勘探中,与美国合作,直升机派上了用场,勘探工人像鹰一样在悬崖峭壁上作业。被称为“五朵金花”的丛式水平井,日产五千吨,简直是奇迹。如今年产五百万吨,该换算为多少美金,是足以让人震惊的。轮南大气田的发现,使这偏远西域成为现代城市给养的源泉,正修筑一条长城般的西气东输管道,横跨辽阔的国土。
孔雀河边新式的高层公寓,统一供应暖气热水,中央空调,服务设施齐备,院落环境十分优雅。在轮南、塔中各工作区上班的职员,定时轮休,回这里生活。若冰老人在探访老朋友时,打听到一个至关重要的人的线索,她的名字叫柴达木罕。她现在是这里的工会领导,就住在这处小区里。
还是在五十年代初,不满三十岁的李若冰闯入了柴达木盆地。在与石油勘探者相处的日子里,他结识了维族老人依斯阿吉。1957年10月,在茫崖的勘探帐篷里,他写下了一篇题为《寄给依斯阿吉老人》的散文。文章写道,那年阿吉老人已六十四岁,胡须花白,褐黑色的脸上刻满皱纹。身穿老羊皮袄,有着雄鹰般的眼睛,脚蹬毡靴,豪迈地走在大沙漠中。阿吉家住若羌,年轻时被土匪逼迫,领着妻子儿女,赶着羊群,闯进了柴达木。之后,自愿给解放军当向导,进柴达木剿匪。当勘探队第一次踏入柴达木时,阿吉又成为勘探者的第一号尖兵,发现了大漠中的油砂。作者在茫崖又见到阿吉时,知道老人在六十二岁时又添了一个女孩。那女孩便是柴达木罕。她是柴达木茫崖帐篷城的见证。近半个世纪过去,阿吉老人已于1961年去世,长眠在了柴达木花土沟的戈壁滩上。她的女儿辗转油田,落脚到了库尔勒。曾经有一年,柴达木罕到了西安,找到这位写过《柴达木手记》的作家朋友,是为给她哥的孩子看病的。她说,这孩子得的是肾脏综合征,在西宁、兰州看不好,就来西安了。若冰为她打听介绍了咸阳中医学院的一位名医,终于医好了孩子的病。若冰记得她是在茫崖工作的,怎么这么巧,能在眼前这座城市见到她呢?这是若冰老人始料不及的意外收获,他的惊喜之情可想而知。
若冰老人无意中得到这个消息后,滔滔不绝地给我们讲述这个故事的来龙去脉。说是从塔中回来,一定去见见柴达木罕。临到要出发时,才知道她去北京出差了,在我们离开库尔勒之前是赶不回来的。这恰似一瓢凉水,浇得激动中的他说不出话来。他想了想说,柴达木罕不在家,即使去她家里看看也好啊,她的丈夫买买提在吧?经联系,说买买提在家,腿脚因患风湿病上不了班,但这会儿是去职工医院打针了,一会儿就去家里。若冰老人说,买买提有病,更应该去看看。
进小区,乘电梯,我们陪若冰老人敲开了一扇门。它不是近五十年前茫崖帐篷的门,是近五十年后那个叫阿吉的老人的小女儿柴达木罕的门。若冰老人拉住买买提的手,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拄着拐杖的买买提与若冰老人相互搀扶着,在沙发上坐下来。这个家宽敞舒适,收拾得美观大方,维族的特色十分明显,让客人赞叹不已。若冰老人说,又是二十年不见了!买买提说起妻子那年去西安给孩子看病的事,很感谢眼前这位老作家。若冰老人问到他的腿病,说要抓紧医治。买买提说,柴达木罕这次去北京,也捎带着去咨询他的病例。他们拉着家常,品尝着库尔勒有名的香梨,心情十分舒畅。我们知道主人的一儿一女都成人了,分别在北京、上海读本科和研究生,儿子是自己贷款读的,说是长大了,不让父母再操心。买买提给在京的柴达木罕拨通了手机,若冰老人同她聊了一阵子,也算了却了一桩心愿。
与柴达木罕同事的老郝是陕西永寿人,是油田上的作家,若冰老人为他的一本书写过序,他这几天一直负责接待我们一行。在我们谈话时,他已如数家珍似的从主人房间里摘下了几副镜框,原来是阿吉老人给勘探队当向导时骑骆驼的照片和主人的全家福及不同年代的留影。这确实让若冰老人高兴得了不得,似乎又回到了那个遥远的火热的年代。他又听到了那叮咚作响的驼铃的召唤,眼睛也湿润了。
按行程安排,我们是要陪若冰老人去柴达木盆地的。他一直盼望着能六进柴达木,重访茫崖、冷湖、花土沟和尕斯库勒湖,去拜谒长眠在那里的石油人和阿吉老人。数天后,当他因血压升高未能翻越冰天雪地的当金山进入盆地时,他该多么焦灼、遗憾、沮丧和不安!对于若冰老人来说,柴达木是永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