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谷文集(卷四 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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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塔克拉玛干腹地

昨晚,穿越数百里没有生命迹象的沙漠,终于抵达这片小小的邮票一般大小的绿洲,是十分惊喜的。临近塔中作业区,公路边由干芦草结成的隔离带变成了绿化带,婆娑的沙柳在静静吸吮着滴灌的奶汁。水源在深不可测的沙海底层,水真是比油还贵呢!也有年轻男女在路边漫步,在这生命禁区的一点间隙地播种爱情。除了联合站的现代设施外,作业区的公寓楼在城市里也不会显得落伍。

塔中作业区有不到一百人,绝大多数都是大专毕业生,是一个属于年轻人的世界。灯光球场上,有男男女女在打排球、篮球、乒乓球,其生龙活虎和婀娜多姿,让你误以为进入了大学校园。年轻的经理告诉说,他已经在这里干了八年,每半个月回库尔勒轮休一次。这里每年三至九月为风沙期,整个是昏天黑地,难见日朗风清,眼下是黄金季节,像过年似的。这里的通信、电视接收条件良好,生活后勤供给完全靠库尔勒大本营。如今采油是现代化,体力上的劳累减轻了,但在野外作业总有不断排除心理障碍的过程。他们的工作服是橘红色,鲜艳夺目,据说是一种警示的颜色,以免在沙漠中失踪后难以找到搜救目标。

夜宿塔中,室内和作业区的情景,让人感觉不到是身临大漠的死亡禁区,而像是在都市酒店一样。细想想,方圆千里的大沙漠是没有多少个人的,我们下榻的地方无异于月球上的观测站。月光明媚地照着这广袤的沙海,塔中这一绿色的小点,有百十个旺盛的生命正在进入梦乡。沙老虎也在酣睡,即使它们醒来,继而开始长久不息的肆虐,人们也是不可战胜的。

清晨,我起来得早,拉开白色的窗帘,伏在窗口静静地观察着周围的情景。对面沙丘上,一片明丽而迷蒙的光亮,渐渐由白变粉变红,露出了太阳新鲜的面孔。有如美女体态的沙丘,柔和安谧,在光线下呈现出湿漉漉的淡绿色。随着光线的炽热,像有一只无形的手,不动声色地剥离着它浅黄到紫褐色的霓裳。背向阳光的一面是微暗的,如波谷浪山,伸展到远处去。靠近地平线的天际呈灰白色,高远的天空一派瓦蓝。云彩一丝一缕似有似无,显得有点吝啬。空气清新,甚至于有些凛冽,庭院中的绿树静若处子,一动也不动。周围的一切都像是屏住了呼吸,在分娩新的一天。

渐渐听到了脚步声,紧接着是发动汽车的声音。着橘红色工衣的青年男女匆匆走过院落,有的手里拿着纸张,像忙碌的现代办公大厅的情景。服务员开始拖地、揩栏杆、浇花草,哼着流行歌曲。三三两两的工具车出发了,或是去处理厂,或是去采油站。在这里,没有老人和孩子,是一个青春的家园。他们没有肥胖的忧虑者,也许是沙漠蒸发了人体的脂肪和过剩的营养,一个个都显得精瘦而健壮。

我信步走到大堂上,看温度计不过二十度,不热也不凉,气温很宜人。出门望着平静的沙漠,真难以想象沙尘暴、龙卷风甚至于黑风暴究竟是一幅怎样的情景。纵横于地底下的输油管道,是沙漠的血脉,而正是在这古老荒凉地方的地心深处,向现代社会的人们涌流着源源不断的乳汁。这周围的大漠,该是几千年几万年都从来不曾见过人的足迹,他们无疑是向大自然挑战的前卫。瞧见这些有一人多高的大轮胎构成的沙漠车,像坦克,又像推土机,在沙丘上急速前行,腾起了漫天风沙,就会感觉到现代人类面对沙漠的威猛和力量。

这让人想起一百年前的丝路探险者斯文·赫定、斯坦因、伯希和,还有大谷光瑞,尤其是那个日本少年橘瑞超。年仅十八的橘瑞超,是在1909年2月从日本出发,穿越戈壁沙漠,与二十岁的野村一起来到库尔勒的。野村沿天山南麓西行,橘瑞超则向南进入罗布沙漠,在楼兰故城发现了《李柏文书》。次年,橘瑞超从伦敦出发,与十八岁的英国少年霍布斯、十七岁的俄罗斯男孩一起,第二次入中亚探险。这支童子军是去做夏令营旅行的吗?他从吐鲁番再次南下罗布沙漠,又经且末穿过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到达库车,继之闯入西藏高原,以致行李全部丢弃,脱离险境到达于田。先后历经两年多,终于抵达敦煌,与等了他四个多月的吉川会合后,脱去了维族袷袢,换上西装,一起回到日本。当初,渡边沿和田北上,穿越塔克拉玛干沙漠到达阿克苏,是步斯文·赫定后尘的,结果用了二十二天。橘瑞超也是用了二十二天,从且末穿大漠到达塔里木河边的。途中,连骆驼也倒下了,雇工几乎绝望,他胜利了。但等待他的是英国少年霍布斯死亡的消息,令他寸肠万断。

橘瑞超在探险笔记中说:我所通过的罗布沙漠、塔克拉玛干沙漠,一到夏天风非常大。连当地人都害怕的黑风暴一旦刮起,细细的沙子就像水一样可以流动,什么东西都能被它埋住。骆驼这种动物,可以在近两周时间内一滴水不喝,一点东西不吃,可以驮相当重的东西行走。骆驼有的一次能喝五六桶水,有的能喝十桶以上的水,眼看着它的毛皮像蚂蟥吸足了血那样膨胀起来,这时它浑身的勇气也被鼓动起来,几乎要把地跺响似的。沙漠上没有遮挡的东西,日光像火一样直射在沙地上,沙漠被烧烫,动物均无法忍受。那是最单调不过的,五天七天甚至十天十五天,风景没有丝毫变化。沙丘简直像直伏于大洋中的巨涛一样,一览千里,无规则地排列着。除了沙之外,偶尔刮一点微风,有一点云而已,确实是难以想象的情景。塔克拉玛干沙漠占据了中亚面积的大部分,这在地图上也是一目了然的事实。沙漠是文明的坟墓,这与罗布沙漠的情况很贴切。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则从千万年以前就是沙漠,我不以为其中曾经存在过标志着古代繁荣灿烂的文明国家。在我从南往北要通过的这片大沙漠中,那一类东西恐怕连碎片都发现不了,那我为什么要豁出性命非要穿越它不可呢?那是因为霍布斯、我的爱马以及大行李都在这个沙漠的北方等着我。

在塔克拉玛干南部,从东到西弯弯曲曲横着的是古丝路的南线。若羌古称石城镇,且末古称播仙镇,和田古称于阗镇,叶城古称碛南州,一字排开,雄踞在风沙漫无边际的丝路上。伊循古城、尼雅遗址等远古城镇,或被风沙埋没,或因连绵的战事而毁坏,再则是气候的变化,雪线升高,水源减少,沙漠又重新吞没了绿洲。唐玄宗天宝年间的播仙镇一战,吐蕃惨败,捷报飞向长安。雨湿旌旗,鼓角齐鸣,空鞍的马匹四散,月光照耀着营帐,是怎么样一幅悲壮的场景呢?再向西千余里是于阗,是玉龙喀什河和喀拉喀什河养育的一块绿洲。这里不仅盛产瓜果、牛羊和粮食,它的美玉更是闻名古今。汉武帝的哥哥刘胜夫妻死后,是穿了金缕玉衣下葬的,出土后发现玉衣的软玉原料是于阗玉。玉石长在河流之源的昆仑雪线以上,坚硬难采,主要采集冰川和洪水冲击下来的软玉砾石。而且说,妇女和女孩下水,可以采得美玉。玉门关,就是以输出玉石得名的。玄奘在《大唐西域记》里说,于阗国为了探得养蚕的秘密,娶了东国的公主,因本国无丝,要公主带些蚕种去。在边境检查时,并没有搜查公主藏匿蚕种的帽子,于是于阗就开始有了蚕丝。玄奘西行时,还去看了供奉蚕种的寺院和几株枯桑。

回程路过塔里木河边,我们又急切地走进了胡杨林。这种天然植物在咫尺之间,就浓缩或叫珍藏了千古的生命现象。有一棵棵峥嵘的古树桩稀稀落落地出现在眼前。有的已完全枯死,有的是枯木逢春,有的正葱茏茂盛,实在是大漠中的奇观。闻名遐迩的胡杨,所谓的千年不死,千年不倒,千年不朽。有的竖立着,有的横陈在地上,有的朽如泥土。路边的一棵巨木,树冠蔽日,从枝干处淌着血一样红的液体,染红了土地。小胡杨细嫩柔软,是群木的无数子孙,似乎是刚刚上路,前仆后继地奔向遥远的历史进程。地表上或潜流的塔里木河,以它的主流或支流或毛细血管,在不确定的游移中滋养着或遗弃着胡杨的群落。胡杨们追逐母亲乳汁的足迹,形成了枯荣兴衰的命运,在茫茫大漠上勾画出了龙蛇般缠绵的图景。从几搂粗的枯木,到细如手指的小苗,是怎么样一个时间的概念?忽然发现幼年胡杨的叶子在干部形如柳叶,冠部的则像是不规则的枫叶。近水边的胡杨树是葱绿的,远处沙漠中的则呈现出一派金黄色。所谓生而不死的树冠蓊郁,死而不倒的枯枝像是龙爪伸向天空,倒而不朽的坦然伏卧,坚硬如铁,朽了的用手一扳一大块,松软如同泥土。千年万载完成了一棵树的生死轮回,是一首漫长而又短促的史诗。无疑,胡杨的枯荣,与脚下时涨时落游移不定的或地表或潜在的塔里木河有关。空旷处有骆驼草,幼嫩的可以用手轻轻捏出苦苦的鲜汁,花絮也能挤出黏黏的水来。老的叫成骆驼刺,抓一把,又如若干纤细的利箭射入掌心,热辣辣的疼痛难忍。而沙柳贴着地皮生长,与沙子争高低,一年又一年,在周围形成形状各异的沙团沙丘,一坨坨的,大的像古墓,小的如粒沙。有芦苇长出穗花,稀疏地高高地摇晃在河滩上。

鸟类似乎只看见乌鸦和扇动着羽翼的无名小鸟,数得清的几只,在辽阔的林梢间掠过。正走在塔里木河边上,听见摄影的小惠在前面草丛里惊叫了一声,喊着让我赶快过去帮忙。我也发憷了,是蛇咬住他了?近前一看,他正用脚踩住一只大鸟,让我去抓。我看见这只大鸟已经没有挣扎的迹象,奄奄一息了。我说,这是鹰,雄鹰,辽阔大漠上的神鸟。几天来,我们第一次看见雄鹰,却是一只死的。它的傲慢和机警,它的搏风击云,以及写在翅膀上的阳光,都已经成为历史。猜想它是中了猎人的枪弹而死的?这里哪会有什么猎手呢?对了,不远处是一个驿站集市,那里有饭馆和瓜果摊,河滩里的垃圾堆肮脏不堪,恐怕是这只鹰误食了有毒的腐烂食物而毙命的。它的种族熟悉大自然,却并不了解人类所制造的鼠药一类物质的性能,它作为牺牲品会带给同类进化上的教益,只能是这样了。这时,一阵嘎嘎的叫声从空中传来,是失去伴侣的另一只鹰在哀鸣。它盘旋着,俯瞰着,等赶走了我们,又掠过宽阔的塔里木河上空,向远处飞去。

河水粗看是清澈的,其实水流里有细沙,秋风从水面上滑过,印着绫缎似的波纹。站在大桥旁的河岸上,向上下游可以望去十数里,在阳光下倒映着清静的天穹。掩在树林背后的支流,因某种光线的角度呈现出湛蓝色,辨不清流水的来龙去脉。因为这像河又像湖的辽阔水域,在塔克拉玛干北部的塔里木盆地境内,勾画出了一条优美的绿色长廊。

沙漠公路是斜着横穿塔克拉玛干的,到了塔一、塔四石油作业区后,据说已由地方上将其与南边的且末连接。有一条路是通国道的,中间的分岔可以抵达众多油田井位。在我们歇息的塔里木河大桥旁,是一处小小的驿站,有吃的住的玩的。从“豪华拌面”到美发按摩等招牌看,这里已经步入时尚了。有烤全羊,有馕,有抓饭,有拉条子,有四川菜,任你选用。文明城市化的进入,同时带来了文明的垃圾。当然,苍蝇一类东西的兴盛,又去埋怨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