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谷文集(卷四 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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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塔里木

库尔勒与西安的时差约两小时,八点钟天微微亮,九点钟日出,人们在十点钟才开始上班。我们一行坐了便于在沙漠中行走的“牛头”面包车,在晨光中向南边的塔克拉玛干行进。塔里木盆地,处于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北部。出库尔勒城不远,又见无边无际的盐碱滩,白茫茫一片,像经久不化的积雪,在质地上又恰似白银世界。偶尔有一处水草地,坚韧的芦草像是在孤独地张扬着生命的绿色。

向西行是轮台,这个地名有时需要注明,眼前的轮台是汉代的轮台,另一个轮台是天山以北的唐代的轮台,在乌鲁木齐附近。一般来说,唐诗中凡提到轮台,大多都是指唐轮台的。岑参的名句“北风卷地百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写的就是轮台奇异的雪景。“轮台风物异,地是古单于”。“轮台万里地,无事历三年”。“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何处轮台声怨”?轮台,逐渐成了边塞的代名词。到了宋朝的陆游,躺在绍兴老家的村庄里,也吟咏“尚思为国戍轮台”,梦想乘着铁骑踏过冰河向北方挺进。

西汉的张骞二次出使西域,到了伊犁河畔的乌孙国,用金帛换回了骏马。武帝视乌孙马为天马,“乌孙归去不称王”,称臣于汉,联合抗击匈奴。之后乌孙王以良马千匹为聘礼,换回了汉廷江都王的女儿刘细君为妻。乌孙马和大宛马大量输入汉朝,以换回茶叶和丝绸,所谓的茶马贸易。大宛马汗色如血,故名汗血马,起先汉武帝想用千金换回汗血马,大宛王不依,还杀了汉使,劫了财物。武帝大怒,派李广前去讨伐,先攻下轮台,历经四载终是攻克大宛城,杀了大宛王,得到了大量汗血马回到长安。武帝喜新厌旧,称大宛马为天马,乌孙马只好易为西极马了。于是,也引出了无数“马诗”,李白、杜甫、李贺都写过不少。由此,又引出了马球和马球诗若干,如果搁在现在,无疑又会热闹“马文化”“球文化”了。

由轮台向西是库车,是历史上有名的龟兹所在地。西汉初年,西域有三十六个小国,分布在丝路的南北线路上。以城为国,小的国家只有几千人,拥有最多人口八万人的龟兹是大国。之后龟兹归为西汉领土,班超在此任西域都护。唐朝灭了龟兹国,将安西大都护府设在这里。汉代的烽火台,唐代的龟兹城,今日还残留着不灭的遗迹。晚唐诗人吕敞写过一首《龟兹闻莺》,其中说“人言曾不辨,鸟语却相知”。他虽然听不懂这里人说的话,鸟类细碎的啼鸣却那么的亲切,它们为边塞的树木增添了缤纷的色彩。树木和小鸟,让人感激生活的风景,又可见此地的自然环境是多么寂寥。

我们途经轮台,在轮南二号井驻足,这里又是一个小小的绿洲。“闻说轮台路,连年见雪飞,春风曾不到,汉使亦应稀。”我们沿着轮台路,在灿烂的秋阳里前行,却又在这里沐浴到了秋天里的春色。脚下已是塔里木盆地北边的隆起中段,眼前的二号井是当时的预探井,深度达5221米。1988年在此测试出高产油气流,之后试采,从而掀开了开发塔里木大油田的序幕。所以,它被称为功勋井,是开发塔里木油田的里程碑。石碑旁有小花坛,里边种植的是一蓬骆驼草。生命力在这里有多么珍贵,由此可见一斑。

距此不远,有另一座现代材料做成的纪念碑,是为沙漠公路而立的。抽象的雕塑形式,是一种艺术联想,普通人只有通过图解才会大概明白艺术家的愿望。碑座上有文字记载:塔里木沙漠公路,全长522公里,是世界上在流动沙漠中修筑的一条最长的等级公路。这里当是沙漠公路的起点。

旁边是轮南油田综合处理厂,纵横交错的管状设施,其功能是进行水、油、气的分离。控制室的高科技设施,可以检测各种工序参数,测视器可以瞭望方圆数里的动态。周围是人迹罕至的不毛之地,脚底却埋下了一颗硕大的现代科技文明的种子,且已萌芽出叶,开花结果。生活工作在这里的大多是年轻人,毕业于石油院校,从他们青春的面孔和多是戴眼镜的眸子里,可以觉察出朝气、睿智和忠于职守的心情。给我们介绍情况的女书记是一位敏捷沉稳的中年人,她说丈夫还在千里万里之外的大庆,一年见不上一次面,临时的家在几百里外的库尔勒,在这作业区工作一周时间,回去轮休一周,大伙儿都一样。

女书记带我们到了生活区,去看路边的树和花草。这在内地城市或偏僻的山区,都是提不上串的平常事物,在这沙漠中却是一种奇迹。我们进入一座玻璃天穹,阳光在水汽氤氲的一片被隔离的天空中,纺织着彩虹,抚摸着多种北方罕见的珍稀植物。它是主人从温润的大自然中收割来的一片天空和土地,以排解人们对于周围大自然的恐怖和绝望。它是诗,是画,滋补着石油人在周围的大自然中容易形成的干燥的心理。从这儿,我们走入了一座葡萄园,满眼的马奶子葡萄悬挂在叶片泛黄的架上,形成几个布满荫凉的隧道。揩去葡萄上的沙尘,汁甜,无核,糖分很大。主人让我们尽饱吃,但吃不了一串就是满唇的黏液了。女书记说,在这儿,将沙漠改良成土壤是艰难的,但也不是做不到的。沙漠中有了人气,植物才有生机和活力。他们是采油的,环境的改造是附带的,同时也是很重要的事。人的生存,是离不开绿色陪伴的。

不远处,可以看见油田的火炬,高高擎起于广漠的天空中,吐放着血红、金黄、白炽交织的火焰。边塞上的烽火台早已熄灭,取而代之的是这现代的火炬。经请教技术员,知道火炬所燃烧的是来不及处理的天然气。它在我看来,却是一支岂止是如椽的大笔,或一面巨大的旗帜,一朵怒放的鲜花,在向远方昭示大地的秘密,沙漠的奇迹和人间的壮举。这里是知名度很高的轮南油气田首站,有巨大的油罐群,有标示通往各大城市的输气枢纽。一条条大地的血脉,正是从这片表面上荒凉贫瘠的地方开始布满更广阔的世界,给现代城市的人们以温暖舒适的生活。

行进在沙漠公路上,满眼是黄澄澄的沙丘。进入一片开阔地带,是胡杨林的胜景,林间的大河无疑是塔里木河了。有了河流和绿树,就有了人烟。这里是地图上标示的肖塘,有一个村子的规模。棉田里正在收获,高耸的棉堆像一幢幢建筑。路边就是瓜田,维族老人、妇女和孩子守在瓜摊旁,硕大的哈密瓜一元一个,又香又甜又黏,我们一行七八个人没吃完两个。路边壕沟里倒满了腐烂的哈密瓜,是廉价也是奢侈。怪不得司机将车上的几串从轮南带来的葡萄弃之如敝屣,我当时从心里还抱怨过他的不无善意的慷慨呢!贫乏与富有,到了一个地方得说一个地方的话。你刚刚在叹息大漠的干燥,胡杨的枯死,眼下却说前边的公路被洪水冲断了,得沿着临时浮桥排队过河,人也要下车步行通过。走在晃晃悠悠的浮桥上,看见一辆面包车早已陷入水里。这里几乎常年无雨,哪来的洪水?是游移无羁的塔里木河的某条支流改变流向,在平坦的大漠上漫游放荡,如同不速之客光临这里。该是庆幸呢,还是自认倒霉?在沙漠的世界里遇到一片汪洋水域,心里总是湿润的。

再往大漠深处行驶,水和绿色退却了,几乎一切生物都不知哪儿去了,高高低低的沙丘在变幻着异样又似乎同样的形状。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坦然地对映着毫无表情的广漠。我们已经涉入了唐朝丝路图上的图伦碛,也就是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塔克拉玛干,是当地语“进去出不来”或“被遗弃的地方”的意思。远古的时候,这里曾经是一片古海,汪洋波涛,林木茂盛,高傲的恐龙在动物世界里奇怪地漫游。沧海桑田,波浪般起伏的沙丘,是旧梦的复现,可惜是凝固了的死亡的风景。从汉代开始,穿越塔克拉玛干沙漠的古道据说有五条,除阿克苏至和田的道路基本上有河水相伴,还有人涉足外,其他的道路均已被漫无边际的风沙所埋没。古往今来,有多少商旅、僧侣、探险者,包括勘探者,葬身于这无边无际的茫茫大沙漠之中,偶尔可以见到的人马残骸在诉说着大漠的险恶。一百年前,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冒险闯入这片沙海,死里逃生,是他的幸运。

“黄沙碛里客行迷,四望云天直下低。”蜂窝状、鱼鳞状的沙垄、沙山之中,潜伏着险恶的魔鬼。塔克拉玛干沙漠的严酷程度,在地球上是找不到第二个的。所谓的内陆距离海洋最远、气候最干旱、植被最少、沙丘类型最复杂、流动性最强、流动沙面积最大、流沙层最厚、沙砾最细,堪称世界八大之最。我们所幸有眼前的黛色公路,笔直地伸向远处,像一支射出的利箭不会回头。路边的隔离带很宽,栽培着和尚百衲衣似的畦状干芦草,像千军万马执戟而立,抵御着流沙的侵袭。防线有沙漠侵蚀的残垣,有极个别的芦草奇迹般复活,向强大无比的敌营举起了冲锋的绿色小旗子。护卫两侧的隔离带,在风沙甚至沙暴的进逼中,一直伴随着人类黛色的供给线指向大漠的心脏。这让人想到秦驰道、长城、运河等古代的创造物,在大自然的胸部写下的其实是一个“人”字。人类在沙漠的领土上画了一条500多公里长的丝线,再布下一道天罗地网,来开掘现代生命的火种,这是前所未有的伟大创举。

当然,血肉之躯的人在沙海里也是脆弱的。在车上,小路说,他忘记在哪儿看到一个故事,说一个戈壁中的监狱里有个犯人,为逃走费尽心机,最终是备好了一车南瓜,一边走一边用南瓜充饥,若干天后走出了戈壁滩,却又选择自首回到了监狱。为什么?鬼才知道。他是在离开人群后孤零零地与大戈壁滩搏斗,求生的欲望,人世的奔波,在临近生死边缘时他已经想透了,原来人的生命是多么脆弱!摄影师小惠在陕北沙漠上种过树,他说他种的是杏树,猜想打了井,平了沙,小树苗子老高了,可以发大财了,谁料到地上有兔子、地下有跳鼠,几天时间把若干顷杏树苗给吃光了。他把在陕北地底下打石油赚的钱,又原封不动地交给了陕北的沙漠。他是陕北人,陕北老革命的父辈开过荒、烧过木炭,他又猜想是在给老家还债,他是多么渴望让家乡的沙漠变成绿洲!可见,沙漠是神秘的,人与沙漠的关系是复杂的,行进在流沙中的世界上最长的公路上,让人想到的是些什么呢?

日落时分,我们沿沙漠公路走到了塔克拉玛干的腹地。擎入天穹的熊熊火炬在招手,塔中油田作业区的灯火在眨眼睛,这方圆数百里广袤天地中的明珠一下子擦亮了旅人的目光。高悬的明月,似乎在说,你仍然没走出月光下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