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花土沟
清早七点钟起来,要赶到尕斯库勒湖边拍日出。半个小时后,车子进入滩地,在芦苇丛中迂回着寻找通向湖边的路。其实没有什么路,只要有车辙就是路。司机说,尕斯库勒湖很大,绕一圈需要大半天的车程。眼看湖水就在眼底,可怎么也接近不了它的身边。闪亮的白色,原来是白花花的盐碱滩,车子在小心翼翼地爬行,不时有一辆车子陷进去了。另一辆车掉回头去,跑了几公里地,在一处井架旁的工棚里借来铁锹和钢丝绳,准备拖车。水结成了冰,盐碱却很松软,踩上去像棉花包。一辆车子拖出来了,另一辆又陷入沼泽。就这样你拉我、我拽你,好不容易从盐碱沼泽里突围出来。
风很大,很冷,已经穿上了所有的御寒衣物,还是感觉刺骨的冷,手脚都已经冻麻木了。我试着蹑手蹑足地走向湖边,绵软的盐碱间有喀嚓嚓响的浮冰,心里有点恐惧。年轻的摄像已经抢先到了冰层尽头的湖水边,被我们喊了回来。阳光泛着橘红色,照亮了湖面,白雪皑皑的昆仑在对着冰湖的镜子装扮。我发现湖边有鸟和羊只的尸体,一点儿也没变质,像刚刚死去的一样。是因为饮的水质,还是中了猎人的子弹,还是失踪所致死的呢?司机说,当初石油人刚到这里,看烦了戈壁滩的年轻人见到这一片蓝色的湖水,该是多么欣喜若狂!尽管它只是一个咸水湖,人们也是从内心爱它的。以致有几位年轻的冒险者跳入湖中游泳,再也没有爬上岸来。它是可爱的,也是神秘莫测的。
回来的路上,经过一处物探队的帐篷,主人们可能还没有起来,一只小花狗在跳,吠声在旷野上十分清脆。又一座井架下,满身油污的工人漠然地望着我们。上前打问,他们说是被雇用打井的,监理是美国人,已经打到4100米了还没有打出油,花了450万,钱由勘探投资方出,少不了打井的一分钱。井架不远处,一匹瘦马奔驰而过,骑马人的装束是当地牧民的样子。
上了油砂山,辽阔的斜坡上起伏着几十台磕头机,一副忙碌而悠闲的情景。来到一处典型的油砂岩下,岩石是土红色,黑紫色的地方似乎渗透了油汁,传递了大地深层的秘密。一百多年前,俄国人、匈牙利人、奥地利人、印度人、瑞典人都曾以地理学家、探险家、地质学家的身份到过柴达木,只是采集到一些化石,从没有发现过石油资源。上个世纪四十年代,一批中国的爱国地质学家沿青新公路勘察,骑着骆驼来到这里。有人听说在西部红柳泉以东的山坡下,曾捡到一种点火即燃的土块,终于找到了露出地面的油砂,并命名为油砂山构造。五十年代初,地质队发现了这里的油苗显示,由此拉开了柴达木石油勘探的序幕。望着油砂山,你会发现大地构造的神奇,这油砂的露头竟然藏在这人迹罕至的地方。
阳光耀眼,寒气渐渐消退了。峡谷间飞来一只黑鸟,嘎嘎叫着,栖息在砂岩上。黑鸟注视着我们这一行陌生人,片刻间,又嘎嘎叫着,俯冲下来,离我们头顶不过三尺,吓了人一跳,又旋转着融入阔大的空谷。在这少有人烟的不毛之地,即使令人不悦的乌鸦,也显得这么地生动。我们的脚下踩的是冰,地面上遗落着一些旧胶鞋、牙刷、搪瓷缸子、药瓶子、门锁、木屑等废弃物,原先在此处搭帐篷的时月,也许远在半个世纪之前。曾经生活工作在此地的主人是谁?他们现在在哪里?
显然,有不少人是永远地留在了这块不毛之境了。在花土沟靠山的一片斜坡上,我们看见了一大片墓地,地表是灰色的戈壁,他们的坟茔也是灰色,就地取材,坟茔融入了坚固的戈壁滩。只是在起风的时候,风儿是要越过这些人为的突兀的小山包,扬起一股风烟,灵魂一样萦绕而去。旁边是一条干涸的河床,滞留着暴雨季节淌过洪流的痕迹。河床岸边是一道高高的堤坝,是防止洪水淹没基地修筑的。也就在堤坝下的阳坡上,有一座用砖头垒起的墓地,大概三平方米面积,外面是花墙,围拢着简陋的坟茔。这是阿吉老人的墓地,在周围显得很突出。碑石上写道:“新疆且末县红角公社木买努斯伊阿吉之墓”,立碑时间为“一九六一年十月”,享年七十四岁。我们在昨天晚上,从敦煌基地的院落里采撷了一捧鲜花,有红的、蓝的、紫的、黄的、粉的,叫不上它们的名字,一路上保鲜在水桶里,现在仍然鲜活如初。我们向阿吉老人默哀,献上鲜花,还有他的老朋友若冰老人手写的挽联:“献给尊敬的柴达木功臣阿吉老人。”我觉得,在阿吉老人的身后,是半个多世纪在这里去世的无数石油人的墓地,阿吉仍然是石油队伍的向导,在另一个世界里行进着。我不由得仰起头,望见了高高的白雪皑皑的昆仑山,只有它能让我们寻找到亡灵的所在。
花土沟,一边是干涸的河道,一边是尕斯库勒湖之外连天的昆仑。基地旁的一片杨树林长得很顽强,落叶满地,枝柯朝天,萧条得让人心寒。周围的楼房大多已经废弃,价值不薄的尖顶拱形体育馆也成了名不符实的摆设。附近的油田设施,油罐林立,仍旧在蒸腾一片烟云,在做最后的厮守。首站是花土沟周边油田的输出枢纽,一条油流的大动脉从这里开始,越过崇山峻岭,大漠戈壁,向南直达石油重镇格尔木。几天来,安排行程时总是说花格线,现在才明白是指花土沟至格尔木的输油管线。原油经过脱水等工序的处理后,远程输入格尔木炼油厂,柴达木的血液便输入更阔大的地域,输入大地的命脉。而这里还只能是一片不毛之境,石油人是在温棚里孵化蔬菜,在梦想中沐浴春风的。
沿着一条叫作狮子沟的简易道路行驶,身边的地貌有点像是进入了沟壑纵横的黄土高原。也只是没有一棵草,与月球上的情形差不多。但满山满谷坐落着几十上百台井架和磕头机,一派繁忙景象。路是九十九道弯,越盘越高,终于来到了海拔3430米的高山之巅。眼前的狮20井,是八十年代初开采的,井深竟达4564米,日喷原油几百吨。这与海拔数字之间是一种什么样的概念呢?我们隐隐地感到了缺氧的滋味,心慌头昏,但放眼四方,雪山环抱,盆地迷茫,景色实在妙极了。脚下已经是阿尔金山脉,可以望尽数百里的山川盆地。几位守井的石油人,孤独地生活在这里,长年累月,会是怎么样一种心境呢?他们趴在滚烫的砂坡上,正忙着抢修漏水的管道,吃的水是从山下抽上来的。另有人在整理地基,用的是土办法,一个人坐在夯土机上,几个人扶着,像是耍把戏。一位看守油站的姑娘,身着显眼的橘色工装和安全帽,走到院子门口,站在那里,专注地在望着我们一行陌生人。她完全可以是我们在大都市里见到的时髦女郎中的一位,可她是年轻的石油人,像一朵悄悄儿开放的雪莲,把人生最美好的时光给予了这片天地。这是让人敬重的,却也不无怜惜之慨。
晚上,一位采油队长邀我们去吃饭,说是在红叶酒店,去了一看,还真是感慨花土沟退缩中的时尚。石油人好酒,这是我们预料之中的。谁知他们搬来了一箱子酒,不是啤酒,是白酒,青稞酿制的高度酒。这么你敬一杯,他劝一杯,没完没了的敬酒词,不可辩驳的劝酒理由,让你只是不停地喝。几碗酒下肚,你就没有了客套,还原了你的本性和真相,直了肠子说话,放开嗓子唱歌,大了胆量对饮,好像又回到了家,回到了年轻的时候,回到了朋友们中间。陪同来的老杨是第二代石油人,原籍河南沁阳,回到他曾经生活过多年的花土沟,说着说着就老泪纵横了。他即兴朗诵起一首诗,是郭小川的《祝酒歌》,雷打雷,锤对锤,杯对杯,千杯不醉,大伙儿也陶醉在酒中诗中了。一位机修厂的厂长姓郑,四十多岁,是1987年从湖北来柴达木的。他很有音乐天赋地唱起了李季的《柴达木小唱》,茫茫的戈壁望不到边,云彩里悬挂着昆仑山,我们的柴达木哪里有哟……唱得浪漫自由,回肠荡气。他用的是“花儿调”,就像是从脚下的戈壁滩上长出来的歌一样。他又用陕西商洛花鼓唱了一段,说的是李自成屯兵秦岭山中,与一位山中女子生死离别的情景。他唱的《东方红》比原创《骑白马》的调子还古老纯正,连我这也喜欢唱几句陕北民歌的人也要折服了。开车的胡师傅生于冷湖,父亲是长安郭杜人,他们也都在花土沟生活工作过。他站在老陕的立场上,和我们一起与另一方划拳行令,又一起说起那个彪彪面的古老繁琐的字来,从黄河两头弯,一点滴上天,八字张开口,言字往里走说到心字底,月字旁,坐个船儿走南阳。郑厂长多才多艺,从郭沫若、萧三说到时下某一本年轻人写的小说,是有一些见地的。我不能说,他在这儿窝着是可惜了,我只能说柴达木真是有人才啊!
我们从塔里木到这里,是绕了一个大圈子。如果由塔中南出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经和田、且末、若羌至此,可能只需一天多至两天的工夫。西行,东进,再西行,又东归,我们似乎在反复丈量古丝绸之路这广漠而神奇的领域。
当我们在翻越当金山的雪峰,见大多车辆抛锚在冰雪路上,寒冷的尕斯库勒湖边有零下十几度,缺氧让人头晕难耐时,想着还是没让老人来的好。我们在阿吉墓前,在冷湖烈士纪念碑下,献上了出发时采的菊花和若冰老人亲笔写的挽联,向故去的人们问安,也向柴达木的山峦和戈壁,向每一个人、每一粒沙子、每一只掠过苍穹的鹰、每一缕空气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