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九九七年,七月上旬
蕾格希尔德小姐,瑟堡的休伯特伯爵的女儿,正坐在一个英格兰修士和一个法国神父中间。蕾格娜——大家一般这么叫她——觉得那个修士很有意思,而神父比较浮夸,不过,她要打动的人是神父。
现在是瑟堡城堡的午餐时间。这座壮观的石头城堡矗立在山巅,俯视着港口。蕾格娜的父亲为这座建筑感到骄傲。它富有革新意义,非同一般。
休伯特伯爵为很多东西感到骄傲。他珍惜他那些战时风格的维京遗产,但更让他满意的是维京人转变成诺曼人的方式,他们发展出了他们自己版本的法语。而他最珍视的是他们皈依了基督教,重建了曾被他们祖先洗劫的教堂和修道院。一百年来,原先的海盗创立了一种法治的文明,它处处与欧洲皆可比肩。
长长的搁板桌摆在城堡楼上的大堂里,覆盖在台面上的是一块延伸至地板的白色亚麻布。蕾格娜的父母坐在最前面。她的母亲名叫金洛格,但为了取悦她的丈夫,她把名字改成了更接近法语发音的吉纳维芙。
伯爵和伯爵夫人,以及他们更为尊贵的客人用铜碗进餐,酒杯是樱桃木做的,镶有银边;进餐用的是部分镀金的刀子和勺子,还有其他昂贵的餐具,尽管不算奢侈。
那个英格兰修士——奥尔德雷德修士——英俊得惊人。他让蕾格娜想起了一尊她在鲁昂看到过的古罗马大理石雕像,那尊人头雕像雕有短短的卷发,由于时间的冲刷,头发处已经变脏,鼻尖也磨损了,但明显是尊神灵的雕塑。
奥尔德雷德是前天下午到达瑟堡的,他的储物箱里全装着他从瑞米耶日的诺曼大修道院里带来的书。“那里的缮写室[12]可以与世界上任何地方的缮写室媲美!”奥尔德雷德热情洋溢地说,“一群修士在为人类的启蒙抄写和修订书稿呢。”书籍以及书籍所带来的智慧,显然构建起了奥尔德雷德巨大的热情。
蕾格娜觉得,在他生命中,这份热情已经取代了他可能拥有的与他的信仰相悖的浪漫爱情。对蕾格娜而言,奥尔德雷德是个非常具有魅力的人,而当他看着她的弟弟理查时,脸上出现的却是一种不一样的饥渴表情。理查今年十四岁,是个高大的男孩,有着女孩一般的嘴唇。
奥尔德雷德正在等待海上吹来的顺风带他越过海峡,回到英格兰。“我等不及想回到夏陵的家,告诉我在那里的弟兄们,瑞米耶日的修士是怎样装饰[13]他们的文字的。”他说。他说的法语带着些拉丁语和盎格鲁—撒克逊语的词汇。蕾格娜会拉丁语,也从一个后来嫁给了诺曼水手的英格兰保姆那里学到了些盎格鲁—撒克逊语。“我带来的其中两本是我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作品!”奥尔德雷德继续道。
“您是在夏陵修道院当院长吗?”蕾格娜问,“您看上去很年轻。”
“我三十三岁了,不,我不是院长。”他笑了一下,“我是图书管理人,负责缮写室和图书馆。”
“图书馆大吗?”
“我们有八本书,等我回去之后,我们就会有十六本了。缮写室里有我和一个助理,塔特维修士。他负责为大写字母上色,我负责抄写,我对文字比对色彩更感兴趣。”
那位神父打断了他们的谈话,提醒着蕾格娜要保持一副良好的形象。路易神父对她说:“告诉我,蕾格希尔德小姐,您认识字吗?”
“我当然认识。”
路易神父抬起眉毛,感到些许惊讶。这里边没什么“当然”可言:贵族女人不可能都识字。
蕾格娜意识到自己刚说的话给人一种傲慢的印象。她试图表现得友好一些,于是补充道:“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教我识字了,就在我弟弟出生以前。”
一个星期前,路易神父来到这里。当时,蕾格娜的母亲把她拉进伯爵和伯爵夫人的私人住处问:“你知道他为什么要来吗?”
蕾格娜皱了眉头:“我不知道。”
“他是个重要人物:兰姆伯爵的秘书,大教堂的咏礼司铎。”吉纳维芙长得高挑又漂亮,不过尽管她显得有气势,却很容易受惊吓。
“那他怎么来瑟堡了?”
“因为你。”吉纳维芙说。
蕾格娜已经发现了。
她的母亲继续道:“兰姆伯爵有一个儿子,名叫纪尧姆,跟你年龄相当,还没结婚。现在伯爵正为他的儿子找一个妻子。路易神父是来看你合不合适的。”
蕾格娜的怒意袭来。这种事很正常,但这仍然让她感觉自己像一头被未来买家欣赏的母牛。她压下怒火:“纪尧姆长什么样?”
“他是罗贝尔国王的外甥。”二十五岁的罗贝尔二世是法国的国王。对吉纳维芙来说,一个男人所拥有的最大财产便是同皇室沾亲带故。
蕾格娜却有着其他考虑。她想知道纪尧姆除社会地位之外还有什么特点,她对此感到不耐烦。“就没别的了吗?”她说。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语气里带着一种戏弄的语调。
“别这么刻薄。这只会让男人远离你。”
一点没错,蕾格娜已经让好几个完美追求者灰心放弃了。不知为什么,她吓到了他们。她的体形像母亲,长得很高,但追求者长得再高也没用,她在意的还有其他事。
吉纳维芙继续道:“纪尧姆没染病,不是疯子,也不堕落。”
“这听上去真是每个女孩的梦中情人了。”
“你又来了。”
“抱歉。我保证会对路易神父和气点的。”
蕾格娜二十岁,她不能永远单身。她不想在女修道院度过余生。
她的母亲开始着急了。“你想要的是一个激情洋溢的永恒情人,但那些男人只出现在诗歌里。”吉纳维芙说,“现实生活中,我们女人只需满足于我们可以得到的男人。”
蕾格娜知道这话没错。只要纪尧姆不是令人深恶痛绝,她很可能会嫁给他。但是她会以自己的方式完成这桩婚事。她希望路易赏识她,但她同样需要他理解她会是怎样的妻子。她不希望自己仅是外表光鲜亮丽,就像她的丈夫自豪地向客人展示的一块华丽地毯;也不希望自己只是个主妇,组织宴会、取悦尊贵的来宾。她要成为自己丈夫在产业上的共同管理者。妻子扮演这样的角色并不反常:每当贵族成员参与战争,丈夫都要把自己的土地和财富交给他人管理。有的时候,他的接管人会是自己的兄弟,或者儿子,但通常是自己的妻子。
这时,在一盘刚从海里捞上来、在苹果酒里煮的新鲜鲈鱼面前,路易神父调查起蕾格娜的知识素养来。他带着一种明显的怀疑问道:“那你一般读什么书呢,小姐?”他的语调让人觉得,他难以相信一个有魅力的年轻女人竟然读得懂文学。
要是她能对他更有好感,给他留下个好印象也会容易些。
“我喜欢讲故事的诗歌。”她说。
“举个例子?”
他明显是觉得她说不出一部文学作品的名字,但他错了。“圣女尤拉莉娅[14]的故事就非常动人,”她说,“最后,她化身为鸽,上了天堂。”
“确实是这样。”路易说,但他的嗓音里还透着怀疑,关于圣徒,他觉得她说不出他不知道的东西。
“还有一首英格兰诗歌,叫《妻子哀歌》[15],”她转身看着奥尔德雷德,“您知道吗?”
“我知道,不过我不知道它是不是原来就属于英格兰。诗人四处旅行。他们会在一个贵族的宫廷里为人们提供消遣,等他们的诗不再新鲜了,诗人便会离开。要么,他们会被有钱的赞助人看中,然后被他们挖走。诗人从一个地方到达另一个地方,欣赏他们的人会将他们的作品翻译成自己的语言。”
蕾格娜被迷住了。她喜欢奥尔德雷德。他懂得那么多,还可以在不显示自己优越感的情况下分享这些知识。
蕾格娜还记得自己的任务,于是她转向路易:“您不觉得很棒吗,路易神父?您来自兰姆,那个地方很靠近德语区。”
“是的。”路易说,“您受过很好的教育,小姐。”
蕾格娜感觉自己通过了一场考试。她想知道路易摆出那种屈尊的态度是不是故意想要刺激她。她很高兴自己没有上钩。“谢谢您这么说。”她不太真诚地说,“我的弟弟有个家庭教师,他在讲课的时候允许我坐在旁边,只要我保持安静就可以了。”
“很好。知道这么多的女孩不太多。但对我而言,我主要读圣典经文。”
“那是自然。”
蕾格娜赢得了相当的尊重。纪尧姆的妻子必须是有学识的,能在交谈中提出自己的观点,蕾格娜已经证明了这点。她希望这能弥补她之前的傲慢。
一个叫巨人伯恩的武装士兵走了过来,对休伯特伯爵低语。伯恩留着红色的胡子,还有一个大肚子。
与伯恩简单讨论之后,伯爵从桌子后站起来。蕾格娜的父亲是一个矮小的男人,在伯恩身旁就显得更矮了。尽管他已经四十五岁了,但看上去还像个淘气男孩。他后脑勺的头发剃成了诺曼人的流行风格。他走到蕾格娜身边。“没想到我必须去趟瓦格涅。”他说,“我本打算今天去圣马丁村,调查那里的一桩争端,可现在我没法脱身了。你可以代我去一下吗?”
“没问题。”蕾格娜说。
“那里有个叫加斯顿的农奴,他不肯交租,显然是在抗议。”
“我来处理,别担心。”
“谢谢。”伯爵与伯恩离开了屋子。
路易说:“您父亲很喜欢您。”
蕾格娜微笑:“我也喜欢他。”
“您经常代您父亲做事吗?”
“圣马丁村对我来说很特殊。那整个地区是我嫁妆的一部分。不过,对,我经常代我父亲做事,无论是在那儿,还是别的地方。”
“更常见的是妻子代丈夫做事。”
“没错。”
“您父亲的做事方式有些特殊。”路易张开双臂来表示城堡,“比如,这座建筑。”
蕾格娜分辨不出路易到底是在贬低这座建筑,还是仅仅感到好奇:“我妈妈不喜欢治理方面的工作,但我非常感兴趣。”
奥尔德雷德插了一句:“有的时候女人会做得很不错。英格兰的阿尔弗雷德大帝[16]有个女儿叫埃塞尔弗莱德,她的丈夫死后,她就掌管了麦西亚[17]那个伟大的地方。她加固了城镇的防守,赢得了战争。”
蕾格娜意识到,她得到了一个向路易表现的机会。她可以邀请他去看看她是如何与平民百姓打交道的。这是贵族女人的一部分职责,她知道自己做得不错。“神父,您方便跟我一起到圣马丁村去吗?”
“很高兴我能同您一起去。”路易马上说。
“在路上的时候,或许您可以跟我讲讲兰姆伯爵一家人。他应该有一个与我同龄的儿子吧。”
“确实是这样的。”
邀请被接受之后,蕾格娜却觉得自己不想这一整天都跟路易聊天,于是她又转向奥尔德雷德。“您也可以一起来吗?”她说,“您可以在晚潮之前回来的,所以如果今天风向改变了的话,您仍然可以在今晚离开。”
“很高兴陪同。”
他们从桌前站了起来。
蕾格娜的贴身女仆是个黑发女孩,与她年纪相当,叫卡特。她的鼻子往上翘,末端尖尖的,鼻孔就像两个并排陈列的羽管笔笔尖。除了长得诱人,她还带着一股活泼劲,双眼闪着淘气。
卡特帮蕾格娜脱下她的丝质便鞋,然后放进箱子里。随后,她从箱子拿出一双在骑马时保护腿肚的亚麻护腿套,又为蕾格娜穿上一双皮靴。最后,她把马鞭递给蕾格娜。
蕾格娜的母亲走到她身边。“对路易神父好些。”她说,“别显得自己比他还聪明,男人讨厌这点。”
“好的,妈妈。”蕾格娜温顺地说。蕾格娜自己也很清楚,女人不该显得聪明,但她常常打破规矩,所以她妈妈也有理由来提醒她。
蕾格娜离开城堡主楼,走向马厩。四名武装士兵由巨人伯恩领头,在那里等着护卫她。伯爵肯定之前就提点过他们了。马夫已经为她最喜欢的马上了马鞍,那是一匹灰色的母马,名叫阿斯特丽德。
奥尔德雷德修士将一张皮垫绑在他的小马驹上,他羡慕地看着她那镶有黄铜的木制马鞍。“它看上去很漂亮啊,可是这不会把马压疼吗?”
“不会。”蕾格娜坚定地说,“木头会把重量分散,软的马鞍才会弄疼马背。”
“你看看,迪斯马斯,”奥尔德雷德对他的小马说,“你喜不喜欢这么豪华的东西呀?”
蕾格娜注意到迪斯马斯的额头上有个白色的、类似十字的标志。作为修士的坐骑,它再合适不过了。
路易说:“迪斯马斯?”
蕾格娜说:“那是与耶稣一起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其中一个窃贼。”
“我知道。”路易的语气很重。蕾格娜对自己说:别显得这么聪明。
奥尔德雷德说:“我这匹迪斯马斯一样喜欢偷东西,特别是吃的。”
“哈。”路易显然觉得这种名字不该用在如此不严肃的地方,但他没有再说话,只是转过头去为自己那匹阉割的马上鞍。
他们骑马离开了城堡大院。往山坡下走的时候,蕾格娜专业地朝海港的海船看了一眼。她从小在港口长大,可以辨别不同种类的船只。如今主要的船是渔船和沿海船,不过在码头边,她还注意到了一艘英格兰商船,这肯定是奥尔德雷德想坐上的那艘;而要是维京海盗的战船靠岸,没有人会注意不到他们杀气十足的身影。
他们往南走不一会儿,镇上的楼房便被抛于身后。眼前是平坦的陆地,海上的微风袭来。蕾格娜沿着两旁是奶牛牧场和苹果园的熟悉小径往前走。她说:“奥尔德雷德修士,现在你已经渐渐认识我们国家了,你喜欢它吗?”
“我注意到,这里的贵族男人只有一个妻子,没有妾,至少明面上是这样的。在英格兰,尽管教堂明确训诫,但是纳妾甚至一夫多妻是可以被容忍的。”
“在这里,人们也可能偷偷摸摸地做这种事。”蕾格娜说,“诺曼的贵族男人不是圣人。”
“这话没错,但至少这里的人们知道什么是罪恶的,什么不是。在诺曼底,我注意到了另外一件事,就是我在哪里也看不到奴隶。”
“鲁昂就有片奴隶市场,但是买方是外国人。奴隶制在这里几乎被废除了。我们的神职人员之所以谴责它,主要原因是许多奴隶是用来通奸和鸡奸的。”
路易发出了惊愕的一声。也许他还不太习惯听见年轻女人谈论通奸和鸡奸。蕾格娜心里一沉,意识到自己又犯了个错误。
奥尔德雷德并不感到震惊。他没有停下,继续与蕾格娜讨论。“另一方面,”他说,“你们的农民是农奴,他们要得到自己主人的允许,才能结婚、改变谋生方式,或者搬到另一座村庄去。相反,英格兰的农民是自由的。”
蕾格娜思考着。她没意识到诺曼底的制度并不是各国通行的。
他们来到了一个叫橡树村的地方。蕾格娜看到地上的青草长得很高。她估计,一两周内,村民们就可以割下它们,然后做成干草,等到冬天喂牲口了。
在田地里干活的男女停了下来,向他们招手。“底波拉!”他们喊,“底波拉!”蕾格娜也向他们招手。
路易说:“我是听见了他们喊您底波拉吗?”
“没错,是个昵称。”
“怎么来的?”
蕾格娜咧嘴一笑:“您会知道的。”
人们听见这七匹马的蹄声,从屋里走了出来。蕾格娜看见了一个她认识的女人,于是她拉住马缰。“你是埃伦,那个面包师。”
“是的,小姐。愿您安康快乐。”
“上次你家小孩从树上掉了下来,现在他怎么样了?”
“他死了,小姐。”
“非常抱歉。”
“他们说我不该哀悼,因为我还有三个儿子。”
“这么说的人是傻子。”蕾格娜说,“不管你还有多少个孩子,失去孩子对母亲来说都是非常悲痛的事情。”
眼泪从埃伦被风吹红的脸颊上流了下来,她伸出一只手。蕾格娜拉着她的手,轻轻捏了捏。埃伦亲吻了蕾格娜的手,说:“您懂我。”
“也许我有点能懂你。”蕾格娜说,“再见,埃伦。”
他们继续骑马。奥尔德雷德说:“可怜的女人。”
路易说:“您做得不错,蕾格娜小姐。那个女人余生都会爱戴您。”
蕾格娜感觉自己被低估了。路易显然是觉得她表现得善良,不过是为了受人欢迎。她想问问他,他是不是觉得世上没有人拥有真正的同情心。但是她记住了自己的任务,没有说话。
路易说:“可我还是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叫您底波拉。”
蕾格娜对他神秘一笑。让他自己去想好了,她想。
奥尔德雷德说:“我发现这里很多人有您这样的漂亮红发,蕾格娜小姐。”
蕾格娜知道自己有一头红金色卷发。“因为维京人的血统,”她说,“这里有些人仍然在说斯堪的纳维亚语。”
路易评论道:“诺曼人跟我们法兰克土地上的其他人不一样。”
也许这是句赞扬话,但蕾格娜不这么想。
一小时之后,他们到了圣马丁村。蕾格娜在外围地带停下了马。一些男人和女人正在枝叶繁茂的果园里忙活,蕾格娜在这些人中间看到了热尔贝,他是个地方官,或者说,是这座村子的村长。她下了马,越过牧场跟他说话,她的同伴跟随着。
热尔贝向她鞠躬致意。他长得挺奇怪,鼻子有点歪,牙齿奇形怪状的,他都没法把嘴巴完全闭上。休伯特伯爵之所以任命他为村长,是因为他聪明,不过蕾格娜不太确定自己是否能信任他。
人人停下了手头的活,聚在蕾格娜和热尔贝周围。“热尔贝,今天你在这里忙什么呢?”
“小姐,我在摘些小苹果,这样其他苹果就能长得大一些,汁也能多些。”他说。
“这样你就可以酿出更好的苹果酒了。”
“多亏神的恩惠和良好的种植,圣马丁村的苹果酒比其他地方的要浓烈。”
诺曼底一半的村庄都觉得自己做的苹果酒是最浓烈的,但蕾格娜没把这话说出来。“不成熟的苹果你打算怎么办呢?”
“喂给山羊吃,这样做出来的奶酪会更甜。”
“村里谁做奶酪做得最好?”
“勒妮,”热尔贝马上说,“她用母羊的羊奶做奶酪。”
在场有人摇了摇头。蕾格娜向他们转过身:“你们觉得呢?”
其中两三个人说:“托奎尔。”
“那跟我来,所有人都来,我两个都尝尝。”
农奴们高兴地跟在后面。单调乏味的生活中只要有些许改变,他们就会欢迎,也很少不愿意停下手头的工作。
路易神父的语气里带着愠怒:“您这么大老远来不是为了尝奶酪的吧?您不是来解决争端的吗?”
“是的。这就是我做事的方式。请耐心。”
路易神父烦躁地嘟哝一声。
蕾格娜没有骑到马背上,而是步行至村庄,在两边金黄的玉米地之间,沿着满是尘土的小道向前走。骑马换成步行,她便可以更随意地在路上与人聊天了。蕾格娜对女人们尤其关注,因为她们可以告诉她平时人们的闲言碎语,但男人通常不管这些。一路上,她了解到勒妮是热尔贝的妻子,勒妮的兄弟伯纳德有一群羊,而与伯纳德发生争执的是加斯顿,就是那个拒绝交租的人。
蕾格娜总是尽力去记住人名,这会让人们觉得自己是被关心的。每次她在平日闲聊中听到一个名字,都会用心记住。
走着走着,更多的人加入了他们的队伍。抵达村庄时,他们发现那里又等着一些人。蕾格娜知道,这片田地里的人们有一种神秘的沟通方式。她理解不了,但她能看到,一英里之外忙活的人们似乎能获得她到来的消息。
那里有座优雅的小石头教堂,上面的圆拱形窗户整齐排列着。蕾格娜知道,总铎奥多在此地及另外三座村庄任职。每个周日,他会前往不同的村庄。今天他就在圣马丁村,那种神秘的乡村沟通方式又开始了。
奥尔德雷德马上与奥多神父交谈起来。但路易没有,也许他觉得与一位乡村司铎交谈会降低他的身份。
蕾格娜分别尝了尝勒妮和托奎尔的奶酪,她说他们两个的都很好,难决高下;她又向两人各买了一罐奶酪,大家都很高兴。
她在村里走了一圈,走进每间屋子和每座谷仓,确保自己对每个成人和大多数小孩说了话。然后,她感觉大家已经相信了她的诚意,便开始主持开庭了。
蕾格娜的许多策略来自她的父亲。他喜欢跟人们见面,也擅长结交朋友。也许之后有一些人会成为他的敌人——没有统治者能够永远让每个人满意——但人们即使和他作对,也是不情不愿的,不愿意反对他。他教给了蕾格娜不少东西,而蕾格娜光是站在一旁观察他,就学到了很多。
热尔贝搬了一张椅子,放在教堂外西面的位置,蕾格娜坐了下来,大家站在她周围。随后热尔贝把加斯顿叫了出来。他是个高大强壮的农民,大概三十岁,长着一头蓬松的黑发。他脸上写满怒意,但蕾格娜估计他平常是好相处的人。
“听着,加斯顿,”蕾格娜说,“现在你来告诉我和你的邻居们,为什么你没有交租?”
“蕾格娜小姐,此刻我站在您的面前……”
“等等,”蕾格娜伸出一只手示意他停下,“记住,这不是法兰克国王的法庭。”村民们窃笑,“我们不需要那虚夸的正式陈词。”加斯顿做正式演讲的机会并不多,但如果得不到清晰的指示,他大概就会这么说话。“你就假设你正跟一帮朋友在喝苹果酒,他们问你为什么这么恼火。”
“好的,小姐。小姐,我没有交租,是因为我交不起。”
热尔贝说:“废话。”
蕾格娜对热尔贝皱皱眉头,严厉地说:“等轮到你的时候再发言。”
“好的,小姐。”
“加斯顿,你的租金是多少?”
“我养小牛犊,每年仲夏节,我要给您尊贵的父亲两头满周岁的牛犊。”
“你的意思是,你没有牛了,对吗?”
热尔贝再次打断:“有,他有。”
“热尔贝!”
“抱歉,小姐。”
加斯顿说:“我的牧场被入侵了。所有的草都却被伯纳德的羊吃了。我的母牛不得不去吃老干草,后来它们的奶干了,我的两头牛犊就死了。”
蕾格娜往四周看,试图回忆哪个人是伯纳德。她的双眼落在一个瘦小、头发像稻草一般的男人身上。她不太确定此人是不是伯纳德,于是抬起头说:“我们听听伯纳德的说法。”
她没认错。那个瘦小男人咳嗽了一下,说道:“加斯顿欠我一头牛犊。”
蕾格娜发现这场争端其实由来已久,现在变得复杂了。“等等,”她说,“你的羊是把加斯顿牧场的草吃掉了吗?”
“是的,但他还是欠我的。”
“我们等下再说那个问题。你让你的羊进了他的牧场。”
“我有自己的理由。”
“但这就是加斯顿的牛犊的死因。”
地方官热尔贝插话道:“他的牛犊只是死了今年的。他还有去年的。现在他还有两只满了周岁的牛犊可以交租。”
加斯顿说:“这样的话我明年就没有牛犊了。”
蕾格娜又有了那种头晕的感觉,每次她想控制农民争吵局面的时候都会这样。“大家静一下,”她说,“现在我们知道,伯纳德的羊侵袭了加斯顿的牧场,也许他是有理由的,这个我们等下再说;而这导致加斯顿认为自己今年已经交不起租了,这点可能对,也可能错。现在我问你,加斯顿,你欠了伯纳德一头牛犊,这是真的吗?回答是或不是。”
“是。”
“那你为什么不给他呢?”
“我会给他的。我只是现在还没有能力给他。”
热尔贝愤怒地说:“那要拖到什么时候!”
蕾格娜耐心地听加斯顿解释他为什么从伯纳德那里借了牛犊,现在他还回去又遇到了什么困难。同时,一连串不太相关的事被挑了出来:他们各自觉得受了侮辱,各家的妻子也在互相谩骂,他们还在争论应该用哪个词,用什么样的语气才恰当。蕾格娜没有阻止。他们需要发泄愤怒。但最终,她喊了停。
“我听够了,”蕾格娜说,“这是我的决定:首先,加斯顿欠了我的父亲——伯爵——两头满周岁的牛犊。这没有理由。他不交租是错误的行为。但他不会为自己的错误受到惩罚,因为他是被逼的。但他终究是欠了别人的。”
人群反应各不相同。有些人不赞同地低语着,有些人则点点头。加斯顿露出了无辜的受伤表情。
“第二,伯纳德对加斯顿的两头牛犊的死负有责任。加斯顿没有还债,并不能为伯纳德的羊群的侵袭开脱。这么来看,伯纳德欠加斯顿两头牛犊。不过,之前加斯顿已经欠了伯纳德一头牛犊,也就是说,现在伯纳德只需要给加斯顿一头牛犊就可以了。”
伯纳德一脸震惊。她比人们预料的还要强硬。但是他们没有反对——她的决定是有法律效力的。
“最后,这场争端不允许再次提起,如果有人违反,则要怪罪热尔贝。”
热尔贝愤怒地说:“小姐,我可以说两句吗?”
“当然不行,”蕾格娜说:“之前我已经给过你说话的机会了。现在轮到我说了。安静。”
热尔贝闭上了嘴。
蕾格娜说:“热尔贝是地方官,这个问题本该早就解决。我相信他之所以不这么做,是因为他的妻子勒妮的劝说,因为她希望他能够向着自己的兄弟伯纳德。”
勒妮窘迫至极。
蕾格娜继续道:“由于这部分是热尔贝的错,所以他必须失去一只牛犊。我知道他有一只,我在他的院子里看到了。他要把那只牛犊给伯纳德,而伯纳德要给加斯顿。所以,债务还清了,做错事的人也受到了惩罚。”
她能马上发现村民赞同她的判决。她坚持了遵守规定的原则,但她也以一种聪明的方式实现了它。她看见大家互相点着头,有些人微笑着,没有人表示反对。
“现在,”她站了起来,“你可以给我一杯你那有名的苹果酒了,加斯顿和伯纳德可以一起喝,交个朋友。”
人群中嗡嗡声起,大家在谈论着刚才发生的事。路易神父走到蕾格娜身边,对她说:“底波拉是以色列的士师[18]。这就是您这个昵称的来源。”
“没错。”
“她是唯一的女士师。”
“有史以来。”
他点点头:“您做得不错。”
我终于得到了他的赏识,蕾格娜想。
他们喝下苹果酒,然后离开。骑马回瑟堡的路上,蕾格娜向路易询问纪尧姆的事。
“他很高。”路易说。
这个回答也算有用吧,她想。“一般来说,什么事情会让他生气?”
路易扫了蕾格娜一眼,她从他的眼神里看得出,他发现了这个问题的精明之处。“没什么。”他说,“总的来说,纪尧姆对待生活是很冷静的。如果一个仆人粗心大意,也许他就会生气,比如食物没煮好、马鞍没绑紧、床单弄皱了。”
听上去,这人挺吹毛求疵的,蕾格娜想。
“在奥尔良,人们对他评价很高。”路易继续道,奥尔良是法国宫廷所在的主要地区,“他的舅舅,也就是国王,很喜欢他。”
“纪尧姆是个有雄心的人吗?”
“年轻的贵族男人是什么样,他就是什么样。”
这个回答很谨慎,蕾格娜想。既不至于把纪尧姆形容得野心澎湃,也不会给人他胸无大志的感觉。“那他对什么感兴趣呢?打猎?喂马?音乐?”
“他喜欢美的东西。他收集珐琅胸针和带装饰的尾扣。他的品位不错。但您还没有问我一个女孩可能会问的第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他长得是否英俊。”
“哈,”蕾格娜说,“这个问题我得自己来判断。”
他们骑马进入瑟堡的时候,蕾格娜注意到风向变了。“您的船今晚就会开走。”她对奥尔德雷德说,“潮汐发生变化之前,您还有一个小时的时间,但您最好现在上船。”
他们返回城堡,奥尔德雷德取回了自己装着书的箱子。他骑着迪斯马斯到码头区,路易和蕾格娜也一路陪同。“很高兴见到您,蕾格娜小姐。如果我知道世界上有您这样的女孩,也许我就不会成为一名修士了。”
这是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调情话,而她马上就明白,他说这些只不过是出于礼貌。“谢谢您的赞美。”她说,“不过您终究会成为修士的。”
他惋惜地笑了笑。他清楚她在想什么。
蕾格娜可能再也不会见到奥尔德雷德了。真是遗憾,她想。
一艘船乘着海潮末端驶来。她想,看上去像是一艘英格兰渔船。船员收拢船帆,船朝岸边驶去。
奥尔德雷德和他的马登上了他选的船。船员已经开始解开绳索,拉上锚了。与此同时,那艘英格兰渔船正在做相反的事。
奥尔德雷德朝蕾格娜和路易招了招手,船开始顺着发生转向的潮汐远离陆地。同时,一小群人从刚刚抵达的那艘船上下来。蕾格娜出于本能的好奇,看着他们。他们的上唇都长着小胡子,但下巴上没有胡须,这是英格兰人的特征。
蕾格娜的目光被他们中间最高的那个人吸引了过去。他大概四十岁,长着一头长而厚的金发;身上的蓝色斗篷被微风吹得有点皱,披在他的宽肩膀上,用一枚精美的银别针别好;他腰带的银搭扣和尾扣装饰华丽;整个剑柄全镶上了宝石。英格兰珠宝匠是基督教世界里最好的珠宝匠,有人这么告诉过蕾格娜。
那个英格兰人自信地大步走着,他的同伴们匆匆跟上。他直接朝蕾格娜和路易走来,他肯定是看到他们的装束,猜出他们是重要人物。
蕾格娜说:“欢迎来到瑟堡,英格兰人。你来这里做什么?”
那个男人没有理会她,而是向路易鞠了一躬。“向您问好,神父。”他用一口糟糕的法语说,“我希望与休伯特伯爵会面。我是夏陵的郡长,威尔武夫。”
威尔武夫的英俊与奥尔德雷德的英俊不太一样。这位郡长有个大鼻子和铁锹一般的下巴,他的双手和手臂被疤痕弄得不成样子。然而当他大步走过的时候,城堡里所有的女仆都红了脸,咯咯地笑。外国人的到来总是很吸引人,但是威尔武夫的吸引力不止于此。这与他的身高、他走路时的灵活姿态,以及他紧紧凝视他人的眼神有关。最重要的是,威尔武夫有一种对任何事情做好准备的自信。他可以随时轻而易举地抱起、带走一个感觉到他魅力的女孩。
蕾格娜被威尔武夫吸引住了,但他似乎对包括她在内的任何女人全然不在意。他与她的父亲交谈,拜会诺曼底的贵族男人,还与他自己身边的武装士兵用蕾格娜听不懂的、快速而粗嘎的盎格鲁—撒克逊语讲话,但他几乎不和女人说话。蕾格娜感觉自己被怠慢了:她不习惯这种被无视的感觉。威尔武夫的冷漠对她来说是个挑战。她感觉自己必须惹惹他才行。
蕾格娜的父亲可没有她那么对威尔武夫着迷。维京海盗是他未开化的同胞,在英格兰人和维京海盗之间,他不会倾向英格兰人。威尔武夫是在浪费他的时间。
蕾格娜想要帮助威尔武夫。她并不觉得自己跟维京海盗有多亲近,她也同情英格兰的受害者。如果她帮了他,也许他就不会无视她了。
尽管休伯特伯爵对威尔武夫没太多兴趣,但一个诺曼贵族却有义务显示自己的好客,所以他组织了一场野猪狩猎活动。蕾格娜很兴奋。她喜欢打猎,也许通过这场活动,她便有机会去了解威尔武夫。
大家在破晓之时就聚在了马厩旁,站着吃了羊排、喝了浓烈的苹果酒作为早餐。他们选择了自己的武器——任何武器都是被允许的,但最受欢迎的是一种特殊的长矛。它很重,刃很长,跟长矛杆一样长,在刃和杆之间还有一块横杆。他们骑上了马,蕾格娜也骑在了阿斯特丽德的背上。一群处于兴奋状态的狗冲了出去,马儿也出发了。
蕾格娜的父亲带路。休伯特伯爵并没有像许多身材矮小的男人那样,通过骑高大的马来寻求心理补偿。他最喜欢的狩猎马是一匹结实的黑色矮种马,名字叫索尔。在树林里,它的速度丝毫不逊于高大的马,甚至更加灵活。
蕾格娜发现威尔武夫的骑马技术很不错。伯爵给了他一匹生气勃勃、长着花斑的种马,叫歌利亚。威尔武夫轻易便将它控制服帖,他坐在歌利亚身上,仿佛坐着把椅子。
一匹驮马跟随着狩猎的队伍,驮着挂篮,里面放满了城堡厨房里的面包和苹果酒。
他们骑马来到橡树村,随后拐到橡树村的森林区,这是半岛上现存的最大的森林区域,拥有着最多的野生生物。他们沿着一条小道前进,那群狗则俯在地面,疯狂地在灌木丛里嗅着野猪的气味。
阿斯特丽德脚步轻盈,享受着清晨空气中在树林里小跑的感觉。蕾格娜越发期待了。路上的危险令她欣喜若狂。野猪的威力不可小觑,它们的牙齿很大,下巴有力道。一头成熟的野猪可以同时放倒一匹马,杀死一个人。即便受了伤它们也可以攻击他人,尤其是它们被逮住的时候。一支野猪长矛之所以有横杆,就是因为如果野猪被长矛刺中,在受了致命伤的情况下,它仍可以迎着体内的长矛向人冲去,发起攻击。人类狩猎野猪,需要一个冷静的头脑和强大的神经。
其中一条狗闻到了气味,获胜般地吠了起来,然后它沿着气味前进。狗群跟了上去,骑手们在后面跟随。阿斯特丽德在灌木丛中迈着稳健的步伐闪躲着。蕾格娜的弟弟理查从她身边经过,一副得意忘形的样子,十几岁的孩子都这样。
蕾格娜听见了一头受惊的野猪发出“咕——咕——咕——”的长声尖叫。那群狗变得疯狂,马儿加快了步伐。追逐大戏开始了,蕾格娜的心跳加快了。
野猪很能跑。在平坦的路上,它们跑得没有马快,但在道路蜿蜒、植被环绕的丛林里,它们很难被逮到。
蕾格娜瞥见一群猎物跨过林中空地,先是一头母猪,从鼻子到尾端有五英尺长,也许比蕾格娜还要重;此外还有两三头体型较小的母猪,外加一窝身上长着斑纹的小猪,它们的短腿的奔跑速度快得惊人。这一家子野猪属于母系氏族,除非到了冬天的发情时节,其他时间公猪是不与它们住在一起的。
马儿喜欢这种刺激的追逐游戏,尤其是跟一群狗飞速奔跑的时候。马儿撞开矮树丛,踩平灌木和幼树。蕾格娜单手骑马,左手拉住缰绳,右手握住长矛。她把头低至阿斯特丽德的脖子处,避开伸出的树枝,对粗心的骑手而言,这些树枝甚至会比野猪的攻击更加致命。不过,尽管骑得小心翼翼,但蕾格娜仍有种无畏的感觉,就像斯堪的纳维亚神话里的狩猎女神丝卡蒂,威力无穷,无懈可击,仿佛在这样亢奋的状态下,任何坏事都不会发生在她身上。
狩猎者们从林区冲到了牧场。母牛哞叫着四散开来,大受惊吓。马儿瞬间就赶上了野猪。休伯特伯爵用长矛刺向其中一头体型较小的母猪,杀死了它。蕾格娜赶上了一头闪躲着的小母猪,她俯下身来,用长矛刺中它的后腿。
而那头老母猪忽然变得危险,于是她掉转方向,准备回击。年轻的理查毫不畏惧地向它袭去,但他的刺刀没有对准,只击中了母猪肌肉发达的背部。长矛只刺进了肉里一两英寸,然后就断了。理查失去了平衡,掉下了马,重重地摔在地上。母猪向他扑来,蕾格娜看到自己的弟弟处在生死关头,不禁大声尖叫。
威尔武夫从后方出现,他骑得飞快,举起长矛,骑马跃过理查的身体,危险地俯下身体,将整头野猪刺穿。铁器从它的喉咙一直刺到胸脯。矛尖肯定刺进了野猪的心脏,因为它立刻倒地死亡。
狩猎者们扼住缰绳,下了马,大家上气不接下气,高兴地互相庆贺。理查因为刚刚逃过一劫,开始还脸色煞白,但是周围的年轻人都在称赞他的勇气,很快他便表现出一副英雄的模样来。仆人们上前把野猪的内脏去除,内脏的汁液溅到地上,狗贪婪地扑了上去。到处是血液和粪便的浓烈味道。一个农民出现了,一语不发,露出愤怒的神色,赶着他那群苦恼的奶牛到邻近的牧场去。
驮着挂篮的驮马走了上来,狩猎者们饥渴地开喝,大口大口地吃着面包。
威尔武夫坐在地上,一手拿着木杯子,一手拿着一块结实发硬的面包。蕾格娜发现了这是个交谈的机会,于是坐到他身边。
他看上去并不十分愉快。
蕾格娜已经习惯了看到男人对她产生好感,而威尔武夫那副兴趣乏乏的样子刺痛了她的自尊。他以为自己是谁啊?但这没有令她退却,相反,现在她比任何时候都想把他吸引住。
蕾格娜的盎格鲁—撒克逊语说得磕磕绊绊:“你救了我的弟弟,谢谢你。”
威尔武夫的回答足够友好:“他这种年纪的男孩需要冒险。等他变老了,有的是让他小心翼翼的事。”
“等他活到那么长再说吧。”
威尔武夫耸了耸肩:“胆怯的贵族不会赢得尊重。”
蕾格娜决定不去与他争论:“你在年轻的时候也很冲动吗?”
他的嘴巴扭了一下,仿佛他的回忆让自己觉得好笑。“完全就是莽撞。”他说。不过这更多是一种吹嘘。
“但现在你当然是聪明了很多。”
他咧嘴笑了笑:“看法不一样了。”
她感觉自己正在闯入他的保护区。她转移话题:“你与我父亲相处得怎么样?”
他的脸色变了:“他是一个慷慨的主人,但是他并没有打算把我需要的东西给我。”
“是什么?”
“我想让他不再庇护那些维京人了。”
蕾格娜点点头。她的父亲也是这么告诉她的。但她就是想让威尔武夫说说话:“这件事对你有什么影响?”
“他们跨过海峡,突袭我的城镇和村庄。”
“他们已经一个世纪没有给我们这片海岸添过麻烦了,但这并不是因为我们是维京人的后代。现在他们也不再袭击布列塔尼、法兰克的土地或者是低地国家了。那么他们为什么要选择英格兰呢?”
威尔武夫看上去很惊讶,他似乎没有想到一个女孩可以问出如此有战略性的问题。然而,她清晰地提出了一个接近他内心想法的话题,他也热切地做了回答:“因为我们富裕,尤其是教堂和修道院,但我们并不擅长防御。我与主教、院长那些学识渊博的人就我们的历史交谈过。伟大的阿尔弗雷德大帝赶走过维京海盗,可唯一能有效抵御他们的君主只有他一个。英格兰是一位年老的富太太,拥有一大箱金钱,却没有防御手段,遭抢的当然是我们。”
“我父亲对你的请求是怎么说的?”
“我以为,作为基督徒,他会欣然同意这个要求,但是他没有。”
这个蕾格娜知道,也思考过:“我父亲不希望在一场与自己无关的争端中表态。”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你想知道我会怎么做吗?”
他犹豫了一下,看着她,他的表情处在怀疑和希望之间。他显然不习惯听取一个女人的建议。然而蕾格娜高兴地看到,在他心里,他并没有完全拒绝其中的可能性。她等待着,她不希望把自己的观点强加给他。最后他说:“你会怎么做呢?”
蕾格娜已经有了答案:“我会给他一些回报。”
“他是这么唯利是图的人吗?我以为他会出于同胞之情帮助我们。”
她耸了耸肩:“你们是在谈判。大部分协议都要涉及利益交换的。”
他涨了兴致:“也许我该想想,如何给你的父亲一个帮我的动机。”
“值得试试。”
“我在想他可能想要什么。”
“我给你个建议。”
“你说。”
“瑟堡的商人一般会向库姆销售货物,特别是苹果酒、奶酪和亚麻布。”
威尔武夫点点头:“常常是质量上乘的。”
“但我们总会遭到库姆当权者的阻挠。”
威尔武夫恼怒地皱着眉头:“我就是库姆的当权者。”
蕾格娜没有停下:“但是你手下的官员总是想干吗就干吗。付款常有延迟,人们会要求贿赂,货物当中产生多少税额无从得知。这样导致的结果是,商人会尽可能避免把货物卖到库姆。”
“税额肯定是要有的。我有权要求这一点。”
“但税额每次相同才是正常的。付款不能有延迟,中间不能有贿赂。”
“这样会产生问题。”
“这个问题大得过被维京海盗袭击吗?”
“有道理。”威尔武夫像在深思,“你的意思是,这就是你父亲想要的东西吗?”
“不。我还没有问过他,我也不是在代表他。他自己说了才算。我只是基于我对他的了解为你提供一个建议。”
狩猎者们已经准备离开了。休伯特伯爵唤道:“我们往回走,路上会遇见猎物的,肯定还有更多野猪。”
威尔武夫对蕾格娜说:“我会考虑一下。”
他们上了马,往前走。威尔武夫在蕾格娜身边骑着马,没有说话,深深思索着。她很高兴跟他进行了这次对话。她终于让他对自己产生了兴趣。
天气暖和了起来。马儿知道正在往回走,便跑得更快了。蕾格娜刚以为狩猎已经结束,就看到一块被翻开的土地。野猪在那里翻找过植物的根和鼹鼠——这两样它们都喜欢吃。狗当然已经闻到了气味。
狗再次往前冲去,而马跟随狗冲去的方向飞奔,很快,蕾格娜就看到了猎物,这次是一群公猪,有三四头。它们跑过种着橡树和山毛榉的树林,然后分开了,其中三头跑往一条狭窄的小径,第四头朝灌木丛撞去。狩猎者们追着那三头,但威尔武夫奔向第四头,蕾格娜也一样。
这头野兽已然成熟。它的尖牙从嘴里弯了出来,尽管它非常凶险,却精明地一声不吭。威尔武夫和蕾格娜骑马绕过灌木丛,便看到了它在前方。威尔武夫纵马朝一棵倒下的大树纵身一跃,蕾格娜不想落后,也紧随其后,阿斯特丽德堪堪跨了过去。
野猪很壮。马儿赶上了它,但搏斗却无从开始。每当蕾格娜以为她或者威尔武夫可以发起攻击时,这野兽却会突然掉转方向。
蕾格娜依稀意识到,她已经听不见其他狩猎者的声音了。
野猪冲进了一块没有遮挡的空地,马儿突然加快了速度。威尔武夫往它的左边追去,蕾格娜往右边追去。
威尔武夫追到与它并行的位置,猛地一刺。野猪在最后时刻躲开了。长矛刺中它的背部,虽然它受了伤,但没有放慢速度。野猪掉转方向,直朝蕾格娜冲来。蕾格娜向左边俯过身,拽住缰绳,阿斯特丽德朝野猪掉转头,速度虽快,脚步却稳。蕾格娜驾马直接冲向了野猪,长矛尖头朝下。野猪再次躲闪,但太晚了,蕾格娜的武器直接刺进了它张开的嘴。她紧紧握住长矛的柄向前推,直到拼命反抗的野猪力气大到要把她从马鞍上扯下来,她只好放开手。威尔武夫掉转马头,再次攻击,将长矛刺进了野猪粗壮的脖子,野猪倒下了。
他们下了马,满脸通红,喘着气。蕾格娜说:“干得好!”
“你干得好!”威尔武夫说,然后他就去吻她。
起初,这个吻只不过是兴头上祝贺般的随意一吻,但很快,它就变了质。蕾格娜感觉到了他突然的激情。她感受着他的胡子,他的嘴也饥渴地朝她的嘴唇挪去。她顺从了他,热切地张开嘴等待他的舌头。这时,他们听见了狩猎者们跑来的声音,于是他们便分开了。
很快,其他狩猎者就包围了过来,蕾格娜和威尔武夫便不得不解释两人共同把野猪杀死的过程。这头野猪是今天他们遇到的最大的一头,大家一次又一次地表示祝贺。
兴奋感让蕾格娜一阵眩晕。她兴奋,不仅因为杀了野猪,更多的是因为那阵吻。大家骑上马背、打道回府的一路,她都沉浸在快乐之中。蕾格娜与其他人拉开了些距离,给自己一点思考的时间。如果威尔武夫的这个吻有什么含义的话,那么,它到底是什么?
蕾格娜不太了解男人,但她知道他们任何时候要是高兴了,便可能跟个漂亮女人吻上一阵。他们还可能吻完之后,很快就忘了。她能感觉到他对自己迅速起了兴致,但也许他想吃一只李子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吃了之后也就什么也不想了。她对这个吻有什么感觉呢?尽管持续时间不长,但它震动了她的心。之前,蕾格娜吻过男孩,但不是经常,她也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蕾格娜还记得自己小时候在海里畅游。她总是很喜欢海水,现在已经能在海里游得很好了。但有一次,一阵巨浪向她扑来,她尖叫着,随后找到了落脚点,却又被冲回了海浪之中。如今,她仍记得那种抵抗时完全无助的感觉,有点欣喜,又有点害怕。
为什么这个吻这么强烈?也许是因为之前发生的事。蕾格娜和威尔武夫谈论他的问题时是处于平等位置的,而他也听取了她的建议。这与他平常给人的印象截然不同,他本是个没有时间理会女人、雄心勃勃的典型贵族男人。随后,他们就一起猎杀了野猪,两人就像共同狩猎了几年的队友那样合作。蕾格娜思考着,以上的事让她对他有了一定的信任,而这意味着她可以吻他,并且享受它。
她想再吻他一次,她毫不怀疑这一点。下次,她想吻的时间更长些。但她是不是希望从他身上得到些别的什么?她不知道。她想等等看。
她决定不在公众面前转变自己对威尔武夫的态度。她仍然会表现得冷酷而尊贵。不然的话,任何细节都可能被人注意到。女人们对这种事情的直觉就像狗闻到野猪气味一样。她不希望城堡里的女仆说她的闲言碎语。
然而在私下里就不一样了——她也决定在他临走之前,至少再与他单独相处一次。不幸的是,除了伯爵和伯爵夫人,没有人有任何私人空间,在城堡里很难做什么私密的事。农民要幸运些,蕾格娜想,他们可以偷偷潜入树林,或者躺在一片成熟的大麦地里,不让别人发现。可她怎么才能偷着见一回威尔武夫呢?
到了瑟堡城堡,她仍然没有想出答案。
她把阿斯特丽德交给马夫,然后自己走回城堡主楼。她母亲示意她到自己的私人住处里去。吉纳维芙对狩猎的事不感兴趣。“好消息!”她说,她的双眼发亮,“我已经跟路易神父谈过了。他明天就动身回兰姆。他跟我说,他认可你了!”
“很高兴听到这消息。”蕾格娜说,但她并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这么想。
“他说你有点冒失——好像我们不知道似的——但他相信随着你变得成熟,你的这个缺点就会慢慢消失。他还说,等纪尧姆当上伯爵,你会成为他强有力的支撑。显然,你很巧妙地解决了圣马丁村的问题。”
“路易是觉得纪尧姆需要支撑?”蕾格娜怀疑地问,“他很弱吗?”
“噢,别这么消极,”她妈妈说,“也许你已经赢得了一个丈夫呢,开心点吧!”
“我很开心。”蕾格娜说。
蕾格娜找到了一个她和威尔武夫可以亲吻的地方。
木围栏以内除了城堡,还有其他建筑:马厩和牲口棚;面包房、酿酒房和厨房;居民的住宅,还有一些存放着熏肉、鱼、面粉、苹果酒、奶酪和干草的储藏间。储存的干草到了七月就没有用了,因为那个时候草地会长出新草,供牲畜们进食。
刚开始,蕾格娜带他到干草储藏间,借口是让他看一个他手下可以暂时储存武器和盔甲的地方。她一关上门,他就吻了她,这吻来得比第一次还要激烈。这座建筑很快就成了他们时常见面的地方。当夜幕降临——每年的这个时候已是深夜——他们就会像其他去睡觉的人一样,离开主楼,然后各自到干草储藏间里去。那间屋子闻起来有一股霉味,但他们不在乎。一天天过去,他们之间的爱抚变得更加亲密。然后蕾格娜会喊停,喘着气,迅速离开。
他们行事非常谨慎,但他们没能完全骗过吉纳维芙。伯爵夫人不知道干草储藏间的事,但她能感觉到她的女儿和这个来访者之间的激情。不过她的话很委婉,这也是她惯常的说话方式。“英格兰不是一个舒适的地方。”有一天她说,仿佛是在闲聊。
“你什么时候去过那儿?”蕾格娜问。这是个狡猾的问题,因为她早就知道她的答案。
“我从来没去过,”吉纳维芙承认道,“但是我听说那里很冷,而且一直下雨。”
“那我很高兴我不用去。”
蕾格娜的母亲不是那么容易就会放弃的。“英格兰男人不值得信任。”她继续道。
“是吗?”威尔武夫很聪明,也出乎意料地浪漫。他们在干草储藏间见面时,他总是非常温柔。他不是在支配她,但他性感得令人难以抗拒。有一天晚上,他梦见自己被蕾格娜的红发做成的绳子绑了起来,醒来的时候他勃起了。他把这场梦告诉了她。她发现这场梦激起的性欲威力无比。他值得相信吗?她觉得他值得,但她的母亲明显不这么认为。“为什么这么说?”蕾格娜问道。
“英格兰人只会在对他们有利的时候守信用。”
“你觉得诺曼人的守信就不会挑时间吗?”
吉纳维芙叹了口气:“你很聪明,蕾格娜,但你没自己想象的那么聪明。”
对很多人来说,的确如此,蕾格娜想,从路易神父一直到我的女裁缝阿格尼丝,为什么在我身上会例外呢?“也许你是对的。”蕾格娜说。
占上风的吉纳维芙继续进攻:“你的父亲把治理的学问教给了你,这是毁了你。一个女人永远不会成为统治者。”
“不是这样的。”蕾格娜说,她的回应比她想象的要激烈,“一个女人可以成为王后、伯爵夫人、女修道院的院长。”
“但她们也会处于男人的统治之下。”
“理论上说是这样的,但这大多是看每个女人的性格。”
“所以你要成为王后,对吗?”
“我不知道我要成为什么,但我喜欢与我的丈夫共同治理,我对他说话,就跟他对我说话一样,我们会共同谈论如何让我们治理的领域幸福、繁荣。”
吉纳维芙伤心地摇了摇头。“梦想,”她说,“我们都有梦想。”她便没再说什么。
同时,威尔武夫与休伯特伯爵的谈判正在进行。休伯特喜欢威尔武夫为诺曼人对库姆的出口航道进行疏通的提议,因为他可以通过对所有进出瑟堡的船征税而获利。他们就其中的细节开始进行协商。威尔武夫不愿意减少关税,而休伯特希望完全没有关税,但双方认为达成一致很有必要。
休伯特问威尔武夫,他们之间的协商是否事先征得了埃塞尔雷德国王的同意。威尔武夫承认他还没有寻求更上一级的准许,但他也无所谓地表示自己一定会请求国王的正式批准,他确定这只是个手续问题。休伯特私底下向蕾格娜承认,他对此并不满意,但他觉得自己从中并不会损失什么。
蕾格娜好奇的是,威尔武夫为什么没有带一位高级参事来帮他,她后来发现,他没有自己的参事。他的很多决定是在郡法庭里做的,在场的会有他属下的大乡绅,有时候,他会听取他的弟弟——一位主教——的建议,但很多时候是由他自己来裁决。
最后,休伯特和威尔武夫达成了协议,休伯特的秘书把协议写了下来。一旁见证的是巴约主教、几位诺曼骑士,以及当时在城堡的神职人员。
然后,威尔武夫就要准备回家了。
蕾格娜等着威尔武夫跟自己提关于未来的事。她想再次见到他,但那怎么可能呢?他们生活在不同的国家。
威尔武夫将他们之间的爱情仅仅看作一时之欢吗?当然不会。这个世界充满了毫不犹豫要与贵族男人共度一夜的农民女孩,更不消说那些没有选择的女奴隶了。威尔武夫肯定在蕾格娜身上看到了些特别的地方,所以才设法每天晚上秘密地见她一次,只是为了亲吻她、抚摸她。
她其实可以直接问他有什么意图,但她犹豫了。一个女孩看上去这么饥渴没什么好处。而且,她太骄傲了。如果他想要她,他就会问;如果他不问,就是他还没那么想要她。
他的船在等着他,风向也适合航行,他打算明早启程。在这之前他们会最后一次在干草储藏间见面。
威尔武夫要离开了,蕾格娜可能永远也见不到他了,这也许会消减她的激情,然而结果却恰恰相反。她紧紧地抱住他,仿佛这样就能把他留在瑟堡。当他触碰她的乳房时,她的欲望完全被唤起了,她感觉潮湿的液体从自己大腿内侧滴流下来。
蕾格娜把自己的身体紧紧压在他身上,透过他的衣物感觉他的勃起,两人就像性交那样移动着身体。她将自己长长的裙子提上来,绕到腰间,想更真切地感受他。这让她的欲望更加强烈。在她的脑海深处,她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控制,但是她没法在乎。
威尔武夫跟她的着装方式相似,除了那件及膝的外衣。而现在,他的外衣也被拉起、拨开。两人没有穿内衣——他们只会在特殊场合穿,比如骑马的时候为了舒适而穿——蕾格娜感受着他裸露的肌肤贴在自己身上的刺激感。
过了一会儿,他插进了她的身体。
她依稀听见他在说:“你确定吗?”
她答道:“用力!用力!”
她突然感觉到一阵剧痛,但只持续了几秒,随后是全然的愉悦。她希望这种感觉能够永远持续下去。而他加快了速度,猛然间,他们在这欣喜当中颤抖着,她感觉他温热的体液在自己的体内流动,世界末日好像降临了。
她抓住他,她的双腿可能随时会支撑不住。他长久地抱紧她。终于到了最后,他稍稍后仰,看着她。“我的天啊。”他说。他仿佛对什么东西感到吃惊。
当蕾格娜终于能够说话的时候,她问:“每次都是这种感觉吗?”
“噢,不,”威尔武夫说,“几乎从来不会。”
仆人们睡在地板上,但蕾格娜和她的弟弟理查,以及一些高级官员是有床的。宽敞的长椅靠在墙边,再铺上塞满稻草的亚麻床垫,这便是床了。在夏天,蕾格娜有一张亚麻被单;到了天气寒冷的时候,她盖的是羊毛毯子。今晚,在蜡烛熄灭之后,她在被单下蜷缩着身体,回忆之前的事。
蕾格娜为自己所爱的男人失去了处女之身,这感觉棒极了。她悄悄地将手放到下体,蘸了蘸威尔武夫残留的体液。她闻了闻,很腥;又尝了尝,很咸。
蕾格娜知道自己做了一件改变人生的事。司铎会说,她已在上帝的见证下结了婚,她也觉得的确如此。她很高兴。干草储藏间的刺激将她淹没,这是他们二人迅速发展的亲密关系带来的身体体验。他就是她要的男人,她很确定。
从更实际的方面来说,她也是属于威尔武夫的。一个贵族女人应该把自己的处女之身献给自己丈夫。在威尔武夫之前,蕾格娜当然从来没有跟其他人发生过关系,他们之间的婚姻不存在任何欺骗。
她可能还会怀孕。
蕾格娜想知道到了早上会发生什么。威尔武夫会做什么?他应该会说些什么。他跟她一样清楚,由于他们做过的事,一切已经改变了。他必须对她的父亲提起他们的成婚之事,他们之间会有一个关于金钱的协议。威尔武夫和蕾格娜是贵族,所以讨论过后还可能会有相关的政治结果。威尔武夫或许还需要得到埃塞尔雷德国王的准许。
威尔武夫也需要与蕾格娜商量。他们要讨论他们在什么时候结婚,在哪里,以及举行什么样的仪式。她急切期盼着这件事。
蕾格娜很开心,而且这些事情是可以处理的。她爱他,他也爱她,他们会陪伴对方,共度一生。
蕾格娜感觉自己应该整晚都睡不着了,但很快,她就沉沉地睡了过去,一直睡到天亮,仆人们已经开始在桌上摆放碗碟,将面包房里硕大的面包拿出来。
蕾格娜从床上猛地起身,环顾四周。威尔武夫的武装士兵正在将他们不多的物品收拾到箱子和皮包里,准备离开。威尔武夫不在大堂:他肯定洗漱去了。
蕾格娜的父母从自己的房间走了出来,坐在桌子的上位。吉纳维芙听了今早的消息不会高兴的。休伯特虽不会太固执,但也不会愉快地答应。他们对蕾格娜有其他的计划。不过如有必要,她会跟他们说她已经把第一次献给威尔武夫了,这样一来,他们就只能让步。
蕾格娜拿了些面包,将浆果和红酒做的酱涂在上面,然后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威尔武夫进来了,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我已经与船长打过招呼,”他对每个人说,“我们一小时内离开。”
蕾格娜想,现在,他就会告诉他们了。不过威尔武夫拿起自己的餐刀,切下一片火腿吃了起来。他吃完早餐之后就会跟他们说的,她想。
突然,她紧张得没法进食。面包好像哽在了喉咙间,得喝一大口苹果酒才能下咽。威尔武夫正在跟她的父亲谈论海峡的天气,谈论从这里到达库姆需要多久。这就像在梦里听一场演讲,话语里全无意义。早餐吃完了,也太快了。
伯爵和伯爵夫人打算走到码头送别威尔武夫,蕾格娜也跟他们一起。她感觉自己像个隐形人,一语不发,跟着人群,没人看见她。与她同龄的镇长女儿看见了她,说:“美好的一天!”但蕾格娜什么也没说。
到了海边,威尔武夫的手下提起他们的外衣,准备涉水上船。威尔武夫转过身,对这一家人微笑着。现在他肯定会说:“我想与蕾格娜结婚。”
威尔武夫正式地逐一向休伯特、吉纳维芙和理查鞠躬。最后,他向蕾格娜鞠躬。他握住蕾格娜的双手,用不流利的法语说道:“谢谢你的款待。”随后,难以置信的是,他转过身去,蹚着海水,登上了船。
蕾格娜说不出话来。
水手们解开绳索。蕾格娜无法相信眼前的一切。这肯定只是场噩梦吧?她很快就会醒过来的。船员扬起船帆。船帆先是轻轻拍打,而随着一阵猛风,它鼓了起来。船加快了行进速度。
威尔武夫倚着栏杆,再次招手,然后转过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