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福莱特经典作品集(套装共11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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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九九七年,十一月一日

万圣节,十一月一日,蕾格娜与威尔夫成婚。这天,阳光与雨水交替倾洒大地。

现在蕾格娜对大院已经十分熟悉了。它闻起来有马厩、没洗澡的人以及厨房里煮鱼的味道。这里也很吵闹:狗在吠,孩子在尖叫,男人大喊,女人们咯咯地笑;铁匠们用锤子敲打马蹄铁,木匠们用斧子劈开树干;西风将乌云吹过天空,云影在茅草屋顶上相互追逐。

蕾格娜在她的房子里吃了早餐,她的仆人陪同在她身边。蕾格娜需要一个安静的早晨为婚礼做好准备。她对自己的样貌感到紧张,也担心自己能不能恰当地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她希望对威尔夫而言,一切都是完美的。

蕾格娜等这一天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可现在她却希望它早点结束。在她平生,参与盛典和仪式是常事,她需要的只是在夜里跟她的丈夫睡在一起。之前,蕾格娜一直控制着自己不去盼望婚礼的到来,也承受了很大的压力。然而她很高兴自己能忍到现在,因为随着威尔夫一天天的等待,他的欲望也更加强烈了。她能够从威尔夫的眼神里、他的手放在她胳膊上的方式,还有他道晚安时那带着渴望的吻里感受到这种欲望。

他俩共同相处了很长一段只是聊天的时光。威尔夫跟蕾格娜讲了他的童年时代,他母亲的死,他父亲再娶吉莎时对他的震撼,以及他生命中那两个同父异母弟弟的降临。

不过威尔夫不喜欢回答问题。她是问他与国王埃塞尔雷德的争执时发现这一点的。把威尔夫当作一个战犯去审问,是对他尊严的冒犯。

蕾格娜和威尔夫曾在夏陵和德朗渡口之间的森林里一起狩猎。他们在威尔夫远离人群的狩猎营地里单独过夜,营地里有马厩、犬舍、储物间和一所人们睡在灯芯草上的房子。那个夜晚,威尔夫详细讲述了他父亲的故事:他也曾是夏陵的郡长,但这个职位并非世袭,威尔夫忆述了父亲去世之后他经历的权力斗争。蕾格娜也了解到许多英格兰政治上的事。

婚礼这天,蕾格娜很高兴自己比当初刚到夏陵时更懂威尔夫了。

她希望能有个平静的早晨,但情况并非如此。她今天的第一位访客是温斯坦主教,他斗篷上的雨水还在滴落,身后的克内巴拿着笔直的杆秤和一只装有砝码的小盒子。

蕾格娜富有礼貌:“早上好,我的阁下。祝身体安康。”

温斯坦没把蕾格娜这问候当回事,而是直入主题:“我是来检查你的嫁妆的。”

“很好。”蕾格娜一直在等候这个时刻,当心着温斯坦会耍的花招。

屋椽上有几条绳子,它们的用途很多,比如把食物吊起来防老鼠咬。现在克内巴将其中一条绳子系在秤上。

秤的铁杆两侧并不平衡——短的一侧挂着一个托盘,需要称重的物体会放在上面;长的一侧吊着一个秤锤,可随着重量的变化来调节刻度。现在托盘上没放东西,秤锤滑到了最靠里的刻度上,两边平衡了,秤杆在空气中轻轻摆动了一下。

随后,克内巴将他的盒子放在桌上打开。里面的砝码是铅制的短圆柱体,每一个砝码的顶部嵌有一枚银币,以表示砝码是经过国家认证的。温斯坦说:“这是我从铸币厂里借的。”

卡特正要去把装着嫁妆的小箱子拿来,蕾格娜伸出一只手阻止了她。蕾格娜并不相信温斯坦。况且还有克内巴在这里护卫着他,温斯坦很可能会直接把箱子夹在胳膊下走人。“现在请克内巴离开我们。”蕾格娜说。

“我希望他能留下。”温斯坦说。

“为什么?”蕾格娜说,“他比你还会称重吗?”

“他是我的侍卫。”

“你是在怕谁呢?我,还是我的女仆卡特?”

温斯坦看了伯恩一眼,打算不去回答蕾格娜的问题。“很好,”他说,“在外面等着吧,克内巴。”

侍卫走了。

蕾格娜说:“让我们来检查一下这杆秤。”她将五磅的重量放在托盘上,秤杆短的一侧低了下去。她重新调整另一侧的刻度尺,标记停在五磅的刻度上,杆秤是准确的。

蕾格娜朝伯恩点点头,然后伯恩把箱子拿了过来,放到桌上。蕾格娜用挂在脖子皮绳上的钥匙将箱子打开。

箱子里有四只小皮袋。蕾格娜将其中一只皮袋放在刻度显示五磅的秤上。两侧几乎完全平衡——皮袋本身只有一点重量。“皮袋的重量可以忽略不计。”蕾格娜说。

温斯坦不屑地挥了挥手。他关心更重要的事。他说:“把硬币拿出来给我看。”

蕾格娜将袋子清空,几百枚银币倒在了桌上,全是英格兰硬币,一面是十字架,另一面是埃塞尔雷德国王的头像。婚姻协定里写明要付英格兰便士,它比法国德尼厄尔[31]的含银量更高。

温斯坦满意地点点头。

蕾格娜将银币放回袋子里,又对其他三只袋子重复一遍刚才的步骤。每一个袋子的重量正好是五磅。嫁妆兑现,于是她将袋子放回箱子里。

温斯坦说:“那我现在就带走它们。”

蕾格娜将箱子给了伯恩:“我嫁给威尔夫的时候再给你。”

“你今天中午就要嫁给他了!”

“那么我中午十二点再把嫁妆给你。”

“这样的话,这次检查就没有意义了。未来两个小时内,你还可以从每只袋子里偷五十枚硬币回去。”

蕾格娜将箱子锁了起来,把钥匙递给温斯坦。“给你,”她说,“现在我打不开,你也偷不了。”

温斯坦假装认为蕾格娜的谨慎过于极端。“客人已经来了!”他说,“牛和猪烤一晚上了,一桶桶酒也装好了,面包师在烤炉里放着一百多条面包。你真的觉得现在威尔夫会把你的嫁妆抢走,然后取消婚礼吗?”

蕾格娜甜蜜一笑。“我要成为你的嫂子了,温斯坦,”她说,“你得学着信任我。”

温斯坦吐了口闷气,走了。

克内巴回来把秤和砝码拿走。他走出去之后,威格姆就来了。他遗传了他们家族硕大的鼻子和下巴、金黄的头发和胡须,但他的脸上有种暴躁感,仿佛他一直在遭遇不公的对待。他穿的是昨天的衣服——一件黑色外衣和一件棕色斗篷,仿佛在向大家宣称,对他来说,今天不是什么重要日子。“这么说,我的嫂子,”他说,“今天就是你的破处之日了。”

蕾格娜脸红了,因为四个月前,这事就已经发生了。

幸运的是,威格姆没有理解她尴尬的原因。“啊,别害羞嘛。”他发出了一阵淫邪的轻笑,“你会很享受的,我向你保证。”

简直无与伦比,蕾格娜想。

跟在威格姆后面的是一个矮小而丰满的女人,与威格姆年纪相当,大概三十岁。她的魅力体现在她丰盈的体态上,她行走的摇曳步态也仿佛她自觉是个性感女人。她没有做自我介绍,威格姆也懒得解释她的在场,于是蕾格娜对女人说:“我想我们没见过面吧。”

女人没有回答,但威格姆说:“这是我的妻子,米莉。”

蕾格娜说:“很高兴见到你,米莉。”她一时兴起,向前一步亲吻了米莉的脸颊。“我们要成为姐妹了。”她说。

米莉的回应很冷淡。“你说奇不奇怪,”她说,“我们还不太会说对方的语言呢。”

“噢,每个人都可以学习新的语言,”蕾格娜说,“他们需要的只是一点耐心。”

米莉朝室内看了看。“听说你叫了个木匠改造了一下这个地方。”

“德朗渡口的埃德加上周在这里工作。”

“这里看上去没什么变化啊。”

米莉之前住这儿的时候,房子已经有些许陈旧,也难怪她会表现得如此不友好:如果蕾格娜坚持说这里有了改进,米莉她肯定觉得自己低人一等。蕾格娜耸耸肩说:“对几个地方做了小修整而已。”她就这样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

吉莎进来了,威格姆说:“祝好,母亲。”吉莎穿了一条暗灰色的新裙子,时而闪现红色的衬里,她灰色的长发也束在了一顶制作精良的帽子里。

蕾格娜马上警惕起来。有的时候,吉莎会模仿蕾格娜的口音逗仆人们笑。卡特曾向她的女主人报告过这一点。蕾格娜自己也隐约注意到,平时自己说一些并不是玩笑的话时,女人们也会不时笑起来,她猜这是因为自己的说话方式已经成了大院里的笑话。她能忍受这点,但她对吉莎感到失望,她本想与吉莎做朋友的。

然而今天的吉莎却出乎意料地对蕾格娜说了些好话:“蕾格娜,需要有人帮你打理裙子和头发吗?我已经打理好了,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派一两个我的女仆过来。”

“我不需要帮忙了,谢谢您考虑这么周到。”蕾格娜说。蕾格娜谢谢吉莎的时候是真心的,吉莎是今天早上第四个到访的姻亲家人,却是第一个说了好话的人。到现在,蕾格娜还没能赢取她丈夫家人的喜爱,她本以为没有那么困难的。

当德朗一瘸一拐地走进来时,蕾格娜几乎要大叹一声。

这位渡船主戴了一顶锥形帽子,帽子太高,看上去简直滑稽。“我路过这里,刚好在这个好运的早晨看望一下蕾格娜小姐。”德朗说着,深深地鞠一躬,“我们之前就认识了,对吧,未来的姻表亲?您上次到这儿来,途经我的酒馆,为它添了光彩。早上好啊,威格姆表弟,我希望你一切都好;还有你,米莉表亲;还有吉莎夫人,我一直不知道该叫您表姐,还是姨妈。”

“我们的关系比这两个都远。”吉莎没好声气。

蕾格娜注意到,德朗在这个家庭并不受欢迎,怪不得他要这么刻意地夸大他与这家人的关系,以此来提升自己的地位。

德朗装作曲解了吉莎的意思。“我到你们这里来的路途的确遥远,谢谢您的关心,当然了,我的背不好,有个维京海盗在瓦切特战役时把我从马背上打下来了,您也知道,但我不可能错过这样的场合。”

威尔夫走了进来,蕾格娜感觉一切都好了。威尔夫的手伸到她双臂下将她搂住,在大家面前热情地亲吻了她。他爱慕她,他家人的不友好根本就不算什么。

她放开了他的拥抱,喘着气,努力不让自己看上去太得意。

威尔夫说:“云散开了,能看见蓝天了。之前我还担心我们可能需要把宴会场地移进屋子里,现在可以按照计划到外面用餐了。”

德朗几乎要兴奋地蹦起来。“威尔夫表哥啊!”他说,音调上扬,破音成了假声,“祝您一切安康,见到您我可太高兴了,送您一千个祝福,您的新娘是位天使,而且是天使长呢!”

威尔夫点点头,耐心容忍着,仿佛默认德朗是他家里的一个傻子。“欢迎你,德朗,但我想这间屋子已经有点挤了。我的新娘需要时间为婚礼做准备。出去吧,你们出去,快!”

蕾格娜就等着威尔夫这句话,她感激地笑了笑。

家人们走了出去。威尔夫出去之前,再次亲吻了蕾格娜,这一次时间更长,吻得蕾格娜都有点害怕自己的蜜月要在此时此地开始了。最后,威尔夫抽开身体,重重地喘着气。“我去迎接客人。”他说,“把门关上,先安静地待一会儿。”他走了。

蕾格娜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是怎样的一家人啊,她想:有位神灵般的男人,还有一群猎犬般狂吠的亲戚。但她嫁的是威尔夫,不是威格姆,不是德朗,不是吉莎,也不是米莉。

蕾格娜坐在凳子上,让卡特帮她打理头发。当女仆为她将头发梳顺、理好、束上之时,蕾格娜平静了下来。她知道在典礼中应该如何表现:动作放慢,对每个人微笑,根据提示行动;如果不需要做什么,那就站着不动。威尔夫已经跟她讲过主要的流程,她也一词一句记下了。由于对英格兰的仪式还不太懂,她也可能会出错,但即便出错,她也会微笑着重新做一遍。

卡特帮蕾格娜弄好头发后,拿出一条秋日栗子色的头巾,盖住了蕾格娜的头发和脖子,再用一条刺绣精美的束发带将头巾系好。现在蕾格娜准备穿衣了。今天早些时候她已经洗过澡,穿了件不露痕迹的纯褐色亚麻布内衣。现在她又穿上了一件蓝绿相间的羊毛长裙,显得双眼更加明亮。这条长裙的袖子向外展开,袖口是由金线刺绣而成的几何图案。卡特将一条挂着银色十字架的丝带绕在蕾格娜的脖子上,悬在长裙之外的胸前。最后,蕾格娜穿上了一件金色衬里的蓝色斗篷。

穿戴好后,卡特注视着蕾格娜,泪水涌了出来。

“怎么了?”蕾格娜说。

卡特摇摇头。“没什么,”她抽泣道,“您太美了。”

有人在敲门,外面一个声音说:“郡长已经准备好了。”

伯恩粗声粗气地说:“比预想的早了点!”

“你知道威尔夫的,”蕾格娜说,“他等不及了。”她提高音量对外面的人说:“新娘也已经准备好了,威尔夫可以随时来接她。”

“我去汇报一声。”

几分钟之后,门口传来砰砰的响声,然后是威尔夫的声音:“郡长来接他的新娘了!”

伯恩拿起装着嫁妆的箱子。卡特打开门。威尔夫穿着红色斗篷站在外面。蕾格娜高高地昂起头,走了出去。

威尔夫挽起蕾格娜的手臂,两人缓缓穿过大院,走到大堂门前。等待的人群发出了热烈的欢呼声。尽管早上下了大雨,但镇上的人们已然穿戴就绪。只有富裕人家能够穿得起全套的新衣,但大多数人戴了新帽子或方巾,而棕黑两色的大海也被婚礼上欢庆的红色和黄色映照得生机勃勃。

仪式很重要。蕾格娜从她父亲那里学到,获得权力比保持权力要更容易。征服仅仅是杀戮和攻入堡垒的问题,但保持权力从来没有那么简单。而且外在形象非常重要。人们希望他们的领导者是勇猛、强壮、俊美和富裕的,希望领导者的妻子年轻漂亮。威尔夫和蕾格娜清楚这一点,他们在向群众展示他们希望看到的东西,从而巩固自己的权威。

威尔夫的家人在人群面前站成一个半圆。一侧是站在桌前的伊塔马尔,桌上放着羊皮纸、墨水和笔。尽管婚礼并非宗教圣礼,但财产转让的细节需要记录下来,并被见证。能够书写的人大多是神职人员。

威尔夫和蕾格娜面对面站着,握着对方的手。当欢呼声停歇,威尔夫大声地说:“我,威尔武夫,夏陵的郡长,将娶你,瑟堡的蕾格娜为妻,我立下誓言,我将在余生爱你、照料你,并忠于你。”

蕾格娜的嗓音力量不能与之匹敌,但清晰而自信:“我,蕾格娜,瑟堡休伯特伯爵之女,将让你,夏陵的威尔武夫,做我的丈夫,我立下誓言,我将在余生爱你、照料你,并忠于你。”

蕾格娜和威尔武夫亲吻着,人群欢呼着。

温斯坦主教祝福这段婚姻,并为之祈祷。随后,威尔武夫从他的腰带处取下一把硕大的装饰钥匙。“这是我房子的钥匙,现在我赠予你,它也是你的房子了,让你的陪伴为我造就一个家。”

卡特递给蕾格娜一把崭新的插在精美刀鞘里的剑,蕾格娜将剑向威尔夫展示,说:“我将此剑赠予你,以守护我们的房子,以及我们的儿女。”

双方互赠两件象征性的礼物之后,便开始进行更加重要的财务交换环节了。

蕾格娜说:“如我父亲向你的弟弟温斯坦主教承诺的,我向你呈上二十镑银币。”

伯恩走上前去,将装银币的箱子放在威尔武夫脚下。

温斯坦从人群中走出来,说:“我已亲眼见证,箱子内的钱财与此前商定的一致。”他将钥匙递给威尔夫。

威尔夫说:“请文书记下,我将赠予你奥神谷及其五座村庄和采石场,包括相应的租金,它们将归入你与你的子嗣名下,直到末日审判。”

蕾格娜还没有去过奥神谷。她听说,那是片繁华的居民区。此前她已拥有诺曼底的圣马丁地区,现在加上奥神谷,她的收入将翻倍。无论未来她可能遇上什么问题,金钱大概不会是其中一个。

英格兰与诺曼底一样,区域管辖权已成为政治上的一种流通货币。最高统治者将土地授予高级贵族,高级贵族又将其分配给下级统治者——在英格兰叫大乡绅,在诺曼底叫骑士——于是,一张王室网络就这样建成,人们从中得到了财富,也欲求得到更多。每个贵族男人需要在其中谨慎地保持平衡——既要对外有足够的馈赠以赢得支持,也要对内有所保留,以保证自己的权力地位。

这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威格姆从人群中走了出来,说:“等等。”

还真像是他的作为,蕾格娜想,无论如何都要破坏我的婚礼。

威格姆说:“几代以来,奥神谷都是我们家族的。我质疑威尔夫兄长将其转移的权利。”

温斯坦主教说:“这是婚姻协议里规定的!”

“那也并不证明它是对的。”威格姆说,“它属于我们家族。”

“现在还是属于这个家族,”温斯坦说,“现在属于威尔夫的妻子。”

“可她去世之后,就会传给她的子嗣。”

“那也是威尔夫的子嗣,同时是你的侄儿。为什么你偏偏在今天提出反对意见?几个月前你就已经知道协议细节了。”

“我要在见证者们面前提出。”

威尔夫打断了对话,“够了,”他说,“威格姆,你的话毫无道理。往后站。”

“恰恰相反……”

“安静,不然我要发火了。”

威格姆闭上了嘴。

仪式继续。但蕾格娜很困惑,威格姆肯定知道他的抗议会被一口回绝,为什么他会选择在如此公开的场合提出反对呢?他不可能觉得威尔夫会改变关于奥神谷的想法。为什么他要发起这场注定失败的战斗呢?她将疑惑放下,打算稍后再想。

威尔夫说:“作为我成婚的虔诚之礼,我将维格里村赠予教堂——德朗渡口的社区教堂,依照契约,那里的神职人员将会为我、我的妻子,以及我们的孩子祈祷。”

这类礼物很常见。当一个男人获得了某种财富和权力,娶妻生子,他对物质的欲望也随之转变为对上天福运的渴望,于是他便会尽他所能保护自己来世灵魂的安逸。

婚礼的正式程序已近尾声,蕾格娜很高兴仪式进展顺利,除了威格姆那奇怪的干预。现在伊塔马尔正写下婚姻见证者们的名字,从威尔夫开始,接着是所有在场的重要人物:温斯坦、奥斯蒙德、德格伯特和德瓦尔德[32]治安官。见证者的名单并不长,蕾格娜以为还会有其他神职人员,比如说邻近地区——温彻斯特、舍伯恩和诺斯福德——的主教以及高级修士,比如格拉斯顿伯里修道院的院长。但英格兰的习俗与这里不一样。

令蕾格娜遗憾的是,她自己的家人一个也没有到场。她在英格兰也没有亲戚,而从瑟堡到这里是一段很长的路程——她来的时候就花了两周。让一位伯爵离开自己的领土进行一番长途旅程并不是件易事,但她也曾希望自己的母亲能来,也许还能带上弟弟理查。然而她母亲是反对这门婚事的,也许她还会拒绝祝福她的婚礼。

她没再想下去了。

威尔夫抬高音量说:“现在,朋友们、邻居们,开餐吧!”人群欢呼起来,厨房工人开始端出大盘的肉、鱼、蔬菜和面包,以及为普通人准备的啤酒和为特殊来宾准备的蜂蜜酒。

现在蕾格娜只想与丈夫睡在一起,但她知道他们得先参加宴会。她不会吃太多,不过跟尽量多的人交谈对她来说很重要。这是一个给城镇人们留下好印象的机会,她希望自己牢牢抓住它。

奥尔德雷德把蕾格娜介绍给了奥斯蒙德院长,她在奥斯蒙德身旁坐了一会儿,询问了些关于修道院的事。她也借此机会表扬了奥尔德雷德,表示自己认同奥尔德雷德的看法,觉得夏陵正在成为世界的学术中心——当然是在奥斯蒙德领导下的结果。奥斯蒙德深感荣幸。

蕾格娜还与处于领导地位的城镇居民们进行了交谈:铸币厂厂主埃夫怀恩、做毛皮生意的寡妇伊玛、拥有城里最受欢迎的畅饮之地——修道院酒馆的女人,还有羊皮纸制造商、珠宝匠和染印商。他们很高兴能够吸引蕾格娜的注意,因为这让他们在其他居民眼中显得是个重要人物。

随着酒饮至酣处,与陌生人友好交谈的任务也变得越来越简单。蕾格娜向治安官德瓦尔德,也就是德恩,做了自我介绍。他是一个长着灰色头发、面露狠相的四十多岁男人。一开始,德恩对蕾格娜很警惕,她也猜到了这是为什么——他是威尔夫的对手,自然会觉得蕾格娜也是带着敌意的。不过这会儿,治安官的妻子也在他的身旁,于是蕾格娜便向她询问起他们的孩子来。她了解到,他们的第一个孙子刚刚出生;而谈到这里,强悍的治安官也变成了一个满怀爱意的祖父,双眼变得朦胧了。

蕾格娜离开了德恩治安官,温斯坦朝她走来,用挑衅的语气说:“你跟他说了什么?”

“我答应他,要把你所有的秘密告诉他。”蕾格娜说。这话让她得到了反馈:温斯坦的双眼猛地流露出一阵紧张感,随后他才意识到蕾格娜是在逗他。蕾格娜继续道:“其实啊,我是在跟德恩聊他的孙子呢。现在我有个问题想问你了,既然现在奥神谷是我的了,那你跟我讲讲它吧。”

“噢,你没必要担心这个。”温斯坦说,“我一直在帮威尔夫收租金,接下来我也会帮你收。你只需要每年向我收四次钱就可以了。”

蕾格娜没理会温斯坦的回答:“那里有五座村庄和一片采石场,对吧。”

“没错。”他没有再添加其他信息。

“没有磨坊吗?”她试着问道。

“嗯,每座村庄有一家石磨坊。”

“没有水磨坊吗?”

“有两家,应该是。”

蕾格娜露出了迷人的笑,仿佛他在帮她的忙。“有采矿的地方吗?铁矿或者银矿?”

“当然是没有贵重金属的。不过树林里应该有一两组炼铁工人在干活。”

“你说得可不怎么仔细啊。”蕾格娜轻声说,藏住自己的恼怒,“如果你不知道那个地方确切有些什么,你怎么能保证他们交的钱够数呢?”

“我会恐吓他们,”他以实话实说的口吻说道,“他们不敢骗我。”

“我不相信恐吓别人有用。”

“那没问题,”温斯坦说,“你把这事交给我就行。”他走开了。

这场对话还没结束,蕾格娜想。

等餐桌上的东西没人再动,桶里的酒也喝干的时候,人们开始散去了。蕾格娜终于可以放松下来。她坐在一碟放着烤肉和卷心菜的餐盘旁,正吃着,建筑匠埃德加朝她走来,礼貌地问好、鞠躬。“我已经完成您房子的维修工作了,夫人,”他说,“若您允许,明天我会跟德朗回到德朗渡口。”

“谢谢你的工作,”蕾格娜说,“现在我的房子更舒适了。”

“我很荣幸。”

她示意埃德加看一眼那个叫邓内尔的木匠,他趴在餐桌上喝昏了过去。“那就是我面对的问题。”她说。

“很遗憾看到这样的事。”

“今天在婚礼上,你玩得开心吗?”

埃德加似乎在思考,然后说:“不,不太开心。”

蕾格娜很吃惊:“为什么呀?”

“因为我很嫉妒。”

她扬起眉毛:“嫉妒威尔夫吗?”

“不是……”

“嫉妒我?”

他笑了:“我敬重郡长,但我不想跟他结婚。不过奥尔德雷德可能想。”

蕾格娜偷偷笑了。

埃德加又变得严肃起来:“我嫉妒所有能够与自己所爱之人结婚的人。那样的机会曾经从我身边一闪而过,我没有抓住。所以现在婚礼总是让我伤心。”

蕾格娜对埃德加的坦白只是些许吃惊。男人们对她一般比较信任。她也鼓励这样的倾诉——她总是对其他人的爱恨情仇感到着迷。“你爱的人叫什么名字呢?”

“森吉芙,人们叫她森妮。”

“你还记得她,记得和她做过的所有事。”

“最让我伤心的是我们没有做过的事。我们从来没有一起做过一顿饭、一起洗蔬菜、往锅里放调味料、将碗端到桌子上。我从来没有带她到我的船上一起钓过鱼。我做的那艘船很漂亮,所以维京海盗才会把它偷走。我们做爱过很多次,可我们从来没有整晚躺在对方的臂弯里聊天。”

蕾格娜观察着埃德加的脸,他长着稀松的胡子和淡褐色的眼睛,她觉得他实在太年轻,不该这么早就承受如此的悲伤。“我想我是懂你的。”她说。

“我还记得我和我的哥哥们还小的时候,到了春天,我父母会带我们到河边割灯芯草。那条河边,那灯芯草丛中肯定有过一些浪漫的故事。也许我的父母就是在那里做爱,然后结婚的。那个时候,我没往这上面想——我太年轻了——但我知道他们共享一个难忘的甜美秘密。”他露出了悲伤的笑容,“那些事情,你把它们联想到一起,就知道日子是怎么过来的了。”

蕾格娜惊讶地发现,泪水已经在自己的眼眶里打转。

埃德加突然很尴尬:“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跟您说这些。”

“你可以找到其他你爱的人。”

“我当然可以,但我不想要其他人。我只要森妮,而她已经走了。”

“抱歉。”

“在您结婚的日子里跟您说这些伤心的故事,是我的不对。我不知道我怎么了。我向您道歉。”埃德加鞠了一躬,走开了。

蕾格娜重新想了想他说过的话。埃德加失去的爱让蕾格娜感觉,拥有威尔夫是多么幸运。

她把啤酒喝完,从搁板桌前站起,回到房子里。她突然感觉很疲惫。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她没有干什么费体力的事,也许是由于之前几个小时以展示的姿态面对公众带来的压力吧。

她脱下斗篷和长裙,躺在床垫上。卡特拉好门闩,以防德朗这样的人闯入。蕾格娜开始想接下来的夜晚会发生什么。到了某个时候,她就会被叫到威尔夫的房子里。令她吃惊的是,她竟有点紧张,真傻。她早就跟威尔夫发生过性关系了,还有什么好紧张的呢?

同时,蕾格娜也好奇。那时在暮色里,他们偷偷溜进瑟堡城堡的干草间,四处昏暗,一切是那么鬼祟而匆忙。现在,他们可以从容地做爱了。她想好好地端详他的身体,用她的指尖仔细探索、研究和感受他的肌肉、头发、皮肤和骨骼。这个人现在已经是她的丈夫了。我的,她想,一切都是我的了。

蕾格娜肯定是睡着了,因为她是被砰砰的敲门声叫醒的。

她听见了几句模糊的对话,随后卡特说:“时间到了。”卡特看着像今晚是她自己的蜜月之夜似的。

蕾格娜起身。她脱下内衣,穿上新的睡裙时,伯恩转过身去。那是一条暗赭黄色的裙子,专门为这个场合设计的。她穿上了鞋子,不想带着沾了泥的脚钻进威尔夫的被窝。最后,她披上斗篷。

“你们两个留在这里。”蕾格娜说,“我不想太声张。”

可她失望了。

走出去之后,她看见威格姆和排成列的武装士兵正在为她欢呼。他们大多数人已经喝得醉醺醺,吹着口哨,敲打着锅和盘子。温斯坦的手下克内巴正放荡地拿着一把扫帚在两腿之间摆弄,扫帚柄朝上指,仿佛一条硕大的木制阴茎。他尽情嬉戏着,惹得周围的男人大声叫嚷、狂笑不止。

蕾格娜觉得受了侮辱,但她尽力不表现出来——如果抗议,则会显出她的懦弱。蕾格娜缓缓地从两列以她取乐的男人们中间傲然走过。他们看到她的傲慢,变得更加粗俗了。可她知道,自己不能落得与他们一样低贱。

终于,蕾格娜到了威尔夫的房间门口,打开门,转身面向着那群男人。男人们的声音停止了,他们想知道她要说或做些什么。

她朝他们咧嘴一笑,抛了个飞吻,然后迅速地走了进去,关上身后的门。

她听见男人们在欢呼,便知道自己做了正确的事。

威尔夫站在他的床边,等待着。

他也穿了一件睡衣,颜色是椋鸟蛋那般的蓝。她走近看他的脸,对一个狂欢作乐了一整天的人而言,这张脸显得异常清醒。她猜他今天很注意自己的酒精摄取量。

她等不及了,于是她解下斗篷,踢开鞋子,脱下睡衣,裸着身体站在他的面前。

威尔夫饥渴地盯着蕾格娜看。“我永世的灵魂啊,”他说,“你比我记忆中还要漂亮。”

“你,到你了,”她说,指着他的睡衣,“我想看看你。”

他脱下了睡衣。

她再次看到他手臂上的疤痕、他腹部的金色毛发、他双腿的长条肌肉。她毫不羞怯地注视着他的下体,它每一秒都变得更大了。

蕾格娜看够了。“我们躺下吧。”她说。

她不想要逗弄、轻抚、悄悄话或者亲吻,她只想要他进入她的身体,就在现在。威尔夫似乎猜到了她的想法,不再躺在她身旁,而是立刻趴到她身上。

当威尔夫进入蕾格娜的身体之后,她深深地呼了一口气,说:“终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