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6章 半世凡尘心中过,回眸一笑万字书
他把两面大窗的窗帘一拉,他的宿舍变成了他们的家。
床下的纸箱里,用床单折叠成的一个小垫子铺在底部,这就是黄二临时的床。
它的摇篮在准备中。
此刻,小东西呼呼大睡,也像人类幼崽,婴儿期总睡觉。
它离开妈妈的第一夜一直叫,奇怪的是小嗓子竟然不哑,尖细高亢,他们只得把它的小床,那个纸箱搬到床上,放在他们之间,它才有安全感,才不叫。
它在找妈妈,不知它妈妈会不会找它?
她曾经抗拒养猫养狗,怕与一切产生感情,自从他回来后,她又沦陷了,沦陷于人,现在沦陷于狗。
原来,爱与被爱是快乐的,这种快乐带着记忆,令人上瘾。
因为是周末,住宿学生都回家了,宿舍有那两家,还有他们这家。
整个宿舍楼静悄悄。
暮春黄昏令人无来由的惆怅,此时有爱人陪伴是世间最温情的,最人性的。
他们感觉自己很有老年味道了,这种味道是年轻时无法理解的亲密和依赖。
他们并肩靠在床头,说话时声音轻轻的,像怕吵醒婴儿似的,怕吵醒黄二。
他擦拭着相框玻璃面,“回去我们就拍婚纱照吧,拍最贵的,衣服随便穿”。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衣裳再多也拍不出来这个状态喽!”
“六十岁时也羡慕现在状态呀”,他总是乐观积极。
床头的那个箱子开着盖,好多东西摆在了床上。
“这些是我的宝贝,再回家时带回去,与你的合在一起,让它们也结婚”,他没说完嘿嘿笑了。
睹物思旧情,旧情也是他们自己的,重又看见旧情里的自己,他们很激动,但把沉重往事往轻松说。
“这是我借邻居工具鼓捣一天做成的木头匣子,你的信,还有日记本都在这里,看看,那两块手绢,记得啥来历”?
这些曾经属于她的东西在他这里见到,她怎能不激动?她摸着闻着。
两块手绢差不多风格,其中一个四方大块,白色底儿已变暗黄,有几点霉斑,擦不掉,那是岁月的痕迹。
中间一束野雏菊,配着几片苍绿色的叶子,被一条淡褐色绸带轻束,雏菊有淡紫色的,鹅黄的,米白,玫红,淡蓝,这些小花儿失去了当年的鲜艳,却一直怒放在寂寞岁月里。
她把手绢蒙在头脸上,当年她就这样坐在树杈上,“我给你揭红盖头啦”!
那是当年的声音。
“揭红盖头啦”,这是现在的声音。
手绢从她脸上滑下去,他好像看见了当年她那红扑扑的脸,那年她20岁,他22岁,他们凝眸彼此现在的脸,眼睛热热的。
他折叠着手绢,“猜猜你给我写了多少封信”?他考问。
“我那里有你16封,我给你写了20封”?她自己都不信,笑嘻嘻的。
“我给你写16封,你给我写20封?你会吗?”
他怄她!
她瞪着他,想不理他,但觉得自己败了一局似的,随手捏着他的腮帮子,“看看,现在你的脸蛋子全是肉”!
扳回一局,顺气了!
“15封,我自己写的我不知道?我看看当年我说啥了”?
“给,这是第一封”!
信封发黄,两枚四分钱椰岛风情邮票整齐地贴着,这封她寄出于遥远年代的信,又回到她手上。
信笺好轻,一股霉味,好闻的霉味,字迹好幼稚,浸透甜言蜜语啊!
他伸过头一起看,读出声:从小到大,别人都觉得我独立,其实我特别渴望依偎在一个人的怀里,他告诉我:我在!别怕!
他看着她的脸,认真地问:找到了吗?
啊?
我问你,找到那个依偎在他怀里的人了吗?
她展着信笺愣愣地沉浸在回忆中,回过味来时,没说什么,倒进他怀里。
你说找到没找到?
他满意了,又挑剔说:“前几封硬邦邦的,还在矜持中,看看后面的呀?脸红不红?真敢说”!
她的手又搭上了他的脸蛋子,没舍得掐,这个老头子她要让他好好的,她才会欺负他一辈子啊!
“谁都别说谁!骨子里都藏着胆大,我背背你的信”。
他笑红了脸,催促,背几段我听听。
她清清嗓子,“此生我只想和心爱的人在乡村做一对神仙眷侣,这一辈子我不羡慕鸳鸯不羡仙,我挑水你浇园,我做饭你烧火,我们共唱一首歌,共绘一幅画,共读一本书,共度一生”!
如果做到了该多么幸福啊!
“怎么样?这可是你的第一封信,就邀请我和你共度一生,到底谁胆大”?
“我那时实心实意要娶你,可是以我的条件觉得你像仙女,我够不到啊”!
说到这不开心的就回避吧。
她忽然想起来,“围脖呢?我看看当年手艺”!
关于围脖的插曲是他对她的歉疚,他打岔,“我以命保护着围脖,它很好”。
插曲从来影响不到主旋律,他们的主旋律是理解和珍惜!
他摩挲着她的辫子,轻声说:“你那里有我啥东西我都记得。”
她把手伸到他眼前,无名指上戴着那枚梅花银戒指,他抚摸着说:“这是咱俩函授时在教室缠的,我许诺,戴上戒指的手不让你干一点家务,我说你现在怎么总戴着它”?
“是啊,它是我护身符,有了它你就伺候我一辈子,还有呢?”
“还有一个热水袋,那是我上师范时冬天在被窝里搂的,我把它送给你,你不也搂着吗?间接的就成了我搂你”。
“当年你敢这么说吗”?
“我这么说你会怎么样”?
她被气乐,其实你一直坏心眼!
还有呢?
“风铃不用说了,在咱家挂着呢,还有钢笔呗,那是我们第一次真正接触时的物件,它是定情物!
它是英雄牌钢笔,白钢笔帽,紫红色笔身,笔尖是金尖”。
“好嘛,记得真清楚,是不是心疼”?
“没有!好不容易献殷勤得逞,老高兴了,回家一夜没睡好,总想花姑娘”。
“看你那出息”!
他拿过那本日记《勿忘我》,翻开,当年的钢笔字迹清晰可见,墨水这个东西真好!
这是他们你一首我一首抄的席慕蓉诗句:
在灰色的黎明前我怅然回顾
亲爱的朋友啊
难道鸟必要自焚才能成为凤凰?
难道青春必要愚昧?
爱必得忧伤?
他的胳膊环抱着她,她依偎在他怀里,一首首翻看。
这些为赋新词强说愁时抄下的诗句,经过岁月的打磨,变成了他们心中的丰碑,祭奠他们永逝的青春。
对与错,爱与恨的青春!
重温旧物,他们几次泪眼朦胧,但尽量让自己高兴,旧物啊,太沉重了。
每一件都承载一个故事。
“那个轴里是什么”?
他默默打开,抽出,下了地,站在窗前。
他提着画轴慢慢松手,高高举着,她只觉得眼前一晕,她又看见了,红梅图!
她也跳到地上,寻觅着,他知道她在找什么。
那朵血染红梅!
找到了,三片花瓣,已经成黑褐色,变成梅花标本。
“它永远开在我们心里,永远鲜艳”,她记得他当时这么说。
年轻人,总是愿意用“永远”,是否永远,那要经过时间见证。
他们算不算做到了永远?
红梅图最下边有一行小字:一九九零年五月五日---五月三十日!
她再也抑制不住,泪珠滚落,整整29年!
半世凡尘已过,曲折人生成书!
他转移她的激动,安慰她说:“回家时挂卧室”!
一手托画轴,一手搂着她的肩,到床边时,腾不出来手,他俯身将她泪珠吻干。
“布莱克!布莱克!布莱克”!
她叫不够似的,擦着眼睛,哭了,笑了。
她叫一声他点一下头,我在!我在!我在!
她的脸贴着他的胸口,他环抱着她,手上展着那幅红梅图,他们好像掩在梅花丛里。
幸福是什么?
就是和相爱的人在一起!
花深人酣睡,他们的手互握着,怕梦中找不到彼此。
黄二在床下它的小床里,偶尔哼唧一声,也许梦见了妈妈和兄弟。
第二天是周日,风和日丽,早饭后他们开车出门。
在落花幽密地,祭拜母亲,告慰她:妈,您放心吧,我们结婚了!今后我们不会孤单!
回来的路上,在芦苇密集的高岗,看望二黑!
然后沿着河边走,他们的手是舍不得松开的,在芦苇飒飒中,水声澹澹。
这一世,有只手与我紧握,我别无他求!
河两岸的芦苇窜出半人高,还在长,翠绿色的波涛像涌动的绿潮。
她们站在大桥上,他给她讲筏子船的故事,“你如果站在上面肯定腿发抖”。
她凝望着河面心绪难平,就是那个凄冷的清晨,他一个人过河来到这里!
河水从桥下一浪一浪流向北,她的额发吹乱了,他仔细地将她那几缕头发掖在耳后,她柔柔地看着他。
他看着她的脸有些疲倦,蹲下身,他的背像个港湾等她靠,她俯身趴了上去,胳膊环住他的脖子,他往起站时,把两只手交叉着垫在她的屁股下。
他们慢慢往桥头走。
他背她的习惯从年轻到现在,他愿意背,她愿意让他背!
如今,他们青春不再,但爱情从来不会老,就是因为要老了,才闲得只剩下爱情,在慢时光里,好好爱!
不忧不惧!
黄二本来在他们身边玩,听见她“回家了,黄二”,它从后面追,它的腿脚已经很利落,四脚蹬开,怎奈腿太短跑不快,但精神可嘉,目光炯炯,两只软耳飘着,从他腿边超过去了。
发觉不对,转身跑回来,挠着他的裤脚,咯吱咯吱往上爬。
“它要抱抱”!
他弯腰一手托起它,她接了过去,小肉球抓着他的衣服谨慎地趴在他肩头。
“它可聪明了,才不会摔下来呢”。
“我都感觉它抓到我肉了”,他回头笑着说。
“一会上车就好了,忍耐一会儿吧,啊”?
她亲了下黄二的耳朵,亲了下他的耳朵。
他们仨走下桥,向着路边的车走去。
快六月了,天高地阔,空中翩翩飞过几只鸟,不知是不是回来的燕子。
鸟儿在蓝天白云下自由地,快乐地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