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当露易丝星期一那天来到学校时,同事们全都过来漫不经心地跟她打招呼,不太像是对待某个曾经得病后刚刚痊愈的人,没有人问她最近情况如何。没错,所有人都很忙。1939年时没有被征去当兵的男教师,现在都接到动员的通知,要准备入伍。这不,有的人甚至都已经出发了。总之,教师队伍奇怪地变得稀稀拉拉了,而难民的孩子则大量到来,现在是什么都缺,缺桌子,缺椅子。唯独不缺的就只有咒骂了。很多法国孩子重复着他们在家里听到的说法,把那些比利时小孩叫作“北方的德国佬”,他们带着嘲笑模仿着卢森堡人的口音,当然,还有庇卡底人、里尔人的口音,战争,通过渗透,早已占领了学校中课间活动的操场。
各家报纸在报道两天之前德国人开始发动的突然进攻时,采用了各种各样的标题。“德国让我们进入一种殊死的搏斗中。”甘末林将军这样宣称道。这很威武,因此也就令人心安。如果说,总体来看,一切发生得都还算如人们所料,这一突如其来的进攻还是把法国人打了一个措手不及,让人十分震惊。那些曾经认为战争只是停留在外交范围内的人,如今都觉得自己比常人矮了三寸。报纸肯定地认为,总参谋部依然还是十拿九稳,成竹在胸。一家报纸的标题是:“荷兰与比利时对德意志帝国的乌合之众作了拼命的抵抗”;另外一家报纸则宣告,“德国人在比利时防线面前停步啦!”没什么可以担心的。就在今天早上,报刊上还担保,在比利时,法国和比利时联军“击垮”了敌军的推进,侵略者的残暴冲击遭遇到联军的“大规模强劲阻击”,而且,法兰西军队的来到甚至还“大大鼓舞了士气”。
所有这一切看来真是再好不过了,但人们还是在心里问,这到底是不是符合实际情况。从头一年的九月起,人们就一直在大呼小叫地反复强调,说战争的决定性武器是信息。需要担心的是,报刊都投入到了专门用来在法国人当中激励胜利者精气神的广泛战役中。报道的还有被击落的敌人飞机的数量。这都是学校操场中人们谈话的话题,而正当老师们交谈的时候,男孩子们则在校园里玩着打仗游戏。
“每天都有十架呢,我这么跟您说吧!”盖诺夫人一字一顿地强调道。
“在广播中,他们谈到有三十来架呢。”有人这样回答说。
“而这,这意味着什么呢?”拉弗格先生问道,同时亮了亮他手中的那张《绝不妥协报》,那上面宣布有五十架。
没有人回答。
“Num nos adsentiri huic qui postremus locutus est decet?[25]”校长问道,带着一丝会意的微笑,但是谁都没有听明白。
发现露易丝也过来了,众人的圈子便散了开去,但这一动作似乎并不是为了给她让一个位子,倒更像是要离她远去。
“我嘛,对此实在是一窍不通,”盖诺夫人说,“反正战争嘛,那是男人们的事……”
她的嗓音显得颇有些不自然,不太正常,她那有些斜睨的目光也似乎在说,她正准备要释放出构成她性格基础的那么一丝卑劣来。
“而男人们的事情只跟某一些女人有关……”
有两三个同事转身朝向了露易丝。此时,铃声响起,每个人都朝教室走去。
食堂里,午餐的气氛显得跟课间活动一样压抑,而到了近傍晚时分,露易丝决定前去问一下校长,他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公共教育典型,早在八年前,人们就以为他已经到了退休年龄,而那时候,露易丝才刚刚来到学校里就职。他有时候会给孩子们上语文课和拉丁语课,会使用一种辞藻华丽的语言,全都是拐弯抹角的委婉说法,没完没了,而且常常还很难懂。他个儿偏矮小,跟你说话的时候总爱痉挛性地踮脚尖向上蹬,让你感觉就如同是在跟一个不倒翁讨论什么。
“贝尔蒙小姐,”他回答露易丝说,“您瞧我真是太不好意思了。我从来就不习惯竖起耳朵,去听人家说闲话,这您是知道的……”
露易丝的注意力一下子就被唤醒了。近来一段时间里确实有很多的流言,其中的一段就很她有关。看到年轻的女郎两只手互相较劲地拧巴着,校长便神气活现起来了:
“这跟我并没有多大关系,我向您保证,无论是谁都会把帽子扔到风车上去的![26]”
“到底出了什么事?”露易丝问道。
问题的简单利落给校长来了一个措手不及,他下巴上的白胡子随着下嘴唇一起哆嗦起来。他很害怕女人。长长地喘了一口气之后,他前去打开了办公桌的抽屉,从中拿出一份《巴黎晚报》,放到露易丝的眼前,让她看上面的一篇文章,报纸已经皱皱巴巴了,看来早就经过了不少人的手了:
在十四区一家旅馆中的自杀悲剧一个偶尔卖淫的小学女教师,被发现赤裸地出现在出事现场。
文章无疑写于事发的当天晚上,包含很多不明确的地方。任何人的名字都没有被提及,很有可能被露易丝用来推说不知道,但是,她确实陷入到了一片糊涂中,她的手指头在颤抖。
“报纸上的一点点小事情都会让大众津津乐道不已的。贝尔蒙小姐,这件事您不会不知道的吧。Sic transit gloria mundi.[27]”
露易丝直瞪瞪地盯着他的眼睛。她感到他在软弱下来。他的样子很像是一个小学生,脾气暴躁地返回到他的抽屉前。他又递过来一叠报纸,第二篇文章,口吻始终如一,但逻辑更为分明:
十四区的自杀案:神秘的面纱逐步揭开当着小学女教师的面,已出资买春的梯里翁大夫自杀。
“假如您想追问我的意见,那么,我会说:‘Ne istam rem flocci feceris...[28]’”
第二天露易丝又来到学校时,像个受气的小女生。教音乐的女同事低下脑袋,企图让人相信她是在瞧着别处。盖诺夫人在走廊中低声嘲笑着。露易丝被彻底孤立了,甚至连小个子校长都不再敢瞧她。当同事们在走廊中看到她时,他们就低下头瞧着自己的鞋子。这里也如同在法官那里一样,人们把她看作一个婊子了。
晚上,她索性自己动手,把头发剪得比平常更短,第二天来学校的时候甚至还化了妆,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课间休息时,她还点燃了一支香烟。
很显然,与女人们的斥责相反,男人们朝她投来的更多的是兴趣。此时,一种想法突然揪住了露易丝的心,就让学校里所有的男性来上她好了。在校园里,她抽着香烟,叉着胳膊,数起他们的人数来,有十二三个人吧,一切皆有可能。她盯住了一个学监,想象着他在她教室的办公桌上从后面上她。实在不知道他都明白了什么,反正他脸红了,低下了头。
那个小个子校长的反应,证实了她的妆容——嘴唇上的两道红色,睫毛膏上的强烈一点——在一群成人中产生的种种毁坏性的效果,便深深叹了一口气道:
“Quam humanum est!Quam tristitiam![29]”
对于露易丝,假装妓女的样子,实在是一种简单的乐趣。首先,她感觉到的,是自己的孤独、陌异、羞耻,她一下子就扔掉了香烟盒。
军事形势的进展激起了人们的另一种兴趣,也分散了人们的注意力。
一种隐约却又烦扰的怀疑抓住了全校教工的心,同样也抓住了整个巴黎居民的心。如果说,敌人在比利时的闯入证实了军事统领们的直觉,那么,他们在阿登山脉一带的出现则稍稍有些出乎人们的意料。各家报纸以不同的口气谈论着德国人的这一轮新的进攻,反映出一种普遍性的不确定心理。《绝不妥协报》发表了题为“德国人的打击被压制”的文章,但人们的心里丝毫没有底,《小巴黎人》则承认,德国人“在纳穆尔和梅济耶尔之间接近了默兹河”。该相信谁的话好呢?
学校的门房,一个脸色蜡黄、疑心很重的男人,用一种迫切的口吻问道:
“那么,他们到底是从比利时过来,还是从阿登山脉过来?这总该弄个明白吧!”
接下来的几天,一直没有带来人们所希望的明确消息。人们在某处读到这一说法:“敌军无法打破我们基本防御阵线的任何一个点。”而在别处,又能读到另一说法:“入侵者持续推进。”一方面,是战局的进展扑朔迷离,另一方面,关于露易丝的种种秘密所激起的疑虑也日益浓重(在这方面,性的因素又增加了一种邪恶、困惑、禁忌的甜美气味),学校中的生活变得越来越艰难。
露易丝问自己,她还在这里做什么呢?再也没有人想看到她在这里,她也不再打算留在这里了。是不是该趁机改变一下生活了呢?但是,又怎么改变呢?儒勒先生没有办法付钱雇一个全职的餐厅侍者,而她,除了教孩子们读书,除了能为食客端上酸辣味小牛脑袋之类的菜肴,别的她是什么都不会呀。她跟所有人都处在同样的情境中:她期待着一种奇迹的发生。
星期五晚上,当她筋疲力尽地回到家里,把包放到厨房的桌子上之后,她就走到窗户前,透过玻璃窗,瞧着小放荡者餐馆的门面。而正是在眼下这样一个时刻,儒勒先生的来访会显得十分有用。一瞬间里,露易丝尽情地想象着,此时此刻,儒勒先生本来应该就同德国人打仗的话题,跟他的顾客添油加醋地大侃特侃,但他实在是笨嘴拙舌,说什么都不到位,想到这里,她情不自禁地微微一笑,这才发现,自己竟然还没有脱下外套,就已经开始吃起晚餐来了。她的生活是真的出了问题。梯里翁大夫的这一记枪响,其中的意义远远超乎了她的想象,会没完没了地给她带来各种各样的损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