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迁移 (十五)
宋亚辉性格有点古怪。她跟别人总是对不上缝,分不清别人哪句是玩笑哪句是认真的,别人一逗她,她就生气,一生气就动手,动手还打不着人,打不着自己又更加生气,这正是大家想看到的样子。连各方面都不怎么突出的人都要戏弄戏弄她,好证明自己至少比宋亚辉强。班里没有人知道宋亚辉的家在哪里,她总是一个人上下学,没有相跟的同路人。
有一天,总是十分笃定的班主任贾老师忽然惊慌失措地走进教室。她平时是个挺凌厉的女人,说起话来“噼里啪啦”像炒铜豆子,班里同学除了二个混混都惧怕她。可今天她的声音却变样了,她虚着气息说:“同学们,咱们班的宋亚辉早上过铁道的时候,让火车,压死了……”她有点哽咽,眼泪跟着涌出眼眶。使劲眨几下眼睛,等眼睛不模糊时,她吃惊地看到,眼前的学生们,竟然没有一点反应。她不禁愣住,纳闷地问:“你们就不难过吗?”这问题问得大家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就继续沉默。安静片刻,她只好问谁每天上学要过铁道,举起手告诉她。“你们几个从今天起,上下学必须要让家长接送!”被安顿好的学生放下手,班里仍旧一片安静,贾老师又急匆匆地推门出去,同学们才开始叽叽喳喳。
“真的还是假的,贾老师是不是吓唬我们呢?”
“我知道她每天从哪走的,就是二里半的那条火车道,估计在那压死的。”
“她妈就傻乎乎地,每天给她头上戴上棉帽子,又把棉袄外面的帽子戴在棉帽子上,脖子里头还用马海毛围巾绕个好几圈,火车过来哪能听见了。”
一个女生开始向周围的人自鸣得意地表现自己,她说:“你们看啊,她那名字起的,宋亚辉,现在不是给火车‘压成灰’啦……嘻嘻”说完眼光还期待着有笑声为她的机灵捧场。大家议论纷纷时,张平平不觉扭头去看董华庆在想什么。只见他神情木然地坐在座位上发呆,似乎根本没听见老师刚宣布的惊人消息,那张五官冷峻的面孔上,毫无情绪起伏,目光与往日无聊时一样空洞。唉,同学的意外竟然对他丝毫没产生反应。
这消息当然是真的!老师曾用一些夸张的事情恐吓过学生们的顽劣,也曾对受气后告状的宋亚辉瞥去不屑的一眼,可怎么会拿她的死开玩笑呢?这个女孩就此消失,再没走进过教室。她仅仅走过短暂的十一年人生,不知道多年以后,坐在那间教室里戏弄和嘲笑过她的孩子们,有几个还能记得她。
张平平有些后悔,她曾经想加入她们的小团体,大家都不想要她。她确实不是个聪明伶俐的姑娘,脑子转得慢,总是跟不上别人的节拍,显得笨手笨脚,谁又敢断定将来她不会变聪明?那到底什么是聪明,什么是笨呢,张平平也无法搞明白,她或许并不会一直笨,只是还没有开始成长,如果再给她些日子,或许她会变得让所有人都惊讶,甚至连她自己都无法想象,或许……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那是个深秋的清晨,青玉色的圆月亮还悬在高冷的天空,看起来轻薄而迷幻。刚刚进入冬令时,已然寒风禀冽,气候异常严酷。宋亚辉的家在一条老火车道的南边。这条火车道已经静静地躺在这里很多年,日本人侵占包头时,为从石拐区抢掠矿产资源而修成它,铁轨下面铺就的无数枕木,都是从原本郁郁葱葱的大青山上砍伐而来。如今,这条建成四十余年的线路仍没有废弃,它被作为煤炭运输专线使用,经过的车次并不频繁,时间也不固定。偏偏这天清晨,一挂乌黑的火车头被车轮上几根粗壮的铁杆有节奏地推动着,滚滚向西而来,身边的行人听到轰隆隆地巨大声响纷纷停下脚步,唯独她被妈妈包裹得太厚实,根本听不见那震耳欲聋的滚动声和背后的叫喊声。站在车头的的火车司机看到有人通过铁道,赶紧减速拉闸,接着一阵狂燥的鸣笛——几天后,贾老师跟学生们讲述了整件事情的细节——鸣笛也不起作用,司机实在没有选择,又把车头前面的铲子抬起来,想缓冲一下冲撞她的力量……最后,她身后背的书包被齐整地切成两截,她,也倒下了。此时,天光大亮,太阳从东边云层中跃出。她的家人闻讯赶到现场时,那轮圆月依然隐约地悬在空中,更加轻薄无痕。
听说头七祭日,母亲在她被抬走的地方,撒满她爱吃的东西和喜欢的玩偶。那天,两条冰冷闪亮被无数大青山枕木支撑起的铁轨,变得有了孩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