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满星星的窟野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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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迁移 (四)

刚才差点摔死的那个孩子就是张平平。她是张全胜的头一个孩子,刚生下来时,赶来看她的张世良一脸不懈地甩下句“是个女子!”掉头就出了保健站。奶奶杨二姊倒没有不高兴,抱住她仔细端详半天,可结果令她心里一惊。“这红麻赤溜的女娃娃别的毛病应该没有,就是两个眼仁儿咋是灰蓝色的,咋像猫儿一样啊,是不是个瞎子啊?”她心里兀自嘀咕很久,不敢说出来。每次有孩子降生,就像等着老天给她判刑,她也是吓怕了。杨二姊提心吊胆地侍弄着这个女娃娃,很长时间后,才确定她不是瞎子,心才放踏实。随着女婴身体长大,她发现,那对灰蓝色的眼珠子又渐渐变成银灰色,而不是别的孩子那种黑黝黝的深色,总归是有些不一样。

养育孙女的重任杨二姊当仁不让,她不放心任何人,包括她的母亲。这女娃子也是累人,身子骨长得越硬四肢就越欢实,够得着的东西都躲不开她的好奇心,年过六十的杨二姊哪里快得过她,她不得不用根粗钉子把她拴在炕上,以防自己一时疏忽没看住她。她是太好动了,眼一睁开手脚就不老实,嘴也不停,直到睡着才能闭上,用杨二姊的话说就是“一刻也不识闲。”

张世良老两口之前也住城里,那是他被生产资料站合营后,单位分配给他的两套住房,在一处老院子里。这处老院子于解放前建成,四合院式结构,院门楣上刻有四个一尺见方的石字,被刮花,看不出内容,厚重的木质院门枢纽和角落已经沤烂。东西南北各有房屋,格局舒阔,镂花门窗古香古色。院主人原是国民党驻绥军官,他携家眷弃家逃往台湾后,住宅被政府接管,分配给几家国营单位,每个单位再按房屋分配给自己的职工。张世良入住时,院里已经住得满满当当。自打不同单位的职工家属住进去以后,家家都悄没声地在自己房前一寸一寸地侵占着地盘,今天搭个凉房,后天垒个鸡窝,大后天堆个炭垛,或者放点千年不用的东西,终于把一套四四方方规整的四合院挤压得只留下条勉强能过人和自行车的小过道,往日独门大户的风光一去不返。时光流转中的一切演变,门口有那株百年老桑树看得最清楚。

这样的混居,院里的邻居们不容易有隐私,从过道就能瞄见各家里面的情景。同院住着的有几家生产资料站的老同事,张世良想使个性子还得压得嗓门,这让他一直憋得慌。于是,张世良越来越不想呆在院里,而杨二姊也有她对未来生活的美好盘算,老俩口一商量,准备到属于郊区的铁西区盖上一套院子,换到只属于自己的宽阔领域里居住。

院里的邻居一听说杨二姊要盖新房,立刻就有人开始说三道四,更有同事把张世良想自己盖房的事情悄悄反映到单位,领导们也定夺不下来,上门找到张世良详细调查一番,最后说的是:“你们要盖房我们也管不住,但是不能盖得太大,能有个意思就行,省得给我们也找麻烦。”领导一走,张世良冲着杨二姊又凶上了:“就怨你们,日能的!又戳下天拐了哇!”“哪戳拐啦?你能听懂话不,人家公家不是说能盖,不要太大就行,你是咋听得了?来上个领导,你就颤乎得不行,都还是点比你岁数小的!”盖房的事情是张全胜打问石头木料时泄露出去的,杨二姊能估计出来是谁给捅咕到单位的,她越发有点赌气,非要把这房盖好不可。

杨二姊和张世良这对解放前结合的旧夫妻,已经共同生活接近四十年。张世良尽管在单位处处争表现、做先进,在家中,依旧保留着一副老式男人的做派。在张世良的世界里,没有男人照顾女人的道理,杨二姊自嫁给他起,侍候他是天经地义的。他从小家境不算差,年轻时起便抽烟喝酒,也跟着他母亲抽过大烟,饮食口味刁,吃东西总是挑三拣四,性情多变,脾气暴躁。杨二姊常常受着闷气,却不会大声发作,只是咬着牙恨恨地叨咕他几句。“天是王大,你是王二!天是王大,你是王二!”“又发你的蒋门神劲气!”孙儿们常常看到杨二姊被憋得一个人生闷气,张平平听见她念叨“蒋门神”的时候,总觉得纳闷,那个人不是被武松打死扔进水缸吗,他有啥厉害的劲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