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击的律师:幽暗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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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破碎的离别

01

急救室外,李法山正呆呆地坐在医院过道的塑料椅子上,面沉如水,双目失神。医院的灯光从来是充足的,他却只觉惨淡昏暗。

急救室内,是李法山的搭档刘春。一年前,他二十七岁,刘春三十岁,两人从号称“龙城最强诉讼律师”金凤飞律师的团队出走,决定自立门户,在全国律界打下一片属于他们自己的江山。经过一年多的努力,他们以“春山组合”的名号搭档办案,从籍籍无名的江湖小辈,到连克“坤乾之盾”刑天、“笑面军师”夏秋冬、“怒目金刚”江白赤烈,甚至与号称“龙城最强”的前老板金凤飞打得难解难分,在打赢国盛集团“九龙夺嫡”的战役后,声望达到顶峰,终于在权威法律刊物《律坛春秋》发布的“律界新锐排行榜”中升到第一名。

“律坛三十年来第一天才组合”“龙城最佳诉讼拍档”……伴随这些耸人听闻的称号,李法山和刘春的财富呈几何级增长:刘春还清了房贷,李法山不仅买了房,还开始毫无顾忌地在龙城各大高级会所莺歌燕舞。他们不再是众人眼中的小刘和小李,而成为大家必须予以充分尊重的“刘律师”和“李律师”。

然而,就在二人总算过上好日子的时候,拍档组合里的大师兄刘春出了车祸。

此时,李法山心中五味杂陈。

从知道刘春发生车祸的那一刻到现在,他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那就是:“如果刘春醒不过来了,我该怎么办?”

这种担忧不仅是事业上的,还有生活上的。

自他从龙城大学毕业以来,他的人生就没有离开过刘春:案子出了问题,找刘春;周末想吃火锅,找刘春;甚至他们过去一年来声名鹊起,也几乎全是刘春的功劳。他就像一个无忧无虑的大雄,遇到困难了只要哭一哭,闹一闹,哆啦A梦就会从百宝袋里变出令自己逢凶化吉的法宝,让自己的人生逢山开路,遇水搭桥。

在此情形下,如果没有了刘春,自己还能活得好吗?

李法山焦虑地想抽一根烟,刚取出来便被从旁经过的护士阻止,让他“要抽去外面抽”。他向外走了两步,想了想,最终又重新坐回了座位。

终于,又等了一个小时后,门上的绿灯亮起,几位医生边摘口罩边走出来。李法山勉强保持镇定,快步走上前问道:“医生,病人怎么样了?”

医生打量了他一眼:“你是病人家属?”

“是。”李法山连连点头。

医生面色缓和了许多:“病人已经脱离生命危险,这两天应该会醒过来,你们好好照顾他。”

“谢谢医生。”李法山压抑住内心的激动,然后在医生离开后长呼一口气,瘫坐回椅子上。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有点想哭。

或许人类最懂得珍惜的时刻,不是失去的时候,而是失而复得的时候。

过了一会儿,刘春被转移到病房,李法山坐到了他的床边。

刚刚做完手术的刘春遍体鳞伤,全身上下血迹未干,在病床上平和地闭着眼睛,仿佛在做一场彻底解脱后的美梦。

两日后,刘春神志已经颇为清醒了,但头上裹着纱布,脚上打着石膏,因身体虚弱仍说不出话。

李法山在旁边手忙脚乱地削着苹果。

他其实并不会削苹果,所以在尝试失败后,干脆急躁地直接将苹果剁成四块。

“春哥,来来来,上好的苹果,今天你做亚当,吃了后我再给你找个夏娃,颠鸾倒凤,包你枯木逢春。”李法山对着刘春嘿嘿笑道,然后看着刘春面容惨淡,气若游丝,又恍然大悟般“呀”了一声:“糟糕,你还不能吃苹果,那兄弟帮你先吃了,等你好了再吐出来给你,周公吐哺,天下归心,配上老法师的口水,疗效更好。”

刘春虽然气虚体浮,瞧李法山在旁淘气的样子,眼里也零星泛起笑意。

窗外春光明媚,白云如船,老树也长出新芽。自己大难不死,醒来后发现李法山就在自己身边,此时他虽然全身都在疼痛,心情却是平静而安宁的。

“撞你那孙子现在公安那边正在调查,但目前还没查出个所以然来。你放心,我会跟进的,绝不会轻饶了他。”李法山边啃着苹果边絮叨,“案子这些你也别担心,我在处理着,张白白这人虽然蠢是蠢了些,但做事还算勤勉,也能帮上忙。你这段时间就好生休息,一切有我呢。”

刘春微笑着点了点头,然后闭上了眼睛。

李法山不知道的是,其实这两天刘春躺在床上,一直在思考两个问题:第一,自己被撞究竟是交通意外,还是有人蓄意谋杀?第二,自己为什么活着?

他决定在出院后,去见一个人。

一想到这里,他又睁眼看了看眼前这个殷殷关切自己的兄弟,突然有一些心疼。

02

即使世界上有一万家律师事务所,这些律所的经营模式大致就分为两种:公司制或者合伙制。公司制律所里虽然也有合伙人,但除了那些核心合伙人,剩下的律师更像是公司员工,老板派活,他们领工资和提成,办事律师不用担心案源,但待遇容易遇到天花板。

而合伙制律所又称为传统所,即律所只向你收取一定的挂靠和管理费用,然后案源你自己找,当事人你自己寻,能赚多少各凭本事。对真正的能人来说,传统所反而可能是自己更好发挥的舞台。

传统所里,有的是走大而强的路线,就跟贪吃蛇一样,不断吸纳律师,吸纳案源,越做越大,再内部整合资源,最终将律所发展成一个庞然大物。诸如坤乾所和春山组合所在的、近两年冉冉升起的厚德所,走的都是这样的路线;而有的则是走小而精的路线,术业有专攻,律师也就那么几个,别看场子不大,真要遇到某方面业务,你只能找他们。

龙城律界里,就有这样一家名为“云升天闻”的精品小所。

这家律所只有四个合伙人,分别叫李青云、张林升、王项天、孙逸闻,人称龙城刑辩界“四大金刚”。其中律所主任李青云,稳坐龙城律界头把交椅十五年,手里光是无罪辩护成功的案例便达到夸张的十五起,被誉为“刑辩之神”。

云升天闻的办公地在龙城市中心的一家四合院内,四周高楼林立,唯它曲径通幽,据说政府原本在旧城改造时想将它拆迁,但后来因为莫名其妙的原因,独独将它保留了下来。

院门外,“云升天闻”四个字平淡无奇。

今天,这家刑辩所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这位客人脸上还有纱布,走路拄着拐杖,从出租车上下来后,一瘸一拐地走到门前。奇怪的是,尽管他看起来伤痕累累,气质却是淡定从容,给人的印象不是虚弱,反而是温和。

他敲了敲门,一个黑衣男子开门,见是他,便微微点了点头,把他扶进院内。

一个全龙城律界都知道的事是,李青云只在每天下午三点到六点见客。原因是此人虽为刑辩大拿,却极信风水术数、阴阳八卦,他算得这段时间是自己气运最盛的时候,因此除非必要的开庭,他只在此时对外办公。

走到四合院内一间办公室门口,黑衣男子敲了敲门。在听到门内“嗯”的一声后,男子将门打开。

办公室约二十平方米,不算大,但聚气,迎门是办公桌,桌侧是一排皮沙发,和办公桌成九十度角,比办公桌矮半截,桌后的墙上裱有“龙城辩帅”四字狂草,书卷上盖的是全国著名书法家、龙城书画协会会长俞春华的私人印章。

十年前,俞春华的儿子俞秋水在夜店和一个姑娘一夜情被仙人跳,俞秋水脾气硬,不愿花钱息事宁人,被姑娘告了强奸。俞春华为此花重金请李青云出马。李青云介入后,经检察机关审查,最终做出不予起诉的决定,而那个做局的姑娘则直接以涉嫌敲诈勒索罪被公安机关立案调查,并被判刑五年。现如今,俞秋水在八眼桥开了家夜店,生意很好。

“小刘,你来啦。”李青云微笑着打招呼。

来者正是刘春。

刘春新伤未愈,行动不便,李青云却并没有起身搀扶他,而是由着他自己坐到沙发上。

在坐到沙发上后,行家会立刻发现李青云办公室的玄机。

因为沙发比办公桌矮半截且和办公桌有一定距离,刘春坐在沙发上就会微微仰视李青云,这会在无形中增加李青云的权威感。但同时,由于两人并非正对而坐,而是斜对,李青云对刘春的压迫感又有所降低,他的亲和度并未减少。

每个当事人心目中的理想律师在某种程度上是一致的:权威专业、值得信赖、温和、好沟通。律师布置办公室也是有学问的,在进入李青云办公室的一瞬间,他对办公室的安排就已经让刘春产生了这种感觉。

室内光线充足,鱼缸中的水清澈透明,办公桌设在西北角,桌上的龙头龟栩栩如生。

照理来说律师作为一个理性的群体,应该是不信玄学的,但律师界迷信风水的人并不算少。因为有时做律师就跟做生意一样,不可控的因素也很多,在此情形下,不乏有人“不问苍生问鬼神”。比如厚德所里也有一位合伙人,自己还是大学教授,不仅办公室摆置讲究风水,连招助理都要先问他们的生辰八字,遇到八字不合的无论多优秀都不要,颇为令人咋舌。

“李律师,好久不见。”坐定后,刘春温和地跟李青云打招呼。

“是啊,好久不见。伤好些了吗?”李青云问。

“没有大碍,痊愈只是时间问题。”黑衣助手给刘春倒茶,刘春说了声谢谢。

“这两年你在龙城律界可是风头出尽,遇到这种事情,希望不要对你的事业造成影响。”李青云还是颇为关切。

“谢谢李律师。”刘春看向李青云的眼神充满尊重。

其实李青云和刘春的渊源,还得从十二年前说起。

刘春在考上龙城大学后,因为家里的原因,虽然品学兼优,却是囊中羞涩,一直靠申请助学金过活。李青云在龙城大学法学院设了“龙门”奖学金,每年会在法学专业里挑三个这种成绩优秀但贫困的学生给两万元的奖励,刘春在第一年便申请到了奖学金,此后竟又被李青云破例连续资助三年。读研究生的时候,刘春便开始跟在李青云身后实习。

李青云看着刘春如今从容成熟的样子,暗暗感叹。

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刘春时的场景。他设奖学金的目的除了广结善缘,也有给律所挑苗子的意思,所以每年他都让领奖学金的三个人到办公室来和自己聊聊天。贫困学生因为家庭背景的原因,在大人物面前多少有些自卑,见李青云时大多毕恭毕敬,大气不敢出,只有刘春,气宇轩昂,不卑不亢,给他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当年那个深具潜力的苗子,如今眼看着就要成为参天大树了。

李青云凝视了刘春几秒,然后突然叹了口气:“这几年李法山受你照顾了。”

刘春微微动容。

他还记得自己即将毕业的时候,最后一次和李青云沟通去向时他对自己说的话。

“小刘,既然你执意要去坤乾,那就去吧。”李青云虽不知刘春为何一定要去坤乾所,但自恃身份,没有强求他留下来,反而在犹豫了一会儿后对他说:“过几年,你们学校可能会有个叫李法山的人也要去坤乾,如果可以,还请你帮我多照顾照顾他。”

“哦?这个叫李法山的人也是领到奖学金的学弟吗?”刘春困惑地问。

“不,他是我儿子。”

从回忆中醒过神来,刘春认真地对李青云说:“没有的,李律师,其实法山也一直在照顾我。”

李青云闻言也愣了会儿神,然后问:“所以你这次来找我是想做什么?”

刘春抿了抿嘴唇,然后说:“李律师,我想我应该离开法山了。”

李青云“嗯”了一声,低头喝了口茶:“你随时都可以离开他,不用跟我打招呼。”喝完茶后,他顿了顿又说,“但我想知道原因。毕竟你们春山组合的名字最近还打得挺响。”

“因为……我也有一些自己的事情要做。”刘春字斟句酌地答道。

李青云皱了皱眉头,对刘春这句话不甚满意:“你不是一直在做自己的事情吗?做律师,做案子。还有什么其他事?”

刘春叹了口气:“李律师,您就别问了。我也有自己的难言之隐。而且法山这几年成长得挺快的,没有我也能过得挺好,甚至,很多时候我会觉得,我继续留在他身边,对他来说也不见得是一件好事。”

“嗯……”李青云沉吟片刻,然后对刘春说,“你是一个成熟的人,你做什么选择,我都尊重。以后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来找我。”

听到这句话后,刘春心中涌出一丝感动。以刘春什么问题都自己吞的性子,他即使有困难,也几乎不可能求李青云帮忙的,但他知道李青云这句话的分量。

“李律师,谢谢。”

“好好照顾身体,没事的话你就先走吧,我等会儿还有客户要来。”李青云不再多说。

刘春不再逗留,起身告辞。走了两步后,他突然转过头来对李青云说:“李律师,其实你和法山,没必要这样的……”

“你走吧。”李青云开始低头看案卷。

03

最近令李法山比较费解的事情是,不知道为什么,自从刘春出院后,自己便一直找不到他,微信爱回不回,电话爱接不接,要不是两人铁打的关系,他都会怀疑刘春是不是在躲着他。

“春哥,你这几天究竟怎么了,我这有个案子有一些问题没弄明白,你快帮我理理。”在坚持不懈的努力下,李法山还是打通了刘春的电话,“你这就算伤势未愈,脑子应该也还好使啊,咱能不消极怠工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这个问题你自己想,别什么都来问我。”

“我靠,刘春你什么意思?就跟这个案子律师费我一个人拿似的,你还当起甩手掌柜了。别废话,我……”李法山话还没说完,刘春已经挂掉了电话。

李法山一愣。刘春从来没生硬地挂过自己的电话,对此,他既觉得可能是刘春接电话不方便,又觉得可能其中另有隐情。他想了想,终究觉得情况不对,便决定开着两人共同买的那辆破破烂烂的老奔驰去刘春家门口堵他。

到了刘春家门口,他狠狠地敲了敲门,门开了,刘春在家。

“刘春,你咋回事啊,金屋藏娇了?从此君王不早朝?”李法山直接冲进门。他突然产生一种在捉奸的感觉,这种感觉令他觉得非常奇怪。

“你想干吗?”两人虽然交情甚笃,但对于他的这种行为刘春还是微微动怒。李法山敲门前刘春正在桌子前面打磨木雕,他很忌讳自己做木工活的时候被人打扰。

“来让我看看,嫂子究竟长啥样!”由于李法山经常来刘春家,所以他对房间布局非常熟悉。他进门溜达了一圈,毫无收获,然后便扭头问刘春:“我说刘春,你这也没什么特殊情况啊,怎么最近都不理我了?”

刘春沉着脸坐到沙发上,但还是给他倒了杯水:“你来了也好。你坐,我有事要对你说。”

李法山闻言心中隐隐有些不安,他咬了咬嘴唇,然后坐到了刘春旁边:“咋回事,得癌症了?”

刘春见李法山惴惴的样子,心中闪过一丝不忍,但终究还是说道:“咱们以后可能不能一起做案子了。”

“啊?”李法山愣住了。他感觉自己像突然被人捂住了口鼻,觉得有些胸闷,“你真得癌症了?”

“不是癌症。”刘春虽然心情沉重,但也被李法山搞得有些哭笑不得,“我的意思是,我现在有自己的打算,以后我们就各自独立做案子吧。之前合作的案子你可以都交给我做,律师费还是咱俩平分,后续的案子我们就不一起接了。”

李法山匪夷所思地看着刘春。

刘春平时都是温和、淡定、从容的,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刘春低着头,不敢看自己的眼睛。

他开始意识到刘春不是在开玩笑。

“你想单干?为什么啊?……”他开始有些心慌,“你脑子是不是被撞坏了?”

刘春见李法山眼神里的慌乱,心中竟有一丝不忍:“法山,没有我你也能做得很好。”

“我知道我也能做得好。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你不愿意和我一起了。不是说好的春不离山、山不离春吗,怎么才做出点起色你就想单干?”李法山接连质问道,“难道是你觉得钱分得少了?缺钱你说啊,咱俩六四还是七三都可以的。”

在说完这句话后,李法山觉得情况不对,于是赶紧补了句:“当然也就你困难的这段时间啊,过了这坎儿咱还得五五。”

刘春啼笑皆非:“不是钱的原因。”

“那到底是什么原因?”李法山刨根问底。

刘春见他不问个水落石出誓不罢休的架势,一时只觉得为难。看着眼前这张毫无保留地信任着自己的脸,他竟产生将自己内心最深处的秘密和盘托出的冲动。

但告诉他又有什么意义呢?不仅改变不了什么,也帮助不了什么。

“法山,你知道为什么这些年我一直在你身边吗?”刘春终是冷冷地说道。

李法山听到这句话只觉得奇怪:“废话,还不是因为老子的人格魅力。”

“是因为你父亲,”刘春说,“我毕业前在李律师那里实习了三年,是他让我好生照顾你的。”

李法山愣住了。他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自己最好的兄弟,张了张嘴,但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因为一些不为人知的原因,李青云和李法山早已断绝父子关系。李青云是李法山的逆鳞,谁都不能在他面前提起这个人,这一点刘春是知道的,而他如今却说往昔种种竟全是受此人之托。

“我上大学时便一直受李律师资助,研究生阶段更是在他那儿实习,他对我恩重如山,是他让我在你身边帮你的。现在你已经成长得差不多了,我也没必要再留在你身边,所以日后还是各做各的吧。”

“真的吗?”李法山阴沉着脸站起来,死死盯着刘春,“刘春,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刘春转过身去,背对着他:“法山,我累了。”

李法山没有再追问。

他将一枚陈旧的奔驰钥匙放在桌子上,静静起身,关门走了。

“刘春,我操你妈。”

空空荡荡的屋子里,只剩下刘春一人。

万籁俱寂,他看向窗外,这是一个凄冷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