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大梦》:交汇地
云登格龙醒来时天已大亮,昨天刚刚嵌上玻璃的小窗格透进来的强光刺得他不想睁眼。“呵呵,透明的玻璃是什么做的?摸得着看不见不透风,睡屋明显比纸糊的窗户亮了许多。”他闭着眼比较着纸和玻璃的差异,对顺德茶庄邱老板送的玻璃所带来的神奇赞赏有加。
云登不是自然醒来的,而是被噩梦中的一道道绿光刺醒的。就在他感到绿光刀片似的在身上划出一道道伤口时,楼上经堂里的俄色喇嘛生平第一次听见上百盏酥油灯的灯芯同时发出噼里啪啦的炸裂声。这是出大事的征兆,喇嘛顿时觉得皮肤上有数不清的蜈蚣在乱窜,肉麻得全身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喇嘛嘴里啧啧啧地唏嘘不已,一个寒噤让俄色喇嘛仿佛在炸裂的灯芯里看见了云登永远难以启齿的噩梦。
他勉强睁开眼,屋里除二十七年前死去的情人送他的包金呷乌(护身符)挂在柱头上剧烈地抖动外,一切依旧。“哦,原来是一场噩梦。”他自语道,慌乱的心绪逐渐平静下来。
眼前的一切与他梦境里支离破碎的景象恰好相反,他的心因惊吓而怦怦怦地跳动着,胸腔和喉头有一股窒息般的拥堵,仿佛有魔鬼踩着,让他呼吸不畅。当他用手心捂住额头时,居然有一层薄薄的汗珠,“这可是儿时做梦被吓醒时才有的现象。”他在跟自己说话的同时,迅速将缠绕在手腕的象牙佛珠放在额头防止邪气进入命门。窗外传来河水哗哗的流淌声,他下意识地用舌头在嘴里搅动,顿时口舌生津。在吞下满嘴的唾液后,开始慢慢调整因心跳而加快的呼吸,尽量使它均匀些。这时,他觉察到右眼的眼皮跳动得如筛子里的青稞。“嗯,噩兆啊。”他连忙叫了女佣的名字。
女佣闻声从守候的不远处应声而来,弓腰埋头等候老爷吩咐。
“快去找一张红纸来。”他一边吩咐,一边特意用拇指掐住小指的指尖提醒站在眼前的女佣娜雍,比画间放在额头的象牙佛珠流水一样滑向耳边。娜雍刚准备后退出门,他又说,“叫俄色上午念驱邪的《度母经》。”此刻,云登脑海里度母(仙女)柔中带刚的完整形象像久看太阳后眼睛里爆炸出的“睛花”,支离破碎。
“哦呀(是),老爷。”娜雍躬身允诺,并迈着碎步躬身退下。千百年来所有下人都像背负着这一无形的规矩,即使再好的身材也变得弓腰驼背的。
女佣逐渐消失的脚步声将云登的思绪再次带回梦境中。
梦中,他独自路过家庙旁的白塔时,听见塔里一个带哭腔的声音在喊他,这声音使他立刻明白,这是二十七年前死在他刀下的情敌扯格娃(混血儿)杨格桑的声音。他对塔里说:“嗨,你不是早已成了我的刀下鬼了吗?为了你永生永世不得翻身,我请了法术最高的开路喇嘛引你去六道轮回里的饿鬼界;请了最有本领的巫师念了四十九天的咒经;修了加有铜和铁的物质垒起的塔子将你镇住。你还有什么招数与我对抗?乖乖地在地狱里享受饥饿和寒冷吧,哈哈哈……”正当他嘲笑被镇在塔里的情敌时,塔子轰的一声巨响,泥石四溅,顿时天空黑云滚滚,一道绿光紧贴着他的脸和脖子绕来绕去着说:“我在阳世没有像你请喇嘛们念经诅咒的那样坏,所以我不该死,不该走那条流着白色液体的路——死路!告诉你云登格龙,当我走在那条流着白色液体的路上时,几个青面獠牙、半人半兽的鬼怪将我拦阻说道:‘传地狱的话,滚回人间去找情敌云登格龙家投胎吧!’白色液体的路立即变成了红色液体的路,我的游魂在液体流淌的路上游荡着寻找机会,哈哈,我终于在二十七年后,在你的二儿媳妇怀胎之时进入了胎门,我将借她的子宫投胎转世,就要变成云登土司家的继承人了。爷爷,再见,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放浪的笑声中泥石飞溅的塔子恢复了原样。
“呸!贱人,做继承人,休想!”云登睁开眼睛时,梦中的叫骂声依然清晰地在他的头顶上盘旋着。少顷,他定定神,盘旋的声音消失了。但一种不祥的感觉却顽固地盘定在他心里。
如此梦兆令云登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这种感觉比患牛皮癣带来的瘙痒还难受。“难道真是错杀了这个贱人?”这是云登在二十七年后受到如此刺激才用脑来细想的事,此想法拖着长长的疑问同折多河的风绞在一起,呼啸着尖锐的鸣响横穿云府,怒吼着要为情敌平反昭雪。
屋外,鸟儿的鸣叫声伴随着轻微的脚步声同时传来。娜雍掀开厚重的饰有吉祥八宝的门帘,“老爷,你要的红纸片拿来了。”她碎步来到老爷跟前。
云登接过红纸片,伸出舌尖将它舔湿递给她,指指右眼,说:“把它贴在眼皮上。”
娜雍贴好纸片,细看后微微张着的嘴才满意地合上,随后问:“老爷,要起床吗?”
云登没有回答。这时,女佣志玛端着一个精致的托盘进来了,托盘上放有一个擦得锃亮的铜盆和盛有淡盐水的包银木碗。娜雍双手端起银碗递到老爷嘴边,他喝了一口,让盐水在嘴里打旋并发出咕咕咕的声音,然后将盐水吐在小铜盆里,反复几次,娜雍又接过温湿的毛巾像照顾小孩一样在老爷脸上擦洗。
“小心,别把红纸片弄掉了。”
“哦呀。”娜雍小心翼翼地给他擦洗着,轻声问,“老爷是在床上用餐还是在桌上用餐?”
“床上吧,一会儿去把呷玛龙央涅巴(管家)和仲衣生根涅巴叫来,说我有要事安排。”
“哦呀,老爷。”志玛允诺的同时,端上另一个精雕有法轮、海螺八宝图案的香樟木托盘。突然间,云登凝神在托盘的某处发呆,仿佛是刚才噩梦的延续。
爷爷曾不止一次地向云登炫耀托盘的神奇。他嗅着托盘百年来一直散发出的暗香,耳边油然回荡起爷爷那特有的贯穿着家族荣耀的自豪声,爷爷说:“这托盘是长河西鱼通土司送的。砍伐这棵树时,一位从小就在山林狩猎的老人号啕大哭,他解开盘缠在头上的黑青布头巾跪伏在地上哀求着说:‘菩萨,这可是上千年的神树啊!千万砍不得啊!’果然在伐完这棵树的当天就有一个伐树人掉进了大渡河。”爷爷炫耀神奇的时候,云登还是一个懵懵懂懂的孩子,家族的光荣尚未使他像爷爷一样备感荣耀。
托盘里放着四个青花小瓷碟,分别装有奶饼、糌粑团子、荞麦饼和蜂蜜,漏米碗装了燕窝粥,喝酥油茶的金边龙碗旁放了银质的茶罐。娜雍小心翼翼地盛满酥油茶递给云登。
“老爷慢用。”娜雍的声音柔顺、软弱,说罢退后一步候着。屋里静得像没有人一样,唯有云登土司间歇发出的喝茶声,与楼下隐约传来的家里人转洞科的铃声幽幽呼应着。
两位涅巴接到传令后气喘吁吁地登上楼顶,看见云登正站在煨桑的小塔旁边亲手将香雪芭送入塔里,燃烧的香雪芭随即化为烟雾。自记事以来,云登就在大人们或去寺庙或转塔子或煨桑或诵经的日常行为里获知,烟雾是人神沟通的使者。今天,他要借助缕缕上升的烟雾向神诉说梦里的噩兆。“嗯,这还不行,明天要去家庙打一卦。”素来依卦行事的云登自言自语地提醒自己。三楼的经堂里轻声飘来俄色喇嘛时高时低的诵经声。
“老爷,睡好了吗?”两位涅巴的问候声一前一后地传来,蓄着浓密八字胡的呷玛转动着精明的眼珠看看旁边的生根涅巴,生根嘴一抿表明情况不妙,似乎读懂了老爷的不高兴。
云登没有作答,把手里拿着的香雪芭一枝枝地送进煨桑塔里,两位涅巴只好默默地敬候着主子,耐心地聆听着折多河上刮来的风把嘛呢旗吹得扑扑扑地响。
阳光借助风吹散笼罩在郭达山和跑马山垭口处的云雾,初照康定,折多河、雅拉河恰好在两山交汇的垭口处并流而下,山的丫字形和水的丫字形从小就重叠在云登的记忆里。四十多年前,他就跟在爷爷的屁股后在楼顶煨桑祈福。光阴真是转瞬即逝,爷爷油亮的厚唇翕动出的祈福声宛如昨日。他时常看见香雪芭变幻成烟雾的瞬间形成的爷爷的脸对他微笑,一种转瞬即逝的伤感随桑烟飘向空中。久久地,噩梦牵着他的视线注视着交汇的河面,陷入迷茫,一片空白。
唯有河对岸的清真寺唤礼楼上传出阿訇召集信徒晨礼的声音和天主教堂做弥撒的钟声不时唤醒他的意识,但他依然不为所动,两位涅巴树干一样候着等他发话。长久的沉默中,一群鸽子掠过头顶向跑马山飞去。刺耳的鸽哨声方才使云登意识到自己走神了,他转过身来看到两位涅巴无声地候着,顿时恢复到主人的状态,开始发号施令。
“呷玛,到秋天了,玉隆牛场的畜群正是体肥膘壮的季节,去家庙打一卦,择个出行的吉日。我准备让绒巴带我去辖地巡视。”在向煨桑塔里送入最后一枝香雪芭后,云登说,“今年是丰灾参半的年份,各处的纳贡情况应在实地察看后向我报告。西边的昌旺土司和浪波土司因边界纠纷的械斗需要我们去裁定;河口米巴土千户儿子的婚礼送贴来邀请我们,礼品的准备你考虑一下。仲衣生根拟订一份信函传下去,让辖地的大小土司、千户、百户们有所准备。”
“哦呀。”两人齐声允诺准备退下。
刚走几步,呷玛涅巴突然又车转身,“哦,对了,老爷,你派去德格巴宫(印经院)观摩建筑的黄格根(老师)回来了,现在就在楼下候着。”
“哦,掌墨师回来了?”显然,黄格根的来访给他带来了一阵兴奋,“娜雍,去告诉黄格根,请他先在客厅里休息,我随即就到。”他双手伸出掩手的袖筒举过头顶,伸直腰痛快地做着深呼吸,似乎想把梦中的晦气全部换掉,志玛随即给老爷套上獭皮镶边的坎肩。
云登每次接见客人都会认真地整理一下行头,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前些时一位叫沃克的美国人登门造访,一番交谈,直言不讳地称赞他是具有很高学识和儒雅风度的智慧型加体魄型的康巴人。面对这位谈吐不俗的蓝眼睛外国人,云登先是对他能讲藏语和汉语感到惊讶,随后对他给予的评价感到满意,不过,这种满意丝毫没有挂在脸上。他接待过一拨又一拨的法国人、英国人、美国人……他们总是一味地奉承他,这让他在感到得意的同时,也隐隐感到不安。这些人如此痴迷我们这里,究竟想干什么?从大清国发来信函的言辞可以领悟到,朝廷对他们是恭顺有加。他不解地多次问自己。
黄格根在客厅正中踮着脚观赏一幅足有一丈长、半丈高的乾隆年间清廷御赐的画有百鸟的彩色工笔画,在它的对面,是四幅大司徒画的《八大成就者》的唐卡。来访者的模样像鸭子见到喂食的主人一般翘着首,嘴里的赞叹声只差一点没像鸭子那样嘎嘎嘎地叫出来,足见那幅色彩艳丽的百鸟图引起了他极大的兴趣。“哦呀呀,原来黄格根对绘画有兴趣?”云登掀开门帘笑盈盈地进来,伸手邀请他入座。
黄格根慌忙摘下礼帽,准备躬身问好。
“免了,免了。”云登摆摆手说,“我就喜欢跟有学养的人打交道,来云府不必拘礼。”随后两人的视线不约而同地看向百鸟图。
一番寒暄,黄格根开始了对百鸟图谦卑的垂问,“我有些问题想要请教大人。”
“哦,”云登落落大方地抬手示意,“请。”
“这百鸟是寓意人丁兴旺?还是寓意百鸟朝凤?”
云登似乎觉得他的问题过于简单,不假思索地说:“当然是两者兼有啊。”
“恕我斗胆试言,毫无疑问,画上居中最大的那只鸟寓意皇上,围绕着皇上的其余九十九只鸟,肯定就寓意为康巴大大小小的土司们,是吗?”
“嗯。”云登微微点点头,说,“有道理。”他知道通读古书的黄格根并非简单之人。
“那么,除寓意着皇上的那只鸟最大外,很明显还有一只比其他的都大,它寓意着你们的家族吗?”黄格根抄起双手贴在腹部进一步问,眼皮一眨一眨地看着云登,暗含着某种考问。
嘿嘿嘿,云登抿着嘴笑而不答。他明白,给人留下多义的猜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制胜的砝码。他深知,黄格根问了一个自己家族数百年来一直闭门冥想想要解决的画中之秘。自从云登承袭土司之位以来,他曾经仔细研究过这幅画,一直对祖辈、父辈们的秘密口授不太满意。
倒是从《清实录》一书中的描述可以肯定,自己家族被朝廷称为“内土司”,这个“内”字,意味着自己人的意思,表明中央王朝在册封康巴一百多位大大小小的土司时,对他们家是另眼相看的。他曾经拿势力相当的德格土司做比较,很快从德格土司那句“天德格,地德格”的话里证明了百鸟图的寓意,可以肯定,那只第二大的鸟就是自己的家族。德格土司那句话怎么能同“与天同大”的大清王朝并驾齐驱呢?云登庆幸自己的祖辈没有像德格土司那样,口吐井底之蛙似的狂言。
为什么没有如此狂言呢?仔细琢磨,这得益于自己家族地处汉藏交汇地的地理优势,而德格距汉地千里之遥,朝廷的羁縻政策形式上的放任自流误导和迷惑了德格土司,自以为自己脚下的土地最广,头上的天最大,误认为朝廷对自己是鞭长莫及的。再分析,自继任土司之后,自己曾在家庙看见管文书的涅巴从经堂里的尼玛意络护法神身后取出一个一尺长的檀香木盒子,从里面拿出一个红绸包裹的用金粉书写的羊皮纸卷,上面精确地记载着家族的历史,其中记录着云登家族帮助朝廷平定金川、平定尼泊尔廓尔喀、平定贡布朗杰的显赫功绩……因此,可以肯定,第二大鸟非自己家莫属,“这是家长的秘密,家族的‘密宗’啊!这就跟高僧亲自给看好的弟子传授颇瓦法一样,绝不张扬!”他一直告诫自己。
但云登内心从不愿意高人来点破画中的寓意,怕引来包括德格土司在内的众土司的闲言碎语,于是他岔开此话题问:“第二个问题呢?”语气声调带有作弄的意味。
“为什么画唐卡画的大师不像画国画的大师在完成绘画后,留下自己的签名或印章?”
“嗯,这个问题嘛,恐怕与信佛有关。”云登迟疑片刻,说,“许多唐卡画的都是佛,如果画师留名,那岂不是与佛平起平坐吗?何况佛淡泊名利,画师留名何言淡泊名利?”
从黄格根鸡啄米似的点头认可中,云登也对自己这番即兴解释颇为自赏,乘兴抬手指着唐卡画说:“司徒却吉迥乃是我们康人的骄傲啊,他创造的噶尔派,最大的创意就是所画神佛较小,场景较大,空间清晰,以绿色为主。”
“真想不到啊,大人有这番雅兴,功修至深,功修至深啊。”黄格根由衷地赞叹道。
“哪里,哪里,一派胡言。”云登谦虚地抵挡着夸赞,“去德格一路劳顿了,快快请坐。”
黄格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阴丹蓝布长衫,背微驼,蜡黄的脸色透出病态,如果不是说一口流利的藏话,单凭外观判断,他更像一位汉地迂腐穷酸的私塾先生。他是与哥哥姐姐同天不同地的遗腹子,听母亲说他的父亲在重庆老家还有一房。寻亲一直以来是黄格根的秘密心愿。
刚坐定,黄格根就迫不及待地从怀里取出图纸陈述自己的想法。“不急,不急。”云登挥挥手,说,“这事得从长计议啊,驮脚娃(马帮)都说康巴十里不同天,何况德格距康定千里之外,还是先说说沿途的观瞻吧。”其实,云登心里比谁都急。
黄格根在吞下一口酥油茶的同时发现矮角藏桌上还放着一个玉蓝色的盖碗茶茶杯,心里颇感云登待人接物的细微周到,了解自己和许多康定人一样是既喝汉茶又喝藏茶的混血儿。
云登十指交叉坐在有虎皮垫褥的藏床上,显出康巴人特有的神秘和沉稳,像云遮雾盖又略显轮廓的雪峰,这模样让黄格根感到有些拘谨,客厅顿时出奇地清静。
晓事的云登似乎洞悉了客人的窘态,语调平和地说:“不必拘泥,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此刻在黄格根眼里,云登身后的神龛上摆放的两盆朝廷御赐的珊瑚树格外抢眼,在康定大大小小的茶铺不止一次听说,这赐品是清廷专门吩咐京城有名的香玉斋回族雕刻大师马志清亲手雕刻的。珊瑚树的叶子用料是绿色的翡翠,珊瑚果是质地上乘的地中海红珊瑚做的,价值连城。面对大人大物的气派,黄格根有些拘谨,感到他对面坐的不是土司而是一个考官,自己顷刻间又回到幼年念私塾时在严厉的老先生面前背诵《三字经》《百家姓》的恐惧中,手心条件反射似的发出挨竹板时的灼烫,掌纹中渗出汗水。幸好桌上放着的从巴宫带回的礼物替他找到了话题,“哦,对了,大人,这是巴宫赠送给大人的。”黄格根的手赶在说话前将用金色绸缎裹了又裹的礼物打开,一摞经书和一块红色的经版呈现在云登的眼前。
云登恭敬地捧起足有三尺长的长方形带柄的精致雕版,如获至宝地将上面的经文像抚摩女人的滑嫩肌肤一样反复摩挲,边摸边闻,不时用经版紧贴额头,想获得更多的神示,直到油浸浸的额头印上经文的印迹。
“这是巴宫特意安排金沙江左岸江达最好的雕刻师雕刻的一页《甘珠尔》经。”黄格根神秘兮兮地左顾右盼,急速降低语调说,“大人,这是破例的礼遇,听说洋人做梦都想要收藏这些经版。看见手柄上的红蝎子了吗?有蝎子图案的经典印版是最为珍贵的。”他微微前倾的姿态像是生怕别人听见一样,其实屋子里就他们两人。“看见了。”云登感触地轻抚着凹凸有致的蝎子图形,说,“这是智慧和权力的象征啊。”
黄格根戴上老花镜,弓着背一直站在云登的身旁,兴奋地将德格之行带给他的震撼分享给云登:“这印版是用无疤的上等红桦木做的,烘干后放在羊粪堆里浸着,一直浸到来年再烘,刨平后用作版胚。经文是由最好的书法家书写的,经过十二次校对无误后再反复刷上酥油汤晾晒,最后用瑞香狼毒熬水浸泡……”
“瑞香狼毒,是不是草地上夏天开白花的那一种?”云登用鼻子再次凑近经版问着。
“哦呀,它是做经书的必用纸张,有毒,使用它的妙处就在于虫不蛀、鼠不咬……”对巴宫的介绍源源不断地从黄格根焦黄而发黑的牙齿后面传出。
“嗯,不简单啊,创建巴宫的登巴泽仁了不起!”云登的嘴里发出不断的赞叹声,他再次捧起经版同额头贴在一起,仿佛想借这块宝贝的灵气灌入脑中,给自己带来神奇的智慧。
黄格根趁着土司的兴奋劲,加快了叙述节奏,说:“第四十二世土司登巴泽仁,为了巩固和扩展八百里的领地,从壮大家族势力的利益考虑,立志要修建全藏域集宁玛、噶举、萨迦、格鲁、本波五大教派于一体的最大的智慧院。我认为他独具慧眼,并明确五大教派在自己的势力范围内一视同仁,这种平衡手段充分让各教派平等共处,极大地赢得了五大教派的拥戴,与拉萨在对待教派问题上的处理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此话怎讲?”云登用探寻的眼神瞅瞅黄格根,屁股迅速在虎皮垫子上挪了挪。
“拉萨在元朝时宠信萨迦派,明朝时宠信噶举派,到了现在又尊崇格鲁派,致使各教派间纷争不已。但是,德格巴宫却不分派别地收藏和保存着佛教的数十万块经版……从它的藏书比例和藏书量可以看出是兼容并蓄的。甚至在巴宫的小经堂里,同时供奉着释迦牟尼佛祖、唐东杰布和登巴泽仁的塑像,这种凡人和神仙共处一堂、共享人间烟火的场面,在别的地方是难以看见的,这不能不说是巴宫的宽容和超凡脱俗的大智慧。”
“哦呀呀,知我者,格根也啊。”云登突然爆出震耳欲聋的赞叹声,让黄格根颤抖了一下。楼下的云登夫人格央宗听见吼声,连忙叫花匠去听个明白,看着花匠战战兢兢地上了二楼,格央宗夫人心里咯噔了一下。
屋里,云登正兴奋地来回踱着步,愉快的步子覆盖了醒来前的噩梦。他大声说:“德格土司用脑子赢得了家业的稳固。如果我想建一座同样规模的巴宫,在开销上需要多长的准备时间?另外,如果建成后,在内容上跟德格巴宫一样,就没有任何意义。”
黄格根不停地点头附和着。
云登接着说:“我在想,传说中康定是诸葛出征时一箭成名之地,又是格萨尔烧茶的地方,名副其实的交汇地啊。如今这里又集中了佛教、伊斯兰教、基督教和汉地的儒、释、道的庙、坛,康定的包容性就如成都的一道名叫杂烩的菜,能否在更宽泛的范围内找出更新的内容?”说到此处,云登攥紧的拳头挥动了几下,那暴凸的青筋张扬着他内心的欲望。
弯腰驼背的老花匠目睹土司挥拳的举动后下楼来告诉夫人,说:“老爷正对黄格根挥拳头。”
“动手了吗?”夫人问。
老花匠摇摇头。于是,夫人命他上楼继续观察,老花匠的整个脸再次贴在了窗棂上。
这是一个所有人都猜不到的谜,挥动拳头是云登郁闷已久的发泄,隐含着深度的忧虑和不安。五百年前,他的荣尊的祖辈以锐不可当的气势,从西吴山谷翻越大雪山来到康定,怀揣皇上册封的写有藏汉两种文字的印信,在一统大渡河以西、雅砻江以东广阔领地的岁月里,这里的一切——地上跑的,天上飞的,水里游的,无一不在这张纸的权威下心悦诚服,那是尊龙天子赋予的绝对权威。
但自从爷爷辈起,朝廷像被蝼蚁镂空的堤坝一般,崩塌泄洪,汹涌而来的法国人在康定最好的地段修建了大教堂;清真寺的唤礼楼下穆斯林兴旺发达;陕商、晋商、川商、滇商、徽商占据了最好的店面并疯狂地使之延伸,生意场上,这些移民拼命似的跑在了云登家族属下的几十家锅庄前面。面对这一切,仿佛自己家族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空前的失落唤醒了云登对祖辈荣誉的眷恋,眼下,他必须依靠大智慧来稳住基业。云登喝了一口茶,定定神,发现黄格根呆若木鸡似的看着他,自己也似乎意识到土司给众人的印象就是目中无人,除了财富多、老婆多,就是娃娃多。
他心里明白,明朝时期册封的康巴土司多达一百三十多位,如果身处汉藏交汇地的土司都像其他土司那样自以为大,不多长个心眼,没有智慧和大局的观念,那权力早就如雪山上的云团化为乌有了。
但他清楚,这些话是不能讲给黄格根听的。他笑了笑,话题一转说:“关于康定这个三山夹二水的弹丸之地,《墨尔多山》书中记载着莲花生大师说的著名论断——在世界东方汉藏两地的交接处康定,是空行部经常相聚的地方。因此,交汇和杂处决定它隐藏融合的含意。就像德格土司尊崇各教派间和睦相处的准则,使巴宫赢得极高的声誉和稳定……”
温暖的阳光经过一上午的照射慢慢地移出客厅。对于两位用人而言,一点点移出的阳光使她俩感到度日如年,她们一声不吭地听着老爷和黄格根的谈话,觉得他们好像要把这一年要说的话在一上午都说完似的。老爷像主持婚礼的娘舅,嘴角堆满了唾沫泡。看着老爷唾沫四溅而忘乎所以的样子,娜雍差一点笑出了声,她用手使劲拧了一下自己的大腿,一阵疼痛才使她收起笑容,她看着志玛吐了吐舌头。
如果不是格央宗夫人牵着孙子郎加到客厅结束这次长谈,兴许云登和客人还谈性正浓地说着那些让用人们费解的话。夫人进入客厅,一直将脸贴在窗玻璃上的老花匠撤了岗。“太阳都晒过头顶了,你们两个还像贪玩的小孩,早就过了吃午饭的时间了,两个下人也不提醒提醒。”夫人的一席话使下人们紧张起来,除把脸涨红以外,几乎把头埋在了地上。
“哦,今天就不要怪她们了,是我忘记了时间,更忘记了尊贵的客人。对了,格根就在这里用餐,把我和格根的饭菜端到客厅来。”
“哦呀。”下人像惊弓之鸟快速退下,在门口同前来禀报老爷的涅巴撞了个满怀。
“不长眼睛的东西。”夫人责怪地骂了一句。
“我和格根的肚子现在都还饿着,等吃完饭我会让娜雍来叫你们的。”云登对涅巴说。
“哦呀。”显然老爷还不想结束长谈。两位涅巴只好退出客厅沿二楼汉白玉雕花护栏一直走到云府正门前用马牙石铺砌的石级上。途经其间,忙碌的用人正跪伏在地板上把皂角水蘸在刷子上清洗地板。石级下面是鹅卵石铺砌的院坝,院坝中央的圆形花台里竖起一根粗长的挂嘛呢的旗杆,翻飞的经幡整日陪伴着一丝不苟的花匠普巴彭措在花台里松土、修枝、浇水。他把院子清扫得一尘不染,只要看见有树叶落在地上,他就会立马将它清除。呷玛涅巴常常拿花匠的勤勉来教训其他人,说:“瞧瞧老普巴,有他在院子里,苍蝇都不敢往那里飞。”
花台的正前方是汉藏结合的宫殿式建筑,用石片和大圆木堆砌搭建而成。
墙面的色调以白色为主,马牙石级一直铺到二楼门口,石级底部两旁是两尊高大的汉白玉石狮。二楼是一个大客厅和两个小客厅,三楼是寝室,四楼是佛堂。楼顶采用汉式宫殿建筑造型,金黄色的琉璃瓦在雕梁画栋的屋檐上金光闪耀,五色的帷幔在屋檐四周翻飞着。房檐四角是借助风力旋转的转经筒,大殿两侧是汉式的一楼一底木结构厢房。
有一次,呷玛涅巴陪着来访的法国白脸毛人顾察博士来到院中,来访者瞧着这幢已有三百年历史的土司大宅,说什么“这建筑是凝固的音乐”。这话呷玛涅巴想了一个冬季也没有想通,他曾经歪着头纳闷地自问:“怎么石头垒的房子会唱歌呢?”后来,他确信洋人是青稞酒喝醉了说的疯话,倒是法国人送给他的镀金怀表一秒不差地转动着,比更夫和鸡的报时准确。
绕过花台,牡丹花在芍药的陪衬下竞相绽放。就连老涅巴也记不起什么时候汉地贺牡丹的习俗也开始在云府流行。每到这个时节,前来贺牡丹的达官贵人络绎不绝,一来赏花,二来站在寓意兴旺发达的牡丹花前说一大堆赞美的话同高贵的主人套近乎。
每当这时,格央宗夫人总是笑得合不拢嘴,她曾问过花匠牡丹盛开的秘诀,花匠偷偷告诉她说:“每年春夏交替头道虫草出来时,我就守在行商市的虫草摊处,用手轻轻扫拢虫草商贩用刷子刷掉的附在虫草上的泥巴,虫草泥是最好的肥料。”夫人听后悄悄吩咐花匠,“这个秘密一定不要告诉别人。”
云府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在呷玛涅巴的眼里就像情人似的。他熟悉这里的一切,就像熟悉自己身上的每一个部位。令他纳闷的是:这次老爷为什么把巡视领地的大事完全交给绒巴多杰去完成?在他看来,大少爷是一个善于突发奇想,有创造性,同时又极有破坏性的人,为人过于直率,像年轻时的云登,更像留守在玉龙牛场祖地的亲戚们——刚烈,喜用暴力摆平事情;他常常做出令云登和格央宗瞠目结舌的事情,果敢而缺乏理智,处理大事情还缺少经验,目前难以担此重任。二少爷多吉顿珠的心思全在唱歌跳舞和爱好各种稀奇古怪的事情上,对权力没有丝毫的兴趣。他从小就爱趴在地上看蚂蚁搬家,追捕茅房里嗡嗡叫的屎蜜蜂,稍微大一点时就把八音盒拆得七零八落而无法还原,将法国人照的全家福照片的玻璃底片用来当幻灯片,结果被烛火的温度熔化的胶在玻璃上流得奇形怪状,被云登狠狠地揍了一顿;尔后又对小动物感兴趣,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一只巴掌三分之一大的袖狗,好奇的女人一边惊讶如此稀奇古怪的小狗,一边又咋咋呼呼地伸手,想摸又不敢摸;再后来对洋人送的自鸣钟着了迷,那只足有三尺高的台式钟,每过一小时,钟顶的一扇小门就自动打开,从里面走出一只神奇的布谷鸟,时间是几点它就布谷布谷地叫几下,每当这时二少爷便会掀开门帘朝着院里的用人们学着布谷鸟叫,用人们从此不看太阳听他的叫声便知道几点了。他就是在这样一种充满好奇的经历中长大的。涅巴甚至担心,说不清哪一天因为他的好奇会把自己的老婆弄得缺胳膊断腿的,他对家族的兴衰全无兴趣。三少爷降央钦批兼有两位哥哥的优点,在他们兄弟中,呷玛涅巴最赏识的就是他,但偶然在钦批六岁时的一次梦呓中听见他说:“我忆起许多许多前世,一世、二世、五千世……我知道我出生在各种时空,知道我每一世的好运和噩运以及每一世的死亡和再生……”从那一刻,涅巴就断定他迟早是皈依佛门的高僧。
“这次巡视领地最少也得花上两个月时间,因此在给各地的信函中时间上要一一衔接好。”呷玛提醒仲衣生根。
“哦呀。”仲衣生根允诺。两人在聊天时娜雍走来告诉他们,说:“老爷有请。”
用完餐一阵寒暄之后黄格根起身告辞,临走前又说了一番即便耗尽终生心血也要帮助土司成就这番事业的豪言壮语。
看见土司很高兴的样子,两位涅巴也就免礼而入。云登对两位涅巴说:“我今天感觉到浑身没有力气,陪我出去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