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回宫
庙宇高堂多尔虞,
江湖山野我为尊。
长伴青灯向古刹,
我佛笑子非我门。
月华庵山门大开的这一天,所有人都去了后院,天色阴沉的厉害。
这个仿佛被世间繁华遗忘的地方终于在十年后的今天,再次敞开胸怀迎接外来者。
后院的禅房内,容色清冷的宁枧岁被一众宫人拥簇着换下粗劣的素衣,穿上华丽繁琐的瑰色曳地缠枝烟罗宫装,然后被随身服侍的婢女扶坐在一早就备好的轮椅上。
一旁面容秀气的小宫女为她带上了一副碧玉七宝琉璃冠,正要上妆时却被直接拂开手。
宁枧岁看着铜镜中映出的算不得年轻娇美的面容,不可查觉地微微皱眉,道:“不必了,就这样吧。”
主子发话,小宫女自然不敢多言,只垂头应是。
她唯一的随身婢女天青推着轮椅一路吱吱作响地出了月华庵。
一出月华庵的大门,宁枧岁就看到了一身鸦青色立领长袍的男子,以及他身后的众多随从和八人抬的轿辇。
“西厂厂臣殷繁叩见长公主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随着男子略显阴柔的嗓音响起,宁枧岁脚下顿时哗啦啦跪倒了一片。
长公主殿下……
是啊,她的父皇已经过世六年之久了,如今在位的乃是她的幼弟,而她也不再是御笔亲封的二品长乐公主,而是空有噱头的贞玉长公主殿下。
“起吧。”
恍惚不过片刻,宁枧岁抬了抬手,目光状似无意地从面前跪的规规矩矩的人身上扫过,只一眼就看出了他的身体状况。
面白无须,颈间光滑,然四肢强劲有力、吐息绵长,想必内功十分深厚。
确实是个无根之人,虽有武功傍身却改变不了外强中干的事实,时不时的腹痛定是少不了的。
察觉到自己的心思不知不觉跑偏,宁枧岁不由在心中笑自己老毛病又犯了。
看得出来又怎样?十年过去了,这世间谁还记得她是回仙阁传人呢。
殷繁起身,锐利的眼神不期然撞上了女子含着三分探究的目光,心下顿时多了几分计量。
“奴才送殿下上辇。”
殷繁上前一步,削瘦的手掌虚虚搭上宁枧岁的小臂,身体站在她的一侧,自然而然地取代了天青的位置。
后者抬眼不动声色地看了自家主子一眼,见她并没有表现出反感或抗拒的神色,这才垂首退到了一边。
“那便有劳厂公了。”
得了允,殷繁握着女子小臂的手掌换到了另一边的肩头,微微用力,另一只手臂在膝弯利落地一抄,丝毫不费力气就将宁枧岁抱在了怀里,然后走到轿辇前将人放在里面的软塌上。
怀里的人瘦的厉害,一身骨头硌得他手疼。
天青看着自家主子被一阉人抱在怀里那么久,气的眼睛都红了。
殿下在庵里吃了十年苦头,她日日盼着皇上能接殿下回宫,没想到一出来就被一阉人这般折辱!殿下是何等尊贵的人啊,他居然当着这么多人面抱着殿下!
比起天青的义愤填膺,宁枧岁自己倒是不觉得有什么。
那人规矩的很,抱她也只是虚虚地将手放在她的肩头和膝弯,并无其他越矩之举,若她真心不愿大可挣开而去。
除了感觉那手有些过分的凉以外,她还真没有什么感觉
……唔,不对,还是有的。
那人身上是香的,很淡很淡的味道,像是夏日里莲花池里最悠长的那抹香,几乎淡不可闻。
殷繁骑着马走在前面,后面跟着宁枧岁的轿辇和一众宫人。
之前为她更衣的小宫女跪在一边伺候,天青在外面跟着轿辇走。
小宫女约莫十三四岁,穿着桃色的侍服,发髻上干干净净,看着是个安分的,不过初次见面还不能妄下论断。
再看看吧,若是真如表现的这般不谙世事,收了做个手边人也未尝不可。
小宫女还在低着头整理那繁琐的衣摆,自然不知眼前这位长公主殿下早已将她里里外外打量了个透彻,并且还生了将她收为己用的心思。
“你叫什么名字?”
“回殿下,婢子名夜啼,是年前新入宫的宫人,还未来得及分配给各位主子。
托殿下洪福,此次临行前皇上亲点了婢子与另一位姐姐服侍殿下,只是那位姐姐并未随厂公前来,而是在长乐宫中洗扫,静待殿下回宫。”
小丫头说话脆生生的,容貌也长得好,就是这名字……实在是有点不敢恭维。
“本宫知晓了。不过你这名字……夜啼?听着忒晦气,不好,本宫久居佛前多年,听不得这带煞的字眼,给你改个名字,你可愿?”
宁枧岁半倚在软塌上,一双染了寒霜的眸子清清冷冷地看向面前的小宫女,眼看着她诚惶诚恐地匍匐在地上头如捣蒜。
是说,她这么可怕的吗?
“是婢子的错!婢子的贱名惹了殿下忌讳,婢子罪该万死!殿下宽宏大量饶婢子不死,还亲赐婢子姓名,乃是婢子几世修来的福分,婢子感激不尽!”
宁枧岁是上了年岁的人了,见这不过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跪在面前婢子长、婢子短的一通何等的感激涕零,心下自然是有些闹的慌。
想到之前还打算将其收为己用,顿时连头都有些疼了。
她抬手压了压微微抽痛的额角,暗暗唾弃着之前那个“识人不清”的自己。
“起来吧!动不动就跪下磕头像什么样子!从今往后,你就叫天色吧。
外头那是本宫十年前从宫里带出来的人,她长你十余岁,按着辈分你得叫一声姑姑,以后你就跟着她学规矩。
还有一点记住了,本宫放在身边的人不可骄矜自持、目中无人,也不可奴颜婢膝、折了自个儿的骨头,哪怕是对本宫也不行。
你若做得到便起来坐着,日后以名字自称,若是做不到,大可离去。”
“是,是!婢……天色记住了!”
状似没看见她那没出息的样子,宁枧岁又拈了块点心吃,顺便从她这儿打探消息。
“本宫问你,外头的那位厂公殷繁品行何如?”
东西两厂是前朝皇帝设立的机构,东厂主刑讯,西厂主情报,东西两厂相辅相成互相牵制,却又各司其职各自为政,乃是当权者手中的两把最锋利的刀。
记得当年她离京之时,西厂主事的还是赵辛词,东厂则是父皇身边的李涣掌管,如今西厂主事换了人,那赵辛词呢?是出了宫养老,还是死了?
“这……”
天色被问得血都凉了半截,面色也渐渐变得惨白,这要她如何说呢?
“回……回殿下,殷厂公是五年前受封的,之前一直在司礼监供职,而今厂公不止是西厂主事,还是四品司礼监秉笔,常在御前侍奉。
至于……至于品性如何,厂公杀伐果断,行事雷厉风行,治下严谨,深得皇上器重,朝臣对其亦是恭敬非常。天色自知身份卑微,不敢妄言厂公品性。”
“妄言”是真妄言,至于“不敢”是不是真的不敢,她就不清楚了。
啧啧!瞧瞧人家小姑娘多会说话,没说半个不敬的字眼就在她面前树立了一个恶贯满盈、杀人如麻、欺下媚上的奸宦的形象,谁说她看走了眼?这般口才可得让天音那木讷的丫头好好学学。
不过,凡事都没有空穴来风,想必那殷厂公确实算不得良善之辈吧!
宁枧岁指节轻叩着手边的扶手,目光透过薄如蝉翼的纱帘落在前方马背上的人的身上。
那人应是年岁不大,那身量比她也高不出多少,想来是连弱冠都不到,不过那一身峻秀的身骨确实世间少有的。
可惜,可惜了!
马背上的人背脊挺拔,窄瘦的腰身被收在暗红色的腰封里,就算隔着薄薄的一层衣衫,宁枧岁的脑海里也能勾勒出那琵琶骨完美的形状。
“呵,本宫离京十年不问世事,不想离都之中竟出了殷厂公这样十恶不赦、祸乱朝纲的奸佞之臣!实乃我大离之耻!”
“殿,殿下慎言……”
之前她说了那么多,久久不见宁枧岁出声,天色还以为她没听懂呢,没想到这一开口直接给她吓跪了!这养在宫外的长公主怎么这么敢说啊!
呦!知道害怕了!方才含沙射影夹枪带棒地不是说的很起劲吗?
宁枧岁心下冷笑,面上依旧是一副没头没脑的鄙夷之色。
“哼!不过是一个仗着人势到处蹦跶的狗东西罢了,你怕他作甚?……行了行了!本宫看你这幅唯唯诺诺样子就来气,你下去,让天青上来!”
“是……”
天色出了一身冷汗,忙不迭地叫停了轿辇,麻利地和天青换了位置,那样子狼狈得连天青都没眼看。
切!敢在我们殿下面前耍小聪明,吓不死你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