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特派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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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1

早上,雷声达刚刚起床,穿着睡衣,正在洗漱,客厅的电话响了,雷声达赶忙去接听电话。电话那头传来坂田的声音,“雷湖长,我想上午十点请你在‘芳茗茶馆’喝茶,不知肯不肯赏光?”

雷声达赶紧回应道:“与少佐同饮,是雷某的荣幸,我提前到店恭迎少佐。”

“芳茗茶馆”是沙湖集镇上唯一一家茶馆,位于戏院的斜对面,每到下午和晚上,茶馆里高朋满座客人爆棚,而早上时节,茶馆生意清淡鲜少有人光顾。雷声达提着一只小密码箱,九点半钟从家里出发,十分钟到达“芳茗茶馆”,大门刚开,只有老板和一名服务小姐在做卫生。

雷声达要了二楼一间装修精致的茶室,在门口恭候。

十点整,坂田来到,护驾的两名勤务兵站在茶馆门口,雷声达引着坂田来到二楼茶室。

两个人漫无目标地扯着闲话。

服务小姐冲水泡茶,倒进大杯,再执大杯,把搁在雷声达和坂田面前的小杯倒满。

两个人端起小杯,品了一口。雷声达笑着问,“少佐,味道怎么样?”

坂田咂咂嘴舌,赞美道:“这是上等普洱,茶汤橙黄浓厚,香气高锐持久,滋味浓醇,乃茶中极品。”

雷声达惊叹道:“看来少佐对茶道造诣颇深!”

坂田毫不掩饰地吹嘘道:“中国地大物博物产丰富,好东西太多太多了,让人无暇顾及。告诉你,雷湖长,我虽是个日本人,却不仅熟谙中国茶道,而且还对什么古玩、文物、瓷器等等都样样精通。”

在与你谈话的不经意间,坂田却向你透露出了某种信息,看似无心,实则有意,雷声达感到了一种无形的压力,他只能就事论事地赞许道:“少佐绝顶聪明,学贯古今,实乃人中豪杰。”

坂田语含机锋道:“你称我是人中豪杰,我夸你是商界精英,咱们都是不凡之人,有些话不用挑明,就能够读懂对方。用中国话讲,这叫‘棋逢对手,将遇良才’。”说完,拿眼睛看着雷声达。

雷声达避过坂田的目光,故意装聋作哑道:“鄙人愚钝,愿闻其详。”

坂田阴笑一声,对服务小姐努嘴道:“你的,出去,我们有私事面谈。”

服务小姐走出茶室,带上房门。

茶过三巡后,坂田哈哈笑道:“百年沙湖,这几年是难得一遇的好收成呀,地利人和,风调雨顺,水美鱼肥,生意通达。大家都说,雷湖长赚得盆满钵满,金银财宝多得都没地儿放了。”

雷声达笑辩道:“那是社会上瞎讲,您也信啦。不过这几年的收成不错,的确是托少佐的福受日本人的惠。”说完,便打开装着十根金条的小手提箱,诚恳感谢道,“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还望少佐笑纳。”

坂田眼睛都没往手提箱那儿瞟一眼,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抿下去,敬道:“雷湖长懂得知恩图报,有这份心意,很好!”坂田又喝了一口,脸色变得严峻起来,正正经经道:“雷湖长,只是你的这点心意,不足以表达大日本帝国对你的保护以及我对你的特别关照。何况,我是帝国军人,领着俸禄,怎能接受不义之财?”

雷声达立刻表态道:“我向日军武汉司令部上贡鲜鱼两万斤,让皇军改善伙食。另外,我还愿意捐助银元五百文,给沙湖日军做费用开支。”

坂田摇头:“NO,NO,皇军不要鱼,皇军也不缺钱。”

雷声达问:“那我该如何表达心意?”

坂田的眼光扫视过雷声达后,暗示道:“你的手里有我要的东西,你懂的。”

雷声达故作纳闷,“少佐,我真不知道您要什么?”

坂田高深莫测地笑道:“这个谜语别留给我猜,你我都是聪明人,谜面你是知道的,别让我等得太久喽。”说完,站起身,径直走出茶室,留下雷声达一个人呆坐那儿。

管家急急慌慌地跑进茶室,低声禀报道:“东家,不好了,七八十个渔民聚集在您家门口,强烈要求减税降费,他们一定要与您当面对谈。”

雷声达大为恼火,道:“人也是要和我对谈,鬼也是要和我见面,我哪来那么多的时间?”

管家忧心道:“您不出面,只怕他们会静坐久等,社会影响不好呀。”

雷声达发令道:“你让湖上巡逻队来抓领头的,如果力量不够,通知赵布仁加派人手,我就不信奈不何这几个刁民?”

“再要抓人,您的那个土牢都装不下了。”管家小声透露道。

雷声达横下一条心道:“装不下就再建几间,绝不能让他们这样胡闹下去!”

家是回不去了。今天是巡湖时间,雷声达急匆匆地赶到沙湖岸边,登上巡逻船。坐在船上,他满腹心事,一言不发。船到洪口码头,他走下船,洪口征收点负责人老秦陪在身边,低声汇报道:“湖长,又有很多渔民聚集,抗议苛捐杂税太重。”

雷声达想都没想地发话道:“让湖上巡逻队派人抓,有一个抓一个。”

老秦颇感为难道:“这次抗议有近百人,巡逻队那帮人怎么抓得过来?”

雷声达道:“打蛇打七寸,擒贼先擒王,抓领头的!”

“领头的躲在幕后,要求和您当面对话。”老秦道。

雷声达极为生气:“他娘的,谁都想跟老子见面对话,这世道真是太不成体统了。”

“我看他们没有恶意,湖长还是屈驾和他们见上一面吧。”老秦一边察言观色,一边劝道。

雷声达没再吱声,算是默许。

白荷、胡水生带着游击队员混在聚集的渔民之中。湖上巡逻队员手持步枪,和渔民们对峙。

在老秦的引领下,雷声达走进渔棚,和渔民打扮的宋书记见面。

雷声达先发制人道:“你的胆子真够大的,敢组织渔民与我对抗?”

宋书记笑道:“不是我的胆子大,而是渔民们的情绪大。不用我号召,渔民们也会风起云涌地自发请愿。”

雷声达自吹自擂道:“这几年,我把百里沙湖维持得井井有条和和顺顺,同渔民们相安无事,哪里有什么冲突?都是你们几个为首的在背后捣鬼。”

宋书记揭露道:“你打着日本人的旗号,征收各种名目的税赋,多如牛毛,你是赚到了,赚得数钱数到手软。而那些渔民呢,苦不堪言生活悲惨。你高高在上,哪里了解他们的疾苦?”

雷声达干脆利索地问,“废话就甭说了,你们这么闹,想要达到什么目的?”

宋书记一字一句道:“减税降赋,还钱于民。”

“我有三十人的湖上巡逻队要养活,还有保安队那儿要应酬,更有日本人那里要打点,你们让我减税降赋,我的账怎么算得过来呀?”雷声达叫苦不迭道。

“湖长,那得看你怎么算这个账了。”宋书记苦口婆心道,“在日本人的治下,你赚再多的钱有用么?日本人要平调你的财产,是分分钟的事。所以,我劝你行善积德减税降赋,给老百姓一个活路。”

雷声达上下打量宋书记一阵,猜测道:“看你说话一套一套的,好像不是个渔民。”

宋书记公开亮明身份道:“我不是渔民,但我是渔民农民的代表——沔阳县委书记宋中轩。”

“你就是大名鼎鼎的宋书记呀。”雷声达惊叫道,立马双手合揖,“如有得罪,还望见谅。”

宋书记朗声道:“没有,没有,能够见识雷湖长,也是我莫大的荣幸。”

雷声达道:“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宋书记应该不光为这件事情而来,应该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吧。”

宋书记笑道:“为了渔民的生计,先把这件事解决再说。”

雷声达高声承诺道:“看你宋书记的面子,我们一定调低税率减少收费。”

“湖长通情达理,饱含为民情怀,我代表全体渔民表示感谢!”宋书记真诚致意道。

“感谢的话就不用说了。”雷声达摆手道,“宋书记,还是说说你那件更重要的事吧。”

看到雷声达直奔主题,宋书记没再绕啥弯子,便单刀直入道:“我为你手中的那批文物而来。”

雷声达脸色突变赶紧否认,“我手里没有文物!”

宋书记一边回忆一边叙说道:“1939年日军攻打沔城,沔城危急,5月30日夜晚,县衙将六十多件元代瓷器倾卖,被你低价买走。这种通天的大事,湖长怎么会不知道呢?”

雷声达似乎早有准备,他有名有姓地印证道:“宋书记,你可能不知道,我买走后迅速转手,卖给了汉口的文物贩子刘文龙。”

宋书记戳破道:“你的这种说法,三岁的小孩也不会相信。据可靠情报,日本人盯上了这批文物,另外,国民党128师的王老虎也在觊觎这批东西。坂田已经暗中派人在沔城、沙湖、仙桃等地展开调查。如果这批国宝被日本人弄走,你将成为历史罪人。”

雷声达硬声硬气道:“不说我手中没有文物,即便有,我绝对不会让日本人掠走。”

宋书记当即肯定道:“你有这种决心,很好!但是,俗话说,不怕强盗来偷,就怕强盗惦记。湖长得有应对之策。”

雷声达沉默了,他心里没底,更没想到什么应对之策。

宋书记似乎洞察到了雷声达内心的激烈斗争,便趁热打铁道:“湖长,你不与日本人勾结是正确的选择。但是,你别指望赵布仁和汪伪部队,他们也是靠不住的。只有老百姓才是你的坚实后盾,只有共产党新四军和沔阳游击队才是你真正的靠山!”

人只有交往才能取得信任,自己与共产党形同陌路,与新四军和游击队没啥交集,哪里有什么相信的基础?心里这么想,雷声达却没有拒绝,留有余地,“你让我考虑考虑吧。”

“共产党代表的是广大群众的利益,所领导的新四军和游击队在为民族独立和人民解放不懈奋斗,你不相信这样的队伍,你还能相信谁?”宋书记无比坚定地宣扬着他的主张,“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你与我们多接触多合作,一定能够感受到我们的诚意和决心。”

雷声达长长叹了一口气,眼里露出的是将信将疑的神情。

老秦走进来,报告道:“湖长,听说洪口有人闹事,赵布仁带着保安队驰援来了。”

白荷、胡水生走进来,护住宋书记。

临别,宋书记对雷声达交代道:“坂田肯定会对你下手,当遇到紧急情况,你记得去找戏院的刘春红,她会及时向县委汇报,我们会帮你想办法的。”

2

早上,青菱驾船,载着宋书记和白荷往下查埠去了,他们要去和新四军五师领导碰头商量事情。

船刚刚离岸,胡水生便把有才、铁强拉到一旁,小声嘀咕道:“咱们等会到镇上去。”

有才和铁强心领神会地点头。

三个人踏上船,铁强荡桨,船一下子就驶离岸边十几米,青果跑过来,对着三个人喊道:“你们三个人干什么去?”

有才答道:“我们到湖中间摘莲蓬采藕带去。”

青果叫道:“我要跟你们一块去。”

“我们三个大男人在湖里,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带你一个女同志多不方便,你还是自个儿呆在驻地吧。”铁强高声劝道。

船已驶出几十米,青果哭喊道:“你们肯定又要去‘单独行动’。白特派临走专门叮嘱我,叫我看住你们。你们这样跑了,会让我受批评的。”

胡水生高声回应道:“我们集体给你作证,不是你的问题,她不会批评你的。”

船驶入湖心,胡水生和有才望着岸边,青果依然站在原地,像一尊小石雕。有才很是心虚道:“我们这样哄骗青果,只怕她再也不会相信我们了。”

胡水生看在眼里,想在心头。青果相信不相信对他而言无所谓,他并不是很在意。他在意的是白特派,虽然她与宋书记出去执行公务了,却时时刻刻对他不放心,还让青果专门监视,恨不得把他拴在裤腰带上,她心里才踏实似的。难道自己就这样让人不省心?哼,你白特派越发这样看紧,我越发要叛逆给你看。我就不信游击队离开你就不能建功立业?天下不是靠女人守出来的,而是靠男人打拼出来的。想到这里,胡水生转过头敦促铁强,“你手脚快点行不行?”

铁强加快了荡桨摇橹的频次。

船泊沙湖岸边,三个人来到集镇西边的居民小区,胡水生的姑妈就住在这个小区里。

三个人走进姑妈家,姑妈正捅炉子准备烧中午饭,胡水生央求道:“姑妈,我想中午与栓子表哥在桃源饭馆吃顿饭,麻烦您到保安队部走一趟,通知一下表哥。”

姑妈嘟呶道:“你不晓得去呀,非要拉我的差。”

胡水生双手拉住姑妈的右手,机灵应答道:“您去保安队部,属正常往来,没人怀疑。而我只要在那儿一露面,印子蛮大的。”

姑妈无奈,摘下围裙,踩着两只三寸金莲,扭着胖胖的身躯,像竞走一样地匆匆赶去保安队部。

有才好奇地问,“胡队长,你姑妈是怎么从胡家台的农村嫁到沙湖集镇上来的?”

胡水生讲述道:“姑妈年轻时长得清纯、甜美,经常和我爷爷驾船来沙湖集镇卖鱼。当时姑父在沙湖码头当差,两人经常碰面,久而久之,就对上了眼,姻缘就此结成。”

铁强感叹道:“难怪老人们说,婚姻改变命运。还真是的,你姑妈嫁到镇上,就等于是到了福窝,再也不用风里来雨里去地打鱼撒网奔波劳累。”

胡水生并不同意铁强的看法,驳斥道:“生活的方式有多种多样,我姑妈选择闭门不出相夫教子,过的是安逸平静的日子。而别的女人选择跟着男将过那种捕鱼捞虾四海为家的生活,一样乐趣无穷。你说呢,有才。”

有才感到自己也说不清辨不明这个道理,只能和稀泥道:“你们两个说得都在理。”

三个人缄口没话可说,姑妈回来打破了尴尬,她擦把汗,喘口气,然后对胡水生道:“我已经跟栓子说好了,十二点在桃源饭馆见。”

胡水生抱着姑妈亲了一口,“谢谢你,我的好姑妈!”

临别,有才和铁强走出屋,姑妈让胡水生留下,她拉着胡水生的手,很是焦急地托付道:“水生,你表哥跟着赵布仁,替日本人卖命,虽是公差,但终究不是什么好事。如果有合适的事情,你得替他放在心里。”

胡水生把嘴附在姑妈耳边,悄声道:“姑妈,栓子哥名义上在赵布仁手下做事,其实暗地里为我们共产党游击队提供了很多情报。您放心,等时机成熟,我就把他拉过来,我们哥俩一起战斗。”

姑妈的脸上立刻浮现出笑意,“那就好,那就好”。

别过姑妈,胡水生带着有才、铁强来到桃源饭馆,在二层阁楼要了一个包间,三个人坐在里面一边吹牛一边等人。

将近十二点钟,胡水生正要下楼到门口去迎候栓子表哥,没想到栓子已经提前闯了进来。关上房门,看到三位聚在一块,栓子道:“你们的胆子还真肥,光天化日之下,敢在沙湖集镇到处转悠。你们可要当心,日本人正在四处捉拿你们。”

胡水生毫不在意地笑道:“我们脸上没刻字,身上没签名,日本人又不认得,怎么可能捉拿到我们?”

栓子提醒道:“小心驶得万年船,在这个时期,小心为妙谨慎为好。”

“栓子哥,我发现你越来越像一个人了。”有才揶揄道,“像我们队里的白特派,一天到晚像念九遍书似的,让人做梦都在喊‘谨慎谨慎、小心谨慎’。”

“白特派每天这样念叨是对的。特殊时期,更需要冷静和谨慎。”栓子强调道。

胡水生撇开话题问,“今天怎么来得这么利索?”

栓子如实报告道:“我妈在队部一现身,我就知道是你们来了。十一点半,我服侍赵布仁吃完午饭,又送他到房间午休,然后就偷偷溜过来了。”

胡水生特意套近乎道:“你天天吃集体食堂,清汤寡水的,今日我们专门点了野鱼、野鸭、土鸡和沙湖红心咸蛋给你改善生活,还点了碧潭小曲酒,让你喝了,滋补滋补身子。”

栓子揭穿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表弟,是不是又要我为你们做啥不当之事?”

有才接过栓子的话头,赶紧解释道:“没有没有。今天请你吃饭喝酒,纯属交流感情,顺带问你两个方面的问题,绝对不会让你为难。”

上菜了,铁强赶忙把四个杯子并在一块,把一斤酒平分掉。

杯盏交错,你敬我回,很是热闹,几个人吃得狼吞虎咽,喝得甚是尽兴。

酒足饭饱之后,胡水生才提正事,他小声问道:“栓子哥,我的那个战友是个钢铁男人,面对严刑拷打宁死不屈。据说日本人在他身上使用了化学药品,但是依然没有撬开他的口。有没有这回事?”

栓子点头,“坚贞不屈。”

有才着急地问,“他现在还关在日军监牢么?”

栓子密告道:“前天晚上已秘密转到我们这边来了,但在情况没有摸清楚之前,你们切莫轻举妄动。”

胡水生恳求道:“你能不能尽快把情况摸出来。”

栓子很是爽快地答应道:“没问题。”说完起身准备离开,被胡水生拉住,继续问道:“这些天没背鬼子的‘西瓜’,浑身上下怪难受的。我们找你探听一下,鬼子有没有单独外出的时候?”

栓子道:“坂田有令,外出必须三人成行,所以没人敢违抗。”

铁强追问道:“难道外出都必须是三人以上呀?就没有出现落单的情况?”

栓子抱头思索一阵,猛击胡水生一拳,“有个时候你们可以利用。”

三个人的眼睛瞪得像铜铃,望着栓子。

栓子压低声音,兴奋地告知道:“每天吃完晚饭后,有七八个鬼子相约会到通顺河里去游泳,有时还让我们陪泳。有一个叫寅次的鬼子,特别喜欢水,别的鬼子走了,他总是掉在后边,继续游一阵子。”

胡水生既紧张又倍感刺激,心都快飞出嗓子眼了,他擂擂有才的胸脯,又捶捶铁强的肩背,“终于逮着机会,咱们可以单独干一场了。”

3

傍晚的沙湖,热浪滚滚,暑气未消,镇上的居民们三三两两涌到通顺河边,有的在河坡上嬉戏,有的到河里游水。

八个日本兵来到后,把脱下来的衣服搁放在一个平台之上,他们身着短裤,顺着石砌台阶直接下到河里。

胡水生、有才和铁强混在人群之中。胡水生对有才、铁强耳语道:“我们到附近去察看一下,眼睛放灵光一点,看看有没有埋伏?有没有可疑人员出没?”

三个人各自察看一个区域,一刻钟后碰面了,三个人彼此摇头。接着,他们扑进河里游了一会后,分头上岸,在离日本兵不远的地方坐下。

天色暗了下来,河坡上的人变得稀少起来。

八个日本兵游到岸边,七个集体上岸,领头的喊道:“寅次,快快上来,一起回去。”

叫寅次的日本兵答道:“你们先回去吧,我玩一会再走。”说完,又向河对岸游过去。

七个日本兵穿戴整齐,越过大堤而去。胡水生悄声布置道:“我们在寅次游转来的河中间对他实施包围,然后——”

有才和铁强领命后,悄无声息地随胡水生下了水。

三个人游到河中央,用踩水的姿势保持身体平衡,好比张开着一只袋口,等着寅次游进来。

当寅次进入“口袋”,铁强潜下水,双手擒住他的双脚,胡水生抓住他的左手,有才抓住他的右手,寅次动弹不得,只能随着他们的合力往下沉没。

寅次的水性尚好,他拼尽全力,奋勇往上一冲,用吃奶的劲喊道:“救命啦!”

这一声喊叫,被岸边的一个保安队员模样的探子听见了。

寅次的头发尖在河面飘浮几下后,整个人坠入到了河底。铁强为牢靠起见,又潜下去,一手捏紧他的鼻孔,一手捂住他的嘴,直到他没有一丝儿活气。

三个人游到岸边,走上大堤,突然,那个保安队员模样的探子对七个日本兵指认道:“太君,就是这三个人。”

为首的日本兵从腰包里掏出手枪,发令道:“跟我追!”

三个人像兔子撒欢似的拱进河坡平台的树林里,胡水生一边奔跑一边指示道:“铁强,你先跳河逃跑,紧接着有才跳。”

有才和铁强不从,继续陪着他向前迅跑,胡水生吼道:“你们还把不把我当队长?服从命令,赶快跳河!”

铁强第一个跳进河里,日本兵没管没顾,继续往前追。跑过一两百米后,有才又跳进河里,日本兵依旧没被分散注意力,狂追猛赶着向前奔跑的胡水生。

转弯过去就是沙湖码头,胡水生有如百米冲刺一样地冲到岸边,甩开了日本兵,正要跳湖,蓦然看到白荷和青果从船上下来。

白荷不动声色地指挥道:“赶紧下湖,藏在两个渔船中间。日本兵由我来应付。”

胡水生喘着粗气,跳进湖里,藏在两船之间的缝隙里。

日本兵一窝蜂地追过来,前后左右一看,没有看见被追赶者的人影,领头者忙问站在岸边的青果和白荷,“刚才被我们追赶的人,往哪跑了?”

白荷指指左前方道:“好像往那儿跑了。”

“胡说,我分明看到他跑到码头边了。”一个年轻的日本兵揭穿道。

“太君,他是往码头这边跑过来了,但看到前边没路,就弓着身子往左前方跑了。”白荷表情认真语气严肃地证实道。

“搜!”领头者命令道。

七个日本兵走到船上,开始搜查,一无所获。他们在领头者的引领之下,呼啦啦地往左边追过去。

待日本兵走远,胡水生的脑袋才露出湖面,他爬进船舱,一个劲地喘气。黑暗中,白荷急急地问,“有才和铁强呢?”

胡水生缓了口气,道:“在鬼子追赶的中途,我让他俩跳河逃了。”

青果担忧地问,“他俩不会出啥事吧?”

胡水生道:“我把鬼子引过来了,他俩应该不会有啥事。”

“为什么总要这样撇开集体‘单独行动’?你到底想证明什么?”白荷抑制住内心的愤懑,厉声质问道。

是呀,我到底要证明什么?胡水生自己也说不上来。

白荷面色难看,没再吱声,船舱里变得沉闷难捺。

青果打破沉寂,带着责怪的语气道:“水生哥,你什么时候能够变得不再冒冒失失?别总让我们为你担心。”

胡水生浑头浑脑道:“我一个大男人,有手有脚的,你们有什么好担心的。”

青果正欲争辩,被白荷拦下了,“等到他什么时候担心别人时,他就会懂得别人为他担心的滋味了。”

胡水生双手抱头陷入沉思,不知是在反省自己的冒失,还是在回味白荷的话意,还是在苦等着有才和铁强的消息。

小船泊在岸边。三个人坐在舱里,各自想着心事。

许久,白荷从布包袱里取出那面党旗,双手恭敬地展现在胡水生面前,问,“胡队长,面对党旗,你自己说说,对得起你举起右手、捏成拳头、念叨誓词的庄严宣誓么?”

胡水生从发愣中猛然清醒过来,他不假思索脱口而出道:“我不怕苦、不叫难、不畏险、不惧死,冲锋在前,身先士卒,我对得起我的宣誓。”

“不错,你说的这些优点我都认可。”白荷肯定过后,继而话锋一转道,“但是,你屡次三番‘单独行动’,由着性子地拿战友们的生命游戏,随心所欲地拿党的抗日事业冒险,你对党忠诚么?”她轻声问过之后,眼睛盯着他。

胡水生低下了头。

4

雷声达预感到了一种不妙,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从赵布仁的提醒,到小泽的暗示,再到坂田的警告,都是冲着那批东西而来。他仿佛看到,日本人已经张开了爪牙,随时准备攫取那批国宝。他在心里发过无数次的誓:必须阻止这种事情发生,坚决不让国宝流失!虽然日本人全面占领沙湖,看似照顾着他的生意,表面上对他很支持。但是,目睹大量同胞被杀,看到大批资源被掠,瞧见大片国土被占,作为一个有良知的中国人,他的心里充满着痛心、难过和仇恨。他时常在想,商人的本能是追利逐财,利益靠生意获得,而生意对他已经不那么重要,赚钱也不是他的唯一取向。其实,他早就想收手不干了,准备先关掉鱼罐头厂,再关掉船务公司,然后一走了之。然而,这两家企业不能说关就关。鱼罐头厂收购的是老百姓的存鱼,关掉等于是断了他们的生路。还有,鱼罐头厂生产的产品大多销往前线,供那些浴血奋战的国军享用。如果船务公司关了,老百姓出行怎么办?最恼人的是那片沙湖,日本人层层加码,税费一增再增,百姓苦不堪言,只能横征暴敛,渔民骂他黑心烂肝、咒他不得好死,抗议的声浪一波高过一波,示威集会的频次越来越密,靠湖上巡逻队抓人,也镇不住场、顶不了事。现在,他是有心无能,变得束手无策,只能当“窝囊废”受“夹板气”。所以,他下定了抽身而逃的决心。前不久,专门派管家去汉口打探情况,管家回来向他报告,在江汉路上有一幢五层洋楼要售卖,价值八万大洋。他想沙湖终非久留之地,与其让坂田之流盯得严看得紧逼得急,不如到汉口购置点产业,把全家迁过去,靠一栋门铺做些小生意,过点安稳日子。他立刻让管家交了一千大洋的预订金,今天是他与房主约定谈判签约的日子。

吃过午饭,雷声达提着行李箱,来到通顺河码头,坐进“鲲鹏号”客船头等舱,闭目养起神来。

下午五点,雷声达走下客船,直奔江汉路,来到那栋五层楼前,房主和一位打扮入时、前突后翘的美女站在那儿等着。房主与他握过手后,指着旁边的美女介绍道:“这是郭梅香小姐,我的助理,代我全权处理这笔房产。”他与叫郭梅香的美女点头打过招呼,眼睛扫过一眼,有些难以挪开。她不仅胸前有料,而且臀部有型,身材超棒气质绝佳。虽没美艳之貌,却有亮眼之魅。阅女人无数,毫无疑问,她是心中最为闪亮的一个。

房主请他到隔壁“江汉饭店”进餐,才让雷声达回过神来,随房主和梅香小姐走进一间近百平米的大包间,灯光一亮,满眼金碧辉煌,一派气宇奢华,让人如处天宫仙境之中。

落座后,房主率先切入正题道:“雷老板,上次与您管家商定的转让价值是否接受?”

雷声达淡然一笑道:“君子之约,没有异议。”

“雷老板真可谓做大生意的料,爽快!”房主赞美过后,继续敲定道,“我的房屋两个月以后全部空出,我想今日签合同,您付一半,到交房之日,我交房本,您付清余款。”

雷声达没有表示同意也没表示反对,只是笑而不语,梅香小姐一看这种阵势,知道会卡壳,忙出面劝和道:“我认为今天签约,雷老板可以付一万大洋,其余款项待交房时全部付清。”

“梅香小姐言之有理,我表示赞同。”雷声达道,满眼慈爱地望了梅香小姐一眼。

“好吧,梅香小姐,劳驾你拟出合同,我们即刻就签。”房主首肯下来,吩咐梅香小姐道。

梅香小姐到一旁拟合同,服务员端着酒、菜进来。房主启开“茅台”酒瓶瓶盖,拿过两只三两的酒盅,将酒盛满。梅香小姐很快拟出了合同,先交雷声达过目,再给房主审阅,双方均无异议,便落笔签上了各自的大名。

房主端起酒盅,一盅递给雷声达,自己手捏一盅,深表敬仰道:“幸会幸会,雷老板,您的豪爽和大气让我深感钦佩,不愧为沔阳商界豪杰,为表敬意,也为合同顺利签署,这盅酒我干了。”说完,用酒盅碰撞了雷声达手中的酒盅一下,一口气喝下了盅中之酒。

雷声达端着酒盅,心里有些发憷,从来没有一口喝完一杯烈性白酒的先例,但在这种场面之上,又不能掉价失分,他瞥了梅香小姐一眼,笑道:“我一介老朽,不胜酒力,为了不失礼仪,谢你诚意,也为了梅香小姐拟定的合同顺利签订,我也干了。”他像喝有点烫口的温水一样,不急不慌慢饮细咽地喝了下去。

两个人坐下,雷声达抿了一口饮料。房主啥也没吃,站起身,赔着笑脸抱歉道:“雷老板,鄙人低就武汉工商联合会副会长,今晚日本人在江汉关组织一场活动,实在推脱不过,只能失陪,让梅香小姐代我陪您。”说完,又是打躬又是作揖地退出了包房。

房主有些张狂地走了,喝下三两茅台,菜没吃下一口,这酒量真是了得。只是为了日本人组织的活动跑得屁颠屁颠的,让他有些瞧不起。

包房里只剩两个人。梅香小姐打开一瓶红酒,在两个高脚杯中分别倒了一兜,端起来一杯交给雷声达,她手里举着一杯,眼神迷离地望着雷声达。他喘了口气,摆手道:“你敬的酒我肯定喝,但你得容我缓缓。”梅香小姐放下酒杯,舀了一碗汤,搁在他面前的桌子上。

三两茅台下肚,除了喉管有烧灼之感外,肠胃也变得翻江倒海起来。他吃了几口菜,又喝下梅香给他舀的汤,肚腹才慢慢平静下来,可酒劲上来,头却有些晕乎了。

梅香小姐起身给他敬红酒,他没再拒绝,与她碰杯后干了。梅香小姐敬一次,他就喝一杯。在她面前,他没有设防,完全彻底地放开了自己,反正就是一个醉嘛。

梅香小姐打开包房里的留声机,曼妙的音乐在包房里低回,营造出一种慵懒暧昧的氛围。梅香小姐请他到包房里那片空场地上跳舞,他便跟着她转圈,跳着跳着,整个人几乎是靠在她的身上了。梅香小姐扶着他往客房走,他的手无意地搭到了她的胸前,虽然隔着一层衬衫,但能感受到她胸部的硕大和柔软,一种别样的感觉涌上心头。

进到房间,梅香小姐把他搁在床上,转过身去给他倒水。醉眼蒙眬之中,他蓦然看到了她的翘臀,那浑圆性感的屁股让他欲罢不能,白酒和红酒的双重功力,刺激得他不能自已。他有些歪斜地站起来,从后边抱住了梅香小姐……

第二天早上醒来,酒意褪去,人已清醒,望着身边蜷曲而卧的美女,他当然知道自己昨晚干了什么。他抚着她嫩柔光洁的脸颊,充满愧疚道:“梅香小姐,昨晚完全失态,对不住你了。”

梅香小姐一动不动地躺着,声音好像是从洞穴之中发出来的,有些阴冷,“我们这些女人,能让你们男人开心取悦,尚还有些价值。不然,活着又有什么意思?您不必内疚,我们之间,没有谁对不起谁的。”

雷声达赶忙起床,到卫生间冲了个澡,穿好衣服,从手提箱里取出用红绸包裹着的一百块大洋,放在桌上,用生意场上做交易一样的口吻道:“梅香小姐,我是个生意人,喜欢等价交换。这里有一百块大洋,算是我对你的补偿。”

梅香小姐抬起身子,波涛汹涌的胸部展露眼前,她拉过毛巾被盖在胸前,自视清高道:“您别侮辱我,我不要钱!我对您的付出,是多少钱也买不回的。”

“你是不是嫌少?可惜我手上没多的了。”雷声达道。

“不是,不是,您误会了。”梅香小组掀开毛巾被,用浴袍裹身,移步到他的面前,眼神幽幽地望着他,“为您服务是我的自愿,我一分钱也不会收。”

“那怎么行?我从来不喜欢欠别人的。”雷声达重申着他的做人原则。

她低下头,思索一阵,然后扬起脸,笑着建议道:“如果您觉得对我有所亏欠,那么就屈驾收养我做您的干姑娘吧。”说完,瞥他一眼,看他面色木然,她又笑着补充道:”当干爹也不是那么轻松的。‘干姑娘,干姑娘,一年一件花衣裳’。”

雷声达这个时刻才看出来,面前的梅香小姐不是那么简单的一个人,先前所做的一切,统统都是为了与他套上近乎扯上关系。他不怀疑她是坏人,但他感到她带有某种目的。他试探性地问,“你不是房主的什么助理。你到底是什么人有什么事?”

“干爹,我是您的干姑娘,没别的事,就是把您服侍舒服。”梅香小姐望着他,魅惑地笑道。

“梅香小姐,欠你的,我日后再还。”他知道这样纠缠下去会没完没了,不如留下一句活话。说完,他提上手提箱,头也没回地拉开门,昂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