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哲学简史(长江人文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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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道家的第一阶段:杨朱

在《论语·宪问》篇里记载,孔子周游列国时,曾遇到许多“避世”的“隐者”。这些隐士嘲笑孔子一心济世,都归于徒然。其中一个名为晨门的隐士称孔子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论语·宪问》第四十一节)。孔子的弟子子路为老师辩护说:“不仕无义。长幼之节,不可废也;君臣之义,如之何其废之?欲洁其身,而乱大伦。”(《论语·微子》第七节)

早期道家与隐者

这些隐者是“欲洁其身”的个人主义者。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又是认为世界败坏、无可救药的失败主义者。按《论语·微子》篇第六节所载,其中有一个隐者对孔子的门徒说:“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意思是,天下像滔滔洪水泛滥那样,有谁能改变它呢?)这些人远离世俗,遁迹山林,早期道家大概便是从他们中间产生的。

但是,一般隐者既已“远离世俗”“欲洁其身”,也就不再介意社会对他们的评论,不去为自己做什么辩护。早期道家则在遁世之后,还为他们的生活方式说出一套道理,杨朱便是其中最突出的一个。

杨朱的生卒年月已不可考,但大致可以知道,他生活于墨子(约公元前四七九至前三八一年)和孟子(约公元前三七一至前二八九年)的年代之间,因为在《墨子》一书中,未曾提到过杨朱,而在《孟子》书中,杨朱已经是一位著名人物,像墨子一样。《孟子·滕文公章句下》第九节说道:“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在道家著作《列子》一书中,有一章《杨朱》篇,历来认为其中反映了杨朱的哲学,但当代学者多半认为《列子》是伪书,《列子》书中杨朱的思想与更早的著作记载的杨朱思想往往不一致,它的论点主要是一种极端享乐主义。(因此,佛克教授关于杨朱的著作命名为《杨朱的乐园》。[10])而在更早的著作中,我们未曾见到有任何地方称杨朱是享乐主义者。不幸的是,我们只能从其他著述中辑录杨朱的思想言论,却无法把它们贯穿成篇。

杨朱的基本思想

《孟子·尽心章句上》第二十六节说:“孟子曰:‘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公元前三世纪的《吕氏春秋》中《审分览·不二》篇说:“杨生贵己。”公元前三世纪的另一部书《韩非子》中《显学》篇说:“今有人于此,义不入危城,不处军旅,不以天下大利易其胫一毛……轻物重生之士也。”公元前二世纪《淮南子·汜论训》篇中说:“全性保真,不以物累形,杨子之所立也。”

上面援引《吕氏春秋》,其中所说“杨生”,据当代学者的考证,就是杨朱。“不以天下大利易其胫一毛”应也是指杨朱或他的追随者,因为我们不知道,当时除杨朱一派外,还有什么人持这样的主张。把这些资料放在一起,可以看出,杨朱有两个基本思想:其一是“人人为自己”,其二是“轻物重生”。这和墨子的“兼爱”思想正好相反。

《韩非子》书中说杨朱“不以天下大利易其胫一毛”,和《孟子》书中说杨朱“拔一毛以利天下,而不为也”,两者含义还有所不同,后者正是杨朱“人人为自己”的思想,而前者则是杨朱“轻物重生”的思想,但两者和杨朱的基本思想是一致的,它们是同一个理论的两个方面。

杨朱思想举例

从道家文献资料中可以找出杨朱上述两方面思想的实例。《庄子》第一章里有一个故事,叙述传说中的圣王尧,想把王位传给一位名为许由的隐士。许由拒不接受,说:“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犹代子,吾将为名乎?名者,实之宾也。吾将为宾乎?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归休乎君,予无所用天下为!”尧愿把天下白白赠送给许由,许由也不要;当然,如果要许由拔小腿上的一根毛来换天下,他更不情愿。这正是韩非子笔下的杨朱的形象。

《列子》书中以杨朱为题的一篇还有另一个故事,其中说,“禽子问杨朱曰:去子体之一毛以济一世,汝为之乎?杨子曰:世固非一毛之所济。禽子曰:假济,为之乎?杨子弗应。禽子出,语孟孙阳。孟孙阳曰:子不达夫子之心,吾请言之,有侵若肌肤获万金者,若为之乎?曰:为之。孟孙阳曰:有断若一节得一国,子为之乎?禽子默然有间。孟孙阳曰:一毛微于肌肤,肌肤微于一节,省矣。然则积一毛以成肌肤,积肌肤以成一节。一毛固一体万分中之一物,奈何轻之乎?”这是杨朱思想中另一方面的一个例证。

在《列子·杨朱》篇中,还记述了据说是杨朱的话说:“古之人,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我们无法断定这话是否确实出自杨朱,但它很好地总结了上述理论的两方面和早期道家的政治哲学。

老庄著作中的杨朱思想

从《老子》一书和《庄子》中的若干章,以及《吕氏春秋》中,都可以看到对杨朱思想的评论反思。在《吕氏春秋》书中,有一篇《孟春纪·重己》,其中说:“今吾生之为我有,而利我亦大矣。论其贵贱,爵为天子,不足以比焉;论其轻重,富有天下,不可以易之;论其安危,一曙失之,终身不复得。此三者,有道者之所慎也。”这段话解释了人何以应当轻物重生。失去一个帝国,还有机会可以复得,但人若死去,就不可能复活。

在《老子》书中,也有这个思想。例如《道德经》第十三章中说:“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这是说,一个人如果把自己的行事为人看成比得天下更贵重,这样的人,就可以把天下托付给他;一个人如果珍惜自己甚于贪爱天下,就可以把天下托付给他。又如《道德经》第四十四章说:“名与身,孰亲?身与货,孰多?”这些都是轻物重生思想的表现。

《庄子》第三章《养生主》篇中说:“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缘督以为经,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这也是依循杨朱的思想;按早期道家看来,这是全生避害的最佳方法。如果一个人的行为败坏到遭受社会的惩罚,当然无法全生。但是,如果一个人的社会声誉太好,也不利于全生。《庄子》第四章《人间世》篇中说:“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如果有才能、有用处,则他的命运将和桂树、漆树的命运一样。

因此,在《庄子》书中,我们看到其中称颂“无用之用”。《人间世》里,讲到一棵高大的栎社树,因为木质疏松,没有用处,所以匠人不去砍伐。大树托梦对人说:“长期以来,我致力于只求无用。曾有几次,我都几乎死去,现在才成功达到无用的目的,对我来说,这就是最大的用处。”《人间世》篇末说:“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无用乃是全生之道。懂得全生之道的人,不仅不能作恶多端,为善也不能过分,他只能处于善恶之间、有用和无用之间,正是无用,最终证明他的大用。

道家思想的发展

在这一章里,我们所见到的是先秦道家思想的第一阶段。先秦道家思想总共有三个阶段:以杨朱为代表的是第一阶段;《老子》书中大部分所代表的是第二阶段;《庄子》书中大部分则是第三,也就是最后的阶段。在这里说“《老子》书中大部分”、“《庄子》书中大部分”,是因为《老子》书中也杂有道家第一阶段和第三阶段的思想,《庄子》书中也杂有道家第一和第二阶段思想。这两部著作,也和中国古代的许多其他著作一样,是这一派学说的言论著作的汇编,而不是任何个人的作品。

道家哲学的出发点是保全生命、避免损害生命。为达到这个目的,杨朱的做法是“逃避”。这是隐士们通常的做法:逃离社会、遁迹山林,指望这样就可以不致沾染人世的罪恶污秽。但是,人间如此复杂,无论个人怎样逃避,也难以完全逃避其中的罪恶污秽,因此,“逃避”并不能达到目的。

《老子》书中大部分论述是试图显示宇宙万物变化的法则。在这些道家看来,事物虽然千变万化,但在各种变化的底层,事物演变的法则并不改变。人如果懂得这些法则,按照这些法则来安排自己的行动,就可以使事物的演变对于自己有利。这是先秦道家思想发展的第二阶段。

即便如此,人还是感到生命岌岌可危。无论自然或人类社会的变化中,总有难以预见的因素。因此,无论人怎样保护自己,还是难免受到伤害,这是《老子》书中第十三章喟叹“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的由来。这个思想在《庄子》书中加以进一步发挥,成为“齐万物,一死生”的思想。它意味着,从一个更高的观点来看一己与外界、生与死。从这个更高的观点看事物,就可以超越自己以外的世界。这是另一种形式的“逃避”,它不是从世俗社会逃往山林,而是从这个世界逃往另一个世界。这是古代道家思想的第三阶段。

在《庄子》书中《山木》篇里有一个故事,很好地说明了这几种思想。

“庄子行于山中,见大木,枝叶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问其故,曰:‘无所可用。’庄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

“夫子出于山,舍于故人之家。故人喜,命竖子杀雁而烹之。竖子请曰:‘其一能鸣,其一不能鸣,请奚杀?’主人曰:‘杀不能鸣者。’”

“明日,弟子问于庄子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将何处?’”

“庄子笑曰:‘周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材与不材之间,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若夫乘道德而浮游则不然。’”

接下去,庄子讲,人浮游于道德,就是浮游于万物的初始状态,役使万物,而不为万物所役,那样,还有什么能拖累他呢?

这个故事的第一部分是讲杨朱保全生命的理论,第二部分是讲庄子的理论,“材”是《养生主》篇中所说的“为善”,“不材”是《养生主》篇中所说的“为恶”,“处于材与不材之间”就是《养生主》篇中所说的“缘督以为经”,就是遵循中道。但是,人若不能从一个更高的观点看世上事物,则这些方法都不能使他免于灾难。为从一个更高的观点看世上事物,就要无我。我们可以说,早期道家的思想是从私——即有我——出发的,在后来的发展中,“私”被倒过来,被否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