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罗莎和我新来的时候,我们的位置在商店中区,靠近杂志桌的那一侧,视线可以透过大半扇窗户。因此我们能够看着外面——行色匆匆的办公室工人、出租车、跑步者、游客、乞丐人和他的狗、RPO大楼的下半截。等到我们适应了环境,经理便允许我们走到店面前头,一直走到橱窗背后,这时我们才看到RPO大楼究竟有多高。如果我们过去的时机凑巧,我们便能看到太阳在赶路,在一栋栋大楼的楼顶之间穿行,从我们这一侧穿到RPO大楼的那一侧[1]。
当我幸运地看到他如此行走时,我会把脸伸过去,尽我所能地多多吸取他的滋养;如果罗莎在我身边,我也会叫她这么做。一两分钟后,我们就得返回自己的原位了;新来的时候,我们时常担心自己会一天比一天虚弱,因为我们在商店中区的位置往往见不到阳。男孩AF雷克斯——他那时挨着我们——叫我们不必担心,阳总有办法照到我们,不管我们在哪里。他指着地板说:“阳的图案就在那里。你要是担心的话,摸摸那里,你就又有力气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店里没有顾客,经理正忙着在红架子上布置东西,我不想去征求她的许可,免得打扰她。于是我瞥了罗莎一眼,而当她只是用空洞的眼神回应我时,我上前了两步,蹲下身,向着地上阳的图案伸出双手。可我的手指刚一触到那里,图案便黯淡消逝了,尽管我使出了浑身解数——我拍着图案刚刚出现的地方,发现不管用,又拿手摩挲着地板——它依然没有再现。等我站起身来时,男孩AF雷克斯对我说道:
“克拉拉,你太贪心了。你们女孩AF总是这么贪心。”
虽然我那时是新来的,我还是立刻意识到了这或许并不是我的错,阳只是碰巧在我触碰的那一刻抽回了他的图案。可男孩AF雷克斯依然一脸严肃。
“你把所有的滋养都占为己有了,克拉拉。瞧,天几乎都要黑了。”
一点不错,店里的光线已然阴沉了下来。哪怕是在户外的人行道上,灯柱上面的严禁停车标牌也变得灰暗而模糊了。
“对不起。”我对雷克斯说,随即又转向罗莎:“对不起,我没想着要独占的。”
“因为你,”男孩AF雷克斯说,“到了晚上我就要没力气了。”
“你在开玩笑,”我对他说,“我知道你在开玩笑。”
“我没在开玩笑。说不定我现在就得病了。那些商店后区的AF该怎么办?他们已经有点不太对劲了。这下他们的身体肯定更差了。你好贪心,克拉拉。”
“我不相信你。”我说道,但我已经不太自信了。我望向罗莎,可她的神情依然空洞无物。
“我已经感觉不舒服了。”男孩AF雷克斯说。说完他垂头弓背,身子一软。
“可你刚刚自己说了,阳总有办法照到我们。你在开玩笑,我知道你在开玩笑。”
我最终说服了自己:男孩AF雷克斯只是在逗我玩。可那天我有一种感觉,那就是,无意之间,我让雷克斯提起了某件让人不安的事情,某件商店里的AF们大多不愿谈及的事情。之后没过多久,那件事就发生在了男孩AF雷克斯身上,让我不由得想,即便他那天是在开玩笑,他的一部分内心也是认真的。
那是一个明媚的早晨,雷克斯已经不在我们身边了,因为经理把他挪到了前区壁龛里。经理总是说,每个位置都是精心策划的,无论我们站在哪里,被选中的可能性都一样大。
话虽如此,其实我们全都知道,一位顾客走进商店,目光首先会落在前区壁龛那里,雷克斯自然很高兴这回轮到他了。我从商店中区望着他扬起下巴站在那里,阳的图案洒遍他的全身;罗莎有一回冲我探过身来,对我说道:“哦,他看上去真的棒极了!他肯定很快就能找到家了!”
雷克斯进了前区壁龛的第三天,一个女孩和母亲一起走进了商店。我那时还不太擅长分辨年龄,可我记得当时我估测那个女孩的年龄为13岁半,现在我认为这判断是准确的。那位母亲是一个办公室工人,通过她的鞋子和身上的套装,我们能看出她的职位很高。女孩径直走向雷克斯,站在他面前,母亲则信步朝我们这里踱来,瞥了一眼我俩,接着又朝后区走去,那里的两个AF正坐在玻璃桌上,按照经理的吩咐,无拘无束地晃荡着双腿。一度,那位母亲呼唤着女儿,可那个女孩没有理睬,而是继续抬头凝视着雷克斯的脸。接着孩子又伸出一只手,抚过雷克斯的胳膊。雷克斯当然一言不发,只是低头冲她微笑,一动不动,谨守我们得到的指示:当一位顾客显露出兴趣时,这就是正确的做法。
“瞧!”罗莎低语道,“她就要选他啦!她爱他。他真幸运!”我狠狠地用手肘捅了罗莎一下,让她安静,因为旁人可以轻易听到我俩说话。
现在轮到女孩呼唤母亲了,很快两人一起站在了男孩AF雷克斯面前,上下打量着他,女孩偶尔还会伸出手去触摸他。两人压低了声音说着话,我听到女孩一度说:“可他真完美,妈妈。他真漂亮。”过了片刻,孩子又说:“哦,可是妈妈,拜托了。”
经理这时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在了她俩身后。终于,那位母亲转向经理,问道:
“这个是什么型号的?”
“他是一台B2,”经理说,“第三代。遇上合适的孩子,雷克斯会是一个完美的伙伴。我觉得,他尤其能够在年轻人身上激发出一种认真勤勉的态度。”
“嗯,这位年轻的女士确实需要这个。”
“哦,妈妈,他真完美。”
母亲又接着说道:“B2,第三代。就是那批太阳能吸收有问题的型号,对吧?”
她就是这么说出这话的,就当着雷克斯的面,脸上依然挂着微笑。雷克斯也保持着微笑,可那个孩子一脸困惑,眼睛从雷克斯身上移开,瞥向母亲。
“不错,”经理说,“第三代一开始确实出了一点小状况。可那些报道太过夸大其词了。在照明度正常的环境下,绝对没有任何问题。”
“我听说太阳能吸收不良可能导致进一步的问题,”那位母亲说,“甚至是行为问题。”
“恕我直言,太太,第三代产品已经为许多孩子带去了无尽的欢乐。除非您住在阿拉斯加或是矿井里,否则您无需担心。”
那位母亲继续看着雷克斯。最终她摇了摇头:“对不起,卡罗琳。我看得出你为什么喜欢他。可他不适合我们。我们会替你找到一个完美伙伴的。”
雷克斯继续微笑,直到两位顾客已然离开商店;即便是在那之后,他也没有表露出难过的迹象。可就在那时,我想起了他开过的那个玩笑,我能肯定那些问题——关于阳,关于我们能吸取多少他的滋养——雷克斯已经在脑子里想了有一阵子了。
今天,当然,我意识到雷克斯不会是唯一一个这么想的。但是,按官方说法,这根本就不是问题——我们每一个AF的技术规范都确保了我们不会受到各种因素的影响,譬如我们在房间里的摆位。话虽如此,某个AF在离开阳几小时后,还是会渐渐感到无精打采,他会不由得担心他的身体有毛病——某种他自己独有的缺陷,而一旦这毛病被人知晓,他就永远也找不到家了。
这就是我们为何如此朝思暮想着要进橱窗的一个原因。经理允诺会给我们每个人一次机会,我们每个人也都盼望着那一天的到来。这部分是因为经理所说的那份代表商店面对外界的“特别荣誉”。另外,当然咯,无论经理怎么说,我们全都知道:站在橱窗里,我们被选中的可能性也更大。可最重要的那个原因,那个我们全都明白但秘而不宣的原因,还是阳和他的滋养。罗莎确实和我提过一回这件事,压低了嗓子,就在那机会快要轮到我们的时候。
“克拉拉,你说说,等到我们进了橱窗,我们是不是会得到许许多多的营养,从此我们再也不会匮乏了?”
我那时还很新,所以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虽然同样的问题也曾在我自己的脑海中浮现过。
接着,我们的机会终于来了——一天早晨,罗莎和我步入橱窗,小心翼翼地不去打翻任何一件陈设,避免重犯上周我们前面那一对的错误。商店,当然咯,这时还没有开门,我以为铁格栅会是完全放下的。可我们刚一在条纹沙发上落座,我就看到格栅底部露出了一道窄缝——经理一定是在过来确认我俩一切就绪的时候把格栅升起了一点——阳的光芒构造出一个明亮的三角形,爬上平台,终止于我们面前的一道直线。我们只需把脚往外伸一点点,就可以置身于他的温暖之中。我那时就知道,无论罗莎的问题有着怎样的答案,我们将要得到的滋养也足够维系我们好一阵子了。当经理按下开关,格栅完全升起时,我们立刻沐浴在了灿烂的光芒中。
我得在这里承认,一直以来,我还有着另一个想要走进橱窗的理由,与阳的滋养或被人选中全都无关。不同于大多数AF,不同于罗莎,我一直渴望着看到更多外面的世界——看到它全部的细节。因此,格栅升起的那一刻,当我意识到此刻我和人行道之间只隔着一层玻璃,意识到我能够无拘无束地、近距离地、完完整整地看到那么多我以前只能窥到边角的东西时,我是那么地激动,以至于有片刻工夫,我几乎忘记了阳和他对我们的仁慈。
那是我第一次看清RPO大楼其实是由许多不同的砖块构成的;与我之前的想法不同,它也不是白色的,而是淡黄色的。我还能看出,它比我想象的要高——有二十二层楼高——而每一扇千篇一律的窗户下面都有一个与众不同的窗台。我看着阳如何在RPO大楼的楼面上刚好画出一道对角线,所以在那道线的一边是一个近乎白色的三角形,而另一边则是一个颜色暗沉的三角形,虽然我现在明白了整栋楼其实都是淡黄色的。我不但能看见直到楼顶的每一扇窗户,有时还能看见窗户里的人,或站,或坐,或四处走动。而在楼下的大街上,我能看到过往的路人,他们各式各样的鞋子、纸杯、肩包、小狗;如果我愿意,我还能目送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一路穿过人行横道,走过第二块严禁停车标牌,一直走到两个修理工站在一条下水道前面指指点点的地方。当一辆辆出租车放慢车速,礼让穿过横道的人流时,我能清楚地看到车厢里面——司机的一只手拍打着方向盘,乘客的头上戴着一顶帽子。
白天就这样过去了,阳一直让我们保持着温暖,我能看出罗莎非常开心。但我也注意到,她几乎什么也不去看,两眼一直盯着我俩正前方的第一块严禁停车标牌。只有在我向她指出一样东西的时候,她才会扭过头去,可即便如此她也很快就失去了兴趣,又回头接着看店外的人行道和那块标牌了。
只有当一个路人在橱窗前驻足的时候,罗莎的眼睛才会长久地望向别处。在这种情形下,我俩都按经理的教导行事:我们会面带“素淡”的微笑,凝视着街道对面,在RPO大楼笔直向上的楼体中点处驻目。我们很想仔细地端详一位走近的路人,但经理解释说,在这样的时刻进行目光接触是极为不雅的举动。只有当一位路人明确向我们示意,或是透过玻璃对我们说话的时候,我们才能回应,但在此之前我们绝不能擅动。
我们发现,一些驻足的路人根本就不是出于对我们的兴趣。他们只是脱下脚上的运动鞋,摆弄摆弄,或是按着他们的矩形板。不过,另一些人会径直走到橱窗玻璃前,盯着里面看。这些人中的许多是孩子,属于我们最为适合的年龄组,他们似乎也很高兴看到我们。孩子们会兴奋地走上前来,有时一个人,有时跟着大人,然后指指戳戳,哈哈大笑,扮鬼脸,敲玻璃,冲我们招手。
偶尔——我很快便能比较熟练地在貌似凝望着RPO大楼的同时观察那些橱窗前面的人了——一个孩子会走过来,紧盯着我们,脸上会有一丝悲伤,有时会是愤怒,仿佛我们做错了什么。这类孩子可以在下一刻轻易地换一张脸,忽然像其他的孩子一样开始大笑或是招手,但当我们在橱窗里度过了第二日后,我很快学会了分辨其中的差异。
我试着和罗莎说过这件事,在遇见了第三个或是第四个这样的孩子之后,但她只是微笑着说:“克拉拉,你操心太多了。我确信那个孩子非常快乐。这样的日子,她怎么能不快乐呢?整座城市今天都那么快乐。”
不过,在结束了我们的第三日之后,我还是和经理提起了这件事。她一直在表扬我们,说我们在橱窗里表现得“美丽又体面”。店里的灯光这时已经调暗了,我们都在商店后区,倚着墙,一些人正在就寝前翻阅那些有趣的杂志。罗莎就在我旁边,但通过她的肩膀我能看出来她已经快要睡着了。因此,当经理问起我这一天过得开不开心时,我借机和她说起了走近橱窗的那些悲伤的孩子。
“克拉拉,你真是了不起,”经理压低了嗓音说,免得打扰罗莎和其他人,“你能留意到并且领悟到这么多事情。”她摇了摇头,仿佛在啧啧惊叹。接着她又说道:“你一定得明白,我们是一家非常特别的商店。那里有许多孩子会很乐意能够选择你,选择罗莎,选择这里的任何一个人。可那对他们来说是不可能的。你们在他们眼中遥不可及。这就是为什么他们会来到橱窗前,梦想着能够拥有你们。但紧接着,他们就会感到悲伤。”
“经理,一个那样的孩子。一个那样的孩子家里会有AF吗?”“也许没有。没有一个像你这样的AF,那是肯定的。所以,如果有时候一个孩子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你,带着怨恨或悲伤,透过玻璃说一些让人不愉快的话,你不要多想。你只需记住:一个那样的孩子很可能是满心沮丧的。”
“一个那样的孩子,没有AF,一定会非常孤独的。”
“是的,没错,”经理轻声说,“孤独,是的。”
她垂下眼睛,不说话了,于是我等待着。接着,突然,她露出微笑,伸出手,轻轻地将我之前在观察的那本有趣的杂志从我手中拿开。
“晚安,克拉拉。明天要表现得和今天一样好。还有,别忘了:你和罗莎在代表我们面向整条街道。”
*
那是我们在橱窗里的第四天,上午已经差不多过了一半,就在这时我看到了那辆出租车放慢车速,司机从车里蓦地探出身来,好叫其他出租车给他让行,让他穿过行车道,停到我们店前的路牙边。乔西从车里下到人行道上的时候,目光就落在我的身上。她苍白又瘦削,就在她朝我们走来的时候,我看出了她的步态和其他的路人不一样。她走得并不算慢,但每走一步她似乎都要权衡一下,确保自己还能站稳,不会摔倒。我估测她的年龄在14岁半。
她一走到近前,把过往的行人全都抛在了身后,便停下脚步,冲我微笑。
“嗨,”她透过玻璃对我说,“嘿,你能听到我吗?”
罗莎依然在遵照指示,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的RPO大楼。可既然她在对我说话,我就可以直视这个孩子,还以微笑,点头鼓励她了。
“真的?”乔西说——当然咯,那时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我自己都快听不到自己说话了。你真能听到我?”
我又点点头,她晃着脑袋,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
“哇哦。”她回头瞥了一眼——哪怕是做出这个动作,她也得小心翼翼地——望向她刚刚钻出的那辆出租车。车门依然开着,横在人行道上,和她下车时一个样,车子后排上坐着两个人影,一面交谈一面指点着人行横道对面的什么东西。乔西似乎很高兴看到大人们不打算下车,于是又往前走了一步,直到她的脸几乎贴上了玻璃。
“我昨天看到你了。”她说。
我回忆着我们前一天的所见,但没能找到关于乔西的记忆,于是惊讶地看着她。
“哦,别难过,别多想,你没法儿看到我的。我就坐在出租车里,打这儿路过,车速还不慢。可我看到你坐在你的橱窗里了,所以我今天才让老妈就在这儿停车的。”她又回头一瞥,依然是那样小心翼翼,“哇哦。她还在跟杰弗里丝太太说话。这样说话挺贵的,对吧?出租车的那个计价表一直在跳呢。”
就在那时,我看到了她开怀大笑的时候,脸上如何洋溢着善意。但奇怪的是,也正是在同一时刻,我第一次怀疑,也许乔西就是经理和我曾经谈起的那些孤独的孩子中的一个。
她瞥了罗莎一眼——罗莎这时还在尽忠职守地凝望着RPO大楼——然后说:“你的朋友真可爱。”就在她说这话的同时,她的目光已经落回我身上了。她又静静地看了我几秒钟,我开始担心她再不说话,她身后的大人们就要下车了。但这时她开口了:
“知道吗?你的朋友有一天会成为外面某个人的完美朋友的。可昨天,我们坐车经过的时候,我看到的是你,我当时就想:就是她了,这就是那个我一直在找的AF!”她又笑了,“不好意思。也许这话听上去不礼貌。”她再次扭头望向出租车,可后排的那两个人影并没有要下车的迹象,“你是法国人吗?”她问道,“你看上去有点像是法国人。”
我微笑着摇了摇头。
“我们上回聚会的时候,”乔西说,“来了两个法国女孩。她俩的头发都理成那样,又短又利落,就像你。看上去好可爱。”她又默默地审视了我片刻,我想我又看到了悲伤的小征兆,但那时我还很新,所以不太确定。接着她的表情又忽而开朗起来:
“嘿,你俩这样坐在那里不热吗?你们要不要喝一杯什么的?”
我摇摇头,举起双手,掌心向上,示意阳那美好的滋养正洒遍我们全身。
“对哦。我傻了。你们喜欢待在阳光里,对吧?”
她再度扭头,这次是抬头看向群楼的楼顶。那一刻阳刚好在天空的缝隙中,乔西立刻眯起眼睛,回头看着我。
“不知道你们是怎么做到的。我说的是一直看着那里,还不会被闪花眼。我连一秒钟都办不到。”
她一只手按住额头,又一次把头扭开,这次不是去看阳,而是看向RPO大楼楼顶附近的某处。过了五秒钟,她再次回头向我。
“我猜对你们来说,从你们的位置看,阳一定是落到那栋大楼后面的,对吧?也就是说,你们从来没有看到过他真正落下的地方。那栋楼肯定老是挡在那里。”她朝出租车匆匆张望了一眼,看到大人们依然坐在车上,这才接着往下说:“在我们住的地方,没有东西挡在那里。从我楼上的房间,你能清清楚楚地看到阳落到哪里。看到他回去过夜的清楚位置。”
我当时一定露出了惊讶的神情。在我视野的边缘,我能看到罗莎也忘了规矩,正一脸诧异地瞪着乔西。
“不过,看不到他早上是从哪里升起的,”乔西说,“被那些山和那些树挡住了。就像这里,我猜。总有东西挡在那儿。可晚上就不一样了。那边,从我的房间往外看,真的是开阔又空旷。你要是能过来和我们一起住,你会看到的。”
一个大人钻出出租车,跨上了人行道,接着是另一个。乔西没有看到她们,但或许她听到了动静,因为她的语速开始加快了。
“我发誓。你能看到他落下的清楚位置。”
两个大人都是女性,两人都穿着高级别的办公室服装。那个高个子的我猜是乔西刚刚提到的母亲,因为她一直看着乔西,哪怕是在她和同伴互吻面颊的时候。随后那位同伴便离开了,混入了其他的路人中间,母亲终于转身直面我们。有那么一秒钟,她那锐利的凝视不是落在乔西的背上,而是落在我的身上,我立刻把目光别开,抬头去看RPO大楼。可乔西这时又透过玻璃对我说话,声音压低了,但依然清晰可闻。
“我这会儿得走了。但我很快就会回来的。到时候我们再聊。”接着她又添了一句,声音轻得近乎耳语,只有我能听见:“你不会走的,对吧?”
我摇摇头,对她微笑。
“太好了。行。那现在我们就说再见吧。但只是现在。”
母亲这时就站在乔西的身后。她一头黑发,瘦瘦的,虽然不像乔西或是有些跑步者那么瘦。现在她来到了近前,我在将她的面容看得更分明之后,把她的年龄上调到了45岁。正如我之前所说,我那时对年龄估测得还不是很准,但后来的事实证明,这一回我的判断大体上不错。从远处看,我起初以为她是一个比较年轻的女人,可一旦靠近,我就看清了她嘴角深深的沟壑,还有她眼中某种愤怒的疲惫。我还注意到了一件事:当母亲从后面伸手去拉乔西时,那只探出的胳膊在半空中迟疑了一下,几乎要缩回,虽然它最终还是伸上前去,搭在了女儿的肩上。
她们没入了往来的人流中,朝第二块严禁停车标牌的方向走去,一路上乔西走得小心翼翼,她母亲的胳膊一直挽着她。有那么一回,就在她们走出我的视线之前,乔西回头看了我一眼;虽然这样做会打乱行走的节奏,但她还是向我挥手告别。
*
那天下午晚些时候,罗莎对我说:“克拉拉,你说奇怪不奇怪?我一直以为等到我们进了橱窗,我们一定能看到外面有好多好多的AF。好多好多找到了家的AF。可我们没有看到很多。不知道他们哪儿去了。”
这就是罗莎身上的一个了不起的地方。她会在无意中错过那么多;哪怕是在我向她指出某样东西之后,她依然看不到那背后的特别或有趣之处。然而,时不时地,她却会说出一句这样的观察。她的话刚一出口,我立刻意识到了,我也原本以为会看到橱窗外面有许多AF在快乐地陪着他们的孩子一起散步,甚至是独自出门办事;而我尽管没有对自己承认,可确实也暗自吃惊,而且有点失望。
“你说得对,”我答道,眼睛从右向左扫视着,“此刻,在所有这些路人中间,连一个AF也没有。”
“那边那个是不是?走过平梯大楼的那个?”
我俩一起认真地看着,然后同时摇了摇头。
这个关于窗外AF的问题,虽然挑起的人是她,可她很快就完全失去了追问的兴趣——这也正符合她的性格。等到我终于看到一个少年和他的AF一起走过RPO大楼那一侧的果汁摊时,她几乎都懒得朝他们那里看了。
可我依然在思考罗莎刚才所说的话,每当有一个AF难得经过时,我都会特意仔细观察。很快,我就注意到了一件奇怪的事:RPO大楼那一侧出现的AF永远比我们这一侧多。而且,就算有一个AF难得碰巧朝我们这一侧走来,陪着一个孩子走过第二块严禁停车标牌,他们也会走上人行横道,不会从我们店前经过。而当有AF真的从我们窗前走过时,他们的表现总是非常奇怪,总是加快步伐,把脸扭开。我不由得想,是不是我们——这整间商店——都让他们难堪。我在想,是不是罗莎和我,一旦我们找到了家,在被迫回想起我们并非一直和我们的孩子共同生活,而是曾经坐在一间商店里时,也会感受到一种尴尬。然而,无论我多么努力地尝试,我依然无法想象罗莎和我对我们的商店、对经理、对其他AF抱有那样的感情。
就在我继续观察窗外的时候,我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性:那些AF并非尴尬,而是恐惧。他们恐惧,因为我们是新型号;他们担心,很快他们的孩子就会决定,是时候把他们扔掉,换上像我们这样的新AF了。这就是为什么他们如此别扭地拖着脚从我们门前走过,不愿意朝我们这边看。这就是为什么在我们的窗外现身的AF如此少。谁知道呢,说不定隔壁那条街上——RPO大楼后面的那条——挤满了AF。说不定外面的AF全都想尽一切办法,就是不走这条会从我们店前经过的路线,因为他们最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情就是他们的孩子看到了我们,随即走上前来。
这些想法我全都没有跟罗莎分享。相反,每当我们看到窗外有一个AF的时候,我总会特意问出这样的问题:他们满意他们的孩子和他们的家吗?这问题总是让罗莎开心又兴奋。她把这当成了一种游戏,总是一面指点着一面对我说:“看,那边!你看到了吗,克拉拉?那个男孩好爱他的AF呀!噢,瞧瞧他俩一起哈哈大笑的模样!”
不错,确实有很多对这样的组合看上去对彼此十分满意。可罗莎错过了许多迹象。她常常会满心欢喜地冲着路过的一对大呼小叫,而我细看之后却会意识到,尽管一个女孩在对她的AF微笑,可她实际上却在生他的气;也许就在她微笑的同时,心中却在想着一些残忍对待他的想法。我总是能注意到这样的事情,可我什么也没说,任凭罗莎去相信那些她所相信的东西。
有一回,就在我们进了橱窗的第五天早上,我看到两辆出租车缓缓驶过,就在RPO大楼的那一侧,两车挨得非常近,新来的人说不定会把它们当成一辆车——某种连体出租车。这时,前面的那辆车速稍快了一些,两车中间出现了一个间隙;透过间隙,我看到对面人行道上有一个14岁的女孩,穿着一件卡通衬衫,朝着人行横道的方向走来。她身边没有大人,也没有AF,但她看上去很自信,还有一点不耐烦;因为她步行的速度和出租车的车速相同,所以我得以通过间隙持续观察了她一段时间。随后,两辆车的间隙拉得更大了,我看到她到底还是带了一个AF的——一个男孩AF,跟在她身后,保持三步远的距离。我同样能看到,哪怕是在那一瞬间,他落在后面绝不是出于偶然,而是因为那个女孩规定了他俩就该这么走路——她在前面,他在后面,保持几步距离。那个男孩AF接受了这件事,哪怕其他的路人会看到并推断那个女孩不爱他。我还能看出那个男孩AF的步态中透着疲惫,不禁疑惑:找到了一个家,却发现你的孩子不要你,那会是怎样的感觉?在我看到这一对之前,我从来没有想到过一个AF会跟了一个鄙视他、巴不得他走开的孩子,可两人却依然继续待在一起。这时,前面的那辆出租车在人行横道前减速,后面的那辆跟了上去,我也就看不到他俩了。我继续张望着,想看看他们会不会走到人行横道那里,但过马路的人群中没有他俩的身影,而其他来往的出租车也让我再也看不到马路对面了。
*
在那些日子里,我只想让罗莎在橱窗里陪着我,从没有想过要别人,但我们共处的那段时间也确实凸显了我俩态度上的差异。我并不是说我比罗莎更渴望了解外面的世界——她,以她的方式,同样既兴奋又善于观察,也和我一样迫切地想要准备好做一个尽可能友善、尽可能有用的AF。但我观察得越多,想要了解的也就越多;而与罗莎不同,那些路人在我们面前表露的某些较为蹊跷的感情让我开始感到困惑,接着愈发为之着迷。我意识到,如果我做不到至少是部分理解这些蹊跷的事情,那么到时候,我是绝对没办法尽我应有之力帮助我的孩子的。于是,我开始搜索——在人行道上,在过往的出租车里,在人行横道前等待的人群中——我需要了解的那类行为。
起初我想要让罗莎学我的样,但很快我就发现这样做没有意义。有一回,就在我们进橱窗的第三天,阳已经从RPO大楼后面高高地升起,这时两辆出租车停在了我们这侧,两个司机钻出汽车,开始打架。这不是我们第一回目睹打架了——我们还很新的时候,曾经聚集在窗前,想要尽可能地看清楚三个警察如何同乞丐人还有他的狗在空房门前打架。可那不算是一场愤怒的打斗,经理事后也向我们解释了警察们如何替乞丐人担心,因为他喝醉了,而他们只是想要帮助他。可这两个出租车司机跟那些警察不一样。他们打起架来就好像世上最要紧的事情就是尽可能多地伤害彼此。他们的脸扭曲成了可怕的形状,新来的说不定都认不出他们是人了;而在他们朝彼此挥拳的整个过程中,他们的嘴里还一直大吼着残忍的话。路人们起初震惊地往后避开,不过后来有些办公室工人和一个跑步者过来把他们拉开了。虽然一个司机的脸上挂着血,两人还是钻回了各自的出租车,接着一切都恢复了原样。我甚至注意到,片刻之后,两辆出租车——就是前一刻还在打架的那两个司机开着的两辆车——耐心地排队等待着,一辆在另一辆前面,在同一个车道里,等着交通灯变色。
可是当我试图和罗莎谈起我们刚刚看到的这一幕的时候,她一脸困惑地说:“打架?我没看到,克拉拉。”
“罗莎,你不可能没注意到的。那就刚刚发生在你我面前。就那两个司机。”
“哦。你是说那两个出租车人!我刚才没意识到你是在说他们,克拉拉。哦,我确实看到他们了,我当然看到了。可我不认为他们是在打架。”
“罗莎,他们当然是在打架。”
“噢,不是的,他们只是装作在打架。只是在闹着玩。”
“罗莎,他们在打架。”
“别傻了,克拉拉!你老是去想这些稀奇古怪的想法。他们只是在闹着玩。而且他们玩得很开心;那些路人也很开心。”
最后我只能说:“你也许是对的,罗莎。”我想她随即就把这件事情抛到了脑后。
但我没法这么轻易就把那两个司机忘掉。我会目不转睛地追踪某个在人行道上行走的路人,不知道他会不会也像那两个人一样勃然大怒。或者,我会努力想象某个路人的脸被怒火扭曲后会是什么样子。最重要的是——这一点是罗莎永远无法理解的——我努力用自己的头脑感知那两个司机刚才所体验的愤怒。我努力想象我和罗莎对彼此愤怒到那样的地步,最后我们竟也像他们那样打了起来,真的试图伤害彼此的躯体。这想法似乎很荒谬,但我已经看到了那两个司机是什么模样,因此我试图在脑海中找到这种情感的萌芽。然而,这样做是徒劳的,最终我总是会不禁嘲笑起自己的想法来。
不过,我们在橱窗里还看到了另一些东西——另一些我起初无法理解,但最终在自己的头脑里找到某种变体的情感,虽说这样的变体就像是铁格栅落下后吊灯在地板上投下的影子。那位咖啡杯女士,譬如说,就是这样的情形。
那是在我初遇乔西的两天之后。那一天的上午浸饱了雨水,路人们全都眯起眼睛,躲在雨伞和湿淋淋的帽子下面。RPO大楼在倾盆大雨中并没有太大变化,虽然许多窗户都亮起了灯光,好像天都黑了。旁边的平梯大楼正面左半边有一大片楼面被打湿了,仿佛是楼顶的一角漏出了汁液,一路淌了下去。可就在这时,突然之间,阳冲破了云层,将阳光洒向湿透了的街道和出租车的车顶,路人们看到这景象,全都成群结队地走了出来;就在随之而来的人潮中,我看到了那个披着雨衣的小个子男人。他在RPO大楼那一侧,年纪据我估测在71岁。他一面招手,一面呼喊,脚眼看就要踩着人行道的边沿,我担心他再往外跨一步就要站到行驶的出租车流前面了。那一刻经理碰巧也和我们一起在橱窗里——她正在调整我们沙发前面的那块标牌——她和我同时发现了那个招手的男人。他身上披着一件棕色的雨衣,衣带从身体一侧悬荡下来,几乎碰到了脚踝,但他似乎没有留意,只是冲着我们这一侧继续边招手边呼喊。一群路人就在我们店门外聚集了起来,不是为了看我们,而是因为有那么一刻,人行道上挤满了人,所有人都动弹不得。接着情况起了变化,人群变得稀疏了,我看到站在我们前面的是一个小个子女人,背对着我们,目光越过四车道的出租车流,望向那个招手的男人。我看不到她的脸,但根据她的体型和姿态,我估测她的年龄为67岁。我在脑海里将她命名为咖啡杯女士,因为从后面看,披着厚厚的羊毛大衣的她看上去小小的,宽宽的,肩膀圆圆的,就像倒扣在红架子上面的陶瓷咖啡杯。尽管那个男人继续边招手边呼唤,而她显然也看到了他,她却并没有用招手和呼喊回应。她继续一动不动,哪怕有一对跑步者冲着她迎面而来,在她左右两边分开,又在她身后会合,他们的运动鞋在人行道上一路啪啪地踩出小小的水花。
终于,她动了。她朝人行横道走去——那个男人一直在示意她过来——起初步履缓慢,接着加快了脚步。她不得不再度停了下来,和其他人一样等红绿灯;男人不再挥手,但两眼一直焦灼地望着她。我又在担心他会跨出路沿,站到出租车流前面了。可他镇定了下来,走向他那一头的横道口,就在那儿等着她。等到出租车流终于停住,咖啡杯女士开始和其他人一起过马路的时候,我看到男人举起一只握成拳头的手按住一只眼睛,就像我在商店里看到的有些孩子在不安时会做的动作。接着咖啡杯女士来到了RPO大楼那一侧,她和那个男人紧紧地搂在了一起,两个人看上去仿佛融合成了一个更大的人形;太阳注意到了这一幕,将他的滋养倾泻在他俩身上。我依然看不到咖啡杯女士的脸,但那个男人的眼睛紧紧地闭着,我不确定他究竟是非常开心还是非常不安。
“那两个人似乎非常高兴能见到彼此。”经理说。我随即意识到她和我一样在密切地关注他们。
“是的。他们似乎非常开心,”我答道,“可奇怪的是,他们似乎也非常不安。”
“噢,克拉拉,”经理轻轻地说,“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睛,是吧?”
说完这话经理沉默了良久,手里握着那块标牌,凝望着街对面,哪怕那对男女已经走出了视线。最后她说:
“也许他们很久没有见面了。很久,很久。也许上一次他们像那样彼此相拥的时候,两人都还年轻。”
“你是说,经理,他们失去了彼此?”
她又沉默了片刻。“是的,”她终于说道,“一定是那样的。他们失去了彼此。然后,也许就在刚才,纯粹是机缘巧合,他们又找到了彼此。”
经理的声音和她平时不太一样了;尽管她的眼睛还望着窗外,我认为她此刻并不真的在看什么东西。我不由得想,路人们看到经理自己和我们一起在橱窗里站了那么久,不知道会怎么想。
终于,她从窗前转过身来,从我们身边走过,这时她碰了碰我的肩膀。
“有时候,”她说,“在那样的特殊时刻,人们心中的快乐会夹杂着痛苦。我很高兴你能如此细致地观察一切,克拉拉。”
说完经理便走了,这时罗莎对我说:“好奇怪啊。她那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罗莎,”我答道,“她只是在说外面的事。”
罗莎聊起了别的话题,可我还在想着咖啡杯女士和她的雨衣男人,想着经理刚才的话。我努力想象着很久以后,罗莎和我早已找到了各自的家,一天我们又在街上巧遇了。那时,我心中的快乐,就像经理所说的那样,会夹杂着痛苦吗?
*
我们在橱窗里的第二周刚开始的一天早上,我正和罗莎说着RPO大楼那边的某样东西,这时我忽然打住了话头,因为我意识到乔西正站在我们面前的人行道上。她的母亲就在她身边。这回她们身后没有停出租车,虽说她们也有可能刚刚下车,而车已经开走了,我却全没有注意,因为刚才有一群游客挡在了我们的橱窗和她们所处的位置之间。可现在人流又开始平稳地挪动了,我便看到乔西正对我绽开一脸开心的笑容。她的脸——我又想到了这一点——一笑起来便似乎洋溢着善意。可她还不能走到橱窗跟前来,因为母亲正俯身跟她说话,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母亲身上的外套——一件深色、高级的薄外套——包裹着她的身体,在风中飘动着,有那么一刻她让我想起了顶着狂风、落在高高的红绿灯顶的那些黑鸟。乔西和母亲两人说话的时候都一直看着我,我能看出来乔西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到我跟前来了,可母亲依然不愿意放她走,还在说啊说。我知道我应该把目光保持在RPO大楼上,就像罗莎那样,可我忍不住偷偷地瞥向她们,非常担心她们会消失在人群中。
终于,母亲直起了身子;虽然她的眼睛还在紧盯着我,每当有路人挡住她视线的时候都要再偏一偏脑袋,她的手却收了回去,乔西也可以迈开她那小心翼翼的步子朝我走来了。我想,母亲允许乔西一个人过来,这是在鼓励她,可母亲那从不放松、从不动摇的眼睛,还有她站在那里的姿态——双臂抱胸,十指紧紧扯住外套的面料——都让我意识到,还有很多迹象是我尚未学会读懂的。这时,乔西隔着玻璃,站到了我的面前。
“嘿!你怎么样啊?”
我露出微笑,点点头,竖起大拇指——这个手势我经常在那些有趣的杂志里观察到。
“抱歉我没法儿早点来,”她说,“我猜这已经有……多久了?”我竖起三根手指,再加上另一只手的半根手指。
“太久了,”她说,“抱歉。想我吗?”
我点点头,挤出一张苦脸来,尽管我也用心地暗示了我不是认真的,并没有不高兴。
“我也想你。我本来真的以为我会早点来的。你大概是以为我早就开溜了吧。真抱歉。”这时她脸上的笑容黯淡了一些,嘴里又说了一句:“我猜有许多别的孩子来这儿看过你了吧。”
我摇摇头,但乔西看上去不太信我。她回头瞥了一眼母亲,不是寻求安慰,而是要确认她没有靠近。接着,乔西压低声音,继续说道:
“老妈这样子看上去好奇怪,我知道的,一直盯着这边。那是因为我告诉过她,你就是我要的那一个。我说了,非你不可,所以她这会儿就在上下打量你。抱歉。”这时,我想我又看到了一闪而过的悲伤,就像我上次看到的那样。“你会来的,对吧?只要老妈点头,一切也都顺利?”
我点头鼓励她。可那份狐疑依然没有从她的脸上消散。
“因为我不想要违背你的意愿,强迫你来。那不公平。我真的想要你来,可如果你说:乔西,我不想来,那我就跟老妈说:好吧,我们要不了她,没法子。但你真的想来,对吧?”
我再次点头,这一回乔西似乎安心了。
“太好了。”微笑又回到了她的脸上,“你会喜欢那里的,我会确保你喜欢的。”她再度回头,这一次是带着胜利的姿态,冲母亲喊道:“老妈?瞧,她说了她想来!”
母亲微微点头,但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反应。她还在紧盯着我,十指掐着外套面料。等到乔西回头向我的时候,她的脸再度蒙上了阴云。
“听着。”她说,可接下来的几秒钟却又一言不发。沉默过后她终于开口道:“你想来真是太棒了。可我想要一开始就把所有的事情都在咱俩之间说清楚,所以有件事情我得说。别担心,老妈听不见的。瞧,我想你会喜欢我们家的。我想你会喜欢我的房间的,那就是你待的地方,不会把你塞进橱柜的。我成长的整个过程里,那么多好玩的事情我们会一起做。唯一的问题是,有时候,唔……”她又飞快地回头瞥了一眼,然后把声音压得更低了:“也许那是因为我身体有时候不太好。我不知道。但家里或许是有一件什么事情正在发生。我不确定那是什么。我甚至都不知道那是不是什么坏事。但事情有时候,唔,就是挺反常的。别误会,大部分时间里你是感觉不到的。可我想要跟你把话说清楚。因为你知道,当有人告诉你一切都会很完美,实际上却没说实话的时候,那种感觉很不好的。所以我现在就要告诉你。拜托了,说你还是想来。你会爱上我的房间。我知道你会的。你还能看到太阳是从哪儿落下的,就像我上次跟你说的那样。你还是想来,对吧?”
我透过玻璃冲她点头,用我所知道的最认真的方式点头。我还想告诉她,如果她的家里有任何困难,任何吓人的事情要面对,我们会一起面对。但我不知道该如何隔着玻璃、不用言语传达这样复杂的信息,因此我双手交握,高高举起,微微晃动——这个手势我曾在一个出租车司机身上见到过,他当时正坐在行驶的出租车里,对人行道上一个招手的行人做这个动作,哪怕这意味着他两只手都得松开方向盘。不管乔西有没有理解其中的含义,这个动作都似乎让她开心了起来。
“谢谢你,”她说,“别误会了。也许那不是什么坏事。也许那只是我想多了……”
就在这时,母亲喊了一声,迈步朝我们走来,可一群游客挡住了她的去路,所以乔西还来得及飞快地再说上一句:“我很快就会回来的。我保证。争取明天。拜拜,但只是现在。”
*
乔西第二天没有再来,第三天也没有。然后,等到我们在橱窗里的第二周过半的时候,我们的机会也用尽了。
从头到尾,经理一直温暖亲切地鼓励我们。每天早上,当我们在条纹沙发上坐好,等待铁格栅升起时,她都会说一句这样的话:“你俩昨天棒极了。今天也要再接再厉哦。”每天结束时,她都会微笑着对我们说:“漂亮,你俩都干得漂亮。我真为你们自豪。”所以,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我们会做错什么,而当最后一天的铁格栅降下时,我以为经理会再次表扬我们的。这就是为什么经理那天的态度让我吃了一惊:锁好铁格栅后,她直接转身走开了,甚至都没有等我们。罗莎困惑地看了我一眼,有那么片刻工夫,我们依然坐在条纹沙发上。可铁格栅已经降下,屋里几乎全黑了,因此过了一会儿我们还是站起身来,走下了平台。
我们此时面对着商店,我的视线能一直延伸到后排的玻璃桌,可店内的空间却被分割成了十个方格,因此我眼前呈现的不再是一幅统一的画面。前区壁龛在我最右边的那一格中,这符合预期;而最靠近壁龛的杂志桌则被划分到了不同的方格中,桌子的一部分甚至都出现在了我最左边的那一格里。这时店里的灯光已被调暗,我看到其他的AF在几格画面的背景中,靠着商店中区的两面墙,准备入睡。可我的注意力却被引向了中间的那三格,它们呈现的是经理的不同侧面,她此刻正在做出转身面向我们的动作。在一格中我只能看到她从腰到脖颈上半段的身体,而紧挨它的另一格却几乎完全被她的两只眼睛占据了。靠近我们的那只眼比另一只要大上许多,但两只眼睛中都满是善意和悲伤。第三格中展现的则是她的一部分下颌和大半张嘴,在那里我察觉到了愤怒和沮丧。接着她完全转过身来,走向我们,商店重新变回了一整幅画面。
“谢谢你们,你俩都是。”她说着便伸出手来,依次轻抚我们,“非常感谢。”即便如此,我依然感知到了某种变化——不知怎的,我们让她失望了。
*
在那之后,我们开始了我们在商店中区的第二段时光。罗莎和我依然时常待在一起,但经理现在经常会调换我们的位置,所以我有时会在男孩AF雷克斯或是女孩AF吉库旁边站上一整天。不过,大部分日子里,我还是能看到一部分窗户,因此得以继续了解外面的世界。当那台库廷斯机器出现的时候,譬如说,我正站在杂志桌那一侧,就在中区壁龛前面,因此我的视野几乎就和我在橱窗里时一样好。
几天来的种种迹象都表明,那台库廷斯机器肯定是一样打破常态的东西。起先,那些维修人来到现场,为机器的到来做准备,用木头屏障隔开一段街面。出租车司机们一点儿也不喜欢这样,用他们的喇叭制造了许多噪音。接着,维修人开始在地上打钻,打破了路面,甚至是好几段人行道,吓坏了橱窗里面的两个AF。一度,那噪音真的是太可怕了,罗莎只能用两只手捂住耳朵不放,哪怕当时店里还有客人。经理向进门的每一位客人道歉,哪怕那噪音与我们无关。一度,一位客人谈起了污染,伸手指向外面的维修人,说着污染对大家有多么的危险。因此,库廷斯机器刚到的时候,我还以为那也许是一台制止污染的机器呢,但男孩AF雷克斯却说不是的,那东西就是被专门设计出来制造更多污染的。我对他说我不相信,他却说:“好吧,克拉拉。你就等着瞧吧。”
事实最后证明,他当然是对的。那台库廷斯机器——我在心中如此命名它,因为它的侧面写着“库廷斯”这三个大字——先是发出一声尖利的呜鸣,这声音远没有之前的打钻声可怕,也不比经理的真空吸尘器更吓人。但三根短烟囱从它的顶篷里伸了出来,浓烟开始从那里面滚滚而出。起初那还只是一小团一小团的白烟,但很快就变成了黑烟,直到升腾而起的不再是一团团游离的烟云,而是浑然一体的一整股浓浓的烟柱。
等到我定睛再看的时候,外面的街道已经被分割成了几个竖直的图幅——从我的位置,我不用探身,就能清楚地看到其中的三幅。黑烟的浓度似乎在幅与幅之间有所差异,因此那看起来就好像是在展示一组互为对比的灰色度供人选择。可即便是在黑烟最浓的图幅中,我依然能分辨出许多细节。在一个图幅中,譬如说,我能看到维修人的木头屏障,还有一辆出租车的前半截,两者现在看起来似乎连为了一体。而在旁边的另一个图幅中,一根金属条斜切过画幅上方的一角,我认出了那是高高的交通信号灯的一部分。甚至,细看之后,我还能分辨出落在上面的一只鸟儿的黑色轮廓线。一度,我看到一个跑步者从一个图幅穿行到另一个图幅,而在他跨越图幅后,他身影的大小和轨迹全都改变了。这时,污染变得更严重了,哪怕从杂志桌那一侧,我也看不到天空的缝隙了,而窗玻璃本身——玻璃工人们如此骄傲地替经理将它擦亮——也满是污点。
我为橱窗里面的那两个男孩AF感到难过,他们等了那么久才轮到了自己。他们依然摆好姿势坐在那里,可我一度看到他们中的一个举起胳膊遮住脸,仿佛污染会透过玻璃钻进来。经理这时走上平台,对他耳语了几句宽慰的话,等到她终于从平台下来,开始重新布置玻璃展品推车里面的手镯时,我能看出她自己也心烦意乱了。我以为她或许要走出门去,和那些维修人谈一谈呢,但这时她注意到了我们,于是露出微笑,对我们说:
“所有人,请听我说。这件事很不幸,但无需担心。我们暂且忍耐几日,之后一切都会过去的。”
可是第二天,还有第三天,库廷斯机器依然没完没了,白昼几乎变成了黑夜。一度,我在地板上、壁龛里、墙壁上寻找阳的图案,却什么也没有找到。阳,我知道,正在拼尽全力;等到第二个可怕的下午行将结束时,尽管黑烟比之前还要糟糕,他的图案却再现了,虽然非常黯淡。我有些担心,问经理我们还能不能得到我们所需的滋养,她哈哈大笑道:“那个吓人的东西以前也来过这里好几回了,商店里没有一个人因为这个生病的。所以放宽心吧,克拉拉。”
即便如此,在污染持续了四天后,我还是能感觉到自己在渐渐衰弱。我努力掩饰着,尤其是在商店里有顾客时。可也许是那台库廷斯机器的缘故吧,很多时候我们等了很久却一个顾客也没有,我有时便任凭自己的姿态萎靡下去,这时男孩AF雷克斯只好碰碰我的胳膊,让我重新站直。
接下来的一天早晨,当铁格栅升起时,不但是那台库廷斯机器,就连整段不寻常的街面都消失了。污染也不见了,天空的缝隙回来了,湛蓝湛蓝的,阳向商店里倾洒着他的滋养。出租车流又开始平稳地挪动了,司机们都心花怒放。就连路过的跑步者的脸上也都带着微笑。库廷斯机器在的那段时间里,我一直在担心乔西也许正想回到店里,却被污染挡住了。可现在一切都过去了,店里和店外人人情绪高涨。我感觉,如果说乔西有一天会回来,那一天一定就是今天了。可是,到了下午过半的时候,我开始意识到这个想法有多么不理智了。我不再在窗外的街道上寻找乔西的身影,而是专注于了解更多外面的世界。
*
库廷斯机器消失了两天后,一个留着短刺猬头发型的女孩走进商店,我估测她的年龄在12岁半。那天早上她打扮得像个跑步者,穿着一件亮绿色的背心,露出两条过细的胳膊,一直露到肩膀。她是和她的父亲一起进来的,后者身穿一套休闲办公室套装,相当高级;两人在浏览商品的过程中,起初都没有多说话。我一眼就看出了那个女孩对我有兴趣,尽管她只是飞快地朝我这里瞄了一眼,然后返身回了商店前区。不过,一分钟后,她又来了,假装在聚精会神地看着就在我前面的那辆玻璃展品推车里面的手镯。接着,她先是东张西望了一番,确定父亲和经理都没有在看她,然后试探性地把身体的分量靠在推车上,推动它的脚轮往前滚了一两英寸。她一面这样做,一面看着我,露出一丝微笑,仿佛挪动推车是我俩之间的一个特殊的秘密。她把推车拉回原位,再次冲我咧嘴一笑,然后叫道:“老爸?”父亲没有回应——他被后面两个坐在玻璃桌上的AF吸引住了——女孩于是又最后看了我一眼,回父亲身边去了。两人压低了嗓子,说起了悄悄话,时不时地朝我这里瞟上一眼,因此毫无疑问,他们讨论的就是我。经理注意到了这一点,于是从桌子后面起身,来到我身边站定,双手交握在身体前面。
终于,又说了好久的悄悄话之后,女孩终于回来了;她大步从经理身边走过,直到她与我面对着面。她依次抚摸我的两只手肘,然后用她的右手握住我的左手,就这样牵着我,两眼直视我的脸。她的表情相当严苛,但那只牵着我的手却轻柔地捏了捏我,我明白这是她设计的又一个我俩之间的小秘密。但我没有对她微笑。我始终面无表情,目光越过女孩的刺猬头,盯着对面墙上的红架子,尤其是倒扣在第三层上的那排陶瓷咖啡杯。姑娘又捏了两回我的手,第二回已经不那么轻柔了,但我并没有垂下目光看她,也没有微笑。
与此同时,那位父亲也走了过来,步伐很轻,生怕打扰了这一或许是不同寻常的时刻。经理也过来了,此刻就站在父亲的身后。我注意到了这一切,却依然两眼紧盯着红架子和陶瓷咖啡杯不放,那只被她握住的手也故意软绵绵的,只要她一放开,我的手立刻就会沉沉地落回体侧。
我越来越强烈地意识到经理的眼睛正紧盯着我。这时我听到她说:“克拉拉很棒。她是我们最好的AF之一。但这位年轻的女士或许会有兴趣看一看刚刚到货的最新B3型号。”
“B3?”那位父亲听上去非常兴奋,“你们已经有B3了?”
“我们和我们的供应商建立了专享合作关系。他们刚刚送到,还没有调校好。但我很乐意为你们展示一下。”
刺猬头女孩又捏了一下我的手。“可是老爸,我就想要这个。她正合适。”
“可他们有新出的B3呢,宝贝。你就不想看一眼吗?你认识的人当中,没有一个有B3呢。”
一阵漫长的等待过后,女孩终于放开了我的手。我任凭那只手臂落下,眼睛依然看着红架子。
“这些新B3到底有啥了不起的呢?”女孩边说着,边转身朝父亲走去。
方才女孩牵着我手的时候,我一直没有去想罗莎,可现在我意识到了她的存在——她就站在我的左边,一脸惊诧地看着我。我想让她把目光别开,可最后还是决定目不转睛地望着红架子,直到那个女孩、她的父亲还有经理全都远远地走到商店后面去了。我能听见那位父亲被经理的某句话逗得哈哈大笑,等到我终于能朝他们那里张望一眼的时候,经理已经在打开商店最后面那扇员工专用门了。
“真不好意思,”她嘴里说着,“这里有点乱。”
那位父亲则说:“我们很荣幸能进到这里来。对吧,宝贝?”
他们进去了,门在他们身后关上,我也听不见他们的对话了,尽管我一度听到那个刺猬头女孩的笑声。
余下的半个上午依旧繁忙。就在经理帮那位父亲填他们那台新B3的送货单的时候,更多的顾客走进了商店。因此,直到下午大家终于能够喘口气的时候,经理才走到我跟前。
“我对你今天上午的表现非常吃惊,克拉拉,”她说道,“我怎么也想不到你会这样。”
“我很抱歉,经理。”
“你这是怎么啦?你平时不是这样的。”
“我非常抱歉,经理。我不是有意要制造难堪的。我只是想,对于那个孩子而言,我也许不是最好的选择。”
经理继续看着我。“也许你是对的,”她终于说道,“我相信那个女孩会对那个B3男孩很满意的。即便如此,克拉拉,我依然非常吃惊。”
“我非常抱歉,经理。”
“这一回我支持了你。但没有下回了。是顾客在挑选AF,千万不要弄反了。”
“我明白,经理。”说完我又轻轻地添了一句:“谢谢你,经理。谢谢你今天所做的一切。”
“不用谢,克拉拉。但是别忘了:没有下回了。”
她正要走远,却又转身折返了回来。
“不会吧,克拉拉?难道是你以为自己已经有约了?”
我以为经理打算训斥我一番,就像她有一回训斥那两个站在窗前嘲笑乞丐人的男孩AF一样。可经理只是抬起一只手放在我的肩上,用一种比之前更轻柔的声音对我说:
“让我来告诉你一件事,克拉拉。孩子们总是在许诺。他们来到窗前,许诺各种各样的事情。他们许诺会回来,他们求你不要让别人把你领走。这种事情一直在发生。但十有七八,那个孩子永远也不会回来。或者,更糟糕的是,那个孩子回来了,却看也不看一直在等他的那个AF,反而转身选了另一个。孩子们就是这样的。克拉拉,你一直在观察,在学习,也学到了很多。那么,这就是我要教给你的又一课。你明白了吗?”
“是的,经理。”
“很好。那么这种事情就到此为止了。”她碰碰我的胳膊,转身走开了。
新到的B3——三个男孩AF——很快就调校好了,然后各就各位。其中两个直接就进了橱窗,配上一块大大的新招牌,第三个则得到了前区壁龛的位置。第四个B3,当然咯,已经被那个刺猬头女孩买下运走了,我们这些人连见都没有见过他。
罗莎和我依然在商店中区,虽说新的B3一到,我们就要被移到红架子那一侧了。结束了我们在橱窗里的轮值后,罗莎养成了一个新习惯,那就是重复经理对我们说过的话:什么“店里的每一个位置都是好位置”啦;什么“我们在商店中区被选中的可能性和在橱窗或前区壁龛里一样大”啦。嗯,就罗莎而言,这话倒是不假。
那一天开始的时候,没有任何迹象暗示这样的大事就要发生了。无论是往来的出租车和路人,还是铁格栅升起的样子,或是经理和我们打招呼的方式,全都没有任何异常。可是,到了那天晚上,罗莎已经被人买下了,消失在了那扇员工专用门后面,准备发运。我想我一直以为,在我们中的一个离开商店之前,我俩会有足够的时间把一切都细细谈过。可事情发生得太快了,那个男孩和他的母亲一进门就选中了她,我几乎没有留意到任何他俩身上的有用信息。两人刚一离开,经理刚一确认她已被买下,罗莎就兴奋不已,我们甚至都没法儿好好谈一谈。我想要和她再温习一遍她必须牢记的那许多事情,帮助她日后做一个好AF;想要同她再回想一遍经理给过我们的所有教导,向她解释我所获取的一切对于外面世界的认知;可她只是忙不迭地抛出一个接一个的问题。男孩的房间会有高高的天花板吗?那家人会开什么颜色的车?她会有机会看见大海吗?他们会叫她把野餐打包,装进篮子吗?我试图提醒她要记得阳的滋养,记得那有多么的重要,还自言自语地发问:不知道她的房间方不方便阳看进屋里来,可罗莎对这些全都不感兴趣。接着,不等我们反应过来,时间就到了,罗莎就该告别商店,走进后面的房间了。我看到她回头给了我最后一个微笑,然后便消失在了那扇门后。
*
罗莎走后的那些日子里,我依然待在商店中区。橱窗里的那两个B3已经被人买下了,只相隔一天,男孩AF雷克斯也在此前后找到了家。很快,又有三个B3到了——又都是男孩AF——经理把他们放在了我正对面,就在杂志桌那边,和那两个旧型号的男孩AF放在一起。我和这一组AF之间隔着玻璃展品推车,因此我不太能听见他们说话。可我有充足的时间观察他们;我看到了那两个旧男孩AF如何热情地欢迎新B3,给了他们各种有用的建议。我据此猜测他们相处得很好。可是后来,我开始注意到一些奇怪的事情。比方说,某一天上午,随着时间的推移,一点一点的,那三个B3会从两个旧B2的身边挪开。或者,一个B3会突然对窗外的某样东西起了兴趣,走过去查看,回来的时候,站位却会稍稍偏离之前经理替他选定的位置。四天后,一切都确凿无疑了:那三个新B3在刻意地远离两个旧AF,这样有顾客进店的时候,B3们看起来就好像是一个独立的小团体。我起初不愿意相信这件事——不愿意相信AF们,尤其是经理亲手挑选的AF们,竟然会如此行事。我替那两个旧AF难过,但随即意识到,他们什么也没有察觉。另一件他们没有察觉、我却很快注意到的事情是,每当有一个旧男孩AF不厌其烦地向B3们解释一样东西的时候,后者如何交换狡黠的眼神与暗示。据说,新B3们获得了各式各样的改进提升。可如果他们的头脑能够生出这样的想法,他们怎么能做孩子们的好AF呢?如果罗莎还在我身边,我一定会和她讨论我所看到的一切,可是,当然咯,她那时已经不在了。
*
一天下午,就在阳的目光一直延伸到商店最里面的时候,经理来到我的身边,对我说:
“克拉拉,我决定再给你一次进橱窗的机会。这回只有你一个,但我知道你不会介意的。你一直对外面的事情那么感兴趣。”
我大吃一惊,只是看着她,没有说话。
“亲爱的克拉拉呀,”经理说,“以前我倒是一直替罗莎操心呢。你不着急,对吧?你千万别着急。我一定会让你找到一个家的。”
“我不着急,经理。”我说。我差点把乔西的事情说出口,还好在最后一刻打住了,因为我想起了刺猬头女孩来过店里之后我俩的那次谈话。
“那就从明天起,”经理说,“只有六天。我还会给你一个特价。记住了,克拉拉,你又要代表整间商店了。所以,全力以赴吧。”
我的第二次橱窗经历和第一次的感觉有所不同,但那并不是因为罗莎不在我身边。外面的街道和以前一样生气勃勃,但我发现自己得多花些力气才能为眼前的事物而兴奋了。有时,一辆出租车会放慢车速,一个路人会俯身和司机交谈,这时我就会试图猜测他们是朋友还是敌人。另一些时候,我会看着小小的人影从RPO大楼的窗前走过,试图理解他们的动作有何意味,想象每一个人影在各自的长方格子中现身前在做些什么,之后又会做些什么。
我在我的第二次橱窗经历中观察到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发生在乞丐人和他的狗身上。那是第四天的一个下午,天色阴沉沉的,一些出租车都亮起了小灯;我注意到乞丐人不在那个老地方了,他平时总是坐在RPO大楼和平梯大楼中间那扇空房门前和路人打招呼的。我起初没有多想,因为乞丐人经常想走就走,有时一走就是好久。可是后来当我朝街对面望去时,我意识到了他原来就在那里,他的狗也在,我之前没有看到,是因为他俩都躺在地上,紧靠着空房门,免得挡着路人们,所以从我们这一侧看去,你完全可能把他们当成城市工人有时落在那里的袋子。可是,当我透过人流的间隙持续观察他们的时候,却发现乞丐人一动也不动,他怀抱中的狗也是。有时一个路人会注意到他俩,暂时停下脚步,但很快又抬脚走开了。最后,阳几乎已经落到了RPO大楼后面,乞丐人和狗却还是同样那副他们已经保持了一整天的老样子——显然他们已经死了,尽管路人们对此一无所知。我感到一阵伤悲,虽说这也算得上是一件幸事——他们死在了一起,彼此相拥,直到最后还在试图帮助对方。我希望有人会注意到他们,把他们带去一个更好的地方,更安静的地方;我想着要和经理说一说。可是,等到我该从橱窗里下来,准备过夜的时候,她却看上去非常的疲惫,非常的严肃,我决定还是什么也不说为好。
第二天早上,铁格栅升起,天气真是好极了。阳向大街上,向大楼里倾洒着他的滋养,我朝乞丐人和狗昨天死去的地方看去,却发现他们竟然没有死——阳发出的某种特殊的滋养救了他们。乞丐人还没有站起来,但一脸微笑地坐着,背靠着空房门,一条腿伸着,另一条腿弯着,好把胳膊架在膝盖上;而他空出来的那只手,这会儿正爱抚着狗的脖颈——他的狗也活过来了,正摇头晃脑地看着来往的路人。他俩都在如饥似渴地吸取阳的特殊滋养,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强壮起来;看得出来,很快,也许不到下午,乞丐人就能重新站起来,一如既往地在空房门前和路人开心地交谈了。
一眨眼,我的六天时间就结束了;经理告诉我,我为商店争了光。我在橱窗里的这些日子,进店的人数,据她说,超出了平均数,听到这话我很高兴。我感谢她给了我第二次机会,她则微笑着说,她确信我无须再等太久了。
*
十天后,我被挪到了后区壁龛里。经理知道我多么爱看外面的世界,因此向我保证我只需在那里暂待几日,然后就能重返中区了。再说了,后区壁龛也是一个非常好的位置;一点不错,我发现我根本就不介意。我一直很喜欢现在坐在靠后墙的玻璃桌上的那两个AF,这下我们挨得近了,就可以说上很久的话了——我会朝他们那边招呼,只要店里没有顾客。不过呢,后区壁龛是在拱门后面,因此从这里不但看不到外面,就连商店前区也很难看到。如果我想在顾客一进门的时候就窥见他们,就得往前探出头去,一直探过拱门的一侧,而即便是那样——即便我往前再走几步——我的视野依然会受到杂志桌上的银花瓶还有站在中区的那几个B3的干扰。另一方面,也许是因为我们离街道更远了吧——或者是因为商店后区的天花板倾斜向下的角度——我能更清晰地听到屋里的动静了。这就是为什么一听到她的脚步声,根本不用等她说话,我就知道乔西进店了。
“那家人为什么要喷那么多香水?我差点要呕了。”
“香皂,乔西。”这是母亲的声音,“不是香水。手工香皂,而且非常精致。”
“反正,上回不是那家店。是这家。我早跟你说了,老妈。”我听着她迈开小心翼翼的脚步从地板上走过。接着她又说道:“肯定就是这家店了。可她不在这儿了。”
我往前迈了三小步,直到我能透过银花瓶和B3中间的空隙看到母亲,她的目光正盯着某样我视野之外的东西。我只能看到她的半边脸,但我觉得她似乎比我上次看到她时的模样更加疲惫了——那一回她是站在人行道上,就像一只迎着风、落在高处的黑鸟。我猜她是在看着乔西——而乔西则是在看着前区壁龛里那个新到的女孩B3。
过了许久,屋里都没有人说话。这时母亲开口了:“你怎么看,乔西?”
乔西没有回答,我听到母亲从地板上走过的脚步声。此时我感受到了店里那种特殊的沉寂——只有当所有的AF都在屏息聆听,揣测同伴能否售出时,才会这样地静默无声。
“孙怡是B3,当然咯,”经理说,“我所见过的最完美的B3之一。”
我现在能看见经理的肩膀,但依然看不到乔西。这时我听到乔西的声音说:
“你真的很棒,孙怡。所以,请不要误会我。只是……”她欲言又止。我又听到了她小心翼翼的脚步声;接着,我终于能看见她了。乔西正在商店里举目四顾。
母亲说:“我听说这些新B3有着很好的认知与记忆功能。不过有时候他们不那么有同理心。”
经理发出一个既是叹气又是大笑的声音。“一开始的时候,也许吧,听说是有一两个B3有一点任性。但我绝对可以向您保证,这位孙怡不会出现此类问题。”
“您不会介意,”母亲对经理说,“我和孙怡直接对话吧?我有几个问题想问问她。”
“可是老妈,”乔西插嘴道——她现在又走出了我的视野——“干吗要这样呢?孙怡很棒,我知道。可她不是我想要的那一个。”
“我们不能没完没了地找下去,乔西。”
“可上回就是这家店,我一直在跟你说的,老妈。她当时就在这里。我猜是我们来晚了,就是这么回事。”
真是不凑巧:偏偏就在我被挪到了商店后区的时候,乔西竟然来了。即便如此,我还是确信她迟早会来到我所在的商店区域,一眼看到我,这就是我当时站在原地不动、一声不吭的一个原因。但或许我这么做还有另一个更深层的原因:在我意识到是谁走进商店的那一刻,就在我的心感受到喜悦的同时,一种恐惧也钻进了我的头脑,而这种恐惧与经理那天对我说过的那番话有关,她说过孩子们如何爱许下诺言,却一去不回;就算回来,他们也会视而不见那个他们曾经许诺过的AF,转而选择了另一个。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我继续无声地在原地等待着。
这时经理的声音再度响起,语调中有了某种刚才没有的东西。
“不好意思,小姐。您该不是在寻找某个特别的AF吧?某个您之前在这里见过的AF?”
“是的,太太。你们前一阵子还把她放在橱窗里的。她真的好可爱。真的好聪明。看上去就像法国人,知道吗?短发,颜色很深,全身的衣服也都是深色的;她还有一双最最善良的眼睛,而且她是那么地聪明。”
“我想我或许知道您指的是谁,”经理说,“如果您愿意跟我来,小姐,我们马上就能揭晓答案了。”
直到这时,我才终于动身走到了一个她们能看见我的地方。一整个上午我都置身阳的图案之外,但现在我跨入了两个明亮的、彼此相交的长方形中,就在这时经理来到了拱门跟前,乔西紧随其后。乔西看到我时,她的脸上满是喜悦,脚下的步子也随即加快了。
“你还在这儿!”
她比上回更瘦了。她迈着她那没有把握的步子不断地靠近,我以为她打算拥抱我,可就在最后一刻她却站住了,直视着我的脸。
“噢,天啊!我真的以为你已经走了!”
“我为什么要走呢?”我平静地说,“我们约好了的。”
“是啊,”乔西说,“是啊。我想我们是约好了的。我想都是我弄砸了。我是说,过了这么久。”
我对她露出微笑,她则回头喊道:“老妈!就是她!就是我一直在找的那一个!”
母亲缓缓地朝拱门走来,然后停住了。有那么一刻,三个人全都看着我:乔西在最前面,一脸灿烂的笑容;经理就在她身后,同样在微笑,但神情中却透着一丝谨慎,我把这看作是她想要传递的一个重要信号;最后是母亲,两眼眯缝着,就像人行道上的路人努力想看清一辆出租车是空车还是有客时的模样。我一见到她还有她看我的眼神,那种恐惧——刚才乔西喊出“你还在这儿”时几乎已经烟消云散的恐惧——又回到了我的头脑中。
“我不是存心要等那么久的,”乔西还在说话,“可我生了点小病。不过现在好了。”说完她又回头喊道:“老妈?我们能不能直接把她买了?赶在别人进来把她领走之前?”
房间里沉默了一阵子,然后母亲平静地说:“这个不是B3吧,我猜。”
“克拉拉是一台B2,”经理说道,“第四代——有人说,这一代从未被超越。”
“但不是B3。”
“B3的创新的确让人赞叹。但也有一些顾客觉得,对于某一类孩子而言,一个顶尖的B2依然是最幸福的伙伴。”
“明白了。”
“老妈。克拉拉就是我想要的那一个。别的我都不要。”
“稍等一会儿,乔西。”说完她又问经理道:“每一个人工朋友都是独一无二的,对吧?”
“一点不错,太太。尤其是这一级别的人工朋友。”
“那么,这一台的独特之处在哪里呢?这个……克拉拉?”
“克拉拉有着许多独特的品质,真要说起来,我们可以说一上午呢。不过,如果要我突出强调她的一个特质,唔,那我一定要说她对观察和学习的热爱。她能够接受并且融合她所看到的身边的一切,这种能力真是让人称奇。因此,在这家店里的所有AF当中——包括B3在内——她的理解力目前是最为成熟的。”
“是吗。”
母亲又一次眯起眼睛看着我。接着她朝我走近三步。
“你不介意我问她几个问题吧?”
“您请。”
“老妈,拜托……”
“不好意思,乔西。我和克拉拉谈话的时候,你就在那边站一会儿。”
这下就只剩母亲和我了。尽管我努力保持着脸上的笑容,但那并不容易;甚至,我或许还让脑海中的恐惧表露了出来。
“克拉拉,”母亲说,“我要你别朝乔西那边张望。现在,告诉我,不要看:她的眼睛是什么颜色的?”
“灰色的,太太。”
“很好。乔西,我要你保持绝对的静默。现在,克拉拉。我女儿的声音。你刚刚听到她说话了。你说说,她的音高是怎样的?”
“她说话时的音高介于中央C之上的降A音和高八度C音之间。”
“是吗?”又一阵沉默过后,母亲说道:“最后一个问题,克拉拉。你有没有注意到我女儿走路的方式?”
“她的左髋部或许有问题。还有,她的右肩可能会痛,所以乔西会以一种让右肩避免突然性动作或非必要冲击的方式走路。”
母亲思考着我的话。接着她又说:“好吧,克拉拉。看来你懂得挺多。那么能不能请你为我重现乔西的步态?你愿意吗?就现在?我女儿的步态?”
越过母亲的肩膀,我看到经理的嘴唇翕张着,似乎要说话。可她什么也没有说,而是迎上我的目光,几不可察地对我点了点头。
于是我迈开了脚步。我意识到,非但是母亲——当然还有乔西——整间商店此刻都在注视着,倾听着。我走到拱门下面,走入阳铺陈在地板上的图案。然后我走向商店中区的那几个B3,还有玻璃展品推车。我竭尽全力地重现我所看到的乔西的步态——第一回是在她走下出租车后,那时罗莎和我都在橱窗里;接着是四天后,母亲刚一抽回按住她肩膀的那只手,她便冲着橱窗走来;最后就是我刚刚看到她的样子,迫不及待地走向我,眼中满是欣慰与快乐。
我走到玻璃展品推车前,动身绕开它,一边尽力不去碰到站在推车旁的那个男孩B3,一边还要小心翼翼地保持乔西的步态特征。
可就在我要原路返回的时候,我抬眼一瞥,正好看到母亲,而我所看到的某样东西让我停住了脚步。她依然在用心地看着我,但她的目光似乎径直穿透了我,在我的身后聚焦,似乎我是一块窗玻璃,而她正聚精会神地看着玻璃后面很远的地方的某样东西。我就站在玻璃展品推车边上不动了,一只脚悬空,脚跟离地。商店笼罩在一片奇怪的静默中。这时,经理说话了:
“如您所见,克拉拉拥有超乎寻常的观察力。我从未见过有谁像她这样。”
“老妈。”这一回乔西的声音很轻,“老妈。拜托了。”
“很好。我们要她了。”
乔西迫不及待地朝我走来。她伸出双臂环抱我,将我拥入怀中。我的目光越过孩子的头顶,看到了经理快乐的微笑,还有母亲那张憔悴严肃的脸——她正低着头,在单肩包中翻找着什么。
注释
[1]在主人公以第一人称讲述的这个故事中,出现了许多特定的人、物、地点名称。这些名词在英文原文中是以首字母大写的形式出现的,不同于一般的行文规则,暗示这些名称在主人公头脑中的独一无二性,如Beggar Man(乞丐人)、RPO Building(RPO大楼)、the Sun(太阳)、the Manager(经理)等等。在译文中,这些特定的名词都统一以楷体出现。——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