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谋诛杨骏
杨骏不顾傅祗、石崇、何攀劝谏,执政严酷且刚愎自用,不纳良言,遍树亲党,疏远宗室。公元291年,贾后政变,朱振劝杨骏烧云龙门,斩贼首,引兵拥太子入宫。杨骏怯懦不决,最终被杀死在马厩。杨骏三族被诛,株连而死者计有数千人。
——第五回题引
此时夕阳西下,彩霞满天,那倒插在地上的钢刀被晚霞所映,熠熠生辉,五彩流溢。刘渊直愣愣地,站在当地不言不动,只是看着马武发呆。在其记忆中,此位老仆似乎在自己出生时便已在府中养马,从未离开过须臾。自己如此爱武,却从未见其露出会武形态,不料今日看来,竟是一个绝世高手。自己十数年来所练弓马武艺,相比之下简直不值一哂。今见如此,怎不目瞪口呆?马武见刘渊满脸惊奇,现开口相问之态,于是将手中木棒往墙角一掷,直插入硬土过半,上前说道:“少主休要发问,某亦不会实说。但你若从我学艺,几时能打落我手中木棒,某便将来历说与你听,绝不食言。”刘渊到处花重金延请名师,自是好武心切所致,今见明师就在眼前,如何不喜?于是依言不再多问,当下跪倒在地,叩了三个头,算是正式拜师。马武此时便不再以奴仆身份相避,坦然受礼,完全一副大宗师风度。
话休叙烦,五年过后,刘渊武艺突飞猛进,以至精妙出众,直如脱胎换骨。此后常与洛阳世家少年较艺,打遍全城,竟无有能从其手下支撑十招以上者。此时刘渊已经长成一个魁梧壮汉,非但武艺绝佳,且臂长而善射,与众友出城游猎之时,能一矢贯穿双雕,纵驰终日不疲,体力远超常人。这一日,刘渊如往常一般来至武厅,决心与马武比试,以观自己刀法进境,同时也欲揭开马武身世之迷。在刘渊记忆之中,这马武在自己出生之时已为父亲厮仆,至于因何有此身惊世骇俗武功,却无由得知。但刘渊心中明知,此人身上必有故事不欲人知,且甘为厮仆隐身于此,亦定有重大图谋。今日定要打落他手中木棒,非使其话符前言,揭开谜底不可。过了半晌,听得脚步声响,门口人影一闪,马武已进入厅中,但双手空空,已无木棒。刘渊稍感诧异,注视马武仔细看时,见他浑不似往日精神健旺,双目中亦失去神采,颇显龙钟之态,便似一夜间便衰老了十多岁的一般。马武入厅,见刘渊已摆好格斗架式,遂咳了一声,轻轻笑道:“不用比了。以公子之今日武艺,休说击落某手中杆棒,便是我持刀相较,亦非少主敌手矣。”刘渊闻言,半信半疑,将手中钢刀还鞘,颇感失落。
马武遂请刘渊落坐,其后忽倒身而拜,行起君臣大礼来,哽咽说道:“主公殿下,臣马岱拜见。这十余年来,臣于驾前隐瞒身份,与殿下你我相称,实有欺君之罪,请殿下责之。”刘渊闻言大惊,急忙跪地,扶起马武道:“师父,这是如何说法?”马武起身,由怀中掏出两方金印,托于掌心道:“殿下请看,此是何物?”刘渊伸手接过,仔细看时,见是一大一小,大者乃扭头狮子烈火印,上刻:“汉征西大将军马岱”八字;小者乃是私玺,上刻:“北地王刘谌”五字。马岱见他惊骇,乃收回玺印,纳入怀中,示意刘渊落座,缓缓说道:“实话对殿下说知,某非马武,乃是蜀汉征西将军马岱;这许多年来更名不更姓,没奈何隐身于匈奴,保护殿下。殿下亦非左贤王之子,实乃蜀汉昭烈先帝刘备之后,后主刘禅嫡孙,北地王刘谌之子是也。当年魏将邓艾破蜀,后主听了谯周之谏,率阖朝文武不战而降。令尊北地王不欲为虏,乃哭于祖庙,欲杀妻子以祭,然后自杀。当时北地王所生三子一女,殿下乃其幼子,年未及周岁,尚在襁褓。你母北地王妃哭求留下殿下性命,北地王终至不忍,遂令宫女将殿下抱出,后杀妻子自尽。当时城中大乱,臣因抱病在府,宫女抱殿下至敝宅,托孤与臣,告知如此如此。臣遂抱病而起,效当年赵子龙将军所为,将殿下裹于怀内,外包铠甲,趁乱从西门出城,万里逃亡,投奔左贤王刘豹,告以实情。因某伯父马腾及从兄马超公皆曾有恩于匈奴,且丞相孔明公亦与轲比能单于有旧,刘豹即将某藏于宫中,将殿下认为己子。此乃殿下来历因果,因恐不信,故以北地王及某之征西将军玺印为证。”
刘渊陡闻此事,便如听草原行吟传奇一般,一时呆愣在座,半晌不语,疑信参半。正在此间,忽听窗外有妇人嘤嘤而泣。刘渊惊道:“外面何人,敢窃听某家秘事?”话犹未了,一中年妇人裣衽而入,跪于刘渊面前哭道:“适才马将军所言,妾尽闻之,其说并无半句虚言,殿下因何犹疑不信?”刘渊看时,乃自己乳母刘嬷嬷,因进京为质,父亲令随入洛阳,侍候起居。刘渊急令起身,问道:“此事你又如何得知?”刘嬷嬷泪不曾干,哽咽答道:“妾非别人,正是马将军所云当初携抱殿下逃走宫女是也。当时多亏马将军,抱病冒死混出成都西门,将殿下纳于怀中,使妾扮作男妆,一马双乘,历尽千难万险,这才来至西域,为左贤王所留。”刘嬷嬷言罢,马岱问道:“殿下出生时信物,你可曾带在身上?”刘嬷嬷答道:“将军既与殿下亮明身份,说及往事,妾恐殿下不信,故特意带来在此。”说罢纳手入怀,拿出一叠黄袱锦袄,呈于刘渊道:“此乃殿下幼时所用襁褓,上绣殿下姓名表字,并有生辰八字,乃北地王妃亲手以金丝银线所刺,殿下看过便知。”刘渊此时已然信了大半,当下双手颤抖,轻轻接过,展开观之。果见那黄袱边角,绣着两行小字道:刘渊,字羡之,小名梦麟,生于景耀六年,癸未年,辛巳月,甲寅日,丁亥时。父汉北地王刘谌,母吕妃手书。刘渊观看至此,哪里还有半丝怀疑?当下放声大哭,扶马岱及刘嬷嬷上坐,泣拜于地。
刘嬷嬷大惊失色,待要起身相避,被马岱伸手按在椅上,二人受了三拜。刘渊起身,马岱又自怀中掏出一面铁牌,递予刘渊手中,说道:“此乃某兄马超公所遗信牌,西凉胡人及诸羌各部大人见之,无不奉之如神,谓之“羌胡令”。殿下持此,可借凉州羌胡诸部之力,以光复我汉室可也。若时机未至,万不可示之于人,慎之,慎之!”刘渊接过看时,见此牌正面刻有八个篆字,道是“此令一出,诸胡听命”,落款一行小字“凉州天威将军马超”。反观阴面,刻着一只狼首,双目如电,栩栩如生。刘渊看罢心中感佩,珍而重之,贴身藏之,诺诺连声。马岱嘱罢,与刘嬷嬷告退而出。当夜,刘渊在厅中摆设盛宴,命胡侍前往请马武、刘嬷嬷前来。胡侍应命而去,片刻便回,面带慌张禀道:“少主大事不好,刘嬷嬷不知何事,自缢于房中,尸首已是僵硬多时;马武却不见踪影,连其下处行李也已不见。”刘渊心下明白,叹息不已,心中大痛,即令将刘嬷嬷以汉人之礼,厚葬于洛阳郊外。
刘渊武功大成,于是散尽所携重金,广交朝中文武权贵,铺设人脉。时有京陵公王浑字玄冲,太原晋阳人,乃东汉代郡太守王泽之孙,司空王昶之子。刘渊往拜,王浑与之交谈之下大喜,于是不惜折节下交,待刘渊如故友,并令次子王济以叔辈拜见。晋代曹魏之后,王浑改任扬烈将军,后又任东中郎将、征虏将军,积极筹划伐吴方略。因武帝募将征吴,王浑父子便推荐刘渊。武帝召见,刘渊奏对颇称帝意,极得司马炎赏识。刘渊辞帝下殿,武帝即对阶下王济说道:“朕观刘渊容表,即春秋之由余、汉代之金日磾亦不能过。”王济奏道:“诚如陛下所言。然臣知其文武才干,又超出由余、金日磾多矣。陛下若委以东南事务,则吴地不愁不平。”晋武帝欣然赞许,正欲依其所奏,大臣孔恂、杨珧急出班进言道:“陛下不可。诚如陛下所言,刘渊之才,朝中无有能与之相比者。陛下若拘而不用,其便难成气候。若授之以军权,树其威望,则平吴之后,则恐其如魏武帝曹操纵放蜀汉昭烈帝刘玄德一般,不再北渡回师矣。刘渊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今委其回西域治理本部事务,臣等已为陛下担忧,若将天然险阻之地赐之,臣恐切切不可。”武帝闻奏默然不语,遂罢王济之议。
咸宁四年,秃发鲜卑部首秃发树机能斩杀凉州刺史杨欣。西晋发兵秦、凉二州平叛,初战溃败。武帝升朝,向群臣访求收复凉州之策,上党人李憙又荐刘渊道:“陛下若征发匈奴五部兵众,授刘渊为将帅,令其西征,则秦凉指日可定。”话犹未了,孔恂又出班阻谏道:“若依李公之言,则反至祸患愈深。”李憙勃然大怒道:“凭匈奴兵马之强悍,且刘渊又熟悉兵法,使其奉天子诏命以示陛下圣武,有何不可?”孔恂答道:“刘渊若能平定凉州,斩杀树机能,则恐其以凉州为基,更为朝廷之患。刘渊譬如刘备,绝非池中之物,乃蛟龙也。龙得云雨,复能制乎?”武帝闻奏,又罢用刘渊之议,只拘留在洛阳闲居,不放归国。
数年之间,刘渊仕途两为孔恂所阻,不由喟叹天道对己不公,心中怀忿难舒。时有游侠王弥,向与刘渊往来切磋武艺,因而交情至厚。攸忽数年,光阴似箭,王弥欲回故乡东莱,刘渊在九曲河滨为王弥饯行。酒至半酣,刘渊执其酒杯,忽然流下泪来。王弥大惊问道:“兄长何致伤感至此?”刘渊长叹道:“大丈夫立于世间,不能建功立业,复祖先之基,则何生此身耶?王浑、李憙因系某同乡,深知我才,故常称道推荐于天子。只恨屡为奸佞谗言所阻,且久必为佞贼所害。某本不欲为朝廷高官,兄所素知。今陛下拘我于此,兄又舍弟而去,恐某终死洛阳,不复与兄相见矣——故此伤情。”因此大醉,自旦至暮,慨叹高呼,声振四野,满座之人无不流泪。齐王司马攸当时正在九曲,闻说此事大奇,便派从人骑快马前去察看,从人回报如此如此,是匈奴左贤王质子刘渊与众人聚饮于河滨,连发狂吟。齐王亦早闻刘渊大名,于是即刻进宫,对晋武帝奏道:“刘渊者,枭雄也。今聚众于河滨,发其狂语,大有不臣之志。陛下今若不除,臣弟恐并州不复为朝廷有矣。”当时王浑正在帝侧,闻之大惊,急进言道:“刘渊乃是长者,安居洛阳十余载,并无丝毫不轨反状。王浑愿以全家担保,决无此事。况朝廷正欲向凉州诸胡表明诚信相待之意,布德以使远人归附,岂能凭空捏造,杀戮无辜人质,以示陛下恩德不广?”武帝深以为然,终不杀刘渊,使其躲过一劫。
咸宁五年,刘渊父左部帅刘豹亡故,匈奴左部即发哀书呈于朝廷,并请少主刘渊归国理政。王浑即趁此机,力劝武帝放刘渊归部,以统其众,为朝廷西北屏藩。武帝准奏,于是命刘渊为代理左部帅,使其归国。刘渊大喜,辞帝归于并州。这一番恰似撞破牢笼飞彩凤,顿开铁锁走蛟龙,回并州藩地后便蓄异志,暗要重振乃祖昭烈帝刘备雄风,光复汉家天下。太康十年,晋武帝又纳东夷校尉何龛之奏,任命刘渊为北部都尉,使其总领匈奴五部。武帝先封慕容鲜卑,再封刘氏匈奴,由此书接上文,列位看官需知。刘渊拜领北部都尉印绶,颇觉复兴汉室有望,不禁野心大起,遂召集五部渠帅大会,严明刑法,禁止部族各种奸邪恶行。刘渊轻财好施,与人推诚相见,于是匈奴五部豪杰皆慕其德,纷纷投奔到门下。数年之间,西凉大治,即连幽、冀诸州知名儒生及后学中杰出人士,都不远千里前来投附。刘渊自此统领匈奴五部,暗蓄势力,便似曾祖刘备在新野时般,以待时机而起,按下不提。
晋太熙元年,武帝司马炎病重,便欲嘱托后事。环顾朝堂,见开国功臣都已去世,乃叹息无可托付国事之重臣。众文武朝臣旦夕入宫问安,见天子病笃,亦各惶恐不安,无计可施。国丈杨骏恐怕大权旁落,于是借天子需要养息为名,一力排斥公卿大臣入宫探病,只亲自在司马炎左右伺候,不许他人近前。趁武帝昏沉不醒之际,杨骏又常发矫诏,随意撤换朝中公卿,提拔安置心腹,委以重职。这日武帝病情稍好,升朝理政,环视阶下,见朝班中颇多生面之官,问之皆杨骏所新近委用者,几占朝臣之半。武帝随意询问数人所辖政事,被问者奏对失据,竟至不知所云。武帝甚怒,当场喝斥杨骏道:“卿欲效王莽乎?擅授朝中重职与此等庸材,何如此荒悖耶!”杨骏惶恐,急俯地称罪,请陛下责罚。武帝有心治罪,但见其羽翼已成,尾大不掉,于是令中书监华廙写诏,急召汝南王司马亮进京,与杨骏共同辅助王室,华廙领诺。武帝大病之余不耐久坐,于是吩咐散朝,众官山呼拜退,武帝还于内宫。
散朝之后,杨骏恐失权柄,急至中书台阁,索取草拟诏书来看。华廙不敢不从,只得呈上草诏。杨骏看罢冷冷说道:“此诏有两处措辞欠妥,难称帝旨。待某拿去,令我太尉府主薄修改已毕,方可发出。”于是将诏书纳入袖中,还归府宅,数日并不回复。华廙恐怕武帝追问,只得亲至太尉府宅,找杨骏讨还诏书,杨骏终究不给。司马炎病危,汤水不进。皇后杨芷见时机已到,于是趁武帝失语之际,令书记官及承旨官在侧,当面奏请天子,可否让杨骏辅政。武帝司马炎此时已油尽灯枯,久等司马亮不至,又听皇后声音含糊,不知奏请何事,只得点头。杨后见武帝点头,乃令书记及承旨官相随至于前殿,召华廙与中书令何劭,令其二人同作遗诏。承旨官及书记二人证明杨后所述为实,华、何二公不敢怠慢,急草遗诏,挥笔而就,呈请杨后御览。杨芷看罢大喜,即与华廙、何劭进入内宫,共呈武帝。
司马炎努力看罢遗诏,知道是杨后在上下其手,但因说不出话来,只能瞑目不语。两日之后,夏四月乙酉,武帝忽然复能开口发声,便问侍者:“汝南王来未?”左右不答。武帝长叹一声,于是驾崩于含章殿,享年五十五岁。太尉杨骏即依武帝遗诏,率群臣拥太子司马衷继皇帝位,自为托孤辅政大臣。司马衷是为晋惠帝,诏令大赦天下,改年号为永熙。尊继母杨芷为皇太后,立原太子妃贾南风为皇后。汝南王司马亮听闻武帝驾崩,不敢临丧,于是遣人往朝中上表,求参加武帝丧礼后再归于汝南,就国镇守。杨骏恐其回汝南拥兵起事,一面下诏准奏,一面阴使心腹布军于庭掖,欲待汝南王进宫时加以谋害。不料行事不密,为司马亮侦知,乃连夜带亲兵出京前赴许昌,方脱其难。人报汝南王离京,杨骏悔之不及。五月中,敕葬晋武帝于峻阳陵。武帝出殡当日,太尉杨骏怕被宗亲诸王及贾后一党图害,于是借言自需当朝理政,亲坐于太极殿,令卫士持长戟在殿下卫护,拒不出殿送丧,并令其弟调遣宫中禁军,各于殿前守卫。此举立即招致朝野议论纷纷,司马氏诸王无不痛恨杨氏兄弟,谓其毫无人臣之礼。皇后贾南风得知,明白诸王心意,不由大喜,心下已有计较。
武帝殡葬大典已毕,惠帝升朝,颁布恩旨,大封群臣:增加天下官位一级,参与晋武帝丧事者升二级,免除租税一年,二千石以上官员皆封为关内侯。以杨骏为太子太傅、假节、都督中外诸军事,侍中、录尚书、领前将军如故,辅佐朝政。置参军六人、步兵三千人、骑兵千人,移驻前卫将军杨珧故府。若杨骏在殿中住宿,令派左右卫三部司马各二十人、殿中都尉司马十人,许持兵器出入宫殿,以供杨骏使用。此旨一出,司马氏诸王及满朝文武无不侧目切齿,皇后贾南风窃知众意,暗自布置,内外沟通。是年八月,惠帝立其子广陵王司马遹为皇太子,以中书监何劭为太子太师,吏部尚书王戎为太子太傅,卫将军杨济为太子太保。派遣南中郎将石崇、射声校尉胡奕、长水校尉赵俊、扬烈将军赵欢,各率部将屯兵四出。
杨骏便为天下兵马大都督、假黄钺,统摄朝政,总领百官。于是在朝中安置心腹,将其外甥段广、张劭安插在惠帝周围以作近侍。此后朝廷凡有诏命,惠帝看后皆须呈报给太后审查,然后才能发出。杨骏自知皇后贾南风性情凶悍,难于制服,便又使诸亲党统领禁兵。如此一来,满朝公卿王室无不怨恨,天下愤然。杨骏弟杨珧、杨济皆为俊才,多次劝阻杨骏宜分权与宗室诸王,杨骏不听,因而被废,家居不仕。杨骏虽掌朝政,但因不懂历代典章制度,动辄违典。武帝驾崩未逾年即改年号,智谋之臣无不笑之。杨骏既罢二弟兵权,又欲延揽外藩为应,于是便命北部都尉刘渊为建威将军、五部大都督,封为汉光乡侯。又恐群臣不服,即依魏明帝即位时旧例,大加封赏。其为政却严苛琐屑,刚愎自用,屡与众议相悖。
冯翊太守孙楚素与杨骏交好,眼见他得罪宗室勋戚净尽,于是劝诫道:“公以外戚居伊尹、霍光要职,执掌权衡,宜效古贤,公正诚实,谦恭和顺。前代辅国重臣,周有周、召二公,汉有朱虚、东牟两侯,皆皇室同姓,不闻有异姓大臣专朝而能善终者。今宗室有天子亲信重臣,藩王势力壮盛,而公不与其同参朝政,内怀猜忌,外树亲私,则灾祸旋踵至矣。”如此恳切良言,杨骏怒而不听。弘训宫少府蒯钦,乃杨骏姑母之子,嫡亲表弟,刚直不阿,屡以直言冒犯杨骏。杨珧、杨济为其担心,恐至兄怒,有杀身之祸,遂劝蒯钦止谏。蒯钦却笑道:“此乃某保全身家之计,二兄勿忧。杨文长虽然昏聩,但亦知无罪不能随意杀我。某屡次触其逆鳞,其必定疏远于我,如此为弟即可因被其疏而远离朝堂,则可免遭祸害而与彼俱死。如其不然,则我倾家灭族,祸不远矣。”二杨听罢,无不服其高见。杨骏为博取好贤之名,令征名士于天下,闻匈奴东部王刘彰贤能,使人前往征辟为司马。刘彰闻之,引族人远逃以避征召。人问其故,则说道:“自古朝中一姓二后者,鲜有不败。杨太傅专权自恣,亲小人而远贤臣,我远避尚恐及祸,奈何应其征辟!武帝所托非人,天下之乱可立而待之。”有人向杨骏荐举东夷校尉文鸯:“明公欲成周公之功,伊霍之业,何不以文鸯为佐?昔汉寿亭侯关羽者,世人皆称万人敌,但若使文鸯同生于世,犹恐当让为其右。公若得此人为辅,则大业成矣。”杨骏深以为然,于是亲手写书,令人送至文府,请其为座上之客。
文鸯览书,公然对来使冷笑道:“杨公徒具好贤之名,实乃无义之辈。自家同胞兄弟尚且不容,焉能容纳天下之士哉!”于是将其书掷于案角箧中,置之不理,其后便忘其事。信使回府,向杨骏说知文鸯之论,杨骏怒道:“屡叛之奴,不识抬举!”于是作罢。自此贤士远离,小人日进,盈于朝堂。杨骏常于府中筵宴,座中皆为阿谀奉承之徒,公卿冠带及世之名士,却耻于同列。当日大宴宾客,排列数十余席,食客三百余人。正宴乐间,忽门人上堂报道:“今有一个疯汉,在我家门首说唱不休,驱之不去。”杨骏道:“此人何名,唱些甚么?”门人答道:“那人反来覆去,只唱一个曲儿。某也仔细听来,其所唱歌词道是‘光光文长,大戟为墙。毒药虽行,戟还自伤。’歌中犯了家主名讳,又因主人居内府时常用戟自卫,疑说此事。老奴故此问他姓名,他道是名叫孙登,字公和,号苏门先生。”
杨骏不知孙登究系何人,便问座中门客。其中一客惊道:“明公,此乃当世大贤也,不可错过。某闻孙登乃汲郡共县人,长年隐居苏门山,故称苏门先生。其人博才多识,熟读《易经》、《老子》、《庄子》之书,会弹独弦之琴,尤善长啸。孑然一身,向不娶妻,舍家宅不居,而独于北山掘窟而住,夏编草做衣,冬披发覆身,安闲无事,常弹独弦琴自娱。其性情温良,从不发怒,有人故意将其投入水中,欲观其怒,但其从水中爬出,却哈哈大笑而去,毫不介意。后居宜阳山,有烧炭人见之,知其乃非常人,与之共语,陈登不应。文皇帝司马昭公闻知此事,便命名士阮籍前往拜访,以观其才学如何。阮籍与其谈论经典,彼却聆听而已,始终默不作声。嵇康亦闻其大名,曾寻至山中,随其游学三年,问其志,孙登亦不答,嵇康每自叹息。及嵇康辞别之时,对孙登说道:‘弟子随侍三年,今别矣,先生得无临别赠言乎?’孙登此时方答道:‘子识火乎?火生而有光,而不用其光,果在于用光。人生而有才,而不用其才,而果在于用才。故用光在乎得薪,所以保其耀;用才在乎识真,所以全其年。今子才多识寡,难乎免于今之世矣!子无求乎?’嵇康闻而不乐,以为孙登故作危言,遂告辞而去。其后嵇康果被文帝所诛,临终始悟,故作幽愤诗曰‘昔惭柳下,今愧孙登’,深悔当初不听孙登之言。”杨骏听罢大喜,急令门人请孙登入府登堂,欲观其才。
不一时孙登至堂,果见衣衫褴褛,不修边幅。杨骏因请问休咎,不答;再问学识,又不语。杨骏笑谓宾客道:“我道是个高才,今观毕竟还是个疯汉。”因思天寒,便令家人赠给孙登一件布袍,遣其出门。孙登默不作声,伸手接过布袍,也不作辞,转身随门人出府。但刚出大门,孙登即向门人借其解手刀,将那崭新布袍割成两半,掷于地下,一刀一刀,将其剁得粉碎,且边剁边唱道:“斫斫刺刺,斫斫刺刺。终为齑粉,长戟何御!”门人大惊,急报入府。杨骏大怒,遂令擒来。侍卫奉命,将孙登抓起,拥至堂前。杨骏待要讯问之时,却见孙登忽然倒地暴死。杨骏遂息怒,暗道晦气,命赏给一口棺木,使人将孙登埋在振桥之侧。数日之后,却有门客报来,说在董马坡见到孙登,长啸于街市,杨骏不信。
且说贾氏南风立为皇后,荒淫放恣,与太医令程据等乱彰内外。贾后生性凶悍,偏多谋略,每惠帝临朝,自必于珠帘后独坐,若大臣所奏政事,俱行干预。太傅杨骏不悦,即奏惠帝道:“臣闻天无二日,民无二主。今圣上春秋正盛,政治多能,安用垂帘,使一妇人扰乱天朝体制?皇后宜离陛座,速还内宫。”此奏一出,一众党羽皆阿附上表。贾后满面羞惭,无奈转回内宫,心中甚是怅恨。欲杀杨骏,又惧其党羽遍及朝廷,彷徨无计。时有殿中中郎将孟观、李肇二人,因平素不被杨骏尊重,怀恨在心。在朝堂上见贾后与杨骏构怨已成,因求于黄门董猛,请见皇后。董猛禀于贾后,于是引二人一同入宫。二人秘见皇后,献计谋害太傅杨骏。贾南风大喜,遂问计将安出。孟观奏道:“今满朝皆是太傅心腹,未可与之同谋。臣有一计,皇后可使人持书,报楚王司马玮,令其以兵为外应,我等在内暗地罗织杨骏图谋颠覆社稷之罪。如此方能诛此逆贼,不然反成内乱。”贾后大喜,于是亲自写书,使孟观来见楚王。司马玮观书已罢,大喜说道:“我欲除此贼久矣。公且回宫,报与皇后,我即领兵陈于司马门外,尔等自内应之,则大事可成。”孟观告辞而归,还报贾后,便欲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