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王敦叛乱
永昌元年，王敦以诛杀刘隗为名起兵于武昌，攻破建康城，诛除异己，自领丞相、江州牧、录尚书事，进爵武昌郡公。不朝而走，移镇姑孰，自领扬州牧。太宁二年，再次攻打建康，卒于军中，时年五十九岁。晋明帝平定叛乱，开棺戮尸，允许收葬。
——第二十九回题引
诗云：自来王谢堂前燕，不往庶民檐前飞；只为拒听谢郎谏，致令王府化坟堆！话说王敦闻听谢鲲之谏，不由勃然怒道：“某谓君为高士，闻公此言，实乃庸才耳，不达大体！”谢鲲见其不从己谏，于是告罪而出。王敦复与诸将饮酒至醉，辄咏魏武帝曹操乐府歌《短歌行》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并以如意击打身侧唾壶为节，致使壶边尽为缺口。由是诸将皆知，王敦已心怀异志，欲效曹操，反状已明。当年九月，江北哀书进京，奏报豫州刺史祖逖病逝。朝中文武闻报大悲，尽为流涕惋惜，唯王敦闻而大喜。因见自己最为忌惮周访及祖逖之二人，至此全都去世，于是再无顾忌，决意举兵入京。
且说王敦日夜与心腹及部将商议起兵之事，被其从子王充之得知，不由大惧，苦思脱身之计不得。王充之字深猷，父名王舒，乃丞相王导从弟，故王敦亦是王充之从父。王充之少时即扬名于世，总角之后，即从伯父王敦以居。王敦对其甚为钟爱，常谓充之似己至甚，使其时刻相随身侧，出则同舆，入则共寝，饮则同席。这一日，王敦又召心腹钱凤、沈充在帐中夜饮，使充之列席相陪。王充之听其三人话语渐涉军政大事，于是佯作大醉，告辞伯父道：“侄已醉矣，欲求先去睡卧。”王敦即随口答道：“你先回帐后床上去睡，我与二公说话，完毕后便来。”于是王充之便就归于帐后，在凉床上倒卧。王敦见充之酒醉睡倒，于是问钱凤道：“我欲引兵攻入建康，杀天子，尽诛不肯归附之大臣，自即大位，卿谓如何？”钱凤对道：“今天下汹汹，胡人及诸侯无不心怀异望，欲得晋鼎。明公此时若不率先谋之，某恐天下有此心者甚众，若为他人先得，则鹿失公手矣。今夕之策，宜早为之，则大业必成。”王敦再问沈充，亦是极力附和，怂恿即刻起兵。王敦于是意决，与二人相约道：“旬日之后，便可与我调兵，此时只宜秘而不宣。”二人领命，酒罢辞去，各去私下准备。
三人夜议反叛之事，自以为隐秘至极，不料却被王充之躺在凉床上，听了个一清二楚，一字不漏。王充之当下大惊，暗自忖道：“若是伯父见我听知他们机密，又不从其反，则必害我命也。”于是急思一计，以手掏己喉嗓，呕吐满床，衣服尽污，然后闭目装睡。王敦送走钱、沈二人，回至卧室，也要来榻上睡时，尚疑所谋之事为充之所知，于是举烛来照。但见充之呼呼大睡，满床及衣上尽是所吐秽物，臭气涨天。王敦遂以为充之大醉，必不曾闻其三人秘语，于是不疑，另寻他处去睡了。直至次日巳时，王充之方假作醉醒，来辞其伯父道：“侄来此日久，今思家亲，欲回去定省。”王敦此时欲谋大事，亦嫌其碍事，于是顺水推舟道：“你既要回，我便使人送你回京。”遂唤十数个军士，送侄子王充之回归建康。
王充之还家，便将伯父与部将谋反之事，一五一十告知父亲。王舒大惊失色道：“我兄如此逆行，必至灭我三族！”于是慌忙至丞相府，告知从兄王导。王导亦大惊道：“兹事重大，可速奏于主上，以作抵御准备，免我全族被其连累。”于是兄弟二人连夜入宫，以王充之所言王敦与钱凤等所谋反叛之议，奏知元帝。司马睿闻奏甚怒，说道：“既是王敦谋反，可先兴兵讨之。”王导谏道：“其反状未明，陛下且自准备，守护严防以待。未可兴兵动众，以激其速反。”元帝从其所奏，因令诸将调兵守护各处城池，日夜巡视，不可懈怠。永昌元年正月，王敦叛谋已定，便在武昌起兵。乃命诸葛瑶、周抚为先锋，自与钱凤随后，发兵二十万众，挥师东进。却先上疏天子，列举刘隗十大罪状，以清君侧为名。奏疏中言，表示只要刘隗授首，便撤军退兵。又发檄文布告江南州郡，号召共讨奸臣刘隗，齐至建康。
王敦党羽沈充奉其檄文，即在吴兴举兵响应，前来合兵一处。檄文到于舂陵，县令易雄字兴长，长沙浏阳人，见檄大怒，欲替朝廷除贼，恨无兵力。于是亲作檄文，典数王敦所犯过恶，使人驰赴远近州县，号令起兵勤王，共讨叛逆。王敦得获其檄，勃然大怒道：“竖子安敢如此无礼！”即遣将军魏乂，引兵五千来攻舂陵。列位看官！量那舂陵一个小小县城，怎敌得五千铁甲精骑攻击？未至半日城破，魏乂擒执易雄归于大营。王敦执其檄文怒问易雄道：“你一个小小邑令，怎敢发此谬言，诬蔑朝廷大臣？今日被擒，尚有何说！”易雄昂然不惧，慷慨答道：“此乃某亲手所书，皆发自肺腑，有何避讳！只恨某位微力弱，不能救天子急危，匡扶国难。王室如有被难之日，易雄又安用求生？休论你果是造反与否，请即斩我首，使为忠鬼，乃臣所愿。”王敦闻其言忠直，恐杀之坐成己罪，反成彼忠义之名，于是令人释之任去，说道：“孤起兵本意，乃清除天子身边奸佞，岂是造反？此乃国家大事，非你区区邑令所能知者。”易雄听罢，冷笑一声，也不告罪道谢，转身就走，自回舂陵去了。
王敦于是提兵大进，前至芜湖，又复写表疏，遣人送至建康，奏列刁协罪状，一并请天子除之。司马睿览表大怒，问计于众臣。太子中庶子温峤奏道：“大将军此举亦似有据，但发倾国大兵以来，得无太滥乎？”仆射周顗却道：“人主自非尧舜，岂能无过？安可所奏不准，动辄举兵相威胁之！举动如此，岂得尚云非是犯上作乱耶？”元帝深以为然，于是下诏明定王敦为大逆之罪，欲亲率六军与其决战，并急调刘隗、戴渊自镇所回军，入卫建康。王敦兄王含时为光禄勋，闻讯叛逃，投奔王敦。王敦见朝廷已有准备，于是遣使前往梁州、湘州，约甘卓、司马承一同进兵。甘卓回书允诺响应，但一直按兵不动，意在观望。司马承则囚禁来使，反而起兵讨伐王敦。王敦大怒，遂命部将魏乂、李恒率两万兵马进攻长沙。
谯王司马承闻魏乂、李恒来攻，遂命主簿邓骞到梁州劝说甘卓，请其起兵袭击武昌，以救湘州之危。邓骞向以辩才闻名江南，于是至梁州府衙求见甘卓道：“今大将军王敦起兵，以诛刘隗为名。刘大连虽然骄蹇，大失众心，却非有大害于天下。王敦以其私恨而兴兵犯阙，非是造反而何？此乃忠臣义士尽节赴国，勤王靖难之时。明公既受任方伯，昔陈敏之乱时，先顺贼而后图之，论者既谓公惧其逼迫而思变乱，已为天下所诟。今宜奉谯王举义伐罪，乃桓、文之功，公其舍而不为乎？”甘卓闻此，便欲从之。参军季梁谏阻道：“昔隗嚣跋扈，窦融保西河以奉光武，终受其福报。今主公但当按兵不动，坐待其变可也。若大将军得胜，必委主公以方面大员；若不获捷，大将军伏诛，朝廷亦必以主公代领其位。主公则何忧不能富贵，而释此庙胜之安，非决存亡于拼死一战？”甘卓闻之不语，复又犹豫。
季梁话音未落，邓骞已然大怒，趋前慨然斥道：“光武帝因是创业之初，故隗、窦二人可以从容顾望，观其胜败而择之。今将军之于本朝，绝非窦融之比；襄阳之于太府，亦非河西之固。假使王敦攻克刘隗，还师武昌，再增石城城之戍卒，断绝荆湘之粟，则将军尚望何所归耶！今大势握于他人之手，而曰我处于庙胜之态，某未之闻也。且为人臣者，国家有难之时坐视不救，于大义何在！以将军之威名，杖节鸣鼓，以顺讨逆，兵克武昌直若摧枯拉朽耳。武昌既定，将军据其军实，招怀士卒，使还者如归，此吕蒙之克关羽之大功也。”甘卓闻言施礼谢道：“若非先生见教，则孤失其妙算，复谈何庙胜哉。”于是意决，传令发兵往攻武昌。王敦闻知，急命参军乐道融去游说甘卓，劝其止兵，休为敌国。乐道融因忿王敦悖逆不臣，至梁州后却反说甘卓道：“某本奉大将军之命，请使君同讨刘隗、刁协而来。而王敦背恩肆虐，举兵向阙，此乃大逆之罪也。使君即受国之厚恩，而欲与之偕反，则生为逆臣，死为愚鬼，不亦惜哉！某为君之计，莫若伪许应命，而引兵驰袭武昌，则彼叛军不战而自溃矣。”甘卓多番犹豫，至此意决，遂传檄各郡，列数王敦罪状，率所部十万大兵，前往进攻武昌。又遣使前至广州，密约陶侃发兵勤王。陶侃应之，即遣参军高宝率兵一万，北进武昌，同伐王敦。武昌城中诸将传闻甘卓及陶侃两路兵大至，各自惊惧，大部奔散。王敦大慌，忙遣使向甘卓求和，请其罢兵退回梁州。甘卓再次犹豫，行至潴口，便停军不进。
按下甘卓、陶侃兵发武昌平叛，却说魏乂、李恒奉了王敦之命，领兵来攻湘州汉所长沙。当时长沙城池不完，资储又乏，闻说大军来伐，不由满城皆惊，人情恐怖。诸将皆来劝谯王司马承道：“今长沙城廓不完，兵甲不坚，粮草不敷，人心涣散。殿下不若南下往投陶侃，或退据零陵固守为上。若殿下此时沉吟不决，则我等皆死无葬身之地矣！”司马承大怒道：“我欲死于忠义，岂可贪生惧死，为奔败之将！事若不济，亦使全城百姓知我忠心。”乃据城固守，不肯弃民而逃。魏乂、李恒兵临城下，守将虞望引兵出战，大败而死。魏乂、李恒便引军将长沙团团围住，四面攻打。此时刘隗与戴渊已奉天子之诏，相继引军赶回建康。刘隗遂与刁协一同向司马睿奏道：“王敦造逆，今其弟王导尚在城内，若与其兄内应外合，则朝廷大事去矣。不如先斩王导等京中琅邪王氏族众，然后出城迎敌。”司马睿念及王氏拥立之功，迟疑不决。当时王导亦闻刘、戴回京，必当奏请天子尽诛王氏，于是大恐，急率从弟中领军王邃、左卫将军王廙、侍中王侃、王彬及宗族子弟二十多人，每日至台城诣阙待罪，跪倒在午门以外。只是皇帝司马睿整日与近臣商议御敌之策，无由得见。时值仆射周顗奉诏入朝，王导即呼其名道：“伯仁兄！我今以百余家口相托，累公说与天子，望怜而救之。”
那周顗好酒，来时已经酒醉七分，又因元帝呼唤甚急，黄门在前引路，于是不顾其呼，直入殿中见驾，先议军情。其后趁议论军情间隙，秘奏于天子道：“今有司空王导，因闻其兄王敦谋逆，率领兄弟宗族二十余人，每日到阙下待罪，不敢见驾请脱。臣见王导平素忠诚，必无反叛之心，亦未必与兄同谋。陛下请思，若其与兄私有异志，安肯与全家自陷于建康耶！望陛下念其当初草创之功，赦其如今无贰之愆。”元帝闻而颔首道：“朕亦思王导无背叛之意，且具不二之心。”遂纳周顗之谏，诏命赦免王导全家之罪。周顗见天子答允赦了王导，于是辞帝出殿，其酒未醒。王导见周顗出来，又呼其姓字而问。周顗不欲王导感恩于己，又不答其言，而顾其随从左右道：“今年击杀贼奴之时，取其金印，竟有斗一般大，无处可放，某便系于肘后。”从人闻而大笑，于是复不回顾而去。王导不知周顗已奏请天子赦了自己全家，因见两次呼叫不应，心甚恨之，以为其乃趋炎附势、忘恩负义之徒，并欲落井下石者。
次日王导复引宗族子弟待罪于南阙，司马睿已得周顗奏章，遂下诏赦王导及宗族二十余人无罪，赐以朝服，令其上殿面君。王导上殿，稽首于阶下泣奏道：“贼臣逆子，历代皆有。不意今为贼逆者，竟出于臣之家族！虽蒙陛下不罪，臣岂无自愧乎？”说罢大哭不已，声动殿宇。司马睿于是出离帝座，亲下阶扶起王导，执其手道：“弘茂，朕方寄卿以百里之命，何复疑之。一畎之禾，尚良莠不齐，卿是何言耶！”于是君臣惠爱如初，隔阂全消。天子既然顾念当初恩情赦了王导全家，复命王廙持节出京，前去芜湖劝止王敦。孰料王廙前至芜湖大营，非但不能谏阻王敦，反被王敦扣留，逼其助己叛乱。当年三月，王敦大军逼近建康。司马睿遂命右将军周札守卫石头城，周顗为尚书左仆射，王邃为右仆射，以王导为前锋大都督，刁协、戴渊为先锋都督，御驾亲征，自披盔甲出城迎战。刘隗则戍守金城，以为外援。王敦闻报天子自出亲征，不敢正面应战，便欲先攻金城，以擒刘隗。部将杜弘谏道：“刘隗身边死士颇多，未易攻克。周札今守石头城，其为人刻薄少恩，不得军心，某谓公宜先取之，一战可下。建康既下，则刘隗自成擒也。”王敦从之，遂进攻石头城，但未及拼力攻打，周札已率军开城投降。王敦引兵进城，故作叹息道：“某既引兵攻入王城，则不复谓盛德之事耳。”谢鲲在旁答道：“何为其然也！但使自今而往，日忘日去耳。”王敦默然。
司马睿此时驻兵于台城，听闻石头城已失，不由大恐，忙命刘隗、刁协、戴渊等率部反攻。王敦闻报，令周抚、邓岳二将整军出战。二将领命，引兵出城列阵，与刘隗两阵对圆。刘隗出马大骂：“朝廷有何亏负尔等之处，竟敢附逆造反？”周抚大怒，更不答话，纵马出阵，挺枪便刺。刘隗敌不过周抚，勒马回阵，使戴渊迎之。戴渊挥刀而出，与周抚大战三十余合，不分胜败。邓岳见周抚赢不得戴渊，亦拍马抡斧而出，与周抚双战戴渊。三人作丁字般厮杀，又战十余回合，戴渊终究敌不过二人并力，勒马回归本阵。周抚与邓岳挥军而进，刘隗等皆大败而回。太子司马绍闻听诸军皆败，欲亲率东宫将士出城决战，被温峤扶鞍哭谏，于是乃止，退守宫阙，深恨刘隗、刁协误国。且说刘隗、刁协率败兵回到台城，泣拜于阶下请罪。司马睿此时犹自不忍见罪，亦流泪说道：“今王敦谋逆造反，起因皆在你二卿。你二人趁其兵马未破台城，可引本部军离去，朕再添兵相助，逃离建康，自寻生路去罢，免遭其难。”二人于是泣别天子，各领军马家属，出城分道而行。刁协逃至江乘，便被随从斩杀，将首级送呈王敦大营。刘隗逃回淮阴，却遭刘遐袭击，于是只得率领妻小亲信投奔后赵，官至太傅。王敦以“清君侧”为号起兵，至此刁协伏诛、刘隗北逃，朝中所谓奸臣已除。
若论至此地步，王敦目的已达，理应退兵，但却拥兵屯驻石头城，不到台城朝见司马睿，反而纵兵四处劫掠。建康由是大乱，台城官员、卫士尽皆逃散，只剩安东将军刘超与两名侍中，随侍天子身侧。司马睿无奈，只得遣使向王敦求和，下诏道：“卿欲清君之侧，今刘隗、刁协皆逃奔外国去讫，公之所仇恨者尽除。公若不忘本朝，于此息兵，则天下尚可共安。如其不然，朕当还归琅琊以避贤路可也，朝中之事，任公所为。”王敦虽奉诏命，但大军犹不肯退。司空王导知其本意，于是拜奏天子道：“陛下不须烦恼。臣请诏加王敦重爵，并愿与公卿百官到石头城拜见王敦，说其罢兵，则必自退。”元帝从之，于是诏赦王敦等有功无罪，命王敦为丞相、都督中外诸军事、录尚书事、江州牧，封武昌郡公，食邑万户。
王导遂持天子诏，至石头城面见王敦，宣诏已毕，说道：“朝廷诏兄罢兵，尚肯从否？”王敦见大权尽落于己手，于是应之，大会诸臣，设宴庆贺。因见戴渊在座，即问道：“前日见公力敌我二员上将，真乃勇士也。卿能全身而退者，莫非尚有余力未尽乎？”戴渊答道：“岂敢有余，但恨力不足也。”王敦复问：“孤今日之举，天下以为何如？”戴渊又答：“见形者谓之逆，体诚者谓之忠，又何必言之。”王敦笑道：“卿可谓能言者。”又见周顗，于是问道：“伯仁，何故负我？”周顗冷笑作答：“公以戎车犯驾，下官亲率六军，不能卫护帝阙，致使王师奔败，是以此负公也！”王敦无言以对，暗自咬牙深恨其言。
王敦因皇太子司马绍勇而有谋，欲诬以不孝之名，将其废黜。于是厉色质问温峤道：“皇太子以何德能，称此大位？”温峤将手中酒杯一推，抗声答道：“太子钩深致远，盖非浅局所量。以礼观之，可谓孝义双全。”王敦见在座众臣皆点头暗许，恐再犯众怒，最终作罢。后因忌戴渊、周顗素有人望，逢参军吕猗又进谗言，便欲杀之，问其弟王导道：“周顗、戴若思南北之望，当登三司，无所疑也？”王导因恨周顗当初不应自已请托之辞，于是不答。王敦又问：“若不登三司，便应令为仆射邪？”王导又不答。王敦于是说道：“若两者皆不可时，是宜当诛杀尔。”王导又无言。王敦见兄弟默认，遂令将二人收捕杀害。禁军押二人行至太庙之时，周顗大声叫道：“贼臣王敦，倾覆社稷，枉杀忠臣。神祗有灵，当降天雷殛之，无令纵毒，以倾王室！”禁军大惊，急以手中长戟乱搠周顗之口，鲜血流至脚踵。周顗时复大笑，容止自若，旁观百姓无不流涕。王敦即命将二人牵至市曹，并皆杀害。
元帝为使王敦撤兵，便令其弟王彬以牛酒至营，犒劳大军。王彬素与周顗相善，先至周府吊唁，扶柩大哭一场，然后来见王敦。王敦见弟面有泪痕，惊而问之，王彬答道：“因哭伯仁，情难自已。”王敦怒道：“伯仁自致刑戮，与你何干，哀而哭之？”王彬遂勃然作色道：“兄抗旌犯顺，杀戮忠良，图为不轨，必将祸及我家门户，尚不自知悔改耶！”王敦大怒道：“你虽我弟，谓我不能杀你邪？”当时王导在座，急劝王彬离座起身谢罪。王彬道：“我脚痛不能起身。且我言无错，谢之何为！”王敦冷哼道：“脚痛孰若颈痛？”王彬殊无惧色，且复冷笑。王导见事不妙，急使部将搀王彬出帐而去，这才免于被王敦诛杀。因有平息叛乱大功，王导因而复得元帝信任，入阁为相。这一日因入中书省翻看折报，偶见周顗力救自家二十余口奏表，内容殷勤款至，词意恳切。王导不由执表大哭道：“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幽冥之中，负此良友，我必折寿也！”弟侄闻听其事，无不流涕。
史说周顗乃汝南安城人，安东将军周浚之子。少年时便有极高声誉，神采俊秀，虽同辈之人相互昵狎，但却不敢轻慢周顗。同乡人司徒掾贲嵩善相，见到周顗后曾惊叹道：“汝颍之地本多奇士，久来雅道不兴。不意今见周伯仁，必将重振风雅，清我邦族也。”广陵人戴渊亦是东南名士，闻周顗大名登门拜见，对坐良久，直到离开，亦不敢显示自己辩才。周顗从弟周穆也有声誉，欲超越其兄，周顗毫不介意，也不与他计较竞比，于是人们更加倾向于周顗。弱冠时承袭其父武城侯爵位，官拜秘书郎，累迁尚书吏部郎。元帝司马睿初到江东，请周顗为军谘祭酒，出为宁远将军、荆州刺史，领护南蛮校尉、假节。建平流民傅密等人叛乱，迎蜀地贼寇杜弢入境，周顗一时无法招架。陶侃遣部将吴寄领兵相救，周顗得以平安，到豫章投奔王敦。军司戴邈对王敦说道：“周顗虽遭失败，但刚至任，尚未行使职权，不应承当败兵罪责。且其平素德望甚高，应复其职位。”王敦不从。司马睿召周顗为扬威将军、兖州刺史，以此召周顗回建康，留而不放，再命为军谘祭酒，后转为右长史，称帝后补为吏部尚书。不久因醉酒被有司弹劾，以布衣身份领其职位，后因门生伤人牵连，又被免官。
大兴初年，周顗再拜为太子少傅，仍任吏部尚书。周顗自知好酒误事，于是上疏推辞，朝廷不许，使转为尚书左仆射，领吏部如故，不久接替戴渊为护军将军。尚书纪瞻置酒宴请周顗和王导等人，周顗酒醉失态违仪，又被有司参奏，元帝下诏予以赦免。只因周顗好酒多失，庾亮尝谓道：“京中诸人，皆以公比之乐广。”周顗答道：“某怎敢比于乐公？何乃刻画无盐，唐突西施！”元帝大宴群臣于西堂，酒酣之余谓众官道：“今日名臣共集，可比古之圣主尧舜之时乎？”周顗因酒醉，厉声叫道：“今虽得为人主，何得复比圣世！”元帝大怒，于是诏付廷尉，欲加以刑戮，囚禁累日方得赦免。周顗做仆射之时，略无醒日，尽在醉乡之中，时人称为“三日仆射”。庾亮亦因此长叹道：“周侯末年，所谓凤德之衰也。”
周顗在中原之时，能饮酒一石。及过江之后，虽每日皆醉，但每称酒量天下无对。偶有故人从江北来投，周顗相遇欣然，乃搬出二石美酒，与故人对饮，各都大醉。及周顗酒醒，令仆人去看客人时，见酒腐两肋，已然醉死。周顗虽好酒无度，但本性宽恕，且友爱过人。其弟周嵩尝因借酒嗔目怒谓其兄道：“君才不及小弟，何乃赢得重名于世耶！”并举案上所燃之烛投之。周顗躲避烛火，却不以为忤，徐徐说道：“阿奴不敌长兄，竟用火攻，固出于下策耳。”王导甚重其才，曾指其腹问道：“卿此中何所有耶？”周顗答道：“此中空洞无物，然足以容纳卿辈数百人无疑。”王导大笑，亦不以为忤。而王敦素来敬惮周顗，每见之辄觉面热欲汗，虽于冬月之时，也必执扇扶摇，手不得休。周顗至此终死于王敦之手，于此不无关系。周顗死后，王敦欲以贪污罪名加之，即派缪坦抄没其家，只收得空篓数只，内装旧棉絮若干；另有酒五瓮，米数石而已，别无遗物。朝臣闻知，无不叹服周顗清正廉洁。王敦死后，朝廷追赠周顗为左光禄大夫、仪同三司，谥号康，以少牢之礼致祭，此乃后话。
王敦兵屯石头城，闻报甘卓尚驻军于潴口，于是大惧，急以朝廷名义发出驺虞幡，使甘卓之子甘印持之前往，命其父甘卓退兵。甘卓虽慕忠义，而多疑少决，反复不定。及其子至营，说与王敦之意，又犹豫逗留，数日不决。及闻周顗、戴渊皆死，不由流涕对其子道：“我之所忧，正为今日也。某若径据武昌，王敦势必劫掠天子，以绝四海之望。今不如更思后图，屯据王敦上游，则王敦亦不敢复危社稷。”部将乐道融与都尉秦康见主将欲要回军，皆谏止道：“将军不可。我应继续进军，分兵截断彭泽湖口，断绝王敦与江州联系，使其上下不得相赴，其众自然离散，然后一鼓可灭。今将军大起义兵而有始无终，某等窃谓将军不取。”甘卓不听，径自撤回襄阳，乐道融于是忧愤而死。甘卓性本宽和，易纳众人之谋，今忽强项独断，意气骚扰，识者皆谓其将不久人世。王敦闻知甘卓退兵，遂指使襄阳太守周虑暗自出兵，袭杀甘卓于途，至此果应识者之言。王敦既杀甘卓，更无顾忌，则对朝中官员及军镇将领大加调整，皆安插心腹于要职显位，随后返回武昌。长史谢鲲劝说王敦，宜至台城朝见天子，以除天下非议。王敦却担心入朝生变，终于不朝天子而去，径自回镇武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