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巴氐流民

蔡东藩：彼李特兄弟与流民同入成都，得良吏以驾驭之，未始不可收为爪牙。乃前有赵廞，后有罗尚，贪欲无度，反使李特等乘怨行私，挟众为乱。至特诛而乱似可止矣，然罗尚犹存，民怨未已，蜀岂能有宁日乎？此贪夫之所以终为国祸也。

——第十一回题引

诗云：人谓司马失江山，半因宗室半流民；不知虐待羌胡时，已将社稷委他人！话说淮南王司马允闻报走了刘机，便挥剑斩了两个令史，率领亲兵及中护军账下七百名士兵冲出卫署，沿途扬声大喊道：“赵王司马伦造反，某今奉天子诏以讨之。愿随我者，请袒左臂！”其所养死士闻声冲出营帐，皆袒露左臂，随司马允冲向皇宫。尚书左丞王舆正在宫中当值，忽见到淮南王领军呐喊冲至，急令紧闭宫门。司马允见不能进宫，遂引众人转道，去包围太子东宫。只因自太子死后，司马伦为控制天子，即便搬入东宫，以其作为相府。赵王正在府中与群僚议事，闻报司马允围府，急令禁军出府抵敌。司马允所率士兵虽少，但中护军皆为精锐，以一当十，勇不可当。相府禁军与中护军交战，从巳至未，屡战屡败，损折数千人，死尸枕籍。太子左卫率陈徽闻说是来讨伐赵王，遂领东宫士兵在府内擂鼓呐喊，支持司马允，欲为内应。淮南王指挥部曲及平昔所养死士拼力攻击东宫，近三个时辰，矢石交加，呐喊如雷。将近晡时，相府禁军当不住中护军奋力冲杀，退回府内，紧闭大门。司马允即引军在承华门前摆下阵势，传令弓弩齐发，射进院内，箭如雨下。司马伦见箭矢入堂，急令关门闭户，已是不及，无处躲藏。司马允膂力过人，当下自引强弩，射入殿堂，弩箭带风，呜呜有声，直入大厅，声势骇人。丞相主薄司马眭见情势危急，急纵上前，抱住丞相司马伦，以后背迎矢。可怜！不到片刻，竟身中十数箭，伏于赵王身上而死。相府残军当时不及进入内殿者，暴露于院中廊下，只得各寻树后躲避。东宫之树，无不皆中数百羽箭，状如猥集。

只因相府与禁苑邻近，淮南王率兵攻击东宫苦斗多时，皇宫内苑已然尽知。众公卿随侍天子在殿，无不失色惊骇。中书令陈淮欲助司马允，于是向晋惠帝奏道：“事急矣，恐有人趁乱放火，祸及禁宫。臣请陛下降诏，使人持白虎幡与二王解斗。”依彼之意，若赵王同意罢斗，则必大开府门接旨，则淮南王即可趁机擒杀赵王，不必再费力攻打。惠帝只道陈准是好意，当即准奏，急令黄门令写诏，唤来司马督护伏胤，命其率宫中四百禁军，持白虎幡出宫，至相府门前调停二王之争。司马伦之子汝阴王司马虔时任侍中，正在门下省轮值，见伏胤持白虎幡出宫，即上前俯耳私语道：“公若杀司马允，我家荣华富贵必与共之！”并递予空白诏书。伏胤允诺，怀揣空诏至承华门，高声喝令：“皇帝陛下有旨，令某引军助淮南王司马允，擒杀赵王司马伦！”司马允闻听大喜，即令打开兵阵，将天使放入。伏胤引百名禁卫入阵，南向而立，拿出空白诏书，作欲宣读状。司马允遂下战车，跪地接受诏令。伏胤环顾左右，叫一声：“杀！”可叹！司马允顷刻人头落地。伏胤又向众军叫道：“罪在淮南王一人，降者免死！”众军见首领伏诛，遂一哄而散。唯百余死士战至净尽，无一降者。

再说司马伦躲在相府之内，闻说外面杀了司马允，不由大喜，急命孙秀引军至淮南王府，将司马允两子秦王司马郁、汉王司马迪收而杀之，灭其三族，又于城中大索余党。数日之内，因受司马允牵连被灭族者，竟有数千人之众。司马允既已败亡，惠帝升殿，诏令大赦天下。孙秀使群臣上表，说因司马伦平叛有功，宜加九锡，增封邑五万户。惠帝准奏，诏命加封。司马伦假装谦让，帝遂命百官至其府中劝进，由侍中宣读诏书，方拜而受之。司马伦叙平乱之功，拜伏胤为大将军，又加封己子司马荂为领军将军，司马馥领护军将军，司马虔领右卫将军，司马诩为侍中。再叙孙秀之功，令为侍中、辅国将军、相国司马，张林等人皆居要职。孙秀奏准天子，诏命增加相府卫兵为二万人，另暗藏甲士于各院，护军总数以至超过三万。为防患于未然，又把东宫三门都建成四角望楼，隔断相府外东西道路为外部边界。

永康元年四月初七日，天子诏命司马伦弟梁王司马肜为太宰、守尚书令，增加食邑两万户。有人密告孙秀道：“散骑常侍杨准、黄门侍郎刘逵勾结梁王司马肜，密谋欲诛丞相。”孙秀不知真伪，犹疑不定。次日天子升殿，恰有太史令上奏道：“上天星象变化异常，当不利国之上相。”孙秀由此思得一计，便请奏徙封司马肜为丞相，居司徒府，让杨准、刘逵转任外官。司马肜居于府中，忽见朝廷遣使而至，拜自己为相国，不由大喜，便欲受旨。其手下亲随急谏止道：“臣闻太史令上奏天象有变，不利国相。此乃孙秀移祸之计，欲使明公以应星变之灾也。”司马肜闻说，深恨孙秀，因此坚辞相位不受。梁王虽辞相位不就，但孙秀既见杨准、刘逵已奉诏出京，不再追究，于是放心胡为。且说孙秀虽居侍中高位，但由于狡黠贪淫，致左右皆为邪佞之徒，只知追逐禄名，并无深谋远略。又司马伦诸子之中，司马荂见识浅薄，司马馥、司马虔凶狠暴戾，司马诩愚顽轻佻，各自乖异，并互相憎恨诋毁。

孙秀之子孙会当时拜为射声校尉，司马伦又为其奏娶惠帝之女河东公主。公主母丧不到一年，便纳聘礼。那孙会体矮貌丑，初与富家子在城西贩马，极为卑贱。洛阳百姓忽闻其娶公主，无不惊骇。司马伦权倾诸王，欲篡位为帝，孙秀于是在朝中暗布鬼神之说，令牙门将赵奉假称晋宣帝司马懿有托梦神语，宜令司马伦早日入主皇宫。又说宣帝在北邙山为赵王佐助，于是又在北邙山别立宣帝庙。又任太子詹事裴劭、左军将军卞粹等二十人为从事中郎，另置掾属二十人。孙秀安置诸军，安插心腹，复令散骑常侍、义阳王司马威兼侍中，掌管出入诏命。安排已定，便假作禅让之诏，使尚书令满奋持节，仆射崔随为副，入内苑逼惠帝索取天子玺绶，捧之前往东宫相府，禅位给司马伦。惠帝啊敢不听？只索哭了一场，由得他们。司马伦见到天子玺绶大喜，当即便欲拜受。孙秀复令其假装谦让，再三不受，使满奋持还惠帝。却又暗使宗室诸王及满朝公卿，皆上表假称符瑞天象，予以劝进。司马伦由此拜玺，引左卫王舆与前军司马雅带甲士入殿，以威赏明示三部司马。当晚，派张林等人屯守诸门，义阳王司马威及骆休至内宫见天子，逼惠帝再出玺绶。鸡鸣五鼓，文武百官随车舆法驾，至东宫相府迎接司马伦入太极殿，受禅登极。满奋、崔随、乐广将玉玺印绶献上，惠帝下位立于班首，引群臣山呼万岁，叩拜新君。司马伦大喜，即下诏旨，令惠帝司马衷乘云母车，随行仪仗三百人，出华林西门，徙居金墉城永昌宫；诏令张衡引禁军保卫，实则监禁。

赵王僭位称帝，于是大赦天下，尊称惠帝为太上皇，年号建始。诏命大赦天下，建始元年贤良方正等免考，计吏、使节、太学生十六岁以上者，皆任命为吏；郡县二千石以上令长皆封列侯，纲纪均谓孝廉。立世子司马荂为太子，余子司马馥为侍中、大司农、领护军、京兆王，司马虔为侍中、大将军领军、广平王，司马诩为侍中、抚军将军、霸城王，孙秀为侍中、中书监、骠骑将军、仪同三司。张林诸党皆登卿将之位，同谋之人均破格提拔，奴仆士卒杂役，也都加封爵位。每次朝会，冠饰貂蝉满坐，以致谚云：“貂不足，狗尾续”，即狗尾续貂成语来历。孙秀既升侍中，可谓小人得志，又受天子宠信，于是把揽朝政，平素只以苟且小惠取悦下人，动辄重封厚赏。因库府所积不够赏赐，便加重天下赋税；又铸印不足，以致将官名书于白版，时谓白版封侯。君子均耻于受其封赐，百姓皆谓其不得善终。

建始帝司马伦因恐贾氏一党在外为乱，于是问于孙秀，如何防备。孙秀道：“今贾氏党羽尽除，只有益州刺史赵廞占据成都，大是后患。不如将其召回，先夺其兵，再徐徐图之。”司马伦从之，于是令孙秀矫诏，征召赵廞入朝任大长秋，使成都内史耿滕代替赵廞任益州刺史。赵廞是贾南风姻亲，初为长安令，郝度元作乱之时因以扬烈将军加折冲将军，迁益州刺史。天使到了成都，宣布天子诏命，嘱其早日交割印信。赵廞已知贾后为赵王所害，本来惶惶不可终日，此时忽接朝廷征召，知是赵王欲相谋害，因思晋室已至衰微败乱，便谋于心腹谋士，决心据蜀而反。计议已定，遂杀天子使节，尽出仓库中粮食赈济流民，以收买民心。此时耿滕亦闻天子诏命，心中大喜，打点成都城内豪强大族，延揽心腹，预接刺史大印。不料风云突变，忽闻刺史已杀了天使，耿滕大骇，于是托病闭门不出，以观风色。

益州刺史放粮，梁益二州流民闻讯大至，齐聚成都。赵廞令人探听流民为首者为谁，回报说是巴氐人李特兄弟四人，皆材力勇武，兼具谋略，其手下亦都是巴西郡人，与刺史大人同郡。赵廞闻报大喜，于人使人持自己令牌，将李特兄弟请至衙中，以礼相待。自此，李特兄弟遂聚于益州刺史帐下，为其爪牙。李特因有了赵廞庇护，于是依仗其势聚众明作流民，暗为强盗，专门劫掠大户，抢人钱财。蜀中大户十分忌恨，于是齐至内史府，公推耿滕具折，各出钱帛，使人至京，走孙秀门路秘奏朝廷：“今益州刺史不奉诏旨返朝，反开朝廷仓廪以赈流民，其不臣之心已昭然若揭。彼流民剽悍骁勇，而蜀人怯懦软弱，主不制客，定会造成祸乱，朝廷不复能制。臣奉益州吏民之请，谨奏陛下，诚宜诏令流民还归本土，复为朝廷税户。蜀地地势险要，若使留此，臣恐秦雍二州之祸，必将移于梁益矣。”

耿滕修表既成，阴使心腹扮作商人，携重礼北出汉中，至于洛阳，送到侍中孙秀府中，先打通门路。孙秀得了重礼，且因早欲除掉赵廞，于是抱本进宫，急奏于司马伦，请天子下诏，催促赵廞交接刺史印信，卸职还京。又恐赵廞再次抗旨杀使，同时下达天子诏命于益州知府衙，并张榜于各郡衙署，悉令知之。司马伦准奏，便令黄门草诏，使孙秀看后用玺，发使出京。天使到了成都，不敢去见赵廞，径至知府衙署，令知府聚集阖州官员，宣读圣旨。益州诸官接诏，无不兴奋踊跃，公请知府立派军兵，并文武官员一千多人，迎接耿滕于少城府宅，请其至成都府执政。耿滕接诏大喜，于是便欲率领众人离开少城，向成都进发。正欲率众出府，忽见阶下一人越班而出，乃是手下心腹功曹陈恂，上前谏阻道：“大人不可就此前往，去必有祸。”耿滕不悦，便问何故而作此言。陈恂再拜说道：“而今使君已与刺史构怨，成都府尽人皆知。赵刺史今在成都并未离去，使君岂可自投虎穴？依不才之策，使君不如留于少城，静观其变，以新任刺史名义发檄文于诸郡县州府，以及各乡村堡垒，以备秦氐之乱，然后方可聚各郡之兵，以驱赵廞出川。不然，死期将且至矣！”耿滕接印心切，此时正是忠言逆耳，乃喝退陈恂，收拾本部人马起行。且说知府派军出城迎接耿滕之际，早被李特手下流民侦知，飞报李特。李特便急至刺史衙，告知赵廞道：“天子诏命耿滕接任使君之位，已随天使出于少城，旦夕便至成都。今事急矣，若不早为之谋，必为他人图害。”

赵廞闻说大怒，恼恨道：“耿滕贼子，竟敢如此！依公之议，当如之何？”李特道：“一不做，二不休。某手下有众数十万，可传檄而至；便是这成都城内，聚数万之军，亦在顷刻之间。公若有意，某可率部众保公为成都之王，据汉川之险，绝其北道，与朝廷分而治之。则待天下有变，西可进占雍凉，东可兼有荆吴，大有可为——望明公决之。”赵廞大喜，遂以手抚李特之背，说道：“某若得志，富贵当与公共享之。”于是即遣李特引其徒众，并刺史府部军三千，去半途中擒杀天使及耿滕。李特领命，遂聚其部众三万，以刺史府部军为先锋，迎耿滕及成都知府于西城，就在城门内交战，刀枪并举。耿滕不意赵廞竟敢公然造反，仓促应战，因寡不敌众，与群僚战败被擒，余众皆降。李特喝令一声：“斩之！”于是立斩耿滕与汶山太守霍固、西夷校尉陈总，随从众官死者三百余人，血流成溪。

李特大胜归衙，来向赵廞报功。于是赵廞自称大都督、大将军、益州牧，并置年号，建元太平，安排设置僚属，改换郡守。晋廷所任命官员哪敢反抗？自是无不从命。赵廞任命李特为镇北将军，使引兵驻守绵竹，以为成都北藩。李特之弟李庠及妹夫李含、任回、上官惇、李攀、费佗、苻成、隗伯等人亦应李特之召，率领四千骑兵前来成都归附。赵廞即拜李庠为威寇将军，封阳泉亭侯，视为亲信，令其募集六郡强壮勇武之士，以为己用。旬日之间，李庠募得勇士两万余，赵廞大喜，使其引此两万兵据住剑阁，以当朝廷来伐。又派长史费远、督护常俊、犍为太守李密三将，率一万军驻于绵竹石亭，以断汉中北路。李庠为人骁勇，更甚其兄李特，到任后整修武备，抚恤流亡，由此甚得民心，人皆称为东羌良将。赵廞闻说大为忌惮，其长史杜淑、张粲亦劝赵廞道：“将军始霸蜀中，令李庠掌握重兵，非所宜也。彼非我族类，其心难测，若倒戈反击，则谁能制之？望将军早决，尽快设法除之。”

话犹未了，李庠由剑阁遣使上表，劝说赵廞称帝。杜淑、张粲趁机谏道：“李庠此奏，非惟大逆不道，亦包藏祸心，便如当年孙权劝进曹操用意无二，欲置将军于炉火上烤也。将军今始得成都，立足未稳，且军权尽在李氏兄弟手中，北部屏障亦尽为流民所据。明公若于此时称帝，朝廷必发大兵来伐，到彼时李庠必然献关以降，以将军为晋献之礼。”赵廞深以为然，于是依二人所奏，下令召诱李庠入成都杀之，又拘捕其子侄辈十余人，尽杀于市。当时李特、李流皆在外带兵，赵廞惧其谋反，于是使人前往安抚道：“李庠因进大逆之言，应判死罪，今杀其以儆效尤，与你兄弟无干，休得多心。”并赐印符，任李特、李流为督将。李特、李流闻李庠被杀，大为怨恨，于是各带本部兵马反攻成都，至于绵竹城下。

绵竹长史费远闻报李特兄弟俱反，且已兵临城下，急忙布置防守。令犍为太守李苾守城，自与督护常俊分兵一半出城下寨，准备迎敌，一面具折向成都告急。只说李特下令安营扎寨，当日升帐，谓其弟李流道：“有道是事不宜迟，兵贵神速。费远等见我兵至，必向成都请求救兵，使其袭我之后，两面夹击。我兄弟休待成都兵来，速占绵竹为上。”于是令李流秘聚七千多人，夜袭其城外大营。当夜定更，正逢朔日，月黑风高，繁星不明。李流率七千壮士衔枚而进，一声呐喊，拔开鹿角，杀进营内，放起火来。费远等毫无防备，又不知对方究有多少兵马，自相扰乱，于是大败，被火烧死者十有八九，余者弃城而逃，跑回成都。李特攻下绵竹，更不停歇，于是驱兵大进，直至成都城下，四面围住，三面攻打，昼夜不停。

赵廞见费远等败归，片甲不回，又见李特引兵攻城甚急，惊惧万分，寻思百般，无计可施。费远、李宓、监军祭酒张征等见事不谐，皆趁夜破城出逃，文武官员一夜间全部跑散。赵廞次晨升殿，见左右并无一人，知道大事已去，只得悄悄开了南门，与妻子儿女乘小船逃走。守军见主将走了，便大开城门，迎接李特大军进入成都。李特率军进入成都，放任士兵大肆抢掠，杀西夷护军姜发，长史袁治全家，尽诛赵廞所置官吏。然后具表，遣牙门王角、李基前往洛阳，向天子陈述赵廞抗旨不遵，袭杀钦命刺史，自封益州牧，又尽诛朝廷百官等罪状。过了数日，赵廞逃至广都，被随从朱竺杀死，将其首级来献李特兄弟。

李特奏表进京，司马伦览阅大惊，于是诏命梁州刺史罗尚为平西将军，假节，兼任护西夷校尉、益州刺史，前往接管成都。罗尚字敬之，乃荆州襄阳人，冠军将军罗宪之侄。初被荆州刺史王戎引为参军，参与晋灭吴之战，与刘乔一同协助王浚进攻武昌。因立有大功，历任晋尚书郎、武陵及汝南太守，太康末年迁梁州刺史，在任颇有政绩。因向与赵王司马伦相善，故此颇得重用。罗尚领了天子诏命，知益州险要富饶，大喜过望，遂与部下督牙门将王敦、上庸都尉义歆、蜀郡太守徐俭、广汉太守辛冉等一众文武官员，率梁州军七千多人入蜀。消息传到成都，李特大惊。其本以为杀了赵廞，为朝廷除一大害，天子应命自己为益州刺史，不料反派罗尚前来。李特素知梁州军勇悍，且罗尚手下猛将众多，自忖无力与之相抗，于是只得奉旨，派其弟李骧搜索库中金银，远出绵竹城外百余里，去路上迎接罗尚。

李骧奉令，引五百部从远迎罗尚于途，献上珍宝古玩。罗尚大喜，即命李骧为骑督，自率大军随其进入成都。李特及弟李流早已北上迎于绵竹，以牛酒犒劳梁州之军，并于城中大设筵宴，为刺史大人一行接风。酒至兴阑，宾主尽欢。王敦、辛冉见李特兄弟勇武非凡，于是趁更衣之时暗劝罗尚道：“李特等人皆乃流民出身，平生专作盗贼，目无朝廷王法。今应趁其皆会于此，尽命杀之，否则定是后患。”罗尚饮酒正欢，不纳其策，复归于座中。辛冉怏怏不乐，因与李特旧为相识，便负气离座，来敬李特酒，并冷笑道：“你我故人在此相逢，倒是奇遇。以兄所谓，吉乎，凶耶？”李特陡闻此言，不由深疑且惧，勉强笑道：“他乡遇故知，自是吉庆之事。”辛冉一饮而尽，手拍李特左肩，说道：“但愿兄弟心口如一，那便是他乡相遇故知；若生他念，则是异地逢旧仇也。”说罢冷笑不止，还归己座。李特亦喝尽杯中之酒，暗自品味辛冉弦外之音，便知今后之事，绝非和平共处之局，乃暗加小心。

晋永宁元年三月，罗尚引军到成都，重置百官，明价卖官鬻爵。罗尚为人贪婪，听信小人，却又缺乏决断，益州百姓深受其害，于是作歌传唱道：“尚之所爱，非邪则佞；尚之所憎，非忠则正。富拟鲁卫，家成市里；贪如豺狼，无复极已。”又复作歌道：“蜀贼尚可，罗尚杀我。平西将军，反更为祸。”时有汶山羌人流民，无法忍耐迫害，于是起兵反叛。罗尚派大将王敦前往征讨，战之不利，且王敦不熟悉地理，终为羌人所杀。列位看官，此时此地之王敦，并非此后东晋太宰王导之弟王敦，只是同名同姓而已。后读王敦造反故事之时，休道说话人叙事反复，又使今日王敦起死回生了也。说个笑话，看官休怪。

罗尚闻王敦战死，不由大是惊惧，一边增兵遣将前往汶山平叛，一面上书朝廷，请遣陇西流民回籍，免得与汶山羌民打成一片。孙秀见到罗尚奏章，即奏准司马伦，诏令秦州、雍州刺史，使其召回流入益州之民。李特长兄李辅当时留于原籍，未曾随诸弟入蜀，此时听闻二州刺史奉诏，欲诱骗流民回乡。其恐诸弟不明就里率众复归，于是急从略阳达到益州，来见二弟李特，说关中此时变乱未平，吃喝无着，切不可回籍受死。李特见大哥如此嘱咐，于是重施故伎，收集大户金帛以为重礼，令一同入蜀之流民大户阎式拜访罗尚，请求准许流民停留到秋天，再奉旨回归关陇；一面将所收集重宝贿赂罗尚及御史冯该。二人爱其钱财，于是同意李特之请。七月秋初，罗尚派从事监督遣还流民，限令上路。流民当时分布在梁、益二州佣工，闻令皆不知所措。兼之大雨频发，粮谷未收，更少路费，不由怨恨冲天。

李特又派阎式拜访罗尚，以暴雨阻绝归路为由，请求缓到冬天，并待户主发放了佣工之资，众人有了盘缠再行。罗尚欲从其请，广汉太守辛冉、犍为太守李苾却并未收受李特贿赂，便以圣旨难违为由，皆谓不能再延其期，恐朝廷闻之见疑。罗尚不敢得罪蜀地同僚，同时亦因受了李特之贿不好反目，遂举别驾陇西人杜弢为秀才专任，处理遣返流民之事。杜弢字景文，乃符节令杜植之孙，略阳护军杜眕之子。阎式于是又重贿杜弢，向其陈说逼迫迁民之害。杜弢既受其贿，于是向罗尚谏议，因益州地广人稀，少人耕种，请宽限流民一年，待来年秋收之后起行。广汉太守辛冉闻知，急入刺史府来见罗尚道：“某闻杜弢劝将军延迟遣返流民，此必是受了李特等人贿赂，故为这些流贼请命。且杜弢向有异志，彼示惠于流民，定心怀不轨，不利于将军。”罗尚于是听信辛冉，不纳杜弢建议。那辛冉贪婪凶暴，于是又献计道：“李特为赵廞所重用之时，曾养死士万人，明为官军，实为强盗，将成都世族劫掠无算，聚有重财。某为将军计，何不杀李特、阎式等人，收其财产，以实军需？流民失其首领，则必奉诏北归，彼时将军沿途设置关卡，收其重税，岂非一举数得？”话犹未了，李苾自外而入，接口道：“辛公之计妙绝，既请将军行之。如此不但奉承天子诏旨，且可获重利。”

罗尚大喜，因李特彼时带兵镇守绵竹，遂命辛冉派人于北路各郡县张贴告示，许下重赏，捉拿李特兄弟。又亲笔作书，使人送呈梓潼太守张演，命其在北出汉中各路口要地设置关卡，以搜刮流民财宝。赏拿告示到处，流民大哗，于是尽揭其榜，前来绵竹投奔李特兄弟。李特一面在绵竹安置流民，见告示中只赏拿自家兄弟数人，于是令人将文中内容改为“能送六郡流民李、任、阎、赵、上官各姓，及氐、叟侯王中任何一人首级者，赏布帛百匹。”派部下复散布于诸郡。因那檄文上有益州刺史大印，梁、益二州流民观之大惧，于是齐至绵竹归附李特，旬日之间超过两万之众，弟李流等也聚众数千。李特虽然聚众于绵竹，但少军械粮草，不敢公开与官府为敌。于是再派阎式去成都，拜见罗尚，请重新确定期限，延迟遣返。罗尚因曾受阎式重贿，见其亲来求情，灭不过面皮，于是敷衍道：“某意亦欲宽限，公且归，可告知流民，使各安其业。”阎式知其言不由衷，于是说道：“使君受奸人蒙蔽，恐非实语。百姓虽卑，古之圣君亦不敢轻视之。今明公若一味催促，致众怒难犯，则恐为祸不浅。”罗尚答道：“先生此言是也。某不欺公，先生且回。”阎式告辞，回到绵竹，对李特说道：“罗尚虽允延期，但不可信之。其初到蜀中，威势刑法未立，人心不服。辛冉、李苾等人皆久为蜀守，各拥重兵。故说罗尚虽允延期，辛、李二人必来征伐，将军应充分预为之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