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王者的女儿(珍藏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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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70年冬

法国 安博瓦兹

我不敢相信未来的人生就这样展现在了我的面前。冬天的寒冷晨光中,我在伊莎贝尔身边醒来,总是得继续躺一会儿,四下看看房间,看看那些晨曦照射下颜色沉闷的石墙和挂毯,以提醒自己身处何处,我们都经历了些什么,以及我耀眼光辉的未来。然后,我再一次告诉自己:我是沃里克的安妮,我还是我。我的未婚夫是兰开斯特的爱德华王子。老国王还活着时,我是威尔士王妃;他死后,我就将是英格兰的安妮女王。

“你又在自言自语了。”伊莎贝尔生气地说,“像个疯狂的老女人那样自言自语,闭嘴,你听起来真可笑。”

我闭上嘴,不再说话。这已经变成了我的仪式,是我首要的固定行为。不回想一遍人生中的变化,我就不能开始一天的生活。如果我不背诵我的未来,这些难以置信的未来,我就不能相信自己居然在这里。首先,我睁开眼,再次看到自己身处美丽的安博瓦兹城堡中最好的房间。在这个童话般的城堡中,我们是曾经最大的敌人、现在最好的朋友——法王路易——的客人。我被许配给了坏王后和沉睡王的儿子,而且现在我得记得叫她母亲大人,叫亨利父王陛下。伊莎贝尔不会成为英格兰的王后,乔治不会成为国王。她将成为我的首席侍女,而我会成为王后。最不可思议的是,父亲已经风暴般地夺取了英格兰,占领了伦敦,将沉睡王亨利从伦敦塔中解救了出来,并将他带到了人们的面前,宣布他重新成为了英格兰国王,重新回到了他的人民中,重新坐回了王座。民众欣然接受了这一事实。难以置信,在法国,我们学会庆祝兰开斯特的胜利,用“我们家族”来指代红玫瑰[1],反转了我一生的信仰。

伊丽莎白王后身怀六甲,被丈夫抛弃。她害怕与父亲正面对敌,已经逃进了避难所,与她的母亲和女儿们一起躲了起来。不管她腹中是男孩还是女孩,或是如乔治所希望的那样流产,都已经没有关系了。她的儿子永远也不可能坐上英格兰的王位了,因为约克家族被彻底打败了。她蜷缩在避难所,而她的丈夫,那英俊又一度强大的国王爱德华,我们的朋友和以前的英雄,已经像个懦夫一样逃离了英格兰,身边只有他忠实的弟弟理查德和几个其他人,无所事事地躲在勃艮第,担忧着他们的未来。明年,父亲将在那里与他们开战。他们现在只是罪犯,而父亲会追捕并杀死他们。

胜利时如此美艳的王后,讨厌别人时如此严厉的王后,回到了她的起点:一个毫无希望、身无分文的寡妇。我应该高兴的,这是我的报复,报复她曾经对伊莎贝尔和我投下的无数轻视目光,但我却忍不住想起她,想知道在威斯敏斯特教堂避难所的黑暗房间中,她该如何从分娩中幸存下来,她又会怎样离开那里?

父亲已经赢得了英格兰,回到了他那战无不胜的状态。在整个战役中,乔治忠实地在父亲身边,尽管约克家族诱惑着他,想让他背叛父亲。父亲遵守他的承诺。一等我和爱德华王子成婚,我就去与他会合。就只等教皇对我们婚姻的赦免令了。作为年轻的丈夫和妻子,我们将在英格兰与父亲会合,宣布成为威尔士亲王和王妃。我将在安茹的玛格丽特身边;她是我的导师和指引者。他们会再一次从衣橱里拿出伊丽莎白的白貂皮毛,只不过这一次,它们将会装饰在我的礼服上。

“闭嘴!”伊莎贝尔说,“你又在说了。”

“我不敢相信,我不明白。”我告诉她,“我必须一遍遍地重复,才能让自己相信。”

“好吧,过不了多久,你就可以跟你的丈夫絮絮叨叨了,看他是不是喜欢被一个疯女孩的喃喃碎语吵醒。”她残忍地说,“而我,就可以在早晨好好睡觉了。”

这番话让我闭嘴了,她知道这是管用的。我每天都会见到我的未婚夫,下午,他会过来陪他母亲坐一会儿;晚上,我们会一起去用晚餐。他牵着她的手,我走在他们身后。她占据着王后的位置,我只是个未来的王妃。当然,他比我大了三岁,也许这是他不太理睬我的原因。他一定曾经害怕并仇视着我父亲,就好像我们被教导着去仇视他母亲一样,也许这就是他对我冷淡的原因。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我觉得我们依然是陌生人,几乎是敌人。

他继承了母亲的美丽头发,近乎红铜色。他也有着她的圆脸和小噘嘴。他轻盈而强壮,从小就骑马打仗,我知道他有勇气,因为人们都说他是个很棒的竞技者。孩提时,他就上过战场了,也许已经变得太铁石心肠,以至于不能指望他去喜欢一个女孩子,他前敌人的女儿。有一个关于他的故事,是说他在七岁时,就命令把看管他父亲的约克骑士斩首——虽然在战场中他们保护过他的父亲。没有人告诉我这是真是假。但也许这都是我的错,我从没有问过他母亲宫廷里的人,这么小的男孩是不是真的能做这种事,这事是不是真的发生过,他是不是轻率地下达了谋杀令。我不敢问他的母亲,她是不是真的让她七岁的儿子下令处死两个好人。事实上,我从没问过她任何事。

他的脸上一直保持着警惕,睫毛的阴影盖住眼睛。他几乎不看我,总是看向别处。当有人与他说话时,他会低下头,就好像不相信自己能够与别人视线相交。只有面对他的母亲,他才会交换眼神,只有她才能让他笑。就好像他除了她之外,什么人都不相信。

“他的一生,人们都否认他的继承权,另一些甚至说他不是他父亲的孩子。”伊莎贝尔理智地告诉我,“人们都说他是最得宠的萨默塞特公爵的儿子。”

“是我们的祖父说的。”我提醒她,“为了败坏她的名誉。她自己告诉我的,她说,这就是为什么她把他的脑袋用长矛插在了约克郡城墙上。她说,当王后一生都得面对这样的流言蜚语,而且除了自己以外,也没有人来保护你。她说……”

“她说!她说!除了她之外没人说话了?你整天都在说她,但以前你还是个小女孩时,还常做关于她的噩梦呢!”伊莎贝尔提醒我,“你以前会惊醒,尖叫着母狼来了,你以为她躲在我们床尾的衣柜里。你曾经叫我把你裹得紧紧的,抱得紧紧的,好让她抓不到你。真好笑,到头来你居然把她的每句话挂在嘴边,还和她的儿子订了婚,倒把我给忘精光了。”

“我觉得,他根本不想娶我。”我绝望地说。

她耸了耸肩。这段日子,伊莎贝尔对什么都没兴趣。“说不定不是那样的。也许他也只是在遵照吩咐行事,就像我们一样。也许到最后,你们俩会比我们其他人都要幸福。”

有时,我在和侍女们跳舞的时候,他会看着,但他并不欣赏我,眼神里并没有暖意。他看着我,好像是在对我评头论足,好像是想理解我。他看着我,就好像我是个谜,而他想要破解。王后的侍女们告诉我,我很美:一位小小的王后。她们夸奖我赤褐色头发的自然卷曲,我的蓝眼睛,我轻盈的少女体态和我红润的皮肤;但他从没说过任何让我觉得他欣赏我的话。

有时,他会过来和我们一起骑马,会与我并驾而行,但一言不发。他骑术很好,像理查德一样好。我朝他看了看,觉得他还算英俊,于是尝试对他微笑,尝试和他聊天。我应该高兴的,父亲为我挑选了一位年龄相仿,在马上又那么高贵帅气的丈夫。而且他会成为英格兰国王。但他的冷漠很让我费解。

我们每天都会说话,但说得不多,我们总是在他母亲的视线内,而如果我对他说了什么他母亲听不到的话,王后就会说:“你在悄悄说什么呢,安妮小姐?”然后,我就得重复一些听上去很蠢的话,类似于“我在问殿下,护城河里有没有鱼”或者“我正在告诉殿下,我喜欢烤榅桲[2]”。

当我说着这种话时,她就会对他微笑,就好像她不敢相信,他将不得不余生都忍受着这么一个蠢货。她的神情温柔而幽默,有时他会忍不住笑出来。她总是像人们称呼她的一样,像一匹母狼那样看着她的儿子,看着她的幼崽,凶猛地标志着所有权。对她来说,他就是一切,她会为他做任何事。我,是她买给他的,通过我,她买到了唯一能打败约克家的爱德华国王的指挥官:他的前任守护者,教他如何战斗的男人。狼崽爱德华不得不娶这样一个乏味的女孩,以便夺回王位。她们忍受着我,因为我是让伟大的将军——我的父亲为他们服务的代价。而她致力于将我改造成一位合适他的妻子,一个合适英格兰的王后。

她告诉我,为了保卫她丈夫的王座和儿子的继承权,她所打过的战役。她告诉我,她学会用坚强去对抗苦难,去庆祝敌人的死亡。她教我,作为一位王后,必须要将前途上的任何阻碍视为牺牲品。有时候命运决定了,你和你的敌人之间只能有一名幸存者,又或者要在你的孩子和敌人的孩子间选择。当你必须选择时,你当然会选择你的生命、你的未来和你的孩子——不论要付出什么代价。

有时,她会微笑看着我说:“沃里克的安妮,沃里克的小安妮!谁会想到你会成为我的儿媳妇,而你父亲会成为我的盟友?”这话如此接近我自己的疑惑,有一次我就回答:“这真是难以置信,是吧?经历了这么些事之后。”

但是她蓝色的双眼捕捉到了我的无礼,马上说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是个孩子,被一个叛徒庇护着,而我却在为自己的生命战斗,试图反抗叛军,保住王位。我见过命运沉浮,也曾经被命运之轮碾为尘土。你什么都没见过,什么都不懂。”

我在她尖厉的语调下低下头,而坐在我身旁的伊莎贝尔则微微向前倾,让我能感觉到她肩膀的支持,缓解一下我在所有侍女——以及我母亲——面前被骂的耻辱。

在其余的时间里,她要求我去她的私人房间,教我一些她觉得我该知道的事情。有一次,我去那里的时候,桌上摊着一张王国的手绘地图。“这个。”她用手抚摸着地图,“这真是件很珍贵的东西。”

我看着它,父亲在沃里克城堡的图书馆里也有地图,其中有一张是英格兰地图,但它比这张要小,而且只显示了我们家周围的中部地区。这张地图是英格兰正对法国的南海岸线。南部的港口一带是精心绘制的,西部和北部就显得模糊粗糙了。港口周围标上了哪里有良田可以养活军队或者给舰队提供食物供给;港口的入口附近显示出了河床和沙床。“这张地图是我的朋友理查德·伍德维尔,里弗斯爵士绘制的。”她用手覆上了他的签名,“他调查南部的港口,是为了保护我,那时我们害怕你父亲会入侵。雅格塔·伍德维尔是我最亲密的朋友和侍女,而她的丈夫是我最重要的守护者。”

我尴尬地低下头,总是这样的。我父亲曾是她最大的敌人,她告诉我的每一个故事,都是对抗他的战斗。

“里弗斯爵士那时是我最亲爱的朋友,而他的妻子雅格塔就像是我的姐妹。”她在这一刻露出了留恋的神情,我什么话都不敢说。在王后被打败后,雅格塔像所有其他人一样倒戈了,而且还从中获利。现在,她成为了王后的母亲,她的外孙女是公主,甚至还有一个外孙是王子。她的女儿伊丽莎白在避难所中生下了一个儿子,并以他父亲——流亡的国王——的名字命名为爱德华。在我父亲为爱德华赢下最后的陶顿战役后,雅格塔和这位王后决裂了。里弗斯家族在战场上投降,转身投靠了约克家。然后爱德华选择了他们寡居的女儿做新娘。那一刻,他没有听我父亲的忠告,这是他犯的第一个错误,这是他走向失败的第一步。

“我会原谅雅格塔。”王后承诺道,“等我们进入伦敦,我会再见到她并原谅她。我会再次让她在我身边,我会为她丈夫那可怕的结局安慰她。”她怨恨地看着我,“被你父亲所杀。”她提醒我,“他还指控她使用巫术。”

“他释放了她。”我咽下后面的话。

“好吧,但愿她会心存感激吧。”她讽刺道,“王国中最伟大的女性之一,我最好的朋友——而你父亲说她是女巫?”她摇头,“真令人难以置信。”

我什么都没说。这件事对我来说也同样难以置信。

“你知道命运之轮的标志吗?”她突然问道。

我摇头。

“雅格塔给我看的。她说,我的生活将大起大伏。现在我就要再次崛起了。”她伸出食指,指了指,又在空气中画了一个圆圈。“有起便有伏。”她说,“我给你的建议是,上升的时候保护自己,下降的时候摧毁你的敌人。”

最终,在申请了几次之后,我们终于收到了教皇的特许,这样一来,虽然我和爱德华是远亲,但也可以结婚了。婚礼很低调,有一个小小的庆祝仪式。然后,我们就被我们俩的母亲送上了床。我太害怕我的婆婆,以至于没有任何反抗就进了房间,没有真正想过我丈夫或者晚上会发生什么事,只是坐在床上等着他。他进来时,我都差点没注意到。他的母亲很热心地帮他脱下了斗篷,对他小声地说了“晚安”,便离开了房间。这使我有些战栗,她看着他的眼神,就仿佛她希望能留下来旁观似的。

所有人都走了,房间变得很安静。我记得伊莎贝尔告诉过我,这很可怕。我等着他来告诉我该做什么。但他什么都没说就上了床。厚厚的羽绒床垫向他那边陷下,床绳也在他的重量下吱吱作响。不过,他还是没有说话。

“我不知道该做什么,”我尴尬地说,“对不起,没人告诉过我。我问了伊莎贝尔,可是她什么都没说。我不能问我母亲……”

他叹了口气,仿佛这是我们父母那重要的联盟加诸他身上的又一个负担。“你什么都不要做,”他说,“你就躺在那里。”

“但我……”

“你躺着,什么也不要说。”他大声重复,“现在,你能为我做的最好的事,就是不要说话。最重要的是不要提醒我你是谁,我不能忍受这想法……”然后,他撑起身子,将全部重量压在了我的身上,接着好像剑一般地捅入了我的身体。


[1]红玫瑰是兰开斯特的族徽。——译者注

[2]一种小型乔木的果实,带芳香,貌似木瓜,熟食鲜美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