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86年9月19日
温彻斯特大厅
我不得不在惊惧痛苦中度过分娩期。我仿佛又回到了躲藏在威斯敏斯特大教堂地下室里的那段时光,当年的我会在每天清晨急促喘息着醒来,死死抓住雕花床头,强忍着跳下床尖声呼救的冲动。尽管事隔多年,我仍会梦见那些黑暗和拥挤的房间。母亲怀着身孕,父亲逃亡国外,我们的死对头坐上了王位,而我是个年方四岁的小姑娘,我亲爱的小妹玛丽去了天堂。塞西莉整日哭闹着要玩具,要宠物,要父亲,她并不真正清楚自己为什么哭,可我知道我们的生活沦入了黑暗、寒冷和困顿之中。我常常看着母亲苍白忧郁的脸,怀疑她会不会再对我笑。我知道我们一家面临可怕的危险,可我只有四岁,我不知道那危险到底是什么,也不知道这间潮湿的暗室能不能保我们平安。我们在地下室里生活了半年之久,在此期间没见过一丁点儿阳光,没外出一步,没呼吸过一口新鲜空气。我们逐渐适应了失去自由的生活,就像囚犯适应了监牢的禁锢。母亲在地下室里生下了爱德华,我们终于得到了一个男孩儿,一个王位继承人,这让我们欢欣不已。可我们没有办法将他推上王座,甚至无法带他沐浴自己国家的阳光,呼吸自己国家的空气。对于一个只有四岁的小女孩儿来说,六个月太漫长了。我以为我们再也出不去了,我以为我会像一株细瘦的野草一样越长越高,然后像芦笋一般在黑暗中枯萎死去。我做过一个梦,梦见我们全都变成了白色的虫子,永远活在地底。我自此开始憎恶禁闭的空间,潮湿的气味,甚至夜晚河水拍打石墙的声音,因为我害怕水面越升越高,渗到我的床上,把我溺死。
父亲回到英国后,接连打赢了两场战役,像童话里的骑士般解救了我们。我们离开地下室,走出了黑暗,就像复活的主走进光明一样。那时我发下一个童稚的誓言,我绝不会接受又一次监禁。
这就是我外祖母雅格塔所说的命运。命运之轮会带你攀上高峰,又让你跌落低谷。你能做什么呢?只能鼓足勇气,面对人生的起伏。我清楚地记得,当时还是小女孩儿的我找不到这样的勇气。
我十七岁时,成为了父亲宫廷的宠儿,英格兰最美丽的公主,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我父亲突然去世,我们不得不再次逃进圣所,躲避他弟弟,也就是我叔叔理查德的迫害。我们在圣所里待了足足九个月,在这九个月里,我们互相争吵,为了失势而怨愤。直到母亲同理查德和解,我才离开圣所回到宫廷,走向宿命的爱情。那是我第二次走出黑暗,像个起死回生的鬼魂一样重见光明。笼罩在自由之光里的我神采飞扬,就像一只突然被放飞的白头鹰,我发誓我再也不会被囚禁。可命运再一次嘲弄了我。
阵痛始于午夜。“这太早了,”一个侍女害怕地抽着气,“至少提前了一个月。”我看到两个策划阴谋的老手,我母亲和玛格丽特夫人飞快地对视一眼。“的确提前了一个月,”我的女领主大声告诉那些还在计算日期的人,“我们必须祈祷。”
“我的女领主,您会去礼拜堂为我女儿祈祷吗?”母亲巧妙地发问,“一个早产儿需要代祷。在她阵痛发作的时候,好心的您能为她祈祷吗?”
我的女领主犹豫起来,在上帝和好奇心之间摇摆不定。“我本想留在这里帮她。我想我应该亲眼目睹……”
助产士,我的几个妹妹,还有侍女们站在一旁,母亲朝她们耸耸肩说:“这些俗务我们都能解决。但谁能像您一样祈祷呢?”
我的女领主欣然答允:“我会命神父和唱诗班整晚向上帝传达我的请愿,还会派人叫醒大主教。圣母玛利亚一定会听到我的祈祷。”
侍女们为她打开了门,她被肩上的使命鼓舞着,兴冲冲地走了。母亲回过头来看着我说:“现在我们开始吧。”她甚至没有对我笑上一笑。
我的女领主跪在圣坛前祈祷了一整夜,我也被阵痛折磨了一整夜。熬到破晓时分,我转过汗涔涔的脸庞,对母亲说:“我有种奇怪的感觉,妈妈,这种感觉我从未有过。就像有什么可怕的事要发生一样。妈妈,我好怕。”
她早已摘下头巾,发辫披在身后。昨夜她一直在我床边走动,如今听到我这番话,疲惫的脸上现出喜色,连忙吩咐我:“靠在助产士身上。”
我想这将是一个艰难的过程。我曾听女人们说过生产时的种种苦难:孩子出生前会疼痛彻骨,要是不幸遇上难产,必须接受剖腹。母亲命令助产士一左一右站在我身边,撑着我半坐起来,她伸出冰凉的手抬起我的脸,一双灰色美目定定地看着我,柔声说:“我要开始为你数数。亲爱的,安静下来,好好听我的声音。我会从一数到十,在我数数的时候,你会发现自己的四肢越来越沉,呼吸越来越重,除了我的声音,你什么也听不见。你会觉得自己在漂浮,就像水中仙女梅露西娜一样,在一条甘甜的河流上漂浮,你不会感到痛苦,你只会像落入酣梦一样,获得平静和安宁。”
我注视着她的眼睛,慢慢地,除了她镇定的表情和轻轻的数数声,我一无所见,一无所闻。肚子疼了起来,可就像她承诺的那样,我感觉自己在一条甘甜的河流上漂浮了很远很远。
我能看到她坚定的目光和被烛火照亮的脸庞。一切是如此的不真实,她仿佛在我们周围施了魔法。她那让人安心的数数声在我听来变得愈来愈慢,似乎永无止境。
“没什么好害怕的,”她柔声安慰我,“绝不要畏惧任何事。最糟糕的恐惧就是恐惧本身,你能克服这一点。”
“我要怎么做?”我低声呢喃。我觉得自己在说梦话,觉得自己仿佛漂浮在梦中的河面上,被河水载着流向远方。“我要如何克服最糟糕的恐惧?”
她只是告诉我:“你只需要下定决心,做一个无畏的女人。当你遇到让你不安的东西时,一定要面对它,走向它。记住我的话,不管遇到什么,慢慢地,坚定地走向它,朝着它微笑。”
她信心满满地描述着自己的勇气。疼痛在继续,可我还是被这话逗得笑了起来,痛感随后慢慢缓解。阵痛越来越频繁,每隔几分钟就发作一次。我看到那双灰色的眼睛眯了起来,她在为我心疼。
“选择做个勇敢的人,”她鼓励我,“我们家所有的女性都像狮子一样勇敢。我们从不悲泣,从不懊悔。”
我的肚子绷紧了,孩子似乎在里面扭动。我大口做着深呼吸:“我觉得孩子要出世了。”
“我也这么想。”她转头看着两个扶住我胳膊帮我起身的助产士,还有一个助产士正跪在我面前,把耳朵贴在我紧绷的肚子上仔细倾听。
“现在加把劲。”她吩咐道。
她又转过头来对我说:“你的孩子已经准备好了,让他来到这世上吧。”
一个助产士尖声说:“她需要推挤和使劲儿。孩子必须在阵痛中出生。”
母亲没听她的话。“你不需要使劲儿,你的孩子就要出生了。张开你的身体,让他降临人世,来到我们中间。你正在给他生命,并没有强迫他,围困他。这是充满爱意的行为,而非一场战斗。生下你的孩子吧,你可以做得温柔一点儿。”
我能感觉到下身的肌肉逐渐张开,绷紧。我突然预感到了什么:“他要出来了!我能感觉到……”
有东西从我体内滑落,婴儿洪亮的啼哭声响了起来,满眼是泪的母亲露出笑容:“你有孩子了。干得好,伊丽莎白。你爸爸会为你的勇敢而骄傲。”
助产士松开手,我慢慢躺倒在产床上,扭头寻找我的孩子。我很快发现了被人抱在怀中的那个布团,扭动的布团上满是血迹。我伸出手臂,急切地说:“把孩子给我!”我抱住这个小东西,生命的奇迹让我觉得不可思议,他是如此完美,棕色的胎发和玫瑰色的嘴唇让人爱怜,那小嘴正大张着哭号,小脸哭得红红的。母亲揭开包裹婴孩的亚麻布,露出他美丽的小身体。
“是个男孩儿。”她沙哑疲惫的声音里既没有骄傲也没有喜悦,只有深深的错愕,“上帝再一次回应了玛格丽特夫人的祈祷,天意难测。你给了都铎人想要的:一个男孩儿。”
国王亲自在门外等候了一夜,就像一个迫不及待要听到消息的深情丈夫。母亲披上长袍遮住脏污的亚麻布衬衣,骄傲地昂着头,出门通告我们的胜利。下人们赶紧去给礼拜堂里的玛格丽特夫人送信,告诉她上帝回应了她的祈祷,保佑了都铎血脉。她走进房间时,侍女们正扶我躺回大床上休息,洗尽孩子身上的污迹,用襁褓包裹住他。乳母行了个屈膝礼,把孩子抱给她看,她贪婪地伸出手去,仿佛他是一顶掉落在山楂树丛里的王冠。小婴儿被她一把夺过,紧紧搂在胸口。
“一个男孩儿!”她的语气就像一个守财奴在说:“啊,金子!”接着她又得意洋洋地说:“上帝回应了我的祈祷。”
我点了点头,累得没力气说话。母亲端着一杯加了调料的热啤酒凑到我唇边,我闻到糖和白兰地的气味,大口大口地喝起来。我觉得自己还在漂浮,筋疲力尽,余痛未消。产后啤酒的暖意和顺利生产的喜悦让我晕晕乎乎,心中有一个声音在对我说:“你有孩子了,一个儿子,他很完美。”
我命令道:“把他抱给我。”
她依言把他递给了我。他像玩具娃娃一样小,可身体的每一个细节都很完美,如同经过巧夺天工的雕琢。他的双手像胖乎乎的小海星,指甲像最微小的贝壳。当我抱住他的时候,他睁开了眼睛,那对眼珠是异样的深蓝色,像极了午夜时分的海面。他一脸庄重地看着我,似乎也很惊讶。他仿佛明白了一切,清楚地知道自己为什么来到这个世界,知晓自己注定要肩负起一项伟大的使命。
“把他交给乳母。”玛格丽特夫人提醒我。
“等一会儿。”我才不会听她的话。她也许拿捏住了她的儿子,但我会做自己的主人。这是我的儿子,不是她的;他是都铎王朝的继承人,也是我的宝贝。
他是都铎王室的下一任国王,他会稳固王权,开创一个绵延千秋万代的王朝。“我们会叫他亚瑟。”我的女领主宣布。我知道这一刻迟早会来。他们把我拖到温彻斯特生产,不就是为了沾亚瑟王的光,让这个孩子诞生在著名的亚瑟王圆桌上吗?如此一来,都铎家族就能理直气壮地宣称自己是那个奇迹王国的后人,在他们的统治下,英格兰的伟大会复苏,这个国家宝贵的骑士精神会再次涌现。
“我知道。”我没有反对。我怎么能反对?理查德曾同样为我们将来的儿子选定这个名字,他太向往卡米洛特[1]和骑士精神了。但和都铎人不同的是,他付诸行动,试图建立一个骑士朝廷,并且一生都以完美高尚的骑士戒律要求自己。我闭上眼睛,脑海中浮起一个荒唐的念头:理查德会疼爱这个孩子,他希望和我创造一个血脉相连的生命,他希望这是我们的孩子。
我的女领主强调:“他是亚瑟王子。”
“我知道。”我重复了一遍。我又想起梦中和理查德相会的情景。真是可笑,我和我丈夫亨利所做的每一件事情,似乎都是对这些梦境的模仿。
“你怎么哭了?”她不耐烦地问。
我拉起床单擦了擦眼睛:“我没有哭。”
[1]传说中亚瑟王的宫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