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86年夏
里士满 希恩宫
亨利数月未归。他正忙着继续他的大业,享受胜利果实。洛弗尔和斯塔福德兄弟的失败把那些骑墙派统统推回到都铎这一边。他们中的有些人被权力所吸引,有些人畏惧失败,但所有人都明白,当危机到来时,他们表现得不够好。汉弗莱·斯塔福德遭到了审判,因为谋反罪被处以极刑,可他弟弟托马斯逃过一死。亨利慷慨地赦免了众人的罪过,唯恐因为过分猜忌而让支持者疏远。他告诉大家他会是一个好国王,凡是愿意臣服于他的人,都会得到他仁慈的对待,只要他们乞求饶恕,就会发现他是一位极其宽宏大量的君主。
我的女领主,国王的母亲派心腹约翰·莫顿向罗马教皇请愿,罗马方面很快给予了有利的回复,称圣所的律条将作出调整,以适应都铎王室的要求——叛国者今后不能再藏身于威斯敏斯特大教堂之内,上帝会站在国王这边,执行君主的判决。我的女领主希望她儿子统治英格兰的每一个角落,就连圣所内部也不例外,她希望王权的光辉直达圣坛,笼罩通往天堂的每一条道路,而教皇被人劝服,同意了她的观点。在英国大地上,无处可以躲避亨利手下自耕农卫队的抓捕,没有一扇门可以阻隔这些森然的面孔,就算圣地也一样。
不光是圣所,就连英国法律也开始取悦都铎王朝。法官们听从国王的命令审判斯塔福德兄弟和洛弗尔的追随者,根据亨利的指示赦免一些人,惩罚另一些人。当年我父亲在位时,王权从不干涉英格兰法官的决断,除了真相,陪审团不受任何影响。可是现在,法官们会在作出判决之前等着聆听国王的喜好。被控者的罪行陈述,甚至是他们的自我辩护,都不及国王的话重要。陪审团不再向法官给出意见,也不再宣誓公正。亨利自身远离了这场纷争,只是远远操纵着没有骨气的法官们,掌控千万人的生死。
国王直到八月才返回宫中。他立刻把宫廷搬离这座威胁过他的城市,搬进郊外河畔的希恩宫,这是一座新近翻修过的美丽宫殿。我舅舅爱德华和表哥约翰·德拉波尔陪在他身边,表情轻松地骑行在皇家队列里,他们向那些并没有完全信任他们的同伴们露出微笑,在大庭广众下向我母亲致以亲戚的问候,但从不与她私下交谈,仿佛每天都在卖力地证明约克族人之间没有秘密,我们都是都铎王朝值得信赖的臣子。
很快流言四起,说国王不敢住在伦敦,他害怕城中蜿蜒的大街,阴暗的小巷,曲折的河道和默默行走其上的人。许多人说他不确定自己首都的忠诚,也不相信待在城内会安全。城里经过训练的民兵保留着武器,学徒们随时准备起来作乱。如果他是个深受伦敦人爱戴的国王,那他就拥有了一道保护屏障,一支忠诚的军队会在他的宫门前护卫着他。但他如今不能确定自己的声望,这让他时刻处于威胁之下。炎热的天气,戏剧表演中出的岔子,马上长枪竞技时发生的意外,以及逮捕一个广受欢迎的青年,都有可能引发一场让他垮台的暴乱。
亨利并不承认这些,坚持说让我们搬到希恩宫是因为他喜欢夏季的郊野,他极力称赞着宫殿的壮丽和园林的华美。他恭维我高高隆起的肚子,非让我整日坐着不可。我们一道步行去进餐时,他要我整个人倚靠在他的手臂上,仿佛我的双脚不用沾地。他对我既温柔又和气,我惊讶地发现他的归来竟让我松了一口气。他母亲先前总是焦虑得难以成眠,为身处一个不忠的国家,一座陌生的宫廷而忧愁不安,可一看到他,这些情绪统统得到了缓解。宫廷的气氛似乎变得正常了,亨利每天早晨外出打猎,回宫时会吹嘘自己猎到了新鲜鹿肉,晚上还在宫里进行游戏。漫长的夏季巡游让他的外表变得更有生气,阳光温暖了他的皮肤,他的面部表情更加柔和,时常带着笑意。去北方之前,他很畏惧那里,可当他最最恐惧的事情真的发生,而他又幸运度过之后,他再次尝到了胜利的滋味。
他每晚都到我的房间里来,有时还直接从厨房为我取来一些温热的奶油葡萄酒,仿佛平日侍奉我的上百个仆人是不存在的。我为此嘲笑他,说他拿着小罐和杯子的模样活像备餐室的下人。
他对我说:“好吧,你习惯了叫人服侍的生活。你是在王宫里长大的,房间里总有几十个仆人侍奉。但在布列塔尼时,我不得不自己照顾自己,家里有时候没有仆人。事实上,我们有时连房子都没有,无家可归。”
我坐到火炉边的椅子上,可对于未来王子的母亲来说,这还不够好。
“坐到床上去,坐到床上去,把脚搁起来。”他一边要求,一边扶我上床,脱掉我的鞋子,把酒杯塞进我手里。我们就像一对平凡的小商人夫妻,在宅子里一起吃宵夜。亨利把一根拨火棍伸进火中,待它烧得滚烫后,把它投进淡啤酒罐里。啤酒顿时沸腾起来,他把酒倒进杯子里,乘酒还冒着白气时喝了一口。
“不瞒你说,约克郡之旅让我心寒了。”他直率地对我说,“那里的凄风冷雨简直可以穿透你的心,就连女人的脸都冷硬得像石头一样。他们看我的眼神,怎么说呢,就像我亲手杀了他们的儿子似的。你应该想象得出他们的模样,他们深爱理查德,仿佛他昨天才骑马巡游过那里。他们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直到今天还拥戴他?”
我把脸埋进奶油葡萄酒杯里,好让他看不到我一闪即逝的悲伤。
“他有约克家族的天赋,是不是?”他步步紧逼,“让人民爱戴他的天赋?就像你父亲爱德华四世一样,就像你一样?这是上帝的赐福,而不是一种真实的能力。有些人就是有这种魅力,是不是?然后人们会不计一切地追随他们?”
我耸了耸肩。我不敢开口说话,我不确定自己能否平和地说出人们为何爱戴理查德,朋友们为何愿意为他奉献生命,以及为何就算他死了,依然有人为了过去拥戴他的记忆而反抗他的敌人。直到今天,如果有人在酒馆里出言不逊,说他是篡位者,仍然会有普通士兵为了维护他的声誉而大打出手;如果有谁说他是个驼背,或者病秧子,卖鱼妇们会毫不客气地拔刀相向。
“我没有这种魅力,是不是?”他坦白地问我,“不论这魅力是一种能力也好,花招也好,天赋也好,我全没有。我们每到一处,我都卖力微笑挥手,尽我所能做我该做的一切。我努力扮演着一个自信的国王,尽管我有时觉得自己像个一文不名的王位觊觎者,除了一个执著的母亲和一个宠溺我的叔叔,没有人相信我。我是什么?我只是欧洲各国君主的走卒。我从没得到过一座城市的深切爱戴,也没有军队高喊过我的名字。没有人为爱追随我,没有。”
我干涩地安慰他:“你赢得了决战,从那一天起,你就拥有了众多的追随者。那一天的胜利让你得到了一切,这是最重要的。正如你对大家说的,你是国王。你征服了英格兰,你就是国王。”
“我是靠雇佣军获胜的,雇军队的钱来自法兰西国王。这支军队是从布列塔尼借来的,一半是雇佣兵,一半是从监狱里放出来的罪犯,恶贯满盈的那种。他们为我效劳不是因为爱,而是因为钱。我是个不受爱戴的人。”他轻轻地说,“我觉得自己从没被人爱过,我也没有赢得人心的窍门。”
我放下杯子,眼神在不经意间与他相会。在这一瞬间,我看出他心里的想法:就连他的妻子也不爱他。他就是一个孤家寡人。他耗费青春等待英格兰的王位,冒着生命危险为夺取权力而厮杀,可是现在,他发现了这顶王冠的虚伪。王冠中间没有心,它是空的。
我想不出用什么方法来填补这令人尴尬的沉默,只好说:“你有拥护者。”
他苦笑一声。“说的没错,我收买了考特尼家族和霍华德家族。我还有母亲为我拉拢的朋友。我可以倚靠几个追随我多年的老友,我叔叔,还有牛津伯爵。我可以相信斯坦利兄弟和我母亲的亲戚。”他顿了顿,继续说,“一个丈夫这样问妻子或许很奇怪——可当别人告诉我洛弗尔造反的消息时,我只想到这个问题。我知道他是理查德的朋友,我亲眼看到了他对理查德的爱,就算理查德已经死了,他仍然愿意为一个死人而战。这让我疑惑——我能信任你吗?”
“你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他们告诉我,你也爱理查德。我现在很了解你,我肯定你不是因为野心才和他在一起,你是真心爱他,所以我这么问你。你还爱他吗,就像洛弗尔爵士一样,像约克郡的女人们一样?就算他死了你也爱吗?像约克郡人,还有洛弗尔那样?我能信任你吗?”
我略微换了个姿势,仿佛这张柔软的床铺让我很不舒服,然后喝了一小口酒,用手指指高挺的肚子:“如你所说,我是你的妻子,这就是你信任我的理由。我快要生下你的孩子了,这也是你信任我的理由。”
他点了点头:“我们都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这个孩子的孕育是出于义务而非爱情。要是你有这个能耐,你早就拒绝我了,每晚你都别过脸去,不愿意看我。可当我离开宫廷,面对那些不善的面孔和一场叛乱的时候,我一直在想,忠诚和信任会在我们之间产生吗?”
他甚至没有提到爱。
我移开了视线。我无法直视他的目光,也回答不了他的问题。“我已经承诺过这一切了,”我底气不足地说,“我说出了结婚誓言。”
他听出了我话音里的抗拒。他慢慢弯下腰,拿走我手中的空杯子。“今后我不会再纠缠这个问题了。”他说完走出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