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如果他她它们要有个名字,那么叫山刃、女央,或分,或合,或乱。
这是一处有趣的悬崖,属于黄土高原地貌的有趣,高瘦土峰的顶部被风雨侵蚀,渐渐变皱、变细,然后中间开始凹陷,弯成一个向下的弧度。退让并不能改变命运,顺其自然之下,它一日一日消瘦,再临时已是两面悬崖,中间最细处只有一根筷子那么宽了。不过这最细处胆子大的一步可跨,前后倒不显得岌岌可危了。坐跨在这筷子处,和16年前那个燃烧了天空的黄昏一样,天边映着血染的风采,也像最近每个无风的夜晚一样,不会被无关的因素做了决定。第几次坐在这里了?每一次的风景都差不多,苍茫、空旷,当然除了那些熟悉的角落里的泛着凶光的眼睛,这个可以忽略不计。所以总体来讲,美丽的风景,当然还有绝对的自由——可前、可后小酣,可左、可右,长眠于斯。选择是必须做的吗?我不知道。这山,这土,我问了很久,没有回答,仅仅是存在着,仅此而已。
日出日落,月亮阴晴圆缺,它们是否也在问。这一切是否值得去经历,花儿、鸟儿也不知道答案。还未明了之前,或许永远不会明了,已经做出了无数的选择。这些是否有意义可言,但总之是有结果了。因果因果,一因一果,一因数果,一果一因,一果数因,同因同果,同因异果,异因同果。无限的可能性中是否有一个大概的轮廓,那么是否也算作某种形式的注定,一步一步自由选择,其实只是“天定”,一种悲凉苍茫的大恐怖弥漫在胸腔与星空中,狠狠地吐出几口闷血,看过一场流星雨,总算舒畅了点。看着嬉戏在眼前的红色的斑点,有一种突然被满足的幸福感,是否有一条鲜血长河,凝结着孤独者的灵魂碎片,晒干骨头,煮沸思绪,升腾入空,化作甘霖,滋养万物。走了,该走了。弟弟的那把刀终究没有捅过来,血脉浸泡腐烂,一个真诚无知的眼神相触,一个卸下防备稍显尴尬的拥抱。时间流动,加进泡沫,洗去了多少还没看的风景,平坦的道路出现了坎坷,往日的平顺成了最大的阻碍。所以没有对抗的心,只有顺从与报复,报复恶人、亲人、还有自己。如果这就是结局,那么随它去吧,最美的那些都变了模样,接下来的尽管恶心吧。那样粗鲁的拳头,那样无知的眼神,那样可怜的无能,都来吧,来吧。一朵家养的花,面对广阔世界不讲道理的风雨,和自己的愚蠢与骄傲共赴深渊,或许有那么一点点的希冀,后来也只随绝望一起丢失。
在大红喜字的热闹中就像遁了空门,静静沉入一个旁若无人的世界,此心此境,当歌当泣,当割当弃。大世界与小世界从来不抛弃任何人,多的是自我放逐的懦弱灵魂,自持无聊际遇,忸怩呻吟黑夜漫长。眼光只有那么长,手腕又柔弱无骨,心比语言低了太多,所以当幻觉被消灭之时,悬崖成了天堂。柴米油盐开始了,琐碎会代替、消灭那不曾行动的空想,慢慢投降,握手言和也不容易做到,只能一退再退,缴械投降,直至接受凌辱也要穿上微笑的衣裳。梨花带雨一场又一场,之后去温昨晚的粥,残躯多伤,青丝染霜。一块荒野的石头,雨打风吹,不化沙,便如常。慢慢佝偻去,难能可贵,一丝执念,慢慢苍老去,执手相传,天高纸薄。
日子这样一日又一日,蹒跚百转,寂寞千回,将此心寄了这处,又托了那处,时髦女郎变了广场大妈,终是觅得一处,堪堪度日,遂笑逐颜开。
骑着那头老黄牛,从盘山小路而上,满载一车粮食,那是属于牛的收获,就像昔年的那个牛棚,后来再没住过,痕迹都留在了骨头里,下雨天就跳出来喊口号,开大会。一个人的意志被赋予一个时代,大家都慌了神,发了疯,一切看起来那么虚幻,却都血淋淋地摆在眼前了,不由得你不相信,不顺从,不委屈。打碎了牙,装不了咽肚子里的硬汉,你得吐出来,为空气补钙,为庄稼施肥。现在的收成很好,老黄牛的草虽不高级,却也是管够的,头顶的墙上总有条蛇爬来爬去,还把墙上的土粒磨下来,打到了梧桐上的麻雀,这便被视作秋收后的最大威胁。于是有了一把铁锹,那蛇也乖乖地爬了下来,麻雀叽叽喳喳报告这个好消息,很久了,不知道那蛇在老黄牛的肚子里有没有被消化。后来,风雨后,天空开了,阳光倾泻下来,很多金子便发了光,向被打劫后的商户手里聚集,于是风起云涌,一切都进入了另一个轨道。然而,有些东西碎了,再也修复不了。夏夜里,一只蛤蟆蹦到了脚面上,一哆嗦,满头的汗水,羞愧于内心的恐惧,便拿了扎枪,将其挑了,好像不曾怕过。一只小猫的基因怪异,柔软的皮毛长成了仙人掌的叶,一双手掌一直抚摸着,千疮百孔之时也没有停下。从前有座山,山里有个庙,庙里有个老和尚和一个小和尚,老和尚对小和尚说,从前有座庙······ 小和尚还在,老和尚已经与黄牛为伴,一生从未吃斋念佛,却成了一尊活在最后记忆里的佛。从未把令人烦躁的规则打破,直到最后仓促看了几眼,也学了几句时髦老旧的话,比如马力足不足,原配关系,好像发现了新世界,只是已经没有时间,再撒一地鸡毛,或演一出天道沧桑。躺在那里,像从未站起过,或许是的,从未站起,不知道有没有一胸腔的山河锦绣,也不知道江山是否如画。扛了一辈子的枷锁,风华未放,便泯了。那个最深的窑洞里的最里的角落,三尺往下,藏着一把枪,一把老式的猎枪,用油纸包着,还有九枚子弹。
妈妈迈着小脚,一步一颠,又跨过了几年的光阴,坐在炕头喋喋不休,硬气地拍打着女儿的孙女的头。女儿抱着自己的外孙,那贪婪的原子弹肉乎乎地滚动,躺着躺着就换了好几层皮,直到蛋壳再也装不下小鸡。记得有个十三爷,是个霸道而悲剧性的土匪,这是不一样的十三。听说,从前很多所谓的大事根本不用你去思考,会有人帮你想好,安排好,你需要做的,是走下去,然后帮另一些人思考,安排。想来实在荒谬,然而竟实实在在发生着,还发生了那么久,比一些枯萎的誓言长了太久太久,其中竟也流传下一些简单纯朴却又华美瑰丽,没有那些直接经验,只能在意识中预演,想来实在惊艳,又似乎注定了一个惨烈凄美的结局,不免凄凄。对于永远的大多数而言,那些后来不值一书的人与事,一边在长草的梦里成长,一边往坟墓里去,星星就是星星啊,银河也是星星啊,馍馍的颜色是比大腿白的,气味也是比龙涎香的。一步一步脚印,永远知道下一步往哪里走,永远不知道下一步的意义。十三,就那样开了花,结了果,在山沟的老旧窑洞里,后来,一起在那里和老鼠玩耍,互相逗弄,互相嘲笑,你笑我一双瞎目,偏爱黑夜,还畏畏缩缩,我笑你双眼迷人,阳光灿烂,夜里却总是一团。于是点起蜡烛,总爱将凯撒、查理曼、亚历山大、大卫、还有茱蒂丝、雅典娜、罗兰们挥舞在手上,在这个世界的规则里,侍卫们拥有最大的权利,他们像贪吃蛇一样一口一口壮大,一双眼睛昏昏欲睡,一双眼睛疲惫中透着兴奋与快乐。在光的世界里,有骑士们整装待发,在暗的世界里,一把铁锹锋利地足以剿灭任何敌人。烛光一点一点荡漾,渐渐模糊了时空。这种变化在某种程度上而言,意味着不断的失去,其中不乏一些与生命交杂的东西,所以惶恐,所以疑惑,前进,前进,向前进,走下去,需要多少力量,才能勇敢面对,悲痛无愧于心,还是猥琐麻木。除了那些不可避免,无法逆转的轮回磨盘里的,还有那些十字路口,终究都要被磨成细沙,劈成柴火,薪火相传?什么都不特别,什么都不迷人,普普通通衣食住行,平平常常日复一日。门神那条狗从小跛了脚,于是就跛了一辈子,主人一辈子养了一条跛狗,喂给它它的邻居——一头猪的心脏,它看着,不动也不吃,喂给它,于是便连手指头一同卷去。水果蔬菜,小麦菜子,一无所知,跛了的脚,换了司机与乘客的牛车,还有一条从来不讲道理的牧羊鞭,在空中啪啪的响,小山羊每天早上滴滴的奶水,取了几十遍真经的大圣团队,死去又复活的鬼怪。那晚月亮很亮很亮,地面洁白如雪,摸摸那头羊,躺在怀抱低诉,听谁朗声谈笑循环,好似风雨肆虐只是为彩虹洗净天空,好似····· 没有回不去的时光。
坐在炕边,靠在墙上,地上的人穿得很奇怪,那是几十年来没有见过的颜色,还好有那黑白两色的人给了一点依赖,你走了啊,你走了这些人在干嘛呢,他们在地上跳舞,唱歌,打滚,翻跟斗,转圈,他们是来接你的吗?那么陌生,你会怕吗?那个小小的生命,你戴着手套抚摸他的脸颊,羞涩地笑了,然后就去了,这一把皆大悲伤。现在看着的你的脸,是你年轻时的模样,那副画像定了格。我曾是个瘦子,吃得很少,后来越吃越多,变了胖子,刚好是我和你的重量。后来我养了头猪,前年过年没舍得杀掉,今年九月被人偷了去,生平第一次坐车——追逐——追猪,它跑得好快好快,瘦子也一定追不上,但我没有放弃,一直追到黄河边,在里面洗了个澡,浊水静心,我慢慢回来了。隔壁的年轻人又在吵架,愈演愈烈,我知道,慢慢开始,慢慢形成模式,如火山爆发似不可忍受,往往虎头蛇尾,一直一直就这样畸形而普通地发展着,那刺那么深,那么痛,却永远拔不出来,像曾经一样,或许会碎掉,会烂掉,像早上那个没吃完的苹果一样,谁知道呢?天又下雨了,好大的雨,雨中有两个老妇人在争吵,她们打了一架,于是天晴了,那蚂蚁要不要搬回老家,那里有没有死去的老蚂蚁,有没有死在脚下的。一巴掌一巴掌十分脆响,两代人,刚好三三,果然一切都在变化,比如巴掌不再那么有力,比如房子不再盖在老地方,苹果树下种草莓,老屋顶上长蒿草。也在等待,也在徘徊,也渴望变化,在这笼子里一辈子又一辈子,村里最丑的孩子也取了媳妇儿,笑得像崽儿那条瘸腿的狗,喜欢叼着一根长长的狗尾巴草,坐在门口,绣着花,蒹葭苍苍,终究不是嘴里的草,白茫茫的一片可胜了茫茫?杏树的苗长成了大树,核桃枝穿过了墙壁,杏儿竟不再可口,一棵棵躺倒,肢解,化成火,生成烟,也算荒唐了一生,跳过三五个点,并没有变高,也没有变远,背上的仕女图还记不记得,是否像从前的青杏一样酸甜可口,还是也随皮肤变皱,揉成一团,被扔到不会回头的路口。小卖部也关了门,那扇小窗子再没冒出过新芽,有个哥哥背着妹妹,还被人一番嘲笑,哐当一声,重重的大铁门也锁上了,那地里还有庄稼啊,大萝卜那么白,那么绿,树上那条被雷劈死的白色小蛇,还没来得及埋葬,何必要这么着急,关上那扇门,何必要那么久,打开那扇门,滚动着,滚动着,这条路上留下了多少痕迹,多熟悉,不知道能不能凭记忆走回来,漫无目的地行走,在小笼子里,没有黄鹂,也没有夜莺,倒是有只癞蛤蟆,也会哇哇叫,预示着至少还没结束,就像那个开心的夜晚,酒宴散,宾朋稀,默默晃动着金币,明晃晃的,明晃晃的眼泪。从心里到眼睛,凉凉的,到鼻侧,痒痒的,到鼻下,腥腥的,到嘴巴,有点咸,入喉,有点堵,向后方重重倒下,衣衫猎猎。
千里之外的出租车就这么突兀地出现在眼前,小心翼翼地穿越过半国土,一瓶水可以浇灌两天的日月,吐了满身的泥泞,窗外看得见泥土的芬芳,猛然一声响,便降落在红色的土地上,这不是起点,也不是终点,只是一个意外的站点。一张很陌生的脸,很久不曾见过,好像不是这个样子,但有些东西就是这样莫名其妙又理所当然,就这样坐在车上,随着浪花一高一低,一前一后,不知道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后浪看着前浪在沙滩翻滚,不明白那种姿势,更不明白那种挣扎。这里恰好符合了什么都是相对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繁华之下必有隐伤,不幸作为隐伤的那部分,各种心酸难道,亲眼所见,亲身所历方知粒粒皆辛苦,蒙古包还没有机会见过,现代化的牢笼可能更容易表达城里城外天上人间。臂膊很是强壮,不过并没有将矮小的身躯衬托高大一点,反而适得其反,乍看还有点畸形,但是毕竟开始慢慢明白那手掌有怎样的力道,有怎样的乾坤,毕竟手指印都刻在了脸上,最辣的辣椒也会被人吃掉。提起那辆自行车,总有太多下雨的天,那个后来拥抱黄河的小女孩,有着怎样纯洁的一颗心,怎样的无耻才会压垮她,来不及为泥巴道一句谢,就匆忙擦肩而过,是怕雨水,汗水,还是泪水暴露人前,总有一种神秘的羞涩埋于骨间,血脉相传而不自知,就像在沙石上一起磨过了黎明前的黑暗和最强大的恐惧,竟也能不发一言。沉默,果真是你的轮廓,倔强,彰显你的暴躁与强大,每每想推动那旧年的磨盘,只是再也没有一头驴子为谁加油,不知道什么叫一马平川,只会在坎坷中自设障碍,又偏偏打不破,到头来,鸡飞蛋打狗跳,又要追鸡飞不起,接蛋手太硬,追狗跑不快。捡起一块砖,重重地扔向天空,它克服不了引力,砸不到一颗星星,萤火虫也飘逸飞过,云彩自顾自玩耍。要拿什么证明照片里的那个人的自己的身份,指纹,脚印,血液,名字,记忆还是灰烬,不如就尽情燃烧吧,轻轻地一跃,就来到了天空,看到了他们,他们不也是就这样一点一滴消耗完,就像松鼠慢慢啃完那颗松果,不过如此,头顶的光环也不见得谁的亮一点,额头的双角更不见得谁的大一点,谁的翅膀更有力,谁的尾巴更诱人,摇一摇,摇到外婆桥。一个大致的壳,一颗光秃秃山顶似的心脏,黄土做成一张脸,拿什么形容,拿什么描述,迈开双腿的步伐是否快了一丝,还赶得上最后一趟开往明天的车吗,罢了,罢了,天黑了,是永夜了吧,不会亮了吧,明不明天呢,算了,睡一觉吧,或许自见分晓。
凌晨一点钟,叽叽喳喳,声嘶力竭,歇斯底里,汗水,泪水,血水,脏水一起流淌,这里是一个温暖的世界,“那当儿,太阳晒得门前的黄土地暖暖地发烫,赤着脚在院子里奔跑,玩闹,土地烫得脚底板很舒服,她一边骂,他一边笑······ 那当儿,心都是暖洋洋的。”那当儿,漂浮在空间里,周身赤裸裸,生命的链接连着天堂,暖暖的圣光从里到外,从外到里,那当儿,闭着眼,就能看到整个世界,不必奔波,不必游荡,不必言语,世界都在眼前,眼前都是天堂。歇息了二十多年的老树根看着新树发新芽,竟比自己开花那一刻还欣喜,颤颤巍巍轻轻触摸,多想捧上天,在云朵里打滚,用雷电做玩具,十五的月亮送给你,愿你此生圆又满,毕竟已经玩过这场长漫漫游戏,看见新的玩家进场,总有点期待新的技能与发育。总算轮到自己了,有点匆忙,有点慌,好多东西还没学会,仓促赶步就上了路,进了场,很多陌生新奇的东西,又会带来有趣无趣的体验,熬成黄脸与白发,推着或拉着,在围城里外摆渡虚无。父者父,母者母,初生父,初生母,还有三尺黄土上百米荒草,向上攀爬,向下延伸,自无人烟处快速窜起,一日行进八千里,在狂风里波涛汹涌,我这猪也站在风口了么,这次是什么风,吹多久,没关系,先去上面看看,管他繁花似锦车水马龙人声鼎沸还是把酒高歌无人应和寂寞苦寒。百万级的概率终究败给了千万级的尝试,这次是否能看见终点的一丝光亮还是突然醒悟又是一次周而复始,自终点出发,从起点归来。路上男男女女喃喃低语,妖魔鬼怪兴风作浪,草木虫鱼寂静轮回,轻托山之娥眉,微抚水之秀发,笑迎漫天之沙,同行九天之歌。嘈嘈杂杂三生三世,扎土生根繁衍生息,一部浓缩的,历史总是向前的,世界上奔跑的最快的是时间,弹指一挥间,灰飞烟灭,谁都没有那种力量,总有人想跳出这框框架架,从来没有失去对新世界的渴望,所以畅想,所以幻想,所以传宗接代,所以死去。呱呱呱,诞生了多少新的生命,呀呀呀,带走了多少老人,是否有一个地方,所有人有序排着队,出示票据,通过光与暗的间隙,扬帆启程,奔波百载,化为虚无,灵魂带着证明再次归来,重新排队,等待。对外的研究慢慢发展,对内的始终有东西卡住了通道,步履艰难,只能在古老的想象中继续想象,当那些最基本的保障真的实现,这会是怎样一个问题,大众小众,小众大众,啊一声,哇一声,新生命诞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