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黑暗中没有传来任何警告的声音，但卡特突然觉得自己插在腰带上的弯刀被一只看不见的手偷偷拔了出来。接着，他听见这把刀滚落到下面岩石上的声音。这时候，在自身与天空中的银河之间，他似乎看到了一个恐怖至极的轮廓。那轮廓非同寻常的消瘦，长着犄角、尾巴，以及蝙蝠般的翅膀。接下来，其它一些东西也开始遮挡西面天空中的部分星光，就好像有一群模糊不清的玩意儿正沉重而无声地扑扇着翅膀，从悬崖上那个人类无法接近的洞穴中飞了出来。然后，某种冰冰凉、类似橡胶手臂的东西抓住了他的脖子，还有不知什么玩意儿抓住了他的脚。他就这样被抬到难以置信的高度，晃荡着飞向空中。群星突然消失了踪迹，卡特意识到，自己落入了夜魇的魔爪。
这些东西抓着卡特，以喘不过气来的速度飞进悬崖上的洞穴，穿过洞中巨大的迷宫之路。一开始，他出于本能而挣扎，但每次挣扎，它们便故意抠挠他，让他停止动作。它们完全不发出一丝声响，甚至连那双皮膜翅膀扇动起来也悄然无声。它们冰冷潮湿得可怕，全身滑溜溜的，爪子令人不快地揉捏着自己的猎物。不一会儿，它们便朝着难以想象的深渊可怖地向下冲去，搅得四周如古墓晦气一般湿冷的空气旋转晃动，令人几欲呕吐。卡特觉得，它们正在一头射向充满尖叫与恶魔般疯狂的终极漩涡。他一次又一次的大叫，但只要他一叫，黑色的爪子便会以更加微妙的方式轻轻抠挠他。不久，他看见某种灰色磷光般的光芒浮现在前方，便猜测它们说不定要去某些隐晦的传说所讲述的那个恐怖的地底内部世界，那里只有苍白的死亡之火幽幽发亮，充斥着腐尸的恶臭以及从地核坑洞中涌出的原始雾气。
最后，他看到下方极远处显现出一列灰色而不详的山峰尖顶那淡淡的轮廓；卡特知道，那一定是传说中的索克群峰。它们可怕而险恶地矗立在不见天日的永恒深渊鬼魅般的幽光中，高于任何人类所能想象的高度，守卫着山脚下恐怖的山谷——在那些山谷里，噬巨蠕虫正恶心地蠕动和钻掘着。即使如此，卡特也宁愿看它们，而不想看俘获自己的东西，因为这些东西的的确确是一群令人惊骇又肮脏粗鲁的黑色生物。它们鲸鱼皮般的表皮光滑油腻，一双令人憎厌的犄角相对向内弯曲，蝙蝠般的翅膀扇动起来无声无息，丑陋的脚爪善于抓拿猎物，长着刺的尾巴毫无必要地甩来甩去，令人心烦意乱。最糟糕的是，它们从不说话，也不大笑，甚至连微笑也不会；因为它们根本没有一张可以做出笑这种表情的脸——在本该是脸的地方，只有一片象征性的空白。他们所做的一切只有抓攫、飞翔、抠挠，因为这就是夜魇的存在方式。
这群东西飞得更低了，阴沉灰暗、高耸入云的索克群峰从四面八方向上升起，卡特能清楚地看到，在被无尽幽光笼罩的苍凉贫瘠的花岗岩上，不可能有任何活物生存。它们飞得再低一点时，空气中的死亡之火已经燃尽，如魑魅魍魉一般耸立着的尖细群峰外只有一片来自虚空的最原始的黑暗。很快，尖峰也淡去了，四周什么都没有，只剩下奔涌的狂风，带着几分从最底处的洞穴中渗出的潮气。最终，夜魇降落在堆满了一层看不见是什么东西的地面上，那些东西摸起来好似层层叠叠的骸骨。它们把卡特独自留在黑色的山谷中，因为把他带到这里正是守卫恩格拉涅克山的夜魇的职责。完成任务后，他们扇动着翅膀悄无声息地飞走了。卡特试图追踪他们飞行的轨迹，却发现根本办不到，因为即便连索克群峰也早已淡出他的视线。在他周围，除了黑暗、恐怖、死寂与骸骨之外，什么都没有。
现在，卡特确定自己正置身于庞大的巨噬蠕虫在其中蠕动和钻掘的普纳斯谷，但他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因为从没有人见过一只巨噬蠕虫，甚至没人猜想过它究竟长成什么样。只有一些含糊的传言提到这种生物，说它们在堆积如山的骸骨间沙沙作响，蠕动着经过人身边时会留下黏糊糊的触感。人看不到巨噬蠕虫，因为它们只在黑暗中蠕动伏行。卡特可不想和一只巨噬蠕虫碰面，所以他专心倾听着从四周骸骨堆未知的深处传来的响动。即使到了这样的恐怖之地，卡特依然定好了计划和目标，因为一位他曾经常常与之谈天说地的人对普纳斯谷的传言和路线颇有一些了解。简而言之，这里似乎是所有生活在清醒世界的食尸鬼丢弃它们饕餮后剩下的食物残渣的地方。如果幸运的话，卡特或许能爬上一面比索克群峰更为高大的峭壁，那峭壁是食尸鬼领地边界的标志。从天而降的骨头会告诉他该向哪儿找寻，一旦发现了正确的地点，他可以呼唤食尸鬼为他放下一条梯子。因为，说起来也怪，在卡特与那些可怕的生物之间有着一种十分独特的关联。
卡特认识一个住在波士顿的人，他是一位专画怪异图像的画家。那人在一条靠近某座墓地的脏乱老街上有一间秘密画室，而且他真的和食尸鬼交上了朋友。卡特从他那里学会听懂食尸鬼那恶心的咪砰声[18]和咕哝声中比较简单的部分。那人最终消失了，虽然卡特心里没底，但他觉得说不定自己能够在这里再次找到那人，甚至还可以第一次用英语——他在梦境世界中已经好久没说过，只有在昏昏欲睡的清醒世界的生活里才会使用的语言——和那人交谈。无论如何，他认为自己应该能说服一只食尸鬼带他走出普纳斯谷。再说了，遇上一只看得见的食尸鬼，总比遇上一只看不见的巨噬蠕虫好。
于是卡特在黑暗中出发，一旦觉得似乎听到脚下的骨头传来什么响动，就立马大步开跑。有一次，他撞到了一面遍布石头的山坡，知道这肯定是索克群峰的某座山峰的山脚。最后，他听到一阵巨大的嘎嘎声和啪啪声直冲云霄，便确定自己接近了那座标志着食尸鬼领地边界的峭壁。他不确定自己的声音是否能从数英里深的山谷中传出去，但又想到地下世界应该自有其古怪的规律。正当他沉思的时候，一块抛下来的骨头击中了他，这骨头很沉，绝对是一块头盖骨。这样一来，他意识到自己确实与那面能决定他命运的峭壁非常接近了，便尽最大努力喊出了食尸鬼呼唤的咪砰声。
声音传播很慢，所以过了好一会儿，卡特才听到一声回应的咕哝声。但回应总算来了，不久后，他被告知一条绳梯会为他放下来。等待的过程非常紧张，因为他说不清自己刚才的呼唤是否惊扰到了骸骨堆中的什么东西。没过多久，他真的听到远处传来一阵模糊的沙沙声。那声响慢慢地越来越向他靠近，于是他也越来越焦虑，因为他可不想被迫离开自己等待绳梯的这个位置。最终，焦虑感变得几乎令卡特难以忍受，他正要慌张逃开时，从附近新积起的一堆骸骨上传来了一声闷响，转移了他的注意力。那是绳梯被放下来打到骸骨上的声音，卡特在地面摸索了一分钟左右，终于紧紧将绳梯攥在手中。但那种声音并未就此停止，甚至他爬上绳梯后，那声音也紧随而来。当他爬到完全离开地面五英尺的高度时，身下传来了十分清晰的嘎嘎声；当他爬到十英尺的高度时，有什么东西开始在下面摇动绳梯。到了大约十五英尺或二十英尺高处，他感觉到某个溜滑的巨型条状物体擦过自己的侧身，那东西一节凸起一节凹陷地前后蠕动着。他拼了命似地向上攀爬，试图逃脱人类从未见过其外形的巨噬蠕虫，避开它肥胖可憎的身子令人无法忍受的磨蹭与挨擦。
卡特连续爬了好几个小时，手臂酸痛，手掌也起了泡，但他终于再次看到了幽暗的死亡之火以及令人不安的索克群峰。最后，他辨认出自己上方就是标志着食尸鬼领地边界的那面巨大峭壁突出的边缘，虽然他还看不到峭壁垂直的侧面。又爬了好几个小时，他看见一张奇怪的脸从峭壁边缘探出来，就像巴黎圣母院屋顶的石像鬼[19]水漏从护墙边伸出头。这幅画面差点让他晕厥过去，几乎想放松紧握住绳梯的手；还好，片刻之后他便恢复了镇定。因为他那位已经消失的朋友理查德·皮克曼[20]曾经给他介绍过一个食尸鬼，他很熟悉它们仿如犬类的脸孔、消瘦的体型以及各种难以言喻的怪癖。因此，那只丑陋的东西将他从峭壁边缘令人头晕目眩的虚空中拉上来时，卡特已经很好地控制住了自己。无论是堆积在一侧的食物残渣，还是蹲坐成一圈，一边啃嚼食物一边好奇地看着他的食尸鬼，都没有让他发出恐慌的惊叫。
现在，他置身于一片昏暗的平原上，这里唯一的地形特征是散落四处的巨大卵石和地穴入口。总的来说，食尸鬼对他还算尊重，虽然有一只企图捏他一把，还有几只若有所思地盯着他修长的身躯看个不停。他耐心地用食尸鬼的咕哝声与它们交谈，询问起自己消失的朋友。从它们那里卡特了解到，那人已经在靠近清醒世界的深渊中成为了一只小有名气的食尸鬼。一只浑身泛绿的老食尸鬼主动提出可以带他去皮克曼现在的居所。尽管怀有本能的厌恶，他仍跟随这只生物进入一个宽敞的地穴，忍受着恶臭的污泥，在黑暗中爬了好几个小时。爬出地穴后，卡特发现自己置身于另一片昏暗的平原上，四周散布着许多来自地球的古怪遗物——古老的墓碑、破碎的骨灰瓮、以及奇形怪状的纪念碑碎片。卡特有些激动地意识到，从他自火焰洞穴走下七百级阶梯穿过沉睡之门以来，现在这一刻可能是他最接近清醒世界的时候。
在那儿，就在一块从波士顿的谷仓墓地[21]偷来的1768年的墓碑上，坐着曾经是艺术家理查德·阿普顿·皮克曼的食尸鬼。它浑身赤裸，肤如橡胶，外貌显露出许多食尸鬼的特征，以至于其人类的本来面目已经十分模糊了。不过它还记得一点儿英语，并且能够以低沉的咕哝声加上单音节字与卡特交谈。得知卡特希望回到魔法森林，穿过森林前往塔纳利亚丘陵另一侧的奥斯-纳尔盖地区，进入塞勒菲斯，它似乎颇感怀疑；因为出没于清醒世界的食尸鬼从不与高层梦境世界的墓地打交道（它们把那些地方留给在死城里产卵、长着蹼状脚的蛙普），而且在它们生活的深渊和魔法森林之间阻隔着许多事物，包括古革巨人统治的恐怖王国。
古革巨人身型庞大、遍体生毛；它们曾在魔法森林中竖起许多石圈，向外神和伏行之混乱奈亚拉托提普献上诡异的祭品。直到某个夜晚，这些巨人作下的某件恶行传到了地球诸神的耳朵里，它们从此被放逐到地下洞穴中。只有一扇镶有铁环的巨型石质活板门将地球食尸鬼居住的深渊与魔法森林相连，但古革巨人害怕附在门上的诅咒，所以不敢打开它。很难设想身为凡夫俗子的梦者可以穿越巨人的洞穴世界，通过那扇门离开深渊进入森林，因为巨人们曾以人类梦者为食。现在，被放逐到了地下的它们只能吃妖鬼，一种生活在兹恩洞穴中的恶心生物——妖鬼见光就死，像袋鼠一样用长长的后腿跳跃。但是，人类梦者的鲜美可口依然在巨人们之间口口相传。
因此，那只曾是皮克曼的食尸鬼给卡特建议了两条路线：一条是从萨科曼德离开深渊。萨科曼德是一座位于冷原下方山谷中的废弃城市，城中有一条由长着翅膀的闪长岩狮子雕像守护的黑色硝石阶梯，连接着梦境世界与低处的深渊。另一条是通过某座教堂墓地返回清醒世界，然后重新开始梦境世界之旅。只要再度走下浅眠的七十步阶梯到火焰洞穴，再走下七百步阶梯穿越沉睡之门，就能进入魔法森林。但是，这两条路线都不适合追寻者。因为他对从冷原到奥斯-纳尔盖地区的道路一无所知；同时，他也不愿意从梦中醒来，唯恐忘记自己迄今为止在这个梦里得知的一切信息。要是他忘掉了从北方航行至塞勒菲斯做缟玛瑙生意的海员，记不起他们威严且略带神性的面容样貌，那他的征途必将遭受毁灭性的打击。因为那些海员是诸神的后裔，找到他们才一定能让他找到一条道路，通往寒冷荒野和梦境诸神长驻的卡达斯。
经过好一通劝说，食尸鬼终于同意带领它的客人进入古革巨人王国的高墙。巨人们全部在室内胡吃海喝而后呼呼大睡的那一个小时之内，卡特有机会潜入这片林立着圆形石塔的昏暗地区，抵达刻有卡斯之印[22]的中央塔楼。塔楼里有一道阶梯，一直向上通往魔法森林中的石头活板门。皮克曼甚至同意借出三只食尸鬼，带着一块墓碑作为杠杆，帮助卡特撬开那扇门。因为古革巨人对食尸鬼有几分畏惧，当它们在自己广阔的墓地中发现食尸鬼正在享受盛宴时，常常会夺路而逃。
因此，它建议卡特本人也伪装成一只食尸鬼。剃掉他肆意生长的胡须（因为食尸鬼没有胡须）；裸体在污泥里打滚，使他的外表看起来和食尸鬼相似；用食尸鬼常见的一摇一跛的方式大步慢跑，把衣服打成包裹带在身边，假装是自己特意从某座坟墓里挖来的美味佳肴。他们将通过恰当的地洞通道前往古革巨人居住的城市——那座城市与巨人们的整个王国毗连——然后抵达与内藏阶梯的卡斯塔楼相隔不远的一座墓地。但他们必须提防墓地附近的一个大山洞，因为那里是兹恩洞穴的入口，里面常驻着充满复仇之心的妖鬼，满怀杀意地提防着捕猎它们并以它们为食的上层深渊居民。妖鬼经常试图在古革巨人睡觉的时候出洞。它们会毫不犹豫地攻击食尸鬼，与攻击古革巨人没有两样，因为它们无法区分这两者。妖鬼是一种同类相食的原始生物，古革巨人在兹恩洞穴的某个狭窄处安置了一个哨兵，但它经常昏昏欲睡，有时还会被一帮妖鬼突然出现吓一大跳。妖鬼虽然无法在真正的光照下生活，但它们可以忍受深渊中灰暗的微光长达数小时之久。
接下来，卡特与三只帮助他的食尸鬼一起爬进了无穷无尽的地洞。这三只食尸鬼带着塞勒姆[23]的查特街墓地里死于1719年的尼希米·德比上校的墓碑。爬出地洞，再次回到光线幽微的空旷地带后，他们发现四面是一片由布满地衣的巨型独石组成的石林。巨石非常高，几乎一直高到肉眼所能望见的尽头。但对古革巨人来说，这些巨石只不过算是大小适中的墓碑。在他们刚爬出来的地洞右边，从一条巨石通道向前望去，能看到许多巨型圆塔组成的一派壮观景象——巍峨的圆塔高耸入云，塔尖消逝在地球内部灰色的空气中。那里就是雄伟的古革巨人之城，光它的数座城门就足有30英尺高。食尸鬼经常来这里，因为一个被埋葬的古革巨人尸体能为一族食尸鬼提供近一年的口粮，所以即使要冒更大风险，挖掘一个古革巨人的坟墓也好过费力去挖许多人类的坟墓。卡特这时候也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在普纳斯谷的地面上偶尔摸到的那些巨型骸骨是打哪儿来的了。
在他们正前方，刚出墓地不远，耸立着一面陡峭得近乎垂直的悬崖，它的底部裂开了一个奇大无比且散发着禁忌气息的洞穴。食尸鬼们告诉卡特要尽可能避开那儿，因为它是不洁的兹恩洞穴的入口，古革巨人在里面的黑暗中猎杀妖鬼。事实上，这一警告很快就得到了充分的证明。一只食尸鬼悄悄爬向塔楼，以便探察他们是否估算对了古革巨人的休息时间。这时候，巨大洞穴的深处突然亮起了一双黄红色的眼睛，然后又是一双，暗示古革巨人派驻在里面的哨兵可能已经完蛋了，也说明妖鬼确实对异味非常敏感。因此，前去探察的食尸鬼回到地洞，示意同伴们保持安静。它认为最好任那些妖鬼自行其事，估计它们可能很快就会离开，因为在黑暗的洞穴中对付完一个古革巨人哨兵后，它们肯定相当疲倦了。片刻后，一只大小和一匹小马相当的东西突然跃入灰暗的幽光中，卡特一看到这只满身疮疤、肮脏不洁的野兽就感到一阵反胃。它的面孔奇怪地令人想起人脸，尽管上面没有鼻子和额头，也没有其他一些主要的人类特征。
这会儿，又有三只妖鬼跃出洞穴，加入同伴。一只食尸鬼轻声对卡特咕哝说，妖鬼身上没有战斗留下的痕迹，这是一个坏兆头，因为说明它们根本没有与古革巨人哨兵战斗，只是趁它睡觉时偷偷溜了出来；所以这些妖鬼的力量和凶蛮程度毫发无损，将一直保持到它们发现并处置了一个牺牲者为止。这些肮脏而不像样的动物很快增加到了十五只左右。在灰暗的幽光中，它们在高塔和巨石间四下翻掘，像袋鼠似的跳来跳去，看起来令人十分不快。更加令人不快的则是听到它们之间用妖鬼特有的咳嗽似的喉音交谈。不过，哪怕它们如此骇人，一旦和跟在它们身后、突然从洞穴中现身的那个东西相比，就显得没那么恐怖了。
那东西是一只手爪，足足有两英尺半宽，上面生着骇人的爪子。随即又出现了另一只，后面跟着一条批满黑毛的粗壮臂膀，臂膀前端分作两条短短的前臂，与两只手爪相连。接下来亮起了两只粉色的眼睛，随后，刚苏醒的古革巨人哨兵那如水桶般大小的头颅便摇晃着进入了卡特的视野。它的双眼分布在头颅两侧，向外突出足有两英寸[24]长，被生满粗硬毛发的骨头隆起物的阴影覆盖着。这颗头颅最令人畏惧的部分是它的嘴。那是一张生满黄色獠牙的血盆大口，不是水平张开，而是从头颅顶部一直垂直裂开到头颅底部。
这只倒霉的古革巨人还没来得及完全钻出山洞，站起来伸展开20英尺高的庞大身躯，满怀恨意的妖鬼就扑到了它身上。卡特一时有些担心它会发出警报召唤其它古革巨人，但一只食尸鬼低声咕哝告诉他，古革巨人不能发声，只能通过面部表情交流。接下来的战斗场面确实非常可怕。恶毒的妖鬼从四面八方凶猛地扑向蹲伏在地上的古革巨人，用口器咬噬和撕扯，用坚硬而尖利的脚蹄凶残地踢打。整个战斗期间，它们兴奋地用咳嗽声交流，一旦某只被古革巨人的纵裂大嘴咬到，就发出尖叫。要不是古革巨人哨兵受了伤，开始往洞穴深处转移，战斗的嘈杂肯定会惊动正在沉睡中的城市。随着哨兵撤退，这场骚动很快从卡特眼前消失，回到了黑暗中，只有偶尔传出的几声邪恶的回响说明它还在继续。
最警觉的那只食尸鬼发出了一起向前的信号，卡特跟在三只大步蹒跚而行的食尸鬼身后，走出巨石森林，进入恐怖的城市，踏上了它幽暗而臭气熏天的街道。城中巨型岩石建造的圆形高塔直冲云霄，高高耸立在视线尽头。他们在粗糙的岩石路面上无声无息地跛行，厌恶地聆听着从巨大的黑色门廊中传来的令人作呕的鼾声闷响。鼾声说明古革巨人正在沉睡。由于担心巨人休息的一个小时即将结束，食尸鬼加快了步伐；即便如此，这段旅程也不可能太短，因为这是一座巨人的城市，距离都被放大了。不过，最后他们还是到达了一座塔楼前的开阔空地。这座塔楼比其它塔楼都大，高大的门扇上方固定着一个用浅浮雕凿刻出的巨型符号。就算不知道这个符号的意义，仅仅看到它便足以令人战栗。这就是带有卡斯之印的中央塔楼。幽暗的光线下，塔内巨大的石阶隐约可见，那便是通往上层梦境世界和魔法森林的巨大阶梯的起点。
在一片纯粹的黑暗中，他们开始无休无止地向上攀登。巨大的石阶是专为古革巨人设计的，一阶有将近一码[25]高，让攀登几乎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卡特无法精确估量到底有多少级台阶，因为他很快就精疲力尽了，不知疲劳又极富韧性的食尸鬼必须停下脚步，向他伸出援手。在这段似乎没有尽头的攀登过程中，始终潜伏着被古革巨人侦察和追捕的危险。虽然巨人因为害怕梦境诸神的诅咒而不敢举起通向森林的活板石门，但没有东西限制它们进入塔楼并登上阶梯——逃脱的妖鬼就常常被它们追赶至阶梯顶端。古革巨人的耳朵非常敏锐，一旦这座城市从沉睡中醒来，他们能轻易察觉攀登者赤手赤脚碰触石阶发出的声响。巨人的步子很长，而且习惯在兹恩洞穴没有光亮的环境下追捕妖鬼，它们用不着太多时间就能赶上这几只在巨型石阶上攀爬的矮小而迟缓的猎物。更令人沮丧的是，古革巨人沉默的追踪难以被发觉，它们会在黑暗中令人惊骇地猛然抓住攀登者。总之，在这里，古革巨人占有极大优势，没法依赖它们惯常对食尸鬼的恐惧心理就指望它们会放手。同时，鬼祟而恶毒的妖鬼也是一种危险，它们经常趁古革巨人酣睡时跳进塔楼。如果古革巨人还要睡上很久，妖鬼又能很快从它们洞穴里的勾当中脱身，那么这些令人厌恶又居心不良的生物或许可以轻松察觉到攀登者的气味；若是那样，两相比较之下，被古革巨人吃掉可能还来得更好一些。
经过一段感觉仿若永恒的攀登后，上方的黑暗中传来了一声咳嗽。看来事态出现了一个极为严重且出乎意料的转折。很明显，在卡特和他的向导们进入塔楼前，就已经有一只甚至多只妖鬼误入了这里。同样明显的是，危险已经离他们非常近了。在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刹那之间，领头的食尸鬼将卡特推向墙边，并把它的两个同类安排在最佳的战斗位置上。它们举起古老的墓碑，准备给任何进入视野的敌人当头一击。食尸鬼能在黑暗中视物，所以和它们在一起，不至于像只有卡特独自一人时情况那么糟糕。过了一会儿，传来了脚蹄撞击在石阶上的哒哒声，表示至少有一只畜牲正在向下跳。拿着墓碑的食尸鬼举起武器，准备搏命一击。不久后，两只闪烁的黄红色眼睛出现在黑暗中；除了脚蹄的哒哒声，妖鬼的喘息声也清晰可辨。当它跳到正好位于食尸鬼上方的台阶时，它们用惊人的力量挥舞起了那块古老的墓碑。一阵微风拂过，一声哽咽的闷响，受害者就倒在地上变成了一团恶心的肉酱。看起来只有这一只妖鬼，侧耳倾听片刻后，食尸鬼轻轻拍了卡特一下，示意可以继续前进。和之前一样，它们不得不帮助他向上攀登。他很高兴能离开刚发生过暴行的那块地方，任由妖鬼恶心的残肢蜷曲在掩盖一切的黑暗中。
最后，食尸鬼带着它们的同伴停下了脚步。卡特摸索着头顶上方的空间，意识到他们终于到达了那扇巨大的活板石门下面。他完全无法想象需要撬开这么巨大的东西，还好食尸鬼只计划把它抬起到足以将墓碑滑进去的高度，然后翻转墓碑把门撑开一条缝，让卡特从门缝中钻出去。它们则打算再次走下阶梯，从古革巨人之城返回自己的地盘，因为善于隐蔽的食尸鬼不怕古革巨人或妖鬼；何况它们也不知道如何从地面上前往被废弃的鬼城萨科曼德，虽说那里有一扇石狮守卫的大门可以直接通往食尸鬼的深渊故居。
三只食尸鬼使劲推动上方的石门，卡特也尽他最大的力量协助。它们认为靠近楼梯顶部边缘的那一边比较好推，便弯起从食尸鬼声名狼藉的进食习性中得到充足滋养，长满了肌肉的手臂，使出全部力气。过了一会儿，一道光亮的缝隙出现了。卡特依照之前分配给他的职责，把古老墓碑的一角塞进缝隙中。食尸鬼继续卖力地向上推举石门，但进展非常缓慢。每一次，只要没能成功翻转墓碑，他们就不得不返回最初的状态重新开始。
突然间，从脚下的石阶传来一声响动，把他们的绝望之情一下子放大了一千倍。虽然那响动只是被他们杀死的妖鬼长着脚蹄的躯体滚下阶梯时发出的碰撞声，但任何导致那具尸体移位的原因都无法让人安心。因为熟知古革巨人的习性，食尸鬼们发了疯似的用力推举。在短得令人吃惊的时间内，它们就把门板抬到一定高度并保持在固定位置，好让卡特翻转墓碑，撑开一条足够宽敞的缝隙。接下来，食尸鬼让卡特踩在它们橡胶似的肩膀上；等他用双手撑在门外上层梦境世界中肥沃的土地上后，它们引导卡特的双脚向上爬，帮他翻出门外。卡特钻出活板门的一秒钟之后，它们也跟着爬了出来。就在下方传来一声清晰的喘息声的那一瞬间，食尸鬼及时将墓碑敲落，关上了巨大的活板门。没有哪个古革巨人敢不顾梦境诸神的诅咒穿过活板门。因此，带着深深的放松与安宁，卡特静静躺倒在魔法森林覆盖着一层厚实的诡异真菌的地面上，他的向导们则以食尸鬼常用的休憩姿势蹲坐在一旁。
魔法森林还是那片他许久以前十分害怕的诡异林地，但经历过刚被他甩在身后的深渊，这里简直就是令人欣喜的天堂。周围没有森林居民活动，因为祖格总是带着恐惧的心情回避这扇神秘的石门。卡特立即与食尸鬼商量起接下来的路线。食尸鬼不敢返回塔楼，但得知必须要经过火焰洞穴中的祭司纳许和卡曼-塔赫后，它们觉得从清醒世界回家的路线也不对胃口。因此，它们最终决定通过萨科曼德城中的深渊之门返回故土，虽然完全不知道怎么走才能到那儿。卡特回忆起萨科曼德坐落于冷原下方的山谷中，还想起他在迪拉斯-林恩曾遇见过一位样貌险恶、斜眼睨视的老商人，据说那人就在冷原做生意。因此，他建议食尸鬼越过田野前往尼尔，然后沿着斯凯河一直走到河流入海口，到迪拉斯-林恩去碰碰运气。它们立马决定这么做，一刻不再多作停留，大步跳跃着出发了——因为暮色渐浓，正好适合食尸鬼开始一整夜的旅程。卡特摇晃着这几只让人压抑不住些许反感之情的野兽们的爪子，感谢它们的帮助，并请它们向曾是皮克曼的那只野兽传达自己的感激之情。不过，当它们离开后，他还是忍不住高兴地长出了一口气。毕竟食尸鬼就是食尸鬼，它们再好，依然是让人类感到不太舒服的同伴。之后，卡特找到了一处林中水塘，洗干净沾染在身上的来自地底深处的污泥，重新穿上一路小心携带在身边的衣服。
这会儿，夜幕已经降临到这座生长着巨大树木的可怕森林里，但由于森林散发的磷光，卡特可以同白昼一样在林中行进。因此，他踏上了早已谙熟于心的道路，前往塔纳利亚丘陵另一边的奥斯-纳尔盖地区的塞勒菲斯。他一边走，一边想起了在遥远的奥瑞巴岛的恩格拉涅克山上，被他拴在一棵梣树上的斑马，感觉那似乎已经是多少亿年前发生的事情了。他想知道是否会有火山岩采集者给它喂食，并放它自由。同时，他也想起了在亚斯湖畔的古老遗迹中被杀死的班马，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机会返回巴哈那，赔偿斑马的主人，也不知道那位年长的酒馆老板是否还记得自己。重新回归梦境世界上层，呼吸到这里的空气后，卡特才有余力去考虑这样的事情。
这时候，从一棵非常巨大的空心树中传出一声响动，卡特不由停下了脚步。他已经绕开了大石圈，因为他这会儿没兴趣与祖格交谈。但那棵大树中传来奇怪的拍打声，说明祖格正在大石圈之外的地方召开重要会议。他走近这颗树，从拍打声中听出它们正在进行一场紧张而激烈的讨论；听了不多久，他就明白了它们讨论的主题，开始全神贯注地聆听。原来，祖格长老正开会讨论是否要对猫发起一场战争。这一切都源于偷偷跟着卡特前往乌撒后丧命猫口的祖格，虽然猫儿们只不过给予了心怀鬼胎的它们应有的惩罚而已。但是，祖格因此积怨在心；现在，或者至少在未来一个月内，它们将汇集成团，向整个猫族部落发动一系列突袭；不管是一只猫还是一群猫，只要没有防备就会遭到它们的偷袭；突袭计划如此迅猛，甚至连乌撒的无数猫咪都没有机会准备操练和动员。这就是祖格的计划。卡特想，他必须挫败这个计划，才能安心继续自己的征途。
因此，伦道夫·卡特静悄悄地偷溜到森林边缘，向星空笼罩下的原野发出猫儿们特有的呼喊。附近的一间农舍里，一只老母猫听到了卡特的呼喊；她担起重任，传递出他的讯息；那讯息越过起伏不平的连绵草原，传达给了或大或小、或黑或灰、或白或黄、或虎斑或杂色的猫战士们；呼喊激起的回响越过尼尔，越过斯凯河，甚至传到了乌撒；乌撒的众多猫儿们齐声回应，组成了一只行进的大军。幸运的是，月亮还没升起，因此所有猫都在地球上。它们迅捷而无声地跳跃着，从每一座壁炉边钻出来，从每一处屋顶上跃出来，汇集成一片毛茸茸的辽阔海洋，穿过平原，抵达森林的边缘。卡特在那儿接待它们，看过了深渊里的那些生物，又与食尸鬼一起行走过之后，瞧着这些匀称又健美的猫咪确实让他的双目颇感舒服。他很高兴地看到，自己的老朋友，那只曾给予过他一次帮助的猫走在乌撒支队的最前面，油光水滑的脖子上围着象征等级的领圈，胡须呈战斗姿态竖了起来。更棒的是，担任队伍副官的活泼小猫就是卡特在那个似乎早已消逝的清晨，于乌撒的客栈中给过它一碟奶油的小奶猫。现在，它已经是一只健康匀称、茁壮成长的小猫了，它一边摇着老友的手，一边发出了满足的呼噜声。它的祖父告诉卡特，它在军中表现良好，再参加一次战役就有望升任队长。
卡特大致描述了猫族面临的危险，簇拥在四面八方的猫儿们发出了满足的呼噜声向他表达谢意。在与猫头领们磋商后，他制定了一项快速行动计划，包括立即向祖格议会和其他已知的祖格据点进军，抢先一步阻止突袭，在它们的入侵部队采取行动前就强迫它们达成协议。于是，这片由猫组成的海洋没有浪费一分钟，便立刻如洪水一般涌入魔法森林，奔向祖格议会所在的大树和巨石圈。当敌人见到突如其来的军队时，它们的拍打声一下子升调成惊恐的高音；鬼祟又古怪的棕色祖格几乎没有进行任何抵抗，它们意识到己方已经被猫儿们的反击打败，便抛弃了一切复仇的念头，只顾着眼下如何保全自己。
队伍中的一半猫坐下来组成环形编队，把被捕获的祖格围在中间，只在编队一侧留下一条小路，以便另外那一半猫把它们在森林其它地方捕获的更多俘虏运送进环形中央。由卡特担任翻译，双方详细讨论了停战协定，最后的决定是，祖格可以继续保有部族自由，但每年需要向猫儿们献上大量贡品——从它们的森林中不那么神秘的地方捕捉到的松鸡、鹌鹑和野鸡。十二只来自贵族家庭的幼小祖格将作为人质被软禁在乌撒的猫神庙中。胜利者明确表示，以后假若在祖格居住范围的边界内有任何猫失踪，它们都将对祖格采取造成极大灾难性后果的措施。协定条款谈好后，集结起来的猫儿们散开编队阵型，允许祖格一只只灰溜溜地滚回各自家中。它们急急忙忙往家的方向走去，其中不乏许多祖格回头张望，向胜利者投去愠怒的一瞥。
现在，老猫首领提议派遣一支卫队护送卡特穿过森林，去任何他想去的森林边界，因为它认为祖格可能会因作战计划的挫败而对卡特心怀愤懑。卡特满怀感激地接受了这个提议，不仅因为猫能保护他的安全，还因为他喜欢优雅的猫儿们陪伴在身边。成功完成任务后放松下来的猫儿们欢闹嬉戏着，而伦道夫·卡特被它们簇拥在中间，骄傲地穿过生长着巨大林木、散发着淡淡磷光的魔法森林。一路上，卡特和老猫首领以及它的孙子谈论着自己的征途，队伍里的其它猫或沉溺于愉悦的嬉戏中，或追逐着被风从长满真菌的古老土地上卷起的落叶。老猫告诉卡特，它曾多次听说寒冷荒野中的秘境卡达斯，但不知道它具体在哪儿。至于那座奇妙的日落之城，它甚至听都没听过，不过要是以后知道了什么和它有关的消息，它很乐意转告给卡特。
老猫向追寻者传授了一些在梦境世界的猫中间富有重要价值的暗语，还说当它途径塞勒菲斯时会特地向那里的长老猫称赞他。卡特对那只猫有些许耳闻，知道它是一只高傲的马耳他猫，在各类交易中都颇具影响力。他们来到森林边缘的时候天色已近黎明，卡特依依不舍地与他的朋友们告别。要不是老首领阻止，那只在小奶猫时曾与卡特相遇的小猫副官还想跟着他一直前行，但严肃的族长坚持说，它要对猫咪部族和军队负责。于是，猫儿们回到了树林中，卡特则独自踏上征途，走向一片金色的田野；这片神秘的田野沿着一条两岸缀满垂柳的小河绵延铺开。
旅行者十分熟悉从魔法森林到瑟瑞利安海之间的田园土地，他愉快地沿着欢唱的小河——与他的路线恰好一致的奥克诺斯河——向前走去。这时候，太阳升得更高了，阳光照耀在点缀着树林和草坪的平缓山坡上，成千上万散落在每一处小山坡和每一座小山谷中的花朵越发明媚娇艳。一层舒爽的薄雾笼罩在整片区域上空，这里的阳光比其他地方更为灿烂，这里的空气中回荡着更多夏日的乐声——鸟儿们啁啾歌唱，蜜蜂们嗡嗡作响。漫步于此仿若穿越仙境，让人感受到记忆中从未有过、也不会再有的愉悦与惊喜。
中午时分，卡特抵达凯兰的碧玉台地。这块台地倾斜向下延伸到河边，上方承载着那座美好的神庙。埃莱克·瓦德的国王每年都会乘坐一顶金色轿舆，从他位于暮光海洋的遥远国度来到这里，向奥克诺斯河神祷告；因为国王年轻时曾住在河边的一座小屋中，听到这位神灵向他歌唱。神庙全部由碧玉制成，它的高墙、庭院和七座尖塔覆盖了方圆一英亩[26]的土地。河流通过隐秘的水渠流入神庙内部的神殿，每到夜里，河神在其间轻声吟唱。当月亮照耀在庭院、露台和尖塔上时，它常听到一些奇异的乐声，这乐声究竟是河神的歌唱，还是神秘祭司们的颂唱，除了埃莱克·瓦德国王之外，谁也说不清楚。因为只有这位国王进入过神庙，也只有他见过那些祭司。现在，正是一天中昏昏欲睡的时刻，这座精雕细琢的古老庙宇悄无声息。卡特走在令人沉醉的阳光下，只听到溪流的呢喃，还有鸟儿和蜜蜂的哼唱。
整个下午，卡特像一位朝圣者一样，漫步在芬芳的草地和平缓的河滨山坡上。山坡背风处安静地坐落着一幢幢小茅屋和一座座神龛，神龛中供奉着用碧玉或猫眼石雕铸的和蔼可亲的神像。他时而走近奥克诺斯河岸，对着游动在清澈的溪水中那生气勃勃、缤纷多彩的鱼儿吹起口哨；时而驻足于风中喃喃低语的草丛间，凝视远处茂盛而阴暗的树林，看林木一直生长到水边。在以前的梦境世界之旅中，他曾经看到过样貌古拙的波帕斯拖着沉重的脚步，羞涩地走出树林到河中饮水，不过这次他连一只波帕斯也没看见。有一次，他停下脚步，观看一条食肉鱼在阳光下晃动着诱人的鳞片，将一只渔鸟引诱到水中；这只长着翅膀的猎人试图一头冲进水里抓鱼时，食肉鱼先用巨大的嘴一口咬住了鸟喙。
天色向晚，卡特登上一座低矮的草地缓坡，发现被夕阳余晖点燃的索兰千座金顶尖塔尽在眼前。这座无可比拟的城市四周围绕着雪花石膏制成的城墙。那高大得令人难以置信的城墙从底部至顶部逐渐内倾，被浇筑成一块实心的整体——没人知道这座城墙是怎么建造的，因为它相当古老，早在人类有记忆以前就已经存在。附带有一百座城门和两百座塔楼的城墙高大巍峨，墙内簇拥在一起的白身金顶尖塔比它还要高。站在城市周围的平原上就能望见这些尖塔拔地而起、直冲云霄，时而在晴空中放射光芒，时而被团团云雾萦绕；有时候，塔身周围阴云密布，云层之上的尖顶却无所顾忌地闪烁着金光。索兰向河而开的城门都是巨大的大理石码头，用芬芳的雪松和黑檀木建造的华丽大帆船在这里缓缓投下船锚；在书写着遥远国度象形文字的木桶和草捆上，坐着蓄有怪异样式胡须的水手。城墙外一派田园风光，洁白的小小农舍在小山丘之间安详地做着美梦，连接着道道石桥的狭窄小径优雅地穿梭在溪水与田园之间。
傍晚时分，卡特走下这片青翠的土地，他眼看暮色渐渐从河上升起，漂浮在索兰不可思议的金色塔尖顶上。当日头落下时，他走到城市南门前，被一个披着红袍的哨兵拦住。直到他讲述了三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梦境，向哨兵证明自己是一个老练的梦者，配得上行走在索兰陡峭而神秘的街道中，游逛于贩卖华丽帆船带来的货物的集市上，才被允许进城。之后，他走向这座精妙绝伦的城市。首先得穿过厚实的城墙——那么厚，以至于城门就像一条隧道。接下来，卡特便置身于曲折蜿蜒的城市小道上了；小道散布在高耸入云的尖塔间，显得狭窄而幽深。装饰着雕花窗栏和露台的窗户里透射出一道道光芒，从大理石喷泉噗噗冒泡的内庭花园中，传来了鲁特琴和风笛羞涩的乐声。卡特知道自己该往哪儿去，他沿着更加幽深的街道缓缓向下走到河边。在一家古老的海滨酒馆中，他找到了自己在无数其它梦境世界之旅中结识的船长和海员们。他买了一张船票，准备搭乘一艘绿色的大帆船前往塞勒菲斯。入睡前，他还与酒馆中那只备受尊重的老猫进行了一次严肃的交谈；后者正睡眼惺忪地蹲在巨大的壁炉前打着瞌睡，梦到了古老的战争和被遗忘的神灵。
第二天清晨，卡特登上了驶向塞勒菲斯的大帆船。他坐在船头，看水手们解开缆绳，开始前往瑟瑞利安海的长途航程。最初航行过的许多里格，两岸风光与索兰相差无几，时不时能看见右边远方的山丘上矗立着一座奇异的神庙，或河畔坐落着一座沉闷的小村庄，村里的红色人字屋顶和渔网沐浴在阳光下。卡特一心想着自己追寻的征途，便仔细向所有水手打听他们在塞勒菲斯的酒馆里见过的人。他尤其在意那些搭乘深色海船自北方而来，生着细长眼睛、长大耳垂、细薄鼻子、尖锐下巴，用缟玛瑙交换塞勒菲斯出产的雕刻玉石、金丝纺线和红色歌唱小鸟的怪人。他向水手们询问那些人的名字和行事方式，但水手们所知甚少，只知道他们不爱说话，周身散发出一股令人敬畏的气息。
他们的故乡非常遥远，被称为因加诺克，没多少人想去那儿，因为那是一块寒冷而阴暗的土地，据说接近令人不快的冷原。不过，在人们猜想冷原所在的方向上，耸立着一座高大巍峨、无法逾越的山脉，所以没人能断言那座邪恶的高原，包括坐落于高原上的恐怖石头村落以及不可提及的修道院是否真的在那儿；说不定，这一切只不过是因为初升的月光将犹如屏障般的可怕山峰映衬得那么黑暗阴森，使胆小的人在夜里恐惧万分，从而造出了种种谣言。唯一确定的是，抵达冷原的人走的路线各不相同。水手们不知道还有哪些地方与因加诺克毗邻，也没听说过冰冷荒野和秘境卡达斯，除了从一些含糊而毫无根据的报告里曾瞟到过这两个名字。至于卡特所追寻的奇妙日落城市，他们更是一无所知。因此，旅行者不再多加询问，他打算等到与从寒冷而阴暗的因加诺克来的怪人交谈时再见机行事；因为那些人才是将自身容貌雕刻在恩格拉涅克山上的诸神的后裔。
当天晚些时候，大帆船抵达了克勒德香气四溢的丛林，河流在这里拐了好几个弯。卡特真希望能在这儿登陆，因为这片热带丛林里躺着无与伦比的象牙宫殿。统治过这片奇妙土地的君王曾居住在那些茕茕孑立、完好无损的宫殿中，但他们的名字早已被遗忘。旧神的符咒保护这些地方不会受伤害，也不会腐朽。要知道，根据某些文字记载，它们有一天或许将再次派上用场。穿行在丛林中的大象商队有时能在月光下遥遥瞥见那些宫殿，但没人敢过于靠近，因为他们害怕能够让宫殿保存得如此完整的符咒。但卡特当然没法登陆。船驶出了丛林，暮色让白昼的喧嚣渐渐沉寂，夜空中出现的第一批星星眨着眼睛，回应最早飞舞在岸边的萤火虫。现在，丛林已经远远落在船后，只留下一股芬芳提醒人们忆起它的存在。整夜里，大帆船从一些看不见也猜不透的神秘事物边漂过。有一次，一个瞭望员报告说东边的山丘上起了火，但困倦的船长说，最好别老盯着那些火堆，因为不知道到底是谁或什么东西把它们点燃的。
第二天早晨，河面变得相当开阔，两岸的房屋让卡特意识到，他们已经接近了瑟瑞利安海上的大型贸易都市海拉尼斯。在这座城里，墙壁的材质是粗糙的花岗岩，房屋尖顶奇妙地高高耸起，架设着横梁的三角形山墙上抹着灰泥石膏。和梦境世界其它地区的人相比，海拉尼斯的居民更像生活在清醒世界中的人类，所以人们不会特意前往这里，除非是为了交易货物，而城中工匠的精湛技艺也确实让这座城市饱受赞赏。卡特乘坐的帆船停靠在海拉尼斯的橡木码头边，等待去酒馆做买卖的船长。卡特也跟着上了岸，他好奇地注视着木头牛车在满是车辙的街道上颠簸前行，狂热的商人在集市里空洞地大声叫卖他们的商品。水手酒馆集中在码头附近的鹅卵石小路边，涨潮时飞溅的浪花打在路面上，留下了道道盐渍；黑色横梁支撑的低矮天花板和泛着绿意的牛眼装饰玻璃窗[27]让酒馆显得分外古旧。酒馆里的老水手们肆意谈论着遥远的港口，告诉了卡特许多来自幽暗的因加诺克的怪人的故事，但和大帆船上的水手们说的没什么两样。终于，大量装卸货物后，大帆船再次起航，驶向落日余晖下的大海。海拉尼斯的高墙和三角形山墙在船后变得越来越矮小，但白昼的最后一道金色光辉使它们显现了一种人力永远无法创造出来的奇妙与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