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译文
伦道夫·卡特曾三度在梦中造访这座奇妙的城市,他徘徊在城市之上的高台时,又三度被某种力量从梦中拽了出来。这座城市,连同它的高墙、庙宇、柱廊和云纹大理石拱桥在落日余晖中是那么金光璀璨、美妙绝伦。宽阔的广场与芬芳的花园中,银色底座的喷泉洒出一道道泛着虹彩的水柱;精致挺拔的行道树、花团锦簇的花坛和闪闪发亮的象牙雕像队列间,排列着一条条宽阔的街道;城市北面的陡峭山坡上,攀附着一行行红色的屋顶与古老的尖顶山墙,庇护着山墙下青苔鹅卵石铺就的小径。这座城市是众神的狂想;是超凡号角吹奏的高鸣,是不朽铙钹碰撞的激荡。一层神秘的氛围笼罩着它,就像云雾缭绕在一座人迹罕至的神山周围。卡特气喘吁吁、满怀期待地站在高台围栏边时,一种几乎已经失去的记忆带来的心酸和期待突然向他袭来,同时伴随着失落的痛苦,以及某种疯狂的渴盼——渴盼再次回到这个曾如此令人敬畏、如此非比寻常的地方。
他知道,这座城市一定对他有过至高无上的意义,尽管他说不清,自己是在哪一生哪一世,或哪一具躯体中知道了这里,也不记得当时究竟是在睡梦中,抑或清醒时。这座城市模糊地唤起了一些遥远得已被遗忘的记忆碎片:当青春初次绽放的时候,白昼的所有神秘都沉浸在惊奇和愉悦中;而黎明和黄昏则在充满渴望的鲁特琴声[1]与歌声中,如胸有成竹的先知一般大步向前,开启通往仙境的大门,走向更多令人惊叹的奇迹。但每到夜里,当他站在有奇异花坛和雕刻栏杆的大理石高台上,俯瞰脚下寂静、美丽、超凡脱俗的日落之城时,感受到的却是梦境中跋扈的神明们的束缚;因为他绝对无法离开那块高地,也不能走下宽阔的大理石阶梯——那阶梯永无止境似地向下延伸,在它的尽头,蕴含着古老魅力的街道向四面八方铺展开来,正充满诱惑地朝他招手。
当他第三次从梦中醒来,依然没能沿着阶梯下山,踏足日落中的寂静街道时,他开始漫长而恳切地向深藏不露的梦境诸神祈祷——它们反复无常地徜徉于从未有人涉足过的冰冷荒野上,隐藏在无人知其所踪的卡达斯峰的云雾中。可是,诸神没有回应,也没有对他表示怜悯。即使当他进入梦境世界向它们祈祷,来到那座离清醒世界的大门不远、竖立着火焰廊柱的洞穴神庙里,通过大胡子祭司纳许和卡曼-塔赫进行祭祀性的祷告时,诸神依然没有展示任何垂青于他的迹象。不过,他的祷告应该定是被诸神听到了,然而造成的效果恰好相反。因为刚做完第一次祷告,他就再也没法在梦中看到那座奇妙的城市了,就好像他从高台上远远瞥见城市风光的那三次梦境只是出于意外或疏忽,违背了诸神某些隐秘的计划或愿望。
卡特渴求那落日余晖下的闪亮街道和古旧瓦屋顶间的隐秘山径,不管睡梦中或清醒时,他都无法将这幅景象赶出脑海。最后,厌倦于这样的渴求,他打定主意要带着自己大胆的祈请前往那个从未有人涉足的地方,在黑暗中勇敢地穿越冰冷的荒野,去往秘境卡达斯。那座山峰披着云雾的面纱,戴着星辰的皇冠,梦境诸神居住的处于永夜中的神秘缟玛瑙城堡就坐落其上。
在浅眠中,他走下七十级台阶,来到火焰洞穴,向大胡子祭司纳许和卡曼-塔赫谈起自己的计划。祭司们摇了摇戴着埃及式双重冠冕的脑袋,断言说这将是他灵魂的终结。他们指出,梦境诸神已经表达了意愿,它们不喜欢被卡特坚决的祈请骚扰。他们也提醒他,不仅从未有人去过秘境卡达斯,甚至从未有人猜出它到底位于宇宙何方;它可能坐落于环绕在我们这个世界周围的梦境之地里,也可能在环绕着北落师门[2]或毕宿五[3]周围的未知神秘梦境中。如果它在我们世界的梦境之地,卡特的计划在理论上或许可以实现;但自从时间开始流逝以来,只有三个纯粹人类的灵魂曾跨越过那亵渎神明的黑色深渊,去往其它世界的梦境之地并返回;这三个人里,有两个回来时都彻底疯了。这样的旅程中,每一处都存在着无法估量的危险;何况还有梦境无法触及的有序宇宙之外,人们只有胡言乱语时才敢于提及的终极险恶——深不可测的混沌中变幻无形的最终毁灭力量,在无边无垠的中央翻腾冒泡、亵渎神明——那就是无所限制的魔神之首阿萨索斯,没有任何一张嘴胆敢大声说出它的名字。超越时间之外,在人类无法想象的无光大厅中,邪恶巨鼓敲击出沉闷而令人发狂的鼓点,诅咒长笛吹奏出薄弱而单调的呜咽,阿萨索斯就在其中饥饿地啃噬着。在它周围,伴随着令人憎恶的重击声和锐鸣声,巨大的终极之神跳着笨拙、迟缓、荒谬的舞蹈——它们是眼不能见、口不能言、阴暗模糊、神志全无的外神[4],伏行之混乱奈亚拉托提普是它们的灵魂和使者。
这就是祭司纳许和卡曼-塔赫在火焰洞穴中对卡特发出的警告,但他仍然下定决心去寻找坐落在冰冷荒野中那无人知晓的秘境卡达斯——不管它究竟在哪儿——以及居住在卡达斯峰顶的诸神。他将从它们那里赢取再次目睹那座落日下的绝美城市的机会,保留对那座城市的回忆,甚至在城中拥有一席之地。他知道,自己的旅程将离奇而漫长,并且饱受梦境诸神的阻扰;但他在梦境世界已经度过了足够长的时间,积累了许多有用的经验和装备。因此,向祭司们祈求别离的祝福,精确地计划好自己的路线后,他勇敢地走下七百级台阶,来到沉睡之门前,准备穿越那片被魔法笼罩的森林。
低矮巨大的橡树向外探出交错盘旋的粗壮枝干;奇异真菌散发的磷光使处处闪烁着幽光。在扭曲缠结的树木织成的条条隧道中,生活着低调而鬼祟的祖格。这种生物知道许多梦境世界的隐秘,也了解些许清醒世界的秘密,因为这片森林有两处地方与人类生活的世界接壤;不过,要是这两处地方的具体位置被泄漏,肯定会带来灾难。在祖格出没之处,人类总会发现无法解释的流言、怪事和失踪事件,幸好它们没法走得离梦境世界太远。但在比较接近梦境世界的地带,它们依然可以自由穿梭——那小小的棕色身影一掠而过,不为人所见。祖格们从人类世界带回兴奋刺激的故事,足够让它们靠在自己钟爱的森林里的炉火边,沉醉其中好几个小时。它们大多数生活在地洞里,也有一些栖息在大树的树干上;尽管这种生物主要靠真菌维生,但有传言说,它们对肉不乏兴趣——不管这肉是实实在在的血肉,或仅仅是精神意义上的肉体。因为,不管怎么说,肯定有很多梦者步入这片森林,然后再也没有出来过。但是,卡特并不害怕;他已是个老练的梦者,学会了这些生物用拍打的方式传递意义的语言,并与它们订立了许多条约。卡特曾在它们的帮助下发现了位于塔纳利亚丘陵另一侧,奥斯-纳尔盖地区的伟大城市塞勒菲斯。这座城市一年中有半年时间处于伟大的库兰尼斯国王的统治下。卡特知道此人在现实世界中的另一个名字。库兰尼斯就是那唯一一个造访过群星间的深渊后还能清醒回来的灵魂。
巨大树干形成的条条通道被微弱的磷光照亮,卡特行走其中,以祖格的方式发出拍打声。他不时侧耳聆听,等待它们的回应。他记得,就在离这片树林中心不远的地方,有某个这种生物聚居的村落。那儿坐落着一个由许多长满苔藓的巨大石头组成的石圈,分明显示过去曾有更加古老、更加可怕的生物居于彼处,尽管它们早已被遗忘。卡特靠古怪的真菌指引方向,朝那里赶去。古老生物曾在其中跳舞和献祭的巨石圈似乎为真菌提供了丰富的养分,越靠近那可怕的地方,它们就生长得越茁壮。最终,密密丛生的真菌发出更加强烈的光芒,汇集成一大片不详的灰绿色,冲破森林树荫,渐渐消失在天际。这是最靠近巨石圈的地方,卡特因此意识到,他离祖格的村落已经很近了。他再次发出拍打声,然后耐心等待。过了一会儿,他感觉到许多眼睛正注视着自己。这是祖格来临的信号,因为人总是最先注意到它们奇怪的眼睛,然后要等好一阵子,才能分辨出它们细小而光滑的棕色身影。
它们从隐蔽的洞穴中和蜂窝状的树干上蜂拥而出,直到这整块昏沉沉的地方都因为这些小生物变得活跃起来。一些野性未驯的祖格在卡特身上令人不快地挨挨擦擦,其中有一个甚至讨人厌地咬着他的耳朵;但这些不守规矩的小东西很快就被它们的长老制服了。贤者议会认出了来访者,为他送上了一罐装在葫芦瓶里的发酵树液。产出这罐树液的怪树与众不同——它是一颗不知谁从月亮上扔下来的种子长出来的。卡特庄重地饮用树液,并与祖格们展开了一段奇特的对话。不幸的是,祖格不知道卡达斯位于何处,甚至说不出冰冷荒野是在人类的梦境世界,还是其它梦境世界。有关梦境诸神的谣言形形色色;或许只能说,更有可能在高高的山峰上,而不是山谷中找到它们;因为当月亮照耀在上,云层漂浮在下时,它们常在那样的山峰上缅怀往事般地翩然起舞。
然后,一个年纪很老的祖格回想起了一些其他祖格从未听说过的事情。它说,在斯凯河另一侧的乌撒城中,依然留存有古老得难以想象的纳克特手稿[5]的最后一份副本。这份副本由居住在被遗忘的极地王国的人类在清醒世界里制作;当多毛的食人族诺弗刻征服遍地庙宇的奥拉索尔,杀尽洛玛尔大陆上的所有英雄时,把它带进了梦境世界。它说,这份手稿讲述了许多有关神明的事。此外,在乌撒曾有人见过诸神的神迹,甚至还有一位老祭司爬上了一座高山,想亲眼目睹它们在月光下起舞的样子。他失败了,但他的同伴成功了,虽然那位同伴最后因此而难以名状地死去了。
于是,伦道夫·卡特感谢了祖格,它们则友善地扑打着回应,还给了他另一罐月亮树液酒,让他随身带着。之后,他便开始继续穿越这片磷光闪烁的森林,去向它的另一边——在那里,湍急的斯凯河从勒瑞恩山坡上奔流而下,哈提格、尼尔和乌撒等城市分散在平原上。几只好奇的祖格偷偷摸摸、蹑手蹑脚地缀在他身后;它们想知道将要降临到卡特头上的一切,并把这个传奇故事带回给族人。走出村子范围后,巨大的橡树生长得越来越密集,卡特敏锐地搜寻着树木稍微稀疏一些的地带——在那里大树或已死去,或奄奄一息地站在厚得不自然的真菌群,以及从它们倒下的兄弟身上长出来的腐烂霉菌和朽烂木桩中。一旦走到那儿,卡特需要拐个急弯,因为有一扇巨大的石板搁在森林地面上。据敢于接近它的人说,石板上搁着一个三英尺[6]宽的铁环。祖格不会在这扇摆放着巨大铁环的石板附近多作停留,因为它们记得长满苔藓的巨石组成的古老石圈,也记得它在过去可能是用来做什么的;它们知道,被遗忘的一切不一定已经消逝,它们不希望看见那扇石板缓慢而刻意地向上升起来。
卡特在恰当的地方绕道而行,听到身后一些更胆小的祖格发出惊恐的拍打声。他早就知道它们会跟着他,所以没受影响——一个人总会逐渐习惯这些爱刺探的生物的异常举动。他来到森林边缘时,天色尚且朦胧,渐渐明亮的光线让他意识到这是清晨的曙光。在斯凯河两岸摊开来的肥沃平原上,炊烟从农舍烟囱中冉冉升起;篱笆、耕地和茅草屋顶布满了这片宁静土地的每一个角落。他在一户农家的水井旁稍作停留,打了一杯水喝,所有的狗都对跟在他身后悄悄爬过草地的不起眼的祖格发出恐吓的吠声。在另一户人们正忙着的屋子里,他向他们提起有关诸神的问题,问诸神是否经常在勒瑞恩山上翩翩起舞;但被问到的农夫和他的妻子只是划了个旧神的标记手势[7],告诉了他去尼尔和乌撒的道路。
中午时分,他穿过了尼尔城中一条宽阔的主街,他曾造访过这条大街,这里也是他在梦境世界中往这个方向走过的最远的地方。不久,他便来到了横跨斯凯河的大石桥——一千三百年前,石匠修建这座石桥的时候,曾在它的中央梁柱里封了一个活人作为人牲。走到桥的另一边,频繁出没的猫(它们都朝着跟随在卡特身后的祖格弓起了背)说明这里已经是乌撒的地界了,因为有一条古老而重要的法律规定,在乌撒,没人可以杀猫。乌撒郊区景色宜人,遍布绿色的农舍小屋和整齐的围栏农场;而更加令人愉悦的还是那古朴的小城本身:古老的尖耸屋顶、悬挑在墙外的高层房屋、数不清的烟囱管,以及狭窄的山间小路——猫儿们优雅地行走在小路上,从它们之间的空隙能看到路面上铺着古老的鹅卵石。忽隐忽现的祖格让猫儿们多多少少散开了,于是卡特辨识着道路,径直向那座简朴的旧神神庙走去。据说那里可以寻到祭司和古代的手稿。进入这座竖立在乌撒最高山丘顶上,覆满了常青藤的庄严圆形石塔后,他前去拜访族长阿塔尔。这位祭司曾登上位于砾石沙漠中的禁地——海瑟格-克拉峰的山顶,并且活着下了山。
在神庙最高处一间雕花饰彩的神龛中,阿塔尔正坐在一张象牙宝座上。他已足足活过了三个世纪,但头脑和记忆依然非常清晰。卡特从他那里了解到许多关于诸神的事情,主要内容是,它们确实只是地球上的神明,勉力维持着对人类的梦境世界的统治,在其他地方,它们既没有权力,也没有领地。阿塔尔说,如果它们心情好的话,或许会留意某个人的祈请,但人类千万不要妄想攀登冰冷荒野中的卡达斯峰,进入诸神伫立在峰顶的缟玛瑙城堡。幸好没人知道卡达斯峰到底高耸在何处,因为登上它的后果非常严重。阿塔尔的同伴智者巴尔扎伊只不过登上了人们已知的海瑟格-克拉峰,就尖叫着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拽向天空。要是未知的秘境卡达斯一旦被找到,情况会更糟。因为尽管某个明智的凡人有时会胜过地球上的诸神,但诸神受到从宇宙外层空间来的外神的保护,外神可不是凡夫俗子能随意谈论的话题。在世界历史上,外神至少有两次把它们的封印烙在地球的原始花岗岩上:一次是大洪水前的上古时代,从古老得已经读不懂其文字的《纳克特手稿》上的一副图画大致可以推测出这件事;另一次就是在海瑟格-克拉峰上,当时智者巴尔扎伊试图窥看诸神在月光下舞蹈。因此,阿塔尔说,除了委婉的祈祷之外,最好别去打扰神明。
虽然阿塔尔令人丧气的建议以及从《纳克特手稿》和《哈桑七典》[8]中能找到的些许微薄帮助让卡特失望,但他没有完全丧失信心。首先,他向老祭司问起那座他从带着围栏的高台上俯瞰到的奇妙的日落城市,心想或许没有诸神帮助也能找到它。但阿塔尔什么都不知道。阿塔尔说,那个地方很可能是一个只属于卡特的特殊梦境之地,而不是许多人都熟知的一般梦境世界;也可以猜测那里或许位于另一个星球。如果是后一种情况,地球上的诸神就算有心,也无力指引卡特前往。但这种情况的可能性不大,因为既然卡特被某种力量从梦中拽了出来,就说明梦境诸神希望把那儿隐藏起来不让他发现。
接下来,卡特捣了个鬼,他给诚实的主人一杯又一杯地奉上祖格送他的月亮树液酒,让这位老人无所顾忌地大说特说。可怜的阿塔尔完全丧失了防备,随心所欲地聊起了禁忌之事。他提到旅行者们曾报告,南海的奥瑞巴岛上有一座恩格拉涅克山,山中坚硬的岩床上雕刻着一幅巨幅图像。他暗示可能是地球上的诸神在山顶伴着月光起舞时,把自己的样貌凿刻在了那里。他打着嗝继续说,那幅图的形貌特征非常奇特,很容易辨识,它们肯定是诸神所属的原始种族的特征。
这样一来,卡特立刻知道该怎么用这些信息寻找诸神了。众所周知,梦境诸神中那些较为年轻的神明常会伪装成凡人,好娶凡人的女儿为妻。因此,卡达斯所在的冰冷荒野周边的农民体内应该都流淌着神明的血脉。既然如此,找到冰冷荒野的途径就一清二楚了。首先,前往恩格拉涅克山,看岩床表面上刻的图像形貌并记下其特征;其次,仔细在活着的人中间寻找带有这类特征的人。哪个地方居住着最多拥有这类特征的人,而且这些人的特征表现得也最明显,就一定是最靠近诸神驻地的地方。不管那里的村落后面躺着什么样的砾石荒野,它一定就是卡达斯的所在地。
到了那里,卡特或许能得知更多有关梦境诸神的事情,那些传承了诸神血脉的人有可能留存着少许对探寻者来说非常有用的记忆。他们也许不清楚自己的血统,因为众神非常不乐意为凡人所知,以至于没法找到任何一个曾经清楚瞥见过它们面孔的人——卡特还在研究怎么攀登卡达斯峰时就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但诸神的后裔可能会怀有一些古怪而高傲的想法,因而被同伴误解;他们可能会歌颂即使与梦境世界中的景物也大相径庭的远方和花园,以至于被普通人当作傻子。从这一切中,卡特或许能窥知卡达斯的古老秘密,或者获得一些提示,从而得知被诸神隐藏的奇妙日落之城在哪儿。而且,在某些情况下,他说不定能抓住一个神明宠爱的孩子作为人质;甚至逮到某个伪装成凡人、娶了漂亮农家女、混居在普通人中间的年轻的神明本人。
但是,阿塔尔不知道该如何前往奥瑞巴岛上的恩格拉涅克山;他建议卡特跟着水声潺潺、小桥林立的斯凯河往下走,一直到南海边。从未有乌撒的市民去过那里,但有那里的商人或乘着船,或跟随着骡子与两轮车组成的长长商队来乌撒。那里有一座伟大的城市,名唤迪拉斯-林恩。只不过,这座城市在乌撒的名声不太好,因为常有满载红宝石的黑色三层桨帆船从不清楚究竟位于何方的海岸驶向它。从船上下来与珠宝商做生意的商人是人类,或者近乎于人类,但从没有人看到过划船的桨手长什么样。乌撒人认为,商人与来自未知地方且看不到桨手真面貌的黑船做生意,是有害无益的。
透露了这些信息后,阿塔尔已经昏昏欲睡了。卡特轻轻将他放在乌木镶嵌的沙发上,帮他把长胡子理好放在胸前。他转身欲走时,发现身后不再跟随着隐约扑打的声音,不禁感到有些奇怪:一路紧跟着他、好奇心非凡的祖格竟然变得懒散了。随后,他注意到乌撒所有光滑矫健、心满意足的猫儿们都以非同寻常的热情舔着爪子,进而回想起当他沉浸在老祭司的故事中时,从神殿低处隐隐传来猫的嘶嘶声和低吼声。他还想起在外面的鹅卵石街道上看到一只特别放肆的年幼祖格用一种邪恶的饥渴眼光盯着一只小黑猫。卡特在地球上最喜爱的事物莫过于黑色小猫咪了。于是,他俯下身来,摸了摸正在舔爪子的乌撒猫儿们油光水滑的皮毛。他可不会为祖格哀悼,因为那些爱打探的生物再也没法跟在他身后了。
已是日落时分,卡特来到一条陡峭小街上的一间能俯瞰城镇低处风光的古老客栈中休憩。他走出房间,站在阳台上向外凝望,夕阳斜照的柔光下,一片红瓦屋顶海洋、鹅卵石小道,以及远处宜人的田野全都显得温柔可亲,极富魅力。卡特敢发誓,要不是对那座更伟大的日落城市的记忆促使自己向未知的危险前进,他很可能会一直留在乌撒。稍后,暮色降临,粉色的灰泥山墙变幻成神秘的紫罗兰色,古老的格子窗中一一浮起微弱的黄色灯光。甜美悦耳的铃声在高处的神庙塔中响起,斯凯河对岸的草甸上空,夜晚第一颗亮起的星星柔和地眨着眼睛。伴随着渐浓的夜色,朴素的乌撒城中传来阵阵歌声;在装着精雕栏杆的露台后和饰有几何纹样的广场上,鲁特琴手们赞美着过去的好时光,而卡特也不由得随之轻轻点着头。要不是那顿奇特的盛宴让它们十分饱足,因而保持安静的话,乌撒的许多猫儿们这时还会发出甜甜的喵喵声。一些猫偷偷溜去只有猫儿们才知道的神秘地域,据村里人说,那是在月亮暗面,而猫会从高高的屋顶上跃向那里。不过,一只小黑猫悄悄爬上楼,跳到卡特的腿上戏耍,发出了心满意足的呼噜声。最后,卡特在小巧的躺椅上躺下,头枕在填满了芳香助眠药草的枕头上,小黑猫也蜷在他脚边一起入睡。
第二天早上,卡特加入一支商人大篷车队前往迪拉斯-林恩,商人们带着乌撒出产的细纺羊毛和生长在乌撒繁忙农场中的卷心菜。一连六天,他们沿着斯凯河边的平坦大道前行,一路与叮叮当当的骡铃声相伴。一些夜晚,他们在古老渔港小镇的旅舍中歇脚;另一些夜晚,他们在星空下露宿,听着平静的河面上传来渔民断断续续的歌声。田野风光优美宜人,四处遍布青翠的树篱和小树林,以及如画的尖顶农舍和八角风车。
到了第七天,一片烟雾升起在前方的地平线上,接下来迪拉斯-林恩城中数座主要由玄武岩建成的黑色高塔就浮现在眼前。从远处眺望,竖立着许多尖细高塔的迪拉斯-林恩宛如巨人堤道[9],但高塔下的街道却阴暗而乏味。数不清的码头附近满是阴郁的水手酒馆,城中充斥着从地球上各个角落来的陌生水手,其中有些据说甚至并非来自地球。卡特向穿着奇特长袍的城中居民询问奥瑞巴岛上的恩格拉涅克山,发现他们很熟悉那里。奥瑞巴岛上的巴哈那港有船只与迪拉斯-林恩来往,其中一艘正好定于这个月内返航。到达巴哈那的港口后再骑斑马去恩格拉涅克山只需要两天时间。但是,几乎没人见过刻在岩床上的神明图像,因为它位于恩格拉涅克山难以攀爬的背面,从那里俯瞰下去只有陡峭的岩壁和流淌着凶险熔岩的山谷。在过去,诸神曾迁怒于居住在那一面的凡人,还将此事告知了外神。
要在迪拉斯-林恩的水手酒馆中从商人和水手那儿打探消息非常困难,因为他们大都更乐于低声谈论黑色三层桨帆船的事。这种来自未知海岸的黑船满载红宝石,其中一艘预计将在一周内抵达迪拉斯-林恩,但城中居民害怕看见它停靠在港口。从船上下来做生意的人长着过于宽大的嘴巴,他们戴头巾的品味格外恶劣——头巾包裹着前额,上面有两处高高隆起的小包。他们穿的鞋子也是六王国[10]的人们所见过最短、最奇形怪状的。但要说让人感觉最糟糕的,还是船上看不见的桨手。黑船的三层船桨划动得太过轻快、准确和有力,让人感觉不舒服;何况,一艘船在港口停留数周,商人们下船做生意,却从没有人亲眼见过它的船员,怎么说都不太正常。这对迪拉斯-林恩的酒馆老板、杂货商和屠夫来说也不公平,因为他们从未接到过任何一张送补给上船的订单。商人只收黄金,还有从河对岸的帕尔格来的肥壮黑奴。这就是那些外貌不讨喜的商人和他们的隐形桨手索求的一切——他们从不在屠夫和杂货商那儿买东西——只要黄金,以及按重量购买的帕尔格肥壮黑人。而且,从码头方向吹来的南风还会带来黑船散发的一种难以用语言形容的气味,甚至连最强悍的水手酒馆常客,也只能靠一支接一支地抽最浓烈的赛格草烟勉强忍受那种气味。如果能从其他地方获取同样的红宝石,迪拉斯-林恩绝对不会容忍黑船停靠在它的港口,但在整个地球的梦境世界中,还没人知道哪里的矿场能开采出类似的宝石。
这些就是迪拉斯-林恩城中来自四海八方的人们闲聊的主题,而卡特则耐心等待着从巴哈那港驶来的船。那艘船或许可以带他前奥瑞巴岛上高大的恩格拉涅克山——在那座山贫瘠荒凉的岩床上,雕刻着诸神的面容。同时,他也在远道而来的旅行者们经常出没之处,不遗余力地打听一切可能与冰冷荒野中的卡达斯,或与那座他曾在夕阳中的高台上俯瞰到的、有大理石高墙和银色喷泉的奇妙城市相关的消息。然而,他没探听到一丁点有关这两者的事情,虽然有那么一次,当他提起冰冷荒野时,某位年老的斜眼商人看起来似乎奇怪地掌握了一些内情。据说,此人与坐落在冰霜覆盖、荒凉贫瘠的冷原上的可怖的石头村落做买卖。在夜间,远远地就能看到那些村落中燃烧的邪恶篝火,正常人绝对不会造访。甚至有传言说,此人曾与不可描述之大祭司打过交道;那位大祭司脸上蒙着黄色丝绸面具,独自居住在一座史前时代的石制修道院中。毋庸置疑,这样一个人很可能与人们设想中住在冰冷荒野上的生物有一些往来,但卡特很快就发现,向他提问一无所获。
不久,那艘黑船悄然驶过玄武岩防波堤和高大的灯塔,滑入了港口。它的样貌怪异而陌生,带着一股奇异的恶臭,随着南风飘进城中。海边的水手酒馆里不安的情绪渐渐高涨。不一会儿,戴着隆起小包的头巾,嘴巴宽大得异乎寻常的深色皮肤商人就迈着短小的脚鬼鬼祟祟地上了岸,去寻找珠宝商的集市。卡特仔细打量了他们一会儿,他越是观察,就越不喜欢这帮人。接着,他看到他们把来自帕尔格的强壮黑人驱上跳板,满头大汗地嘟嘟囔囔着什么,走进了那条古怪的船。卡特不禁好奇,不知道这些可怜的肥壮生物会被送去哪块陆地——如果船的目的地真的是任何陆地的话——继续他们注定为仆的命运。
黑船抵达港口的第三个晚上,这些令人颇为不安的商人中的一员开口与卡特交谈。他面带恶意地狞笑着,暗示他在酒馆里听说了卡特正在打探些什么。看起来,他掌握了一些非常绝密、乃至不方便在公开场合谈论的消息。尽管他的声音讨厌得让人简直难以忍受,但卡特仍旧认为不应该忽略一位来自远方的旅行者带来的故事。因此,他请这位商人来楼上自己的房间做客,锁住房门,倒出剩下的最后一点儿祖格送的月亮树液酒,想撬开商人的口。怪异的商人大口喝着酒,脸上狞笑的表情却没有被酒改变。过了一会儿,他拿出一个奇特的瓶子,里面装着他自己带来的酒。卡特发现,这个瓶子本身是一颗空心的红宝石,表面用奇特的手法雕刻着纹样复杂得难以理解的图案。商人向招待他的主人奉上这瓶酒,虽然卡特只小小地啜了一口,但马上就感到天旋地转般的眩晕,身体热得好像处于难以想象的热带丛林中。与此同时,他的客人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张扬,在卡特沉入昏睡前,他看到的最后一件事是那张丑恶的深色面孔因邪恶的笑容抽搐着;随着癫痫发作似的疯狂大笑,他戴着的那顶隆起两个小包的橙色头巾上的一个小包走了形,给人一种无法言喻的感觉。
卡特再度恢复意识的时候,发现自己置身于可怕的恶臭中。他躺在一艘船的甲板上,头顶遮着帐篷式的雨篷,南海那令人惊叹不已的海岸正以不自然的速度飞快向后退去。虽然他没被锁链束缚,但有三名面带嘲讽的深色皮肤商人咧嘴笑着站在他身边。对卡特来说,看见商人们头巾上隆起的小包,就像闻到从邪恶的船舱盖口中渗透出的臭气一样,都令他晕眩不已。他看着辉煌的土地和城市从身边一一飞驰而过。曾经有一位他的梦者同伴——那人是古老的金斯波特[11]小镇上的灯塔管理员——常常向他谈起这些地方。他在其中认出了扎尔遍布庙宇的阶梯台地,遗忘之梦就驻在那里;声名狼藉的萨拉瑞恩塔楼尖顶林立,它处于幻灵拉提的统治下,是一座充满了千种奇迹的恶魔之城;夏拉堆满人骨的花园,是欢乐无法触及之所;还有相对而生的水晶岬角,交汇成一道光辉灿烂的拱门,护卫着被祝福的幻想之地——索纳-奈尔的港口。
恶臭四溢的黑船以不正常的速度飞快驶过这片绚烂的土地,它的高速来自于甲板下隐形的桨手们异乎寻常的划桨力度和速度。这一天结束之前,卡特已经意识到,舵手的目标不可能是别的,只会是位于西方的玄武岩石柱。头脑简单的人说那片石柱后躺着流光溢彩的塞休利亚,但明智的梦者清楚地知道,那些石柱其实是一扇扇大门,通往一座巨大无比的瀑布。地球梦境世界的海洋在那里一股脑地坠入虚无的深渊,冲刷过空无一物的空间,最终流向其它世界、其它星星、以及位于有序宇宙之外的恐怖虚空。在那片虚空中,魔神之首阿萨索斯在混沌中饥饿地啃噬着;围绕在它身边,眼不能见、口不能言、阴沉晦暗、神志全无的外神与它们的灵魂和使者奈亚拉托提普一起,伴随着沉重的敲打声和尖锐的高鸣声,跳着地狱般的舞蹈。
三位面带嘲讽的商人对自己的意图一言不发,但卡特深知,他们肯定和那些希望阻止他这次征途的人是一伙。梦境世界的人都知道,外神派出了许多代理混在人群中。所有这些代理,无论他们是彻头彻尾的人类,或者和人类有细微差别,都渴望履行那些眼盲脑空的神灵的意志,以换取它们丑恶的灵魂和使者——伏行之混乱奈亚拉托提普的青睐。卡特因此推断,这些头戴隆起小包头巾的商人听说他要去卡达斯上的城堡大胆搜寻梦境诸神,便决定把他带给奈亚拉托提普,以换取这样一份功劳能获得的任何不可名状的奖赏。卡特猜不出这些商人来自何方,不知道他们的故土在人类已知的宇宙中,或在已知宇宙以外的奇幻空间里。他也想象不出来,他们将前往什么样地狱般的秘密场所拜见伏行之混乱,向它献上卡特,并索取他们的奖赏。不过他知道,在和这些家伙一样近乎人类的生物当中,没有哪一个敢接近位于无形中央虚空当中、魔神之首阿萨索斯的终极黑暗王座。
太阳渐渐西沉,商人们舔了舔过于宽大的嘴唇,饥饿地瞪着眼睛。其中一个商人走到甲板下面,从某间令人反胃的隐秘舱房里端出了一只锅子和一篮盘子。他们紧靠着蹲在雨棚下,相互传递烟熏肉作为晚餐。他们给卡特递了一份肉,但卡特觉得这玩意的大小和形状都非常可怕。他趁商人们不注意把肉扔进了海里,脸色因此变得更加苍白。他再一次想到了甲板下的隐形桨手,他们强悍得如同机械般的力量就来自这可疑的营养物。
当船在西方的玄武岩柱间穿行时,天已经黑了,终极瀑布的巨响在前方惊魂动魄地咆哮着。瀑布喷出的水雾飞溅向天空,模糊了天上的星辰;甲板被打湿了,船被瀑布边缘汹涌澎湃的水流扯得打起了转。接着,随着一声奇异的呼啸声,整条船一头向下栽去,跃向宇宙空间;当地球在身后远去,这艘大船无声无息、如彗星一般一头冲进宇宙的时候,卡特感到了梦魇般的恐惧。他以前从不知道,在这片以太[12]空间中潜伏、徘徊和挣扎着许多形状变幻不定的黑色东西;这些东西满含恶意地斜睨着任何经过这里的航行者,对他们咧嘴狞笑,有时还会伸出淌着黏液的爪子去触摸某些惹得它们好奇的移动物体。这些东西就是外神无以名状的幼体,与外神一样既盲目又无意识,只拥有非同寻常的饥饿和渴求。
不过,这艘令人作呕的黑船并未像卡特担心的那样航行得太远,不一会儿,他就看到舵手正操纵它对准月亮驶去。那是一轮新月,当他们靠拢时,闪耀着光芒的月亮渐渐变得越来越大,显现出月面上奇形怪状的陨石坑和山峰,看起来让人很不舒服。船朝着月亮的边缘继续前进,卡特很快便清楚地认识到,它的目的地是月亮总是背向地球的隐秘而神奇的另一面;或许除开梦者斯内里斯·科之外,没有哪一个真正的人类曾亲眼目睹过月亮暗面的真面目。船渐渐靠近月亮,近距离观察它的面貌让卡特十分不安,他不喜欢散落在月亮表面的崩坏废墟,尤其是它们的大小和形状。坐落在群山上的废弃神庙全都被故意修建在某些特定的位置上,因此不可能用它们来供奉任何正常合理的神明;残破的庙宇廊柱两两成对,其中似乎潜伏着某些内在的、黑暗的意味,而且拒绝被人解读。卡特宁可不去猜想在这样的神庙中顶礼膜拜的古代信徒会是什么样的身体结构和长相。
船绕过月亮边缘,航行在人类从未目睹过的土地上空,奇怪的风景明显表示出某些生命存在的迹象。卡特看到一片由怪异的惨白真菌组成的田野,其中散布着许多低矮而宽大的圆形小屋。他注意到这些小屋没有窗户,还发觉它们的形状很像爱斯基摩人搭的小棚子。接下来他瞥见一片平缓的海洋,洋面上翻腾着油腻腻的波浪,因此知道船将再次回到水面——或者至少是某种液体的表面。伴随着一种奇怪的声音,船冲开洋面,被它激起的波浪古怪而充满弹性地荡漾开来,让卡特颇为困惑。接下来,他们以极快的速度在洋面上滑行,并且经过了另一只同样的黑船,与它打了个招呼。但总的来说,一路上什么都看不到,只有那片奇异的海洋和缀满星星的漆黑天空,虽然太阳同时也在空中灼热地照耀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