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红死魔的派对
1、
“在这个神迹即将降临的特别的夜晚,我尊贵的女士,请允许我,抛弃世人强加在我身上那些不入流的假名……而向您,向这个世界重新的介绍自己——我,这场戏的主角。瞧!如您所见,在您面前映入您眼帘的,是一位卑微的戏子,在命运无情的摆弄下既扮演着无辜的受害者又执行着专制的施暴者。您所处的世界就是我表演的舞台,而您看到的,也并非是真实的我,而只是一副副被我缝合在脸孔上的面具。这面具,不仅仅是让我得以在这片肮脏的现实中苟延残息的虚假外表,也是黑暗的角落里受到迫害人民的呼声的残迹……听,那呼声已经渐渐虚弱,慢慢减缓,就快要消失了……但,那些罪恶引来的神罚即将降临,誓言要让那些堕落在黑暗中的魔鬼统统暴露在太阳下灰飞烟灭,将最后正义的审判降临于无休止的罪恶与贪婪间。而唯一的判决就是复仇,屠杀……请相信,这遍地的鲜血和无尽的杀害绝非徒劳,它能唤回人间的安宁和逝去的正义……”
“喔,这些开场白是否太过于冗长深奥,那么,请允许我再补充一句,认识您是我的荣幸,我是叛逆者组织的首领,血族的第四位长老,英国皇家戏剧学院的教授,我叫埃迪·福特——你可以叫我埃迪。”
莉兹窝坐在房间的壁炉前,呆呆地看着眼前这充满戏剧性的一幕:一个穿着绛紫色细条纹西装三件套内衬古铜色丝质围巾,戴着玳瑁方框眼镜,正摘下头上黑色软呢礼帽站在门口向莉兹致敬的男人,他看上去更像是刚刚在百老汇演完戏剧后向舞台下不肯离席的观众致敬,以至于莉兹在考虑,是不是要起身上前向他送上一束鲜花。
“啊……”直到滚烫的蜡油滴在莉兹的手背上时,才彻底将她的思绪从这充满戏剧情性一幕中拉回到现实里来,看着手背上那鲜红的烛泪,她想了起来,她本来是要换蜡烛的,“所以,你复活完妮娜了?”
“我的女士,生命中最公平的一件事,就是……”埃迪冲着莉兹露出了足以在电影院的屏幕上定格放大特写的迷人笑容,“我们每一个人,都会死去。”
“所以,妮娜还死着?”莉兹将烛台上还剩下一半的蜡烛连根拔起,层层叠叠的烛泪之下,没有了烛身的遮挡,那根藏在烛台中心用来固定蜡烛的短针,直接暴露在空气中,显得更加尖锐,它闪着饥渴的寒光,刺破了试图靠近它的一切黑暗。莉兹紧紧地攥着烛台的底座,那抹尖锐似无意间恰好对准埃迪,像是勇士手中一把蠢蠢欲动的佩剑。
“对于某些人来说,生命就像是一场猝不及防的饕餮盛宴,她刚刚入座戴好餐巾正准备大快朵颐时,它就‘咻’的一声,突然间消失不见了。”
“你可以和索尔去说这些话,”莉兹把玩着手中的烛台,手指尖不停地调戏着那抹尖锐,按紧,再松开,再按紧……“然后,你也会‘咻’的一声,突然间消失不见了。”
“我的女士,您就是梅林牧师口中说的那位会使用咒语的神秘的人物?”埃迪这句话以陈述的语气开篇,却在结尾的音节处突然上扬,几乎是,疑问。
“我想去看看妮娜。”莉兹和埃迪像是两个平行空间的人,他们之间的对话在各自的轨道上快速前进,擦肩而过,相近,却始终无法相遇。
“对于一个卑微的人类女孩来讲,究竟是死在世界末日比较可怕,还是作为一个世界末日的幸存者更令人胆颤。”
“埃迪。”莉兹放下手中的烛台,瞬移到埃迪身后,关上那扇他进入房间时并没有去敲而是直接推开的房门,“你的开场白,你的服装道具表情眼神,你从刚才进门的一瞬间直到现在展现在我面前的所有的所有,”莉兹突然向埃迪打开了一个事先腌制好的笑容,“都让我印象非常深刻,尽管,除了你的名字,我什么也没记住。”莉兹转过身,再度回复到她之前窝在靠椅上的姿势和表情,“所以,在我失去耐心准备拿出木桩刺穿你的心脏之前,你还是说一些其他的什么,我的建议是:人话。”
“莉兹,”埃迪微笑着将这段火药味十足的警告全部收纳,消化,并且没有任何的不快,“你和梅林牧师描述得很像。”
“喔?”莉兹向壁炉里扔了一根顶端尖锐得可以轻松插入身体任何部位的木桩,好奇地抬起头,“那他有没有恰好描述到,我是以吸食血液为生的吸血鬼。”话刚一出口,莉兹像想起什么一样立即补充到,“啊,友情提示,我只喝吸血鬼的血,比如,”莉兹向外找寻的眼神与埃迪想要撤退的眼神刚好撞在一起,“你。”
“关于妮娜,”埃迪像触到火红的烙铁一样,立即弹开视线,“我已经为她注入了索尔的血。”
“嗯,始祖之血,有净化和复原的奇效,”莉兹微皱着眉头思索,“是一个值得尝试的好办法,尤其在死人的身上。”
“对,”埃迪抿了抿嘴唇,“我已经这样做了。”
“Bravo!”莉兹漫不经心地拍了几下手掌,在寂静到都能听见壁炉里木柴纤维燃烧的夜里,这样的响声,显得格外刺耳,“那么,你是来邀请我参加妮娜复活后第一个Party么?”
“我是想要了解,”埃迪沉默了片刻,像是做出了一项无比艰难的决定,他的双脚强迫着他的身体向莉兹靠近,虽然只有一步,“妮娜,是怎么死的?”
“这么说,妮娜还死着,现在进行时。”莉兹并不意外地总结到埃迪的言外之意。
“和你看到的,听到的一样,”莉兹指了指隔壁,“索尔始祖之血爆发,杀死了正好出现在他书房中的妮娜。”
“他怎么可能会去用胸针刺妮娜?”埃迪终于抛出了这场不来电的对话中,第一个实质性的疑问。
“是你想知道,还是梅林想知道?”莉兹甩了甩脑后的马尾辫,一脸轻松地质疑。
“真相对于我来讲,很关键。”埃迪仍旧坚持着不肯放弃。
“始祖之血觉醒并爆发的力量,是我们这种常人难以体会,甚至,是根本无法想像的。”莉兹的目光不自觉中凛冽了起来,“索尔一直在死去的瑟茜和活着的妮娜之间徘徊,他的理智和心绪都备受煎熬,甚至出现幻觉……这些梅林都是知道并且亲眼见到过的。而当时的情况是,索尔的始祖之血突然爆发,他误以为自己眼前出现的妮娜是已经死去的瑟茜,就夺过她手中的胸针插向她的心脏以证明瑟茜已经死去了,他眼前的一切都是幻觉,然后,就是你到来时看见的那样……这没有什么不能理解的,”莉兹看着埃迪灰蓝色的眼睛加快了语速,“你也看见当时那种空前的盛况了,满天的蝙蝠,遍地的玻璃,鲜血,伤口……如果你和梅林再晚来一步,说不定,你手里的那张待复活的名单上,又会多出一个叫莉兹的吸血鬼……等等,第四位长老,吸血鬼可以复活么?”
“妮娜的身体机能虽然已经全部停止运转,但是,她还是接受了索尔的始祖之血。”
“是啊,一个死人,你对她做什么,她都不会抱怨的。”
“莉兹,你不相信我么?”
“相信,当然相信,”莉兹重新系好了法兰绒衬衫领口处忽然松掉的蝴蝶结,“第四位长老,拥有复活亡灵的能力,我对此一直深信不疑。”莉兹瞄了一眼手边的摊开的羊皮古书。
“很高兴听到你这样说。”埃迪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你的信任对于我来讲,十分重要。”
“很高兴为您效劳,如果,”莉兹突然压低了声调,“您以后需要一点点帮助的话。”
“现在……”埃迪听到这里时忽然急切地抢白,“我想请你去看看,妮娜的情况。”
“只是输血而已,没什么需要担心的,”莉兹歪着头意味深长地看着埃迪,“我所能做的,恐怕,也只能是等待,等待她在第四位长老能力的帮助下,复活。”
“我所做的这一切,”埃迪迎上莉兹的目光,突然显现出几分惶恐,“全部都是为了索尔。”
“真不巧,”莉兹走到埃迪身旁,踮起脚尖在他的耳边轻声说道:“我也是。”然后,她退后几步,摘下头上隐形的礼帽,向埃迪致敬。
2、
深夜中的古堡就像一只从树尖上跌落却仍然保持着沉默姿态、一言不发的椰子。不管是站在远处瞭望观赏,还是将它置于显微镜之下细细打量,除了坚硬封闭的硬壳,根本不会有任何关于气味或是口感的收获。它只是独立地存在于那里,不属于任何人,也没有被任何人真正占有过。而打破这种僵局获得下一步体验的唯一途径,只有进入它。你只有敲碎它的壳,眼看着它的浓稠的汁水和细致的果肉完全绽放在眼前时,才能真正的了解到,它的实际意义所在。
如果就这样一直站在古堡外,哪怕望穿世纪,用尽一生,也无法了解到它内部真实的世界,更无法想象到这冰冷沉默的外壳之下,到底包裹掩埋了怎样新鲜的生命和腐烂的秘密。
就在古堡的最顶层,走廊的最尽头,那扇终年关闭仿佛已经死掉了许久的大门,此刻,竟然毫无保留地敞开着。迷幻的电子音乐攀附着慵懒的古典爵士乐从门的里面一股股流出来,它们时而齐头并进,时而你争我夺,沿着暗红色的地毯,伴着闪烁的烛火,将这许久不曾有过的兴奋,注入古堡的每一处缝隙中,直到将它全部灌满。
大门之外仍然被黑夜堂而皇之的占据,而大门之内则是如白昼般绚烂繁华。数不清的水晶吊灯,枝型烛台像夜幕上的星辰一样,缀满了房间内的每一处角落,不容许任何一丝黑暗的窥探,将光亮填充得比空气还要密集。巨大的塔型蛋糕像一尊雕塑般矗立在房间中央最醒目的位置,细腻纯白的奶油将一人多高的蛋糕坯耐心地层层涂满,那浓郁的香气,不停地膨胀,挥发,似乎只要远远地望过去一眼,都会立刻溺毙在这甜蜜的世界中。饱满鲜嫩的草莓一颗一颗精心地点缀在松软的奶油上,浓稠的果汁使得那原本就熟透的果肉不堪重负,终于顶不住这满胀的欲望,赫然龟裂,任鲜红的汁液沿着那层层的洁白一滴滴淋漓,渗入,那一缕缕蔓延在空气中的腥甜,像是新榨的鲜血,让人只能乖乖地缴械沉溺,至死方休。
四处搁置的水晶酒杯,装满了不同颜色,却同样炽热的美酒。法国香槟,苏格兰威士忌,俄罗斯伏特加,日本清酒……只要你愿意,可以在这里品尝到全世界的佳酿,直到你的血管里流淌着红色的酒精,直到你分不清是梦是醒。
“陛下,”V擎着一只小巧的水晶杯,低着头,小心地跨过横倒在地毯上的尸体,努力使自己的脚步不沾染到随处流淌的血迹,直到他顺利地踱到女王的宝座前,才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今晚,您的心情看起来不错。”
“你能想像到么?我居然有整整三年没有举行过鲜血派对了!”女王的眼睛里闪烁着欣喜的光芒,像是小孩子收到圣诞节礼物一样开心,“我几乎都要忘记一起吸一打人的血,究竟是是什么感觉了。”
“自从您病了之后,”V小心地选择着要说出口的措辞,“确实很久没有放松过了。”
“我怎么可能有心情!”女王提起艳红色的真丝裙摆,不耐烦的将脚下栖着的尸体踢到一边,“它让我疼,让我吐血,不管我是在化妆洗澡,还是在吸血做爱……”女王突然闭上眼睛,以迅速熄灭掉瞳仁中心那喷薄欲出的恐惧,“它就像一个小偷趁着黑夜溜了进来,狂欢者一个接着一个倒在他们寻欢作乐的舞池里,血染满地,尸横狼籍,每个人死后都保持着他们倒下时那种绝望的姿态,随着最后的欢乐之结束,那巨大的黑钟也寿将正寝,三角架上的火盆全部熄灭,黑暗,腐朽和‘红死’,开始了对一切漫漫无期的统治……”
“爱伦·坡的《红死魔的面具》,”V抬起头看着女王紧闭的双眼和蹙起的眉毛,“您刚才说的情景,是小说的结尾,红死魔降临舞会时的场景。”
“没错!”女王突然间睁开眼睛,打量着这偌大的寝殿,“V,看看这房间,音乐,美酒,狂欢;这尸体,鲜血,死亡……这里跟红死魔到来之时一模一样,一模一样!”
“陛下……”V将手中的酒杯放好,立即攀上前去搀扶住呼吸开始急促的女王,“这不一样,这不一样。红死魔永远也不会占有这里,因为,您才是这里唯一的主人,您才有资格决定所有人的生死。”
“是这样么?”女王半信半疑地笑了笑,修长的手指用力攥紧了V的手腕,腥红色的指甲狠狠地扎进V那苍白的皮肤内。
“您才是这里真正的王者。”V似乎已经习惯了女王这种暴风雨般猛烈的情绪转换,丝毫也没有在意他手腕上渗出的鲜血。
“可是,这些人填满不了我。”女王抬起眼睛,扫了一下房间里横七竖八的尸体,那些从脖颈、手腕、大腿涌出来的鲜血还带着一丝温热,彰显着这些此时躺在地上的残羹冷炙,一刻钟前还曾拥有鲜活的生命。
“所以,我为您带来了这个……”V转过身拿起酒杯,小心地将它稳稳地交到女王的手里,直到确定女王握紧杯身后,才松开了手。
“杰茜的血……”女王将酒杯高举到水晶灯下,欣赏着杯中液体在灯光下散发出的醇厚的光泽。
“对,您渴望已久的,可以净化和复原一切的,始祖之血。”V看着酒杯中的鲜血,就像基督徒看见圣杯中耶稣的血一样虔诚。
“费了很大的功夫吧,死了多少个行刑者?”女王不经意地问道,“那个丫头一看就是个硬骨头,不会轻意就范,老实供血的。”
“没有,她很配合。”
“怎么可能?”
“我让约翰尼事先去探望过她。”
“喔,你真是越来越得我心了。”女王满意地赐予V一个微笑,“接下来,就让我们一起期待始祖之血深不见底的魔力,接着狂欢吧。”女王仰起脸,将杯中的鲜血一饮而尽。
3、
看着手中已经见底的酒瓶,索尔躺靠在白得可以杀掉任何多余情绪的浴缸中,又将视线费力地移到了同样空无一物的天花板上。无论他将自己的眉毛锁得多紧,也丝毫回想不起来自己是如何喝光手中这一瓶,以及磁砖上那三瓶威士忌的。水龙头没有拧紧,耳边依然充斥着永远保持一个频率的流水声,有声音是好的,哪怕是这种毫无意义的噪音。至少,它能杀死掉那可怕粘人又无孔不入的安静,钻进索尔的耳朵里,占据着他的思想,一次又一次地打断,那些从心底涌上来并止不住向外翻腾的回忆和疑问。
关于妮娜的回忆,此刻,只要索尔稍稍一倾斜,它们就能一并从他身体内滑落,哪怕是一个集装箱,也能在瞬间被填满。而坐拥这么多的回忆对此刻的索尔来讲,就像一把涂满蜂蜜的双刃剑,一边用回忆里的美好虚幻敷衍着他,甚至诱惑着他;而另一边,则将回忆里无法更改的糟糕事实一股脑地灌入他的心,直到满溢,直到溺毙。
而疑问,关于妮娜的,关于梅林的,关于莉兹的,关于埃迪的……她的死,他的震惊,她的誓言,他的到来,就这样盘根错节地自索尔脚下生根,沿着他的身体攀升,扭曲,缠绕……妮娜用他的命来求一死,梅林对他所作所为的沉默,莉兹是他的教母,埃迪以第四位长老的身份空降到他的面前……所有这一切的疑问都刚刚才破土发芽,从外表看起来,根本分辨不出哪些是他真正想要的果实,而哪些只是障眼急待除掉的杂草。他不能任性地听之放之,什么都不管不顾,那样会害死他最爱的人;也不能专制的全部剿灭,一个不留,那样他便救不活他最爱的人。他只能一手拿着阳光和水,一手握着镰刀和锄头,像一位勤劳尽职的园丁一样,站在最近的位置目不转睛地看护着这些疑问,时刻紧密关注并做好一切准备,最好的,连同最坏的。
“即便你是血族的王子,用威士忌泡澡是不是也太过于奢侈了。”缭绕的水汽从突然裂开的门缝里悄悄溜走,而连同带进来坐在浴缸旁边出现在索尔面前的,是莉兹的脸。
“莉兹,我在洗澡!”索尔一脸诧异地看着这位不请自来突然闯入的观众。
“我知道,我正在看你洗澡。”莉兹一脸自然地看着索尔,反而弄得索尔不自然起来。
“Hello,”索尔伸出手在莉兹的眼前晃了晃,以便将她唤回到正常的世界中来,“我是个男人,生理年龄30岁,心理年龄300多岁的成熟的男人。”
“喔,”莉兹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我是个女人,生理年龄17岁,心理年龄1000多岁的成熟的女人。”
“Hey,我们这不是单身男女首次约会相互自我介绍,”索尔无奈地扬起了眉毛,“我刚才说的话的重点是,一个成熟的男人是不是应该拥有完全属于自己并受法律保护的隐私,比如洗澡,而且不能被其他人尤其是成熟的女人随意参观,比如你。”
“喔?说到洗澡,”莉兹站起身来抱起双臂居高临下地看着索尔,目光更加肆无忌惮,“谢谢你适时的提醒,因为在我的眼中,你一直是个婴儿,我的回忆一直停留在当你教母为你受洗的那一刻。”
“莉兹,我正在洗澡,此时,现在。”索尔只能将眼前的事实再浓墨重彩地强调一遍。
“你的裸体我在300多年前你出生的那刻就已经看过了,你觉得我会介意你现在穿着衣服泡在浴缸里若隐若现的肌肉线条么?”
“What?”索尔一低头,才发现自己还穿着衬衫,而那纯正的米白色在热水的浸泡下早已失去了所有色彩变得一切透明,它像长了吸盘一样,紧紧地吸附在索尔的身体上,贴裹着每一丝轮廓,勾画着每一缕曲线。
“与婴儿时期相比,你的身材确实好了很多。”莉兹的眼睛像是扫描仪一般在索尔的身体上来回检索,“而且,也不会再尿湿我的手了。”
“多谢赞美。”
“这是你应得的。”
“我有点儿后悔在梅林和埃迪面前,当了你的替罪羊。”
“那是我应得的。”
“你不能仗着是我教母的身份对我为所欲为。”索尔觉得莉兹对他的毒舌和吐槽在他们关系明朗之后的未来里,只会愈演愈烈。
“这是我同意当你教母的全部动力,”莉兹露出了与外表极端不相衬的老辣的微笑,“伯爵为证。”
“埃迪去找过你了?”索尔决定换个对自己来讲杀伤性比较小的话题。
“开头很精彩,中间很挣扎,结尾很潦草。”莉兹轻轻跃起,坐到洗手台上,一边晃动着双腿,一边点评着她与埃迪的首次会面。
“果然是从世界最著名的戏剧学院出来的演员,内心戏的层次演得这么丰富。”索尔关掉了水龙头,终于掐灭了充当背影音的流水声。
“人也长得不错,集合了丹尼尔·克雷格的冷峻和詹姆斯·麦卡沃伊的忧郁。”莉兹似乎很满意自己对埃迪外貌的总结。
“喔,007和X教授的综合体……”索尔觉得这件事开始变得怪异。
“你们不会是探讨了伦敦奥运会开幕式007和伊丽莎白女王从直升飞机背着降落伞包,那精彩的一跳吧?”
“007的替身是个男人,女王的替身也是个男人,这有什么好精彩的。”
“那难道他履行了表演课教授的本职工作,给你上了一堂如何让自己成为所扮演角色的‘方法表演论’的课?”
“没有,”莉兹略带遗憾的摇了摇头,“他一直就在表演中。”
“看来,我们的第四位长老,真是个谜一样的人物。”
“是啊,我也期待他何时能解开妮娜复活的这道谜题。”
“你会帮助他的,对吧?”
“当然,”莉兹一脸严肃地看着索尔,“我可是你的教母。”
4、
恺撒凝视着手中自己与瑟茜的合影,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妮娜死去这个事实像是一只无形的手,死死地卡住他的喉咙,他试图尖叫呼救,他苍白的嘴唇和焦躁的舌头共同做出努力,但是空洞的肺部发不出任何一丝声响,就好像被一座大山死死地压迫住,已经停止跳动太久的心脏,根本无法将足够的氧气顺着血管泵到恺撒的头脑里,他的思绪只能一片空白,然后,长久的疼痛。
妮娜死了——这是他意料之外的结果,尽管经过这一年的相处和交流,他无时无刻不在感受着这个女孩身上一直在散发出的这种情绪,不管是她不输血就会死掉的身体,还是输血后处于崩溃边缘的内心。恺撒一直了解这一点,并尽自己最大的努力阻止它的到来,多留她一天,多陪她一刻,多让她感受一丝她最应该拥有也是最值得拥有的珍惜和关心。尽管,某种程度上来讲,这些投放在妮娜身上的自己的感情并不是那么纯粹,它夹带着他对瑟茜未尽的遗憾和深深的眷恋。但只要妮娜活着,来到他身边,他似乎就没有那么痛苦,可以将梦结结实实地握在掌心中,可以朝着自己一直以来眺望的终点坚定地走下去。
毫不夸张地说,这一年中,妮娜已经成为了他存在的全部意义。而他与她之间所发生的一切,也都顺着恺撒最期待的那条路向前滚动,可是她的死,却如同半路突然闯到他面前的强盗,毫无预兆地将所有的憧憬掠夺一空,逃之夭夭。他的生活就这样失去了重心,梦坍塌了,指南针坏掉了,一切都变了样走了调,他又回到了一个人与回忆苦守的原地,只不过,这样的痛苦又复制黏贴了一份,变成了双倍。
得到妮娜死去的消息后,恺撒一直没有出门,他拒绝出门,他不想将这一切脑海中听到的消息变成面前既定刺眼的事实。他好像又回到了瑟茜死去的那一刻,他所能做的,仅仅是关上门,头也不回地走掉,一个人离开,拒绝带走关于她死亡的任何讯息,将自己的时间轴就此斩断,单方面的让一切事实终止在他可以接受并能去改变的时间点上,然后在以后的岁月中,一直为此努力,并相信它一定会实现。
对于那些在悲哀的重压下苦苦挣扎的人的身上看到的,并不是怵目惊心的悲伤,而是单纯的麻木。他们因为不想去面对刺痛他们的事实而因偱苟且和消极拖延着,所有对外界事物做出的反应都因此而变得迟钝,更不想主动走出僵局采取任何一点的行动,也拒绝别人友善的同情和帮助,他们只是日复一日地静静地躺在床上,怀抱着悲伤,拒绝着真相。这些特质都在恺撒的身上一一印证。
他不想,或者说,是不敢去见妮娜最后一面,她死后的日子里,他依然每天准备好新鲜的草莓挞和香浓的锡兰红茶,等待着那扇门被敲响,等待着那个伶仃的身影坐在她最爱的玫瑰紫色沙发中向自己倾诉心事,等待着给予她最温暖,那是只有他才能给予的怀抱……
5、
“你知道你几乎杀掉杰茜吗?”莉兹依旧晃动着双腿,只不过,谈话的地点已经从浴室移转到了书房。
“你今天是准备弥补多年来未曾尽到的教母职责?”索尔慢条斯理地一颗颗系着衬衫上的扣子,似乎已经从心底接受了要和莉兹耗上一晚的残酷现实,“从刚才在浴室监督我洗澡,到现在跟到我到书房陪我读书,一会儿,你是不是要坐在我的床头念格林童话哄我睡觉。”
“差不多,”莉兹点了点头,“你还没有回答我刚才提出的问题。”
“杰茜?”索尔停顿了一下,“你是指三年前我误以为她吸了妮娜的血将她甩在大门上,她赌气晒太阳闹自焚那件事?还是,”索尔整了整衬衫的衣领,“两年前我因为她诋毁妮娜打了她一耳光,她赌气离家出走而被休用紫罗勒暗算的那件事。”
“真是我出色的教子,你对你自己的亲生妹妹还真是出人意料的好。”莉兹摆弄着樱粉色外套上攒起的小花,若无其事地吐着槽。
“因为我知道她根本不会死,”索尔抬起眼看着莉兹,“因为,她有我这个哥哥在。”
“是啊,你这个哥哥真是一如既往的出色,你出色到在母亲子宫里刚刚成形的时候,就开始欺负杰茜。”
“你讲冷笑话的功力又提升了。”索尔挑起了眉毛,一脸的不在意。
“我第一次在教堂里见到你们的时候,几乎吓了一跳。”莉兹像猫一样优雅地落在地板上,沿着直线一步步向索尔踱去。
“我们长得太美丽了?”索尔漫不经心地交叠起双手,得意的神情像是不小心碰倒在地香水瓶一样,一接触到空气,香味便迅速弥漫开,“因为是双胞胎的关系,不管是美貌还是智慧,都是相同的。”
“不,因为你足足比杰茜大了一倍,不管是身长还是体重。”
“因为我是哥哥,她是妹妹。”
“对,就因为你是哥哥,在母体中,你就开始掠夺原本属于妹妹的养分,以至于你们双双出生后,你健康又强壮,而杰茜,却是瘦小孱弱,甚至几乎早夭。”
“怎么可能?”索尔听到莉兹的述后一脸惊讶。
“21%-30%双胞胎中,确实有可能出现其中双胎之一死亡或者消失的情况,医学上管这种现象叫‘双胎消失综合症’,多发生于异卵双胞胎。”与索尔的惊惶相比,莉兹倒是一脸镇定,“大多数情况下,孕期还会正常进展,甚至不会被母体察觉,只是分娩时才会发现,双胎之一的婴儿,已经被另一个压榨成了木乃伊,也称作是‘薄纸样胎”。而存活下来的那个婴儿,就会吸收掉那个死掉的婴儿的细胞,成为一个嵌合体,从而一个人拥有两套DNA,英国有一个男子甚至拥有双倍胃粘膜,和两副牙齿。”
“你确定你讲的不是加里·奥德曼演的那部烂到极点的恐怖片《婴灵恶泣》的续集?”索尔双手不知不觉中紧紧地扣在一起,“第一部的结尾不就是母体内双胞胎中的一个婴儿,拿着脐带将另一个婴儿活活勒死么?”
“那杰茜真应该感谢你,对她如此手下留情。”莉兹耸了耸肩膀。
“我不懂。”索尔的表情摆满了一大份的震惊,一小块的恐惧,最后还撒上了一层歉意。
“这就是达尔文进化论最真实的版本,弱肉强食。”莉兹言简意赅地总结到,“你从胚胎起就比杰茜要强势,你一直吸收抢夺她的养分直至出生,所以,在婴儿时期,你就比杰茜强大许多。”
“如果这就是今晚你要给我讲的睡前故事,”索尔吸了一口冷气,“那么你成功了,我会足足做整整一晚的噩梦。”
“索尔,你还不懂么?”莉兹屈起食指毫不客气地敲了敲索尔的头,“想想你们两人的差异:杰茜惧怕阳光,而你不怕,至少不是那么怕;杰茜差点被紫罗勒害死,而你没有,你只是少量地失血;杰茜总是容易被嗜血的本性操纵,比如当年杀死你养父母的事,可是你,却能及时地控制住……”莉兹强制地箍紧索尔的下颚让他的眼神直视着自己,“你比杰茜强,不管是身体素质还是精神意志,这是从胚胎中就注定的事实。”
“也包括?”
“当然,也包括吸血鬼的能力,始祖之血的力量,以及对它的掌控。”
“比如……”
“比如妮娜死的时候,那些发生在你身边的异象,漫天的蝙蝠,震碎的玻璃……索尔,”莉兹又将索尔的脸向自己拉近一寸,“你什么时候,见过杰茜造成过这种景象?”
“从来……”
“从来没有。”莉兹抢白了索尔即将说出口的答案,“我这样讲会更加清晰,如果说伯爵的能力有十分,你足足继承去了九分,而杰茜只拥有一分。”
“你是说,我更像身为吸血鬼的父亲,而杰茜则更像做为人类的母亲?”
“也可以这样理解,”莉兹点了点头,“你拥有始祖之血的更多能力,而杰茜,只沾染上一点点。”
“比如魅惑吸血鬼?”
“至少目前为止,我只发现了她拥有的这一项能力。”莉兹略为遗憾地松开了手,站直了身体。
“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我不会介意,杰茜也不会介意,”索尔似乎还没有理清问题的关键所在,“毕竟,我们是亲生兄妹,这是永远也不会改变的事实。”
“始祖之血,索尔。”莉兹再次刺中问题的核心。
“你是指杰茜的始祖之血……”索尔恍然大悟,然后一脸震惊。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女王应该是最直接的受益者,”莉兹看着窗外的夜色,举起了桌上的酒杯,“让我们祝她用餐愉快。”
6、
All my life I've been wasting, wasting
【我倾尽一生去挥霍,挥霍】
Wasting all my money, all my time
【挥霍着我的金钱,虚掷我的时间】
All the time that I'm waiting, waiting
【我耗尽一生在等待,等待】
Waiting for the moment you are mine
【等待着你属于我的那一刻能真正的到来】
The song about yeah I'm thinking, thinking
【我无法停止去想这首歌,我一直在想着】
Thinking all the things that I've done wrong
【想着所有我犯下的过错】
All the time, Yeah, I was forgetting
【我也许忘记了那些个曾经的曾经】
You were mine all along
【但是我无比确定,你一直属于我】
“关掉。”佐伊抱着膝盖蜷缩在副驾驶的位置上,麻木地看着车窗外一片漆黑的景象,冰冷地注视着这个如同被浸在墨水里的世界。
“怎么,不喜欢Band of skulls的这首《Friends》?”约书亚体贴的将音量调小,“喔,忘记告诉你一件事,别对我用祈使句。”
“我说,关掉。”佐伊转过头,将加重语气后的单词,一发接着一发射进了坐在她旁边正轻声哼着歌的靶子上,每一发都正中红心,而靶子的名字显然叫做约书亚。
“但是我无比确定,你一直属于……”约书亚正哼唱着耳边的音乐,试图在这漫长而又漆黑的旅途上营造一丝轻松的假象,还没等做完热身运动,这个想法便被这场旅途中唯一的同伴利落的拦腰切断。约书亚无奈地关掉了CD,转过头看着佐伊已经转过去的侧身,发出了那句在嘴里还没来得及温热的歌词的最后一个字,“我。”
“我讨厌那句话,”佐伊将脸贴在冰冷的车窗上,嗡嗡地说,“我讨厌那句‘你一直属于我’。”
“我想以后我会很感兴趣你还讨厌什么,”约书亚一脸期待地目视前方,似乎并没有被佐伊的坏情绪影响到,“但是,我现在更感兴趣的是,你不讨厌什么。”
“我也讨厌你。”
“你是讨厌你自己吧。”
“我是讨厌我自己,”佐伊拉下兜帽目不转睛地盯着约书亚,眉环闪着锋利的光芒,像是隐藏在皮肉里蓄势待发的暗器,“但是,我更讨厌你。”
“所以,你吸毒、暴力、自残而且厌世。”约书亚一条条的总结着他自刚才在警察局看到佐伊,到现在与她一同上路的这段时间内,根本无法不去注意到的属于她的特质。
“药丸、大麻、可卡因……我什么都试过,把可卡因磨碎了撒在大麻上那种叫什么来着?”就吸毒这个话题,佐伊认真的询问着约书亚。
“原来,你可以说两个单词以上的长句,”约书亚长舒了一口气,“我以为你有人际关系交流障碍,差点想把自己的心理医生介绍给你,”说到这儿,约书亚尴尬地抿了一下嘴,“不过,他自杀了,只留下一张纸条,上面写着:都怪你。我的意思是,他将自己的自杀归罪到了我的头上。”
“瑞恩呢?”佐伊显然没有被约书亚这个黑色幽默感染到,她的思维就像单行道上的刹车失灵的汽车,只能一直向前,向前。
“肌肉男啊,”约书亚微侧了一下头,小心地躲开了佐伊眉环上的寒光,“去国外参加健美先生比赛去了,上帝保佑组委会不要发现他服用了类固醇。”
“说实话。”佐伊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手枪迅速的对准约书亚,坚硬的枪口死死地抵住他的太阳穴。
“我说过别对我用祈使句。”约书亚猛的一脚刹车,没有系安全带的佐伊毫无防备地撞到了她前面的工具箱上,下一秒,等她重新的爬回自己的座位上想拾起手枪时,约书亚的右手已经将乌黑的枪口对准佐伊的眉心。
“听祈使句的次数太多我会失控的。”约书亚微笑地看着佐伊,扬起的左手慢慢松开,子弹顺势掉落在车窗外,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