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藏在操场上的恶魔
2010年1月11日,山南省。
昨晚得到了杨帆案的新线索,江州市刑警支队重案大队一组组长侯大利心情激动,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上午九点,他从省城阳州回到江州,直奔刑警老楼,到二楼找105专案组副组长朱林。
朱林外出未归,办公室房门紧锁。在三楼资料室等朱林时,侯大利打开电脑,习惯性浏览公安内网,查看各地最新发生的案件。一起警情通报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警情通报
2010年1月10日7时45分许,江州市长青县公安局接到群众报警,称长青县阳光小区发生一起杀人案。接警后,长青县公安局启动命案侦破机制,迅速调集警力赶赴现场,受害人李某某(女,26岁)经120确认,已当场死亡。目前,此案由长青县刑警大队进一步侦办。
长青县公安局
2010年1月10日
前女友杨帆遇害,未婚妻田甜牺牲,这让侯大利对年轻女子的死亡特别敏感。每次看到这样的警情通报,他内心深处最柔软最敏感的地方便如被尖刀捅刺,未愈的伤疤又冒出血花。
侯大利不了解这起杀人案的细节,没有办法推敲,便往下浏览,不久又看到长青县三起盗窃案件。长青县近期接连发生三起入室盗窃案,作案手段特殊,一般情况下,作案人入室盗窃得手后会立刻离开作案现场,但这三起案子的作案人得手后,还在作案现场搞破坏,用小刀划破沙发,砸烂电视机屏幕,给阳台植物浇开水等。这种损人不利己的行为更像是恶作剧。长青县警方已经将三起入室盗窃案串并案侦查。
“作案人精力旺盛,没有明确是非观念,年龄应该在十八九岁,或者更小。”侯大利得出结论后,继续翻看内网。
院内响起汽车声,侯大利赶紧出门。朱林在二楼楼梯口遇到侯大利,道:“什么事?这么急。”
侯大利脸色凝重,道:“师父,杨帆案有了新线索。”
2001年10月18日,杨帆在世安桥溺水身亡。警方认定是意外落水,没有立案。2008年秋天,105专案组成立,负责侦办命案积案。经过不懈努力,两条重要线索浮出水面。第一条重要线索——石秋阳看见有人将杨帆推入世安河。这条线索明确了杨帆落水并非意外,而是谋杀,时隔近九年,警方立案;第二条重要线索——王永强躲在河岸草丛中看到了凶手。凶手骑江州牌摩托车,年龄十五六岁。从穿着和气质来看是学生,但是,并非江州一中的学生。
“快说,什么线索?”杨帆遇害时,朱林正是刑警支队队长,全程参加此案,得知有新线索,精神顿时一振。
侯大利道:“我昨天在阳州吃晚饭,席间碰到2001年10月18日来找我玩的省城哥们儿李秋,就是外号泥鳅的那个家伙。杨帆遇害当天,泥鳅、大屁股和烂人从省城到江州,还带来两个艺校女生。李秋很肯定地说是我主动邀请他到江州的,而我绝对没有邀请过他们。我那时天天和杨帆在一起,压根没有心思邀请他们。冒充我的人知道李秋的绰号,还点了大屁股和烂人的名字。李秋没有任何怀疑,便带人来到江州。”
朱林道:“你和李秋是好朋友,他难道听不出你的声音?”
侯大利咬牙切齿,青筋暴起,道:“有人模仿了我的声音,邀请李秋到江州。这是调虎离山计,凶手精心策划了这起谋杀案。”
“能够模仿你的声音,李秋完全没有怀疑,这是凶手一个重要特点。”朱林起身泡了杯江州毛峰,端到侯大利面前,道,“你别着急,也别激动。为将之道,当先治心,重案一组刑警面对的案情大多高度复杂,得有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心理素质。档案在三楼,我们先查一查当年的询问笔录。”
“当年询问李秋时,重点是调查他们在江州的行动轨迹,没有特意询问是谁约他们来江州的。”105专案组成立后,杨帆案的旧档案被移交到专案组,旧档案比起一般的杀人案要单薄得多,里面只有《呈请不予立案报告书》、现场勘查报告、尸检报告、询问笔录等基础材料。侯大利扫描了除尸检报告外的其他材料,时常在投影仪上播放,对笔录内容倒背如流。
朱林默想了一会儿,道:“刑警支队是按照情杀确定杨帆案侦查方向的,一无所获。从现在得到的线索来看,能模仿你的声音,知道你和李秋的关系,能拿到李秋的电话号码,能说出让李秋相信的话,这人肯定在富二代圈子里,否则,办不了这些事。还有一个问题,为什么不针对你,而去伤害杨帆?”
侯大利道:“石秋阳和王永强都指认凶手身材瘦小,我高一时有一米七五左右,比较壮实,凶手多半不敢向我下手,杨帆是替我遇害。凶手知道我在江州的生活细节,还了解我在阳州的朋友圈子,这种人不算多,十根指头数得出来。我妈昨天晚宴过五十岁生日,来了很多老朋友。我问了我爸妈、世安厂老人张义超和夏晓宇,摸出了一个五人名单。这个名单要满足两个条件,第一个条件是2001年在江州和阳州都有生意的老板,第二个条件是查找这些老板后代中是否有十五到十八岁的男性,共有五人符合这两个条件。现在,除了杨永福下落不明外,其他四人皆在省城阳州和江州做生意。”
朱林拿过名单,扫了一眼,道:“全是熟面孔。”
排在第一位的是杨永福:2001年时十七岁。父亲杨国雄在20世纪90年代赫赫有名,曾经生产过江州摩托车,生意失败后自杀。杨永福曾经在江州学院附属中学读初中和高中,高二后期转学,后来在阳州电子科技大学读书,离校后下落不明。三年后,家人报了失踪,宣告死亡。
侯大利道:“杨永福排在首位的原因是其父生意失败自杀,有足够动机报复我爸。失踪并不代表死亡,杜强失踪了十几年,出现以后连做大案。我担心杨永福用的是金蝉脱壳之计。”
排在第二位的是金传统:2001年时十六岁。父亲金援朝,江州房地产大鳄,在阳州有多处地产项目。金传统曾经暗恋杨帆,后来出国留学,回国后在江州做房地产生意。
朱林道:“王永强认识金传统,金传统的嫌疑应该不大。”
侯大利道:“查来查去,我没有想到金传统又纳入视线。他对杨帆单相思,富二代,曾经跟踪杨帆并拍照,了解我和杨帆的行踪。他很熟悉我,有可能模范我说话的语气和用词。王永强心理素质不错,供述有真有假,我不敢百分之一百相信张小天的判断,金传统的嫌疑排在杨永福之后。后面几位嫌疑更小,我和他们没有交集,他们应该不熟悉我说话的声音,更谈不上模仿。”
剩下的三位分别是秦勇、张佳洪和李小峰。
秦勇:2001年时十六岁,伯父秦永国。秦永国是江州矿业大鳄,在阳州也有矿山。秦永国的弟弟死于矿山事故,侄儿秦勇就由秦永国养大。秦勇毕业于江州二中,在秦永国入狱后,秦家矿山由其经营,长住长青县。
张佳洪:2001年时十七岁,父亲张大树,早期在阳州涉足大型商场和宾馆经营,后来在江州投资大型商场和宾馆,比金色天街更早。张佳洪如今在阳州经营大型商场综合体。
李小峰:2001年时十七岁,在江州学院附属中学读高三。其父亲李兴奎拥有一家路桥公司,活动于阳州和江州两地,曾经参加阳江高速路建设。李小峰现在常住阳州,在其父亲公司工作。
朱林把名单放在桌前,道:“不管杨永福是否失踪,也不管王永强是否说谎,我们先重新建立这五人的基础档案,摸清他们的社会关系、性格爱好和主要特点。做完基础工作后,专案组再做下一步计划。事不宜迟,今天我们先到长青,了解秦勇的情况。在前往长青前,你还得报告陈支队。重案一组组长的特点是官小、责任大,你的一举一动都得让领导知道,这是纪律。”
侯大利离开办公室后,朱林打开柜子,摸了摸柜子里挂着的警服。刑警支队侦查员绝大多数时间穿便装,只有在很正式的情况下才会穿警服。他还有一个月就要退休,再不穿警服,以后就没有机会了。突然间,朱林涌起穿警服的强烈念头,他脱下羽绒服,换上冬常服,又在里面加了一件毛衣。他到卫生间镜子前摆了摆姿势,然后来到走道上,对着三楼喊:“小易,相机在你那里吧,下来给我拍几张相片。”
易思华拿着相机来到三楼,见到穿冬常服的朱林,左看看右看看,总觉得怪怪的。
“当了一辈子警察,正儿八经穿警服的时间其实不算长。刚参加工作时在派出所,天天穿警服。进入刑警队后,穿便服的时间居多。我下个月就退休了,再穿警服都得取下肩章、臂章和警徽。”朱林说到这里,摸着警服,有些伤感。
拍照时,朱林在易思华指挥下,从楼上到楼下,摆了不少造型。易思华不停变换位置,从各个角度拍下朱林穿警服的英姿。拍了一大圈,足有好几百张,全部存进朱林电脑里。
朱林在电脑前欣赏了一会儿相片,平静下来,情绪慢慢低落。
手机响起,朱林看到关鹏两个字,下意识挺起胸。电话里传来一把手局长关鹏的声音:“老朱,明天我要随厅领导外出考察学习,半个多月才能回来。今天中午有点空,我和战刚请你吃饭。你对刑警支队有重大贡献,即将退休,应该我请客。时间过得太快,我调到江州分管刑侦时,你还是副支队长,为了案子和我吹胡子瞪眼睛。眨眼的时间,你都要退休了。”
关鹏的一番话,弄得朱林眼睛发酸,心里却热乎乎的。挂了电话后,他来到走道上,道:“王胖子,到楼上来。”
王华上楼,看着身穿警服的朱林,道:“朱支,你穿了衣服,我差点没有认出来。”
朱林笑道:“你会不会说话,难道我平时都光着屁股。我原本打算穿着警服办案,还没出门就接到了关局的电话,关局中午要请我吃饭。下午你和大利去长青县。”
此时,侯大利还在刑警新楼等常务副支队长陈阳回来。等了一个多小时,电话终于响起,他快步来到陈阳办公室。
常务副支队长陈阳听完汇报,道:“二道拐黑骨案剩下最后收尾工作,交给老克做没有问题。你毕竟是一组组长,得把主要精力放在一组的工作上。”
侯大利道:“陈支,我现在仍然是105专案组副组长。杨帆案是命案积案,如今有了新线索,顺着线索查下去,说不定能突破。”
“我们约法三章,只要有重大案子发生,你必须在第一时间回来。”陈阳明白杨帆案对于眼前这个年轻刑警的意义,尽管不是很痛快,还是同意了侯大利参加调查杨帆案。
侯大利幽幽地道:“陈支,你犯忌了。”
陈阳愣了愣神,道:“收回刚才说的话。我在支队工作十来年,春节其间多半是小案,大案不会多,犯罪嫌疑人也要过春节,这是个简单道理。”
侯大利目不转睛地望着陈阳,道:“陈支,你又犯忌了。”
陈阳向着天空“呸呸呸”三声,道:“今天有点不对劲,滕麻子刚才过来的时候,他也说我犯忌。今天得修炼闭口禅,收回刚才所有说过的。你在办公室等着,我得给宫局汇报。”
陈阳来到宫建民办公室,汇报结束后道:“宫局,我建议局里下份文件,把侯大利从105专案组调整出来,一组组长专门抓大案要案,去搞105专案组的事情,不伦不类。”
宫建民早就想让侯大利从105专案组脱离出来,只是一把手局长关鹏始终不开这个口,而且凡是与侯大利有关的重要决定关鹏都会亲自过问。他没有在下属面前挑明此事,道:“侯大利在105专案组侦办命案积案,这是用其所长。既然侯大利发现了新线索,我们鼓励他去调查。”
“如果在这其间出了重案怎么办?”陈阳看着宫建民犀利的目光,打了自己一个嘴巴,道,“今天日子不对,我老是犯忌。”
“公安是纪律部队,你作为副支队长,安排工作,难道重案一组组长还能不服从?侦办完所有命案积案,这在全省都是独树一帜。不要有太多顾虑,大胆让侯大利办案。”宫建民是老刑警,知道什么话会犯忌,说话时滴水不漏。
接收到领导同意的答复后,侯大利赶回老楼,与王华一起前往长青县。二十多分钟后,两人来到长青县刑警大队,向封长胜大队长说明来意。
封长胜一脸愁容地道:“侯组长、王大队,我和吴青要开案情分析会,不能陪你们。我派一名同志带两位领导去派出所。片儿警最了解情况,你们如果想要见谁,直接让他安排就是了。”
侯大利道:“封大队专心办案,不用管我们。我们调查结束就回江州。”
封长胜看着面前这位英气逼人的年轻人,突然间灵光闪现,道:“侯组长来到长青,有件事我不知道如何开口。”
侯大利望着神情憔悴的封长胜,直言道:“封大队,入室杀人案不太顺利吧。”
封长胜没有掩饰愁容,道:“10号发生入室杀人案,如今案情遇到阻碍,找不到突破口。死者非常特殊,其父亲是县里有名的企业家,丈夫是现役军人。临近春节遇害,全县震动,书记和县长把我们老大叫过去臭骂一顿,限期破案。如果破不了案,刑警大队没有办法向全县人民、县委县政府和部队交代。大利你是江州神探,几起命案积案破得真是精彩。我想请两位多留两天,帮助我们破案。”
刑警支队是全市公安局的尖刀,重案一组是刑警支队的尖刀,如果重案一组组长参加破案也没有找到线索,那么县刑警大队的责任就能够轻一些。而且,侯大利如今名声在外,封长胜也是真想请神探把一把脉,如果真的破了案,那就最为理想。
王华咳嗽了一声,提醒侯大利这种烫手的活儿最好别沾。
侯大利明白王华是什么意思,但没有接受他的提醒,坦诚地道:“我在内网看过案情通报,知道这个案子。既然来了,那我们就看一看,能帮上忙自然最好;不能帮上忙,封大队也莫怪。”
“那我们先到会议室,听办案民警介绍案情。”封长胜出门打电话,安排办案民警过来讲案情。
趁着没有外人在场,王华道:“组座,长青县刑侦大队的力量很强,他们办不下的案子,肯定棘手。我们真不应该蹚这个浑水。”他很想说“做得越多错得越多”,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长青县刑警遇到难题,重案一组应该搭把手。何况这两年,长青县很支持我们工作。”侯大利作为神探,有自己的倔强和骄傲。
王华苦口婆心地道:“县级刑警大队办的案子比支队多,水平真不低。他们办不了的案子,我们听一听情况就能破,基本上不可能。在阴沟里翻了船,会毁了好不容易得来的名声。”
侯大利道:“华哥把简单的事情想复杂了。支队掌握和调配的刑侦资源更多,在案侦工作上对大队进行指导是我们的本职工作。封大队既然开了口,我们怯战,那是不够自信。”
王华道:“如果我们上阵也解决不了问题,怎么交代?”
侯大利道:“用不着给谁交代,破不了的刑案不是一件两件。我们破不了,实话实说就行了。一组的名声是屡破大案中打出来的,我们过来协助办案,没有成功,不会影响一组的名声,也不会影响工作。”
侯大利是一个纯粹的人,这是朱林的评价。王华跟着这个年轻组长侦办了二道拐黑骨案,逐渐同意此观点。他暗自琢磨:“如果滕麻子遇到相同的事情,是坐下来听案情,还是找理由推托?”他慢慢想,越想越觉得有意思。
长青县刑警大队吴青副大队长和两个面容憔悴的中年人来到会议室。
吴青见到援兵只是侯大利和搞治安的王华,掩饰住失望,挤出些笑容,道:“侯组长和王大队能来,我又多了一些信心。”
侯大利道:“吴大队,事不宜迟,请介绍案情。”
长青县两位中年刑警听说支队派高手支援,原本满怀希望,可是见到“高手”是一个格外年轻的侦查员和治安的一位副大队长,一颗心瞬间落下去,失望透顶,打开投影仪,开始有气无力地介绍案情。
幕布上出现年轻女子遇害的画面,床上有大片血渍,女子原本面容姣好,如今失去了生命力,两眼空洞,五官走形。
案情通报只是陈述案情,没有真实画面。此时面对现场勘查的高清相片,血腥味透过幕布,扑面而来。侯大利见惯了生死,原本以为心硬如铁,谁知见到血腥画面后,五脏六腑犹如被利器扎伤,疼痛得不行。他在不久前失去了未婚妻田甜,知道失去家人的痛苦如大海一样深沉又没有边际,愤怒油然而生。他咬紧牙关,压制住怒气,不让怒气影响自己的思考。
“勘查现场后,我们提取到一枚男性指纹,指纹在库中没有比对成功。足迹显示作案人身高在一米六五左右,所穿运动鞋是一双四十二码的新鞋,没有磨损。小区周围的监控以及小区内的监控都是完整的,已经全部提取,没有找到一米六五左右的可疑人。现场能提取到的头发、烟头等痕迹经检验都是受害人丈夫留下的。受害人丈夫是现役军人,所以,县委县政府、县武装部很重视此案。”
办案刑警调出现场勘查相片,介绍道:“我们判断是情杀或者仇杀。受害者有一个谈了三年的对象,两人分手后,受害者才和现在的丈夫结婚。受害者前男友曾多次到小区纠缠,还扬言要报复。受害人遇害当天,其前男友在阳州,有多人证实。排除情杀以后,我们把重点放在仇杀上。被害人父亲经营一家汽车销售公司和一家小额贷款公司,以前还做过建筑生意,背景较为复杂。被害人父亲在一个月前收到内有刀片的威胁信件,近期还在和另一个生意伙伴打官司。所以,我们把侦查方向确定为报复杀人。到目前为止,我们收集了三千多枚指纹,遗憾的是没有一个比对成功。先后调查走访了一百多人,得到二百一十七条线索,经过专案组民警排查,线索全部查否。”
“侯大利到底是年轻气盛,锋芒过露。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会踢到铁板。侦查员就像走在钢丝上,不管办了再多大案,只要有一件办砸锅,所有英名都会毁掉,搞不好还得吃官司,只有到退休那一刻,才能真正说得上安全。”这种案子非常复杂,要想破案必须投入大量人力物力,王华实在不能理解侯大利为什么坚持要“沾”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案子。
侯大利习惯于自己掌握投影仪,以便控制节奏。办案侦查员放了一遍现场图片后,他接过遥控器,从头开始,边放边问:“房间里的东西乱七八糟,抽屉被打开,衣柜门也被打开,一堆衣服掉在地上。证明有人刻意翻过现场,如果是报复杀人,为什么还要乱翻房间?从现场来看,更接近盗窃杀人。”
办案刑警道:“受害人提包里有现金,被全部拿走。但是,抽屉里有金首饰,至少能值六七万,却没有动。所以我们判断不是盗窃杀人。”
侯大利道:“受害人被性侵过吗?”
办案刑警摇头道:“在受害人身体里没有提取到精液,床单、衣物上也没有精斑。我们认为犯罪嫌疑人是故意制造了盗窃现场。”
王华下意识点了点头。
侯大利没有说话,一帧一帧重新翻看着现场图片,突然停了下来,指着床角的一小块斑痕,道:“这一块床单的颜色与其他位置的颜色不一样,是什么?”
办案警察道:“我们最初以为是精斑,提取化验后发现不是精斑,是受害人的化妆液。下一张图片就是化妆液。”
下一张图片正是化妆液瓶子特写,侯大利放大后看了看商标,道:“这个牌子的化妆液不便宜,受害人不会乱倒,凶手为什么会把化妆液倒在床上?”
办案警察道:“凶手是故意搞乱现场。”
化妆液瓶子的下一张图片是一张狗毛特写,侯大利问道:“这根狗毛在什么地方找到的?”
办案民警道:“就在床边,从狗毛的形状来看,有可能是凶手踩在脚上带进屋里的。这个小区喂狗的多,有好多狗都有这种卷曲的毛发。”
接着是受害人小区的高清相片。
侯大利盯着受害人小区的相片看了足足十分钟。他在看相片时想起今天早上在内网中看到发生在长青县的三起奇怪盗窃案件,原本模糊的思路猛然间从一片浓雾中清晰起来。他按动遥控器,调出指纹的高清相片。从相片上看,指头轮廓较小,纹线密度较大,边缘光滑完整,纹线清晰均匀,皱纹少而短小,形态多呈长圆形。
看到指纹特点,侯大利的思路如夜航之船看到了灯塔,找到了前进方向。
指纹是手指表皮上凸起的纹线。一般在胎儿第三、四个月时产生,到六个月左右形成,到十四岁左右定型。到了老年,指头弹性会减弱,指纹线变浅,间断点增多,小犁沟变宽,脱皮增多,皱纹增多,指节褶纹向两侧延伸,分支增多。相片中的指纹带有明显的少年人特征,结合不拿首饰以及床上的化妆液,少年人犯案的可能性极大。
侯大利暂时没有说出自己的观点,放下遥控器,道:“我们到现场,实地看一看。”
眼前这个重案一组组长太年轻,鬓角倒是白了,可是脸上没有一丝皱纹,这让办案民警没有太多信心,沉默不语,用眼光请示封长胜。
封长胜抱着死马当成活马医的态度,道:“以前朱支最喜欢说现场、现场、现场,最核心的还是现场,侯组长深得朱支真传。”
现场依旧封闭着,站在门口就闻到一股刺鼻的血腥味,侯大利先进了卧室,站在床前,一个个碎片蜂拥而来,在他的脑海中排列组合,最后定格形成连续画面。他一言不发在屋内站定,十几分钟后,走出门外,来到现场勘查曾经出现的围墙处。
侯大利进入现场后便没有再说话,陷入沉思之中。包括封长胜在内的所有刑警都跟在他的身后,随着他的目光重新审视现场。
侯大利来到围墙处,指着一个方形小洞,问道:“这是什么洞?”
办案民警道:“应该是狗洞吧。”
封长胜招来物管人员,询问此洞详情。
物管人员道:“是狗洞。底楼住户养狗,特意在这里开了一个狗洞。当时小区其他住户意见挺大,都认为不应该破坏公共设施,这家人浑不吝,蛮横不讲道理,后来就不了了之。”
此狗洞仅比成年人的颅骨稍稍大一些,从狗洞到花园有一些狗爪印,在花园处还有几个人的脚印。侯大利蹲在狗洞前看了一会儿,道:“封大队,叫人提取脚印,和室内脚印比对。”
封大队也蹲在狗洞前,道:“你怀疑有人从狗洞钻过来?”
侯大利道:“最近长青县出了三起奇怪的盗窃案,这个犯罪嫌疑人会在作案现场搞恶作剧。受害者的床上有化妆液,可以看作是恶作剧。我高度怀疑作案人是一个身材瘦小的少年人,盗窃案和杀人案都是他做的,只不过这一次盗窃遇到某种意外,演变成杀人案,我认为此案可以和几起入室盗窃案串并侦查。”
春节前夕正是侵财案件的高发期,那几起手法奇特的盗窃案在刑警大队眼里算不得大案,勘查现场以后便按程序进行侦办。盗窃案还未破案便发生了这起入室杀人案,大队主力全部抽调过来,入室盗窃案暂时搁置。
侯大利提起这几次盗窃案后,封长胜皱了皱眉,站了起来,对办案民警道:“赶紧去查有这样特征的人,年龄不大,一米六五左右,身材瘦削,能钻过狗洞,最近买了一双新的运动鞋,四十二码。”
侯大利补充了一句:“首先查周边鞋店,此人不会超过十八岁。”
办案民警仍然心有疑虑,道:“侯组长认为是盗窃杀人?为什么没有拿走更值钱的首饰?”
“犯罪嫌疑人极有可能是少年人,不知道首饰价值。”侯大利又指着狗洞道,“狗洞周边,恰好是监控盲区。卧室发现的狗毛很有可能就是从这里踩到的。”
侯大利提出的侦查方向完全推翻了县刑侦大队对案件的判断,县刑警大队办案民警分成数组,在辖区内寻找符合这些条件的犯罪嫌疑人。
“那我和王大队继续去调查秦勇。”侯大利完成了“看一看”工作,也不介意自己的判断是否正确,准备做自己的事。
封长胜看到了破案希望,热情地挽留道:“已经十一点半了,中午就在我们这里吃饭,下午我派人陪你们调查。大队外面的餐馆很有特色,青花椒酸菜鱼,鱼是水库草鱼,花椒是秦阳花椒,味道绝对正宗。这种民间特色,不比五星级酒店差。”
侯大利、王华、封长胜和吴青转回大队办公楼,到附近餐厅吃青花椒酸菜鱼。青花椒酸菜鱼端上桌,鱼片嫩白透明,汤色清亮,青色花椒带着细枝条,一串一串,红色辣椒星星点点。汤底则埋伏着长青酸菜,在鱼汤的催化下,散发出令人垂涎的香味。
在场之人皆是见惯了凶杀现场的刑警,心理强大,虽然刚从凶杀现场回来,仍然运筷如风,吃得酣畅。青花椒酸菜鱼刚刚见底,封长胜接到办案民警的电话。他神情严肃,道:“指纹对上了。”
办案民警兴奋地道:“指纹对上了,就是这小子,前面三起入室盗窃案也是他做的。这小子居然只有十五岁,一米六多一点,瘦小得很。他还在读初三,难怪我们录了三千枚指纹都没有对上,压根没有想到是在读学生。”
封长胜道:“你要查清楚这小子出生的年月日,这点非常关键。刑法第十七条规定的周岁,按照公历的年、月、日计算,从周岁生日的第二天起算,明白吗?”
办案民警道:“我拿到了户口本,很确定,他到今天是十五岁四个月。”
封长胜道:“好,好,好,若是不满十四岁,这个案子就麻烦了。”
按照《刑法》第十七条第二款规定:“已满十四周岁不满十六周岁的人,犯故意杀人、故意伤害致人重伤或者死亡、强奸、抢劫、贩卖毒品、放火、爆炸、投毒罪的,应当负刑事责任。”此处规定的八种犯罪,是指具体犯罪行为而不是具体罪名。这个案子的少年人故意杀人,必然是进监狱的结果。
封长胜又道:“他本人承认没有?”
办案民警道:“那小子是留守少年,爸爸妈妈在广州打工,爷爷奶奶根本管不住。他一直沉迷游戏,有些神经质,这是他老师说的。他交代了所犯罪行后,居然还问什么时候放他回家,还以为在游戏中杀了人能够满血复活。”
封长胜道:“他是怎么进入小区的?”
办案民警道:“盗窃其他小区时都是大摇大摆走进去的。受害人所住小区管理严,他是从狗洞爬进去的。”
挂断电话,封长胜目不转睛地望着侯大利,道:“大利,以前别人都说你是神探,最早还有人说你是变态,我还不以为然,今天我真是服了。你在看投影时,怎么会联想到是少年人作案,这个想法其实没有任何证据支撑,也没有因果关系。”
吴青和王华都放下碗筷,等着侯大利回答。
侯大利沉吟道:“我从内网上看到长青县发生的三起盗窃案,印象很深。看了凶杀现场,觉得现场乱七八糟,和三起盗窃案很相似。床上倒有化妆液,我感觉是心智不太成熟的人干的事。只拿钱,不要首饰,也符合少年人的特点。同时,指纹显示犯罪嫌疑人非常年轻,指纹刚定型。再结合一米六多一点的身高和卧室的一根狗毛,我判断犯罪嫌疑人就是一个少年人。”
吴青具体负责指挥此案,正是由其确定了此案是仇杀。他感慨地道:“受害人前男友反复纠缠受害者,还有人给受害人父亲寄刀片,我被这两件事情带偏了思路。没有想到案件如此简单,我考虑得太复杂了。侯组长目光如炬,厉害,我服气。”
侯大利谦虚地道:“这一次是运气好。”
封长胜感叹了一句,道:“大利具有侦查员很宝贵的直觉,朱支说你天生该吃这碗饭,确实如此。”
直观感觉是没有经过分析推理的认知,是不以人类意志控制的特殊思维方式,基于人类的职业、阅历、知识和本能存在的一种思维形式。直觉是人类求生存的原始能力,在人类学会使用语言进行推理和归纳之前,只能依靠感官和非语言的直觉来分辨危险。这个本能是和意识推理并行的一种能力。
凶案现场往往是破碎的,不少顶级刑侦专家都对破碎现场有着惊人直觉,这也是合格侦查员和天才侦查员的区别。
天才侦查员之所以天才,除了敏锐直觉外,还有非常细致的特点。侯大利每天上班第一件事情就是在单位内网查看各地发生的案件。如果没有记住几起奇怪的盗窃案,他的直觉也就是无本之源。
吃过午饭,封长胜叫过来一位中年侦查员,交代道:“老张,我把侯组长和王大队交给你了,下午调查之后,晚上留他们吃饭。若是没有把两位领导留下来,唯你是问。”
“放心,我肯定把两位领导留下来。”老张拍着胸膛,爽快得很。
老张是老刑警,人熟地熟,带着侯大利和王华找到社区民警。社区民警是过了五十的老警,其貌不扬,却对社区情况了如指掌,也熟悉秦勇的家庭情况。见过片儿警以后,通过老张的关系,侯大利和王华找到县国土资源局的一位科长,详谈了秦勇在长青经营企业的情况。
调查前,秦勇在侯大利脑海中就是一个符号,经过半天走访,这个符号渐渐生出了血肉。
晚上,老张把侯大利和王华请到了一处农家乐。入室杀人案和三起入室盗窃案一天之内告破,封长胜心情极佳,还将分管副局长和105专案组朱林请到了农家乐。
中午未喝酒,晚上他们开了三瓶五十六度的长青小高粱酒。朱林、侯大利和王华都喝了不少,到卫生间吐过之后,勉强保持清醒。夜里十点,老张开车送朱林、侯大利和王华离开长青。
封长胜和吴青一直站在越野车旁,不停挥手。
王华通过倒车镜看着长青县刑警队两位领导,喷着酒气,道:“老张,喝了酒,说点老实话,你不介意吧。”
老张笑道:“王大队,大家都是耿直人,一根肠子从嘴巴到屁股,直来直去。”
王华道:“组长答应看案子的时候,我真是替他捏了一把汗,如果看完之后提不出有针对性的建议,以后到长青县会受白眼的。现在他到长青县刑侦大队基本可以算是回到家了。封大队是资深老刑警,平时有架子,各支队大队长们过来见他,他很客气又礼貌,却总是有隔阂,除了宫局、朱支等领导,他不会送客到楼下。”
老张哈哈大笑,道:“王大队果然说的是老实话,王大队和侯组长以后来长青县,不管封大队在不在家,绝对有一杯好酒。”
闲聊几句,侯大利愤恨地道:“这些小王八蛋,不知天高地厚,害人又害己,受害人永远失去了生命,他自己最美好的青春年华也搭在了监狱里。”
王华看了看侯大利的表情,道:“为什么会答应留下去分析案件?我很想知道当时你的真实想法。”
“我以前认为警察应该非常职业化,尽量不把感情带入到工作中,严格按照刑事科学来办事。现在我的想法有了变化,我们警察是人,是人就有感情。”侯大利稍有些停顿,语言低沉,道,“田甜牺牲以后,每次面对凶案现场时,我都会感受到切肤之痛,想到女孩家人得到这个消息后的悲伤,就有想要流泪的冲动,你别笑我,是真想流眼泪。带着感情去办案是我破案的动力,与女孩受到的伤害相比,与女孩家人面临的苦难相比,个人荣辱真不算什么。我自忖还有些本事,若是一走了之,内心会不安宁的。华哥,我说的是真心话。”
王华道:“我知道你说的是真心话。”
朱林坐在副驾驶位置,闻言回过头来,道:“大利,你现在是一名真正的刑警。我差不多忘记你父亲是谁了。”
越野车驶进城,经过金色天街。
金色天街是老城区最繁华的地段,夜晚十点,仍然人头攒动。年轻人三三两两地聚在街边,挥霍青春。忽然,一道黑影快速横穿公路。老张猛踩刹车,汽车轮胎与地面剧烈摩擦,发出刺耳的尖叫声。黑影在车头站住,神情愤怒,对着越野车竖起中指,骂声顺着车窗缝钻了进来。
车内四名刑警经过了太多恶事,不会为了这种小事动肝火,坐在车上,隔着车窗冷眼看横穿马路者尽情表演。只要此人没有更进一步的过激行为,四人不会与他一般见识。
黑影身高体壮,在灯光下有一张年轻的脸,年轻的脸不太准确,应该是少年人的脸。他骂了几句,竖了中指,这才走上人行道。
越野车继续行驶,侯大利问道:“你们猜,这人多少岁?”
朱林道:“看面相也就十五六岁。”
“他叫许海,没有满十四岁,多次猥亵小学女生。田甜办过猥亵少女案,每次说起他都咬牙切齿,她说这人是天生的坏胚子,坏得流脓,迟早要进监狱,不进监狱就得提前进地狱。”侯大利提起田甜时声音平静,内心深处又如被刀捅了一下,痛得厉害。
王华想起钻狗洞的少年,道:“《未成年人保护法》立法本意是好的,许海这种未成年坏小孩却把这部法当成保护伞。以前有工读学校,可以强制送这些坏小孩读书。如今工读学校大多垮了,全省只剩下湖州那一家。而且按照新规定,家长不同意,还不能强制送进去。”
朱林喝了酒,有些疲惫,靠在副驾驶座位上,道:“天道循环,报应不爽,这是天理。晚上十点,十三岁的少年不回家,在外面闲逛,法律暂时管不了他,社会肯定会毒打他。”
未满十四岁的少年许海自然听不到越野车上诸人的议论,独自走在人行道上,觉得无聊,转了几圈,便回了家。严格来说,这不是许海的家,而是许海爷爷、奶奶的家,是一个家庭麻将馆。平时来打麻将的都是街坊邻居,上午九点左右开场,晚上十二点左右散场。四桌麻将有三桌摆在客厅,一桌摆在由阳台改成的房间中。老式住宅面积不大,麻将桌占据了大量空间。
许海走到家门口,麻将声和往常一样清脆,此起彼伏,夹杂着说话声和吵闹声。
“小海,晚上到哪里去了,吃饭没有?”段家秀见到孙子回来,上前打招呼。
许海闷声道:“和同学一起玩,看了场电影,一起吃饭。今天是同学请客,改天我得请吃饭,给我钱。”
段家秀观察孙子脸色,跟在孙子屁股后面走到卧室门口,拿出三十块钱,一张二十,一张十块。许海不耐烦地道:“三十块钱能吃什么,我还要请同学吃饭。快点,不要啰唆。”段家秀回屋又拿了五十块钱,递到孙子手上。许海走进卧室,关上房门。段家秀听到反锁声,回到房间,对丈夫许崇德道:“小海不是学习的料,天天在外面晃荡,惹是生非,不如让他到大光那里去,跟着他学做生意,以后也多一条路子。”
“大光在河道上采砂,枯燥得很,小海去了用不了一个星期,就会吵闹着回来。”许崇德坐在床头,恶狠狠地吸着烟,烟头在昏暗房屋中时明时暗。孙子出生以后,大部分时间都住在自己家里,许崇德最疼自己这个大孙子,百依百顺,从小到大没有打过,实在舍不得放他到没几个人的大河边。
段家秀满脸担忧地道:“小海读完初中,一定要送到大光那里去。他长大了,我们管不了。他天天在外面跟着坏小孩在一起玩,还要祸害小女生。”
许崇德深吸一口烟,压低声音,怒气冲冲地道:“你别在这里瞎说,我孙子从来没有祸害女生,是那些女生勾引小海。长得帅,被女人喜欢,这事不怪小海。我们许家男人都是这样,大光年轻的时候,屁股后面也跟了一串女人。”
段家秀小声嘀咕:“大光不一样,他是真招女人喜欢。小海才十三岁,还没有到招惹女人的年龄。”
许崇德骂道:“死婆娘,少说两句会死人。”
段家秀不敢再说,听到客厅有人喊“清一色”,便去抽板板钱。
卧室里,许海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又爬起来,坐在桌前,打开电脑。他将一张光盘插入电脑主机,电脑屏幕上很快就出现了赤身裸体的画面,耳机中传来女人千奇百怪的呻吟声。
“妈的,这次没有上当受骗。”许海打一个响指,兴奋得紧。他长期在金色天街闲逛,经常在街边遇到神神秘秘卖碟片的流动摊贩,有时买来的碟片完全徒有其名,仅仅是普通故事片换了一个名字。今天晚上的碟片是货真价实的三级片。强刺激下,许海弄湿了内裤。屋外还有麻将声,他没法清洗内裤,将内裤扔进衣柜角落。
当夜,许海又做了梦。梦境中,有男女在床上赤身裸体做运动。最初,纠缠在一起的男女相貌模糊,在蠕动中,男人和女人的相貌清晰起来,男人变成了父亲许大光,胸肌发达,小腹鼓起几块肌肉,从胸口到腹部长有许多体毛。女人不是母亲,是一个年轻女人,屁股又白又圆,细腰扭动得厉害。他躲在门外,呼吸急促地看着床上的男女,下身胀得难受。
当女人转过身时,忽然间变成了小学里最有名的长跑女生杨杜丹丹。
从梦境中醒来,许海喝了一大杯冷水,坐在床上发呆。
相似的梦境这些年间经常出现,许海知道梦境的来源。那是早些年的事情,爸爸妈妈在大河边开砂厂,回江州城的时间不多。爸妈回城,偶尔会接自己回别墅,三人聚在一起吃顿饭。有一次,妈妈提前回了采砂厂。许海半夜尿急,听到爸爸房间传来奇怪的声音,出于好奇,他走了过去。爸爸房间没有关,透过门缝,他看到爸爸和一个不认识的阿姨在床上疯狂地缠在一起。第一次看到这个场景,许海被吓蒙了。
随后两天,他每天早早上床,听到外面传来怪声以后就光着脚去旁观。
这些画面如浓硫酸般不断蚀刻着许海的大脑。
有一次,爸爸又和另一个女人在房间,然后妈妈不知从什么地方闯了进来,在家里追砍着那个女人。随后,爸爸把妈妈按倒在地,挥拳痛揍。
稍稍长大一些,许海慢慢开了窍,明白了爸爸和其他女人在做什么事,不再盼望到别墅去,更愿意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接触到三级片光盘后,当年的往事就不断出现在他的梦境中。
早上六点,客厅传来巨大响动。许海穿起长裤来到屋外。许崇德拿着扫帚,清理着地面上的茶杯残片,嘴里念念有词:“老了,不中用,杯子拿不稳了。”看见孙子出来,又直起身体,道:“小海,这么早就起来。”
许海上完厕所,坐在床边,胸腹中有一团烈火在猛烈燃烧,烧得身体要爆炸一般。女生杨杜丹丹跑步的样子如海妖,发出无法抗拒的诱惑,让他必须有所行动。
“这么早,你到哪里去?”许崇德站在门口,挺着腰,提着扫帚。
许海道:“到公园去打篮球。”
许崇德道:“吃了早饭再去。”
许海不回头,道:“回来再吃。”
许崇德还想说“饿着运动不好”,孙子已经出了门。
下了楼,许海直奔江州实验小学。江州冬天的气温在零摄氏度左右,冷风吹来,灌进脖子里,如刀刮一般。他胸腹里有一团邪火,急于找到发泄口,便无视寒冷。他沿林荫道从江州实验小学的侧门进入。实验小学的操场不算大,跑一圈两百米。在操场东侧有一个小坡,距离跑道有三四米。
许海早就观察好地形,径直走上小坡,躲在树林里。不到半个小时,操场里出现一个小小的身影,在操场边做了准备活动以后,开始在操场里慢跑。来者是实验小学有名的小运动员杨杜丹丹。杨杜丹丹的父亲是羽毛球运动员,母亲是皮划艇运动员,杨杜丹丹继承了父母的基因,小学六年级就长到一米七,比起一般小学生要成熟许多。
许海比杨杜丹丹高一级,在实验小学读书时,经常在下午坐在操场边的石梯子上,看杨杜丹丹等田径队队员跑步。在观看田径队训练时,许海脑中幻想了无数次与杨杜丹丹在一起的场面。
当杨杜丹丹经过许海藏身的山坡时,他的呼吸慢慢急促起来,紧盯着场中的身影。昨夜许海梦中反复出现杨杜丹丹跑步的画面,在梦中,他不停追赶,终于追上了跑步姿势轻盈如小鹿的杨杜丹丹,并和她纠缠在一起。
许海从树林中走出,来到操场,假模假样做扩胸运动。
跑完第一圈,杨杜丹丹身体微微出汗,脱下羽绒服,挂在双杠上。晨跑是她每天起床后的第一件事,跑完步后,浑身轻松,精力旺盛,神清气爽。当她跑到操场东侧时,远远就见到在女生中臭名远扬的许海。许海眼神总是色眯眯的,全校女生都讨厌这个臭男生。她在经过许海时,下意识提高了速度。
许海突然间冲过来,抓住了这个从身边跑过的女同学。
杨杜丹丹根本没有料到这个臭男生会有如此鲁莽的举动,吓了一大跳,喊道:“干吗,放开我。”
许海的欲望如火一般喷了出来,双臂紧紧抱住杨杜丹丹把她拖向土坡。从操场到土坡也就三四米,杨杜丹丹还没有回过神来,就被压在了草丛里。她拼命用双手顶住许海,大喊大叫。
许海没有料到杨杜丹丹会激烈反抗,气急败坏,用一只手卡住杨杜丹丹的脖子,不让她叫出声来,另一只手撕扯对方衣裤。
杨杜丹丹被卡得出不了气,想要掰开许海的手。无奈许海力量大,她无法掰开那只大手,呼吸不畅,头脑渐渐晕眩。长期的体育锻炼让杨杜丹丹比普通小女孩坚强,她虽头昏脑涨却没有放弃反抗,双手在地上摸索,终于摸到了一块石头。
许海撕掉杨杜丹丹裤子后,准备拉起杨杜丹丹衣服遮住其脸,便松开了卡着脖子的手,去拉对方的运动衣。
趁此机会,杨杜丹丹握起石头,狠狠砸向许海的太阳穴。接连砸了三下后,许海额头上迸出鲜血。疼痛钻心,许海下意识用手捂头。杨杜丹丹用力推开许海,顾不得穿衣服,朝家属楼狂奔。她逃离的时候,外套被许海扯掉,除了一件运动背心外,她几乎赤身裸体。寒假其间,人们清晨多在被窝里,外出的很少,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杜耀正在做早餐,听到“咚咚”的砸门声和女儿紧急呼喊声。打开门,女儿几乎是赤裸着身体冲进屋,她吓了一大跳,道:“发生什么事了?”
得知女儿在操场被高年级学生许海侵犯,杜耀拿起放在客厅的旧皮划艇浆,冲到屋门口时,停下脚步,道:“你别出门,先打电话报警,我去找那个杂种。”
杜耀提着旧皮划艇浆来到操场,奔向左侧小坡,没有找到许海。她来到校门,询问保安。
保安道:“有一个男孩刚出门,头上有血,他说摔了跤。”
杜耀沿着保安所指的方向追了几百米,没有找到许海。她不放心女儿一个人在家,便折返回家。杨杜丹丹受到惊吓,躲在卧室里,妈妈敲了好一会儿门,这才打开卧室房门。杨杜丹丹双手紧握菜刀,身穿厚羽绒服,仍然在瑟瑟发抖。她的脖子上有一道长长的伤口,还有刺眼的红肿。
“报警没有?”杜耀心疼得要命,泪水哗哗地往外冒。
杨杜丹丹摇头,再次强调道:“是许海,我们学校的同学。”
“开运动会时,打篮球的那个高个子?”得到女儿肯定的答复,杜耀便拿起手机报了警。
市公安局指挥中心接到报警后,根据职责,直接通知江州市江阳区刑警大队出警。丁浩从市刑警支队二大队调至江阳区担任刑警大队长,为他送行的市局政治处和分局的同志们刚刚离开,指挥中心的电话便打了过来。丁浩曾经是二中队中队长,又在刑警支队二大队工作过一段时间,听说是实验小学出了强奸案,道:“他妈的,肯定又是许海。他还有四个月才满十四岁,这四个月不知道会惹出多少事端。”
丁浩带着侦查员来到江州实验小学家属院,先后做了杨杜丹丹、杜耀和门口保安的询问笔录,同时由技术员对发生强奸案的小土坡进行现场勘查,区刑侦大队法医对杨杜丹丹身上的伤痕进行了鉴定。
另一路刑警来到许崇德的麻将馆,将许海和许崇德带到刑警支队。
办案区,许海头扎绷带,坐在椅子上,左右分别是许海的爷爷许崇德和奶奶段家秀。
许崇德拿着户口本,大声嚷嚷道:“许海还没有满十四岁,许海爸妈不在家,我们就是监护人。按照法律规定,我和他奶奶要陪他。”他文化程度虽然不高,但孙子总闯祸,久病成医,渐渐也弄明白了与未成年人犯罪有关的法律法规。
副大队长普阳见到这个未满十四岁的高大少年人就脑袋疼,这个家伙在去年初,也就是十二岁时,想把一个小学女生拖到教室拐角工具室猥亵。若不是恰好有一个校工经过,听到呼救声,小女生可能就被祸害了。这小子肯定是还没有满十四岁,又出来祸害小女生。普阳家有女儿,作为父亲,恨不得上前扇许海几个大巴掌,再把他送进看守所。他知道自己这只是妄想,未满十四岁就像是一道护身金符,让许海做了坏事不受处罚。
普阳走完例行程序后,问:“学校放假了,你到学校去做什么?”
许海不回答,瞧了瞧爷爷,才道:“杨杜丹丹约我跑步。”
普阳道:“你和杨杜丹丹是什么关系?她为什么要约你跑步?”
许海道:“我们是同学。杨杜丹丹约我到学校跑步时,我还真以为是跑步,没有想到杨杜丹丹提出要和我耍朋友。我不同意,她就来打我。我没有忍住,就还了手。”
许海回家后,许崇德吸取了上一次轻易承认祸害了别家小姑娘的教训,反复告诫孙子咬定是耍朋友。许海按照爷爷的说法讲述“事实”,眼见着警察的眼睛瞪得越来越大,他本人也觉得这个说法非常荒谬,若不是在公安局里,自己几乎要笑出声来。
普阳感觉自己的眼睛快从眼眶中迸出来了,他强压下心里的怒火,用力揉了揉太阳穴,道:“你还手?还手怎么把女同学衣服脱下来,这是还手吗?这是强奸。”
许海毕竟年龄小,一时语塞。
许崇德瞪着牛眼睛,道:“我孙子被打成了脑震荡,记不清楚了。普大队,还有没有其他事情,我急着带孙子到医院拍片子,这么小的孩子,被打坏了脑袋,什么都记不得了。你们得把打坏我孙子脑袋的那个女同学抓起来,她是故意伤害。”
半小时后,许海在爷爷、奶奶的陪同下走出刑侦大队。
丁浩从实验小学回到大队办公室,召集侦查员开会。
“事情发生在早上八点,操场上没有人,我们沿着杨杜丹丹跑回家的路线做了调查,有三人看见过只穿了运动背心的杨杜丹丹。许海进出学校都有监控视频,进门时是早上七点,出门时是早上七点四十三分。他出校门时,用衣服捂头。经杜耀辨认,用来捂头的衣服就是杨杜丹丹的运动外套。大家再看一看小土坡的现场勘查相片和校园内监控视频。”
丁浩刚到江阳区刑警大队报到便遇到强奸案,没有任何缓冲就进入工作状态。作为资深刑警,他没有慌乱,一招一式有板有眼。
现场勘查相片完整地再现了小土坡现场的状况:杂草被压倒一片,有一只女式运动鞋,还有一块有血迹的石块。
另外几张相片是双杠的相片:双杠上挂着一件长款羽绒服。
视频有四段,一段是杨杜丹丹从家属楼出来的视频,视频中,杨杜丹丹身穿长款羽绒服;第二段是杨杜丹丹跑回家属楼的画面,画面中,杨杜丹丹只穿了一件紧身的运动背心,没有穿裤子,一只脚有运动鞋,另一只没有;第三段是许海进入校园的视频;第四段是许海用衣服捂着头离开校园的视频。
丁浩道:“事情很明显,许海袭击杨杜丹丹,将其拖进小树林。如果不是杨杜丹丹反抗,那就被强奸了,现在是强奸未遂。”
普阳摊了摊手,道:“强奸未遂没有意义,许海还未满十四岁,没有行为能力,不承担刑事责任。”
丁浩道:“不管许海是否承担刑事责任,这事我们都得调查清楚,否则女孩受了伤害还得被泼一身污水。我们把案子做扎实,女孩家长可以向许海监护人提出民事赔偿。”
案情很简单,江阳区刑警大队再次调取了学校外的监控视频,找到许海离开学校后的视频:许海离开学校不久,就将捂头的衣服丢进了垃圾桶,约莫十分钟后,运动衣被一名拾荒老人捡走。
由于是未成年人犯罪,江阳区检察院提前介入此案。
女儿在校园内差点被侵犯对于杜耀来说是一场噩梦。她从运动队退役后就来到江州体育局工作,总体来说顺风顺水,女儿差点被侵犯这件事,彻底打破了她平静的生活。
下午五点,杜耀来到江阳区刑侦大队大队长丁浩的办公室,得知许海因为未满十四岁而不会受到任何惩处,犹如听到一个笑话。她强压怒火,再次求证:“丁大队,你在说笑话吧,许海那个杂种不受惩罚?或者说我理解错了。”
丁浩翻开《未成年人保护法》,耐心地道:“事情查清楚了,我对你家女儿深表同情,也对你家女儿的勇敢表示赞扬。但是,法律就是法律,我们只能执行。刑事责任免除,并不意味着民事责任也可以免除,你们可以向其监护人申请民事赔偿。”
杜耀眼睛充满血丝,愤怒地道:“我女儿被卡了脖子,现在还有明显红肿。医生告诉我,那个杂种力气再大点,我女儿脖子里的软骨都会被折断!丁大队,这不仅仅是强奸未遂的事,这是杀人未遂。难道不满十四岁,杀了人也不用负责?”
丁浩苦笑道:“确实是这样。”
杜耀用力拍桌子,道:“这是什么狗屁规定!那个杂种是未成年人,我女儿也是未成年人,法律怎么不保护我女儿这个未成年人的权利,我女儿就白白被侮辱了?既然你们不能主持公道,那我就自己去讨回公道。”
丁浩为了不让杜耀吃亏,急忙劝阻道:“你的心情可以理解,但是,你若自己讨公道,大概率会吃亏,我不建议这样做。”
走出刑侦大队时,杜耀只觉得一口恶气堵在胸口出不来,天空灰暗,街上行人变得格外丑陋。
杜耀走在街上,打通老公杨智的电话。杨智正带着羽毛球俱乐部队员在国外比赛,听说女儿出事,把队员交给俱乐部另一个教练,准备回国。他劝说了妻子一通,挂断电话后,同样心气难平。
走过朝阳路,杜耀正要拐弯走回实验小学,便看到许海从朝阳医院出来,迎面走来。去年附中开运动会,许海在篮球比赛中力压全场,这给杜耀留下了深刻印象。此刻,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在两人身体交错的刹那间,杜耀用力猛顶许海。
许海被顶得退后两步,差点摔倒,骂道:“你他妈的走路不长眼睛!”
杜耀骂道:“好狗不挡道!”
争吵两句,许海暴脾气上来,抡起拳头砸向杜耀。这是一次仓促的相遇,杜耀退后一步,格开许海的胳膊,然后抡圆手臂,狠狠一巴掌打到了许海脸上。杜耀曾经是皮划艇运动员,手上力道不小,这一巴掌让许海眼前金星乱冒,嘴角有鲜血冒了出来。
许海身材从小到大都比同龄人要高一头,现在已经长到一米八二,很壮实,不是学生常见的豆芽菜身材。他打架从来没有吃过亏,被扇了一个耳光之后,狂吼一声,扑过去,抓住杜耀手腕。
两人各有优势,在街道上短兵相接,一时之间,谁也无法奈何对方。
许崇德从朝阳医院提着药出来,正好看到孙子和一个女人打架,从街边拖起扫帚,劈头盖脸朝对方打去。
巡逻民警赶来,三人已经打得鼻青脸肿。
“这疯女人,走路撞我,还打人。”许海多次面对公安,知道自己有护身符,一点都不慌张。
杜耀与许海激烈搏斗以后,心情稍稍平复,道:“他走路横冲直撞,撞了我,还动手打人。”
许崇德脸上挨了几巴掌,鼻血往外冒,道:“这疯女人,打我们爷孙。我是劝架,不是打架。”
巡逻民警不认识许海,道:“你们别吵了,都到派出所,调查清楚。”
派出所民警都知道许海这个混世魔王,见到他鼻青脸肿的模样,都觉痛快。痛快归痛快,进了派出所后,还得按照程序进行。民警调取了监控,两人冲撞时被树叶遮挡,看不清楚,随后两人就开始打架,然后许崇德加入战团。周边商店的旁观者也只看到两人发生矛盾以后的事。
这是一起典型的互殴,派出所民警首先调解。许崇德进屋后,气势十足地道:“我家小海还是未成年人,没有满十四岁,这是成年人殴打少年人。调解可以,我们要十万赔偿,否则就走程序。”
派出所民警道:“你也参加互殴。”
许崇德犟着头,道:“我都七十几了,你们要杀要剐,随便。”
“不调解,走程序。还想要赔偿,你做什么春秋大梦。”杜耀的脸也被打花了,恨不得立刻再揍一顿这个不讲道理的老人。
许海是未成年人,许崇德超过七十岁,杜耀是在市体育局工作的中年人,走程序的结果不言而喻。
随后赶来的段家秀看着眼前的中年妇女用仇恨的眼光望着自己,道:“我们和你无冤无仇,你这个大人为什么要欺负一个小孩子?”
另一个当事人许海坐在一旁,如没事人一样在玩手机上的贪吃蛇游戏。他听到奶奶的话,抬头看着杜耀,越看越觉得和杨杜丹丹长得相像。他没有说话,低头继续玩游戏。
调解不成功,双方都到医院去验伤。验伤结果显示三人都是轻微伤。许海被教育后,民警责令其家长严加管教。许崇德被拘留五日,处罚金500元。由于许崇德年满七十,不执行拘留。杜耀则被治安拘留五日,处罚金500元。
许海走在回家路上,这才对爷爷奶奶道:“打我的人是杨杜丹丹的妈妈。”
许崇德异常愤怒,吼道:“杨杜丹丹勾引我家小海,还把小海脑袋打了这么大的口子,缝了好多针。这个疯女人还猪八戒反打一钉耙,诬蔑小海强奸。她应该有工作,我要到单位去找她的领导。哼,被派出所拘留了,她的单位不处理,我就去上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