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与狂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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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地所有权的诞生

杰弗逊的一些独特性格最终促使他在国家统一进程中发挥了至关紧要的作用。人们常说杰弗逊是一个由矛盾造就的人:一名科学家,一名博学多识的美学家,还是一个奴隶主。但他始终对促进人类正直、善良和文明怀有极大的热情。传记作家詹姆斯·帕顿(James Parton)这样描述杰弗逊:“他是一位绅士……懂得计算日食和月食、测量土地、止血、规划工程、审理案件,以及驯服野马、跳小步舞和拉小提琴。”

事实远不止于此。杰弗逊虽曾任驻法国公使,后来又担任了4年美国国务卿,经历丰富,但他在本国所涉足的地域却相当有限。尽管如此,杰弗逊在一生大部分的时间里,对阿巴拉契亚山脉以西的土地如痴如狂。这种状态令人感到迷惑、几近神秘又不乏浪漫色彩。尤其令杰弗逊着迷的一个问题是,最终应当如何将这片广阔而人们对其知之甚少的土地分配给正在快速增长的国民。

当务之急便是了解这片土地的地理结构。早在1783年,杰弗逊代表弗吉尼亚州出席大陆会议时,曾正式提出要建立一支向西远征至太平洋海岸的远征队。杰弗逊宣称:“我对山脉西侧的人一直都有一种特别的信心。”当然,杰弗逊所指的并非壮观奇拔的落基山脉或内华达山脉,与当时大部分人一样,他对这些山脉并不了解。杰弗逊所指的其实是起伏相对平缓的阿巴拉契亚山脉,从蒙蒂塞洛庄园能看见的蓝岭山脉就是其最东端的部分。在杰弗逊的时代,这些由泥盆纪岩石组成的绵延无尽的山脊,从南卡罗来纳州的海岸平原一路延伸至纽约州,大体上标示出当时的西部国界,国界之外的地域则无人知晓。

在离大西洋不到80公里的地区居住着500万人,其中黑人约100万,大部分是奴隶。人们被这些既如巨浪又如迷宫的群山所围困,而绵延数百公里的山岭间仅有4条必经山隘的土路。恶劣的天气、频繁的落石和泥石流等,一切的一切都增加了拓荒者穿越山岭的难度。当时,人们很难在南卡罗来纳州和肯塔基州之间来往,也很难从田纳西州前往宾夕法尼亚州。直到19世纪中期,从纽约到匹兹堡仍须忍受长达9天的火车、客船和马车的颠簸。由于阿巴拉契亚山脉崎岖难行,在杰弗逊的时代,胆小的人根本不可能穿越这些山脉。

当时,有极少数拓荒者散居在山脉的另一侧。这些家住五大湖以南及俄亥俄山谷深处的人,渐渐失去了与东部主要居民的联系,以至于当时出现了严重的分裂情绪,不过最终还是以偃旗息鼓的方式收场。而在俄亥俄河以西的荒地及更远处,则稀疏地分布着更悍勇的拓荒者。他们脚下的土地曾由印第安人占领,后来成了西北公地。杰弗逊对他们抱有“特别的信心”,但在最初,美洲原住民的人数是他们的10倍。他们的工作机会少之又少,大多数时候只能从事皮毛贸易。此外,他们虽然受到前哨军队的保护,但这种保护的程度十分有限;他们还一直处于军事管制之下,只是程度较温和而已。直到1798年,拓荒者的人数达到5000名。他们这才拥有了地方政府并在这片属地的政治中心玛丽埃塔(Marietta)成立了一个小小的议会。

正是这些勇敢不屈的西部定居者,将成为杰弗逊所提出的最伟大、最具革命意义想法的首批获益者,而他们挣扎求存的土地将成为这一想法最初的试验田。杰弗逊的想法是,所有人有权也有能力做一件当时令人无法想象的事:真正拥有属于自己的土地。

“土地所有权”在当时是一个人们闻所未闻的陌生概念。易洛魁、克里克、肖尼(Shawnee)、特拉华和迈阿密等部族,已经在此生活了几百年。他们在此狩猎、定居、组建家庭,但他们从未想过,土地竟能够为私人所拥有。早期的拓荒者同样也未曾想过。他们虽没有易洛魁人或肖尼人的游牧基因,但土地所有权的概念仍超出了他们的理解范围。对当时的拓荒者来说,拥有一条独木舟、一头牛、一座木屋甚至一名奴隶,似乎都是可能的、合理的,但对于土地这种地球表面无法移动的部分,他们认为似乎永远无法享有所有权。无论如何,普通人也绝不可能得到这种机会。

杰弗逊并不这么认为。早在完成起草《独立宣言》的有关工作之前,他就已经产生了这一想法。杰弗逊将他的想法写入1774年发行的一本措辞强硬的小册子,并谴责了乔治三世的计划——该计划称,应将阿巴拉契亚山脉以西的地区归国王所有,租地人须缴土地使用税。

时年31岁的杰弗逊强烈谴责了这一野蛮行径,指出这是极为不平等的,而这种不平等植根于一套在英国本地深受信奉、由征服英国的诺曼人在1000年前开创的国王和教会独享的特权。杰弗逊宣称,绝不能让“只有君王、教会以及贵族权贵才能够拥有土地”的观念荼毒这片新的国土,尤其是为阿巴拉契亚山脉所遮蔽的地方,因为说不定山脉的另一侧还有更为辽阔的土地。在杰弗逊看来,所有的人都应该有权根据土地的价值购买、出售或租借土地,并将已有土地代代相传。更重要的是,人们应支付税金,毕竟对于优秀的政府来说,税收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

后来,坚持原则、从不动摇的杰弗逊坚定地支持了一项新法律:《1785年土地法令》(Land Ordinace of 1785)。今天,在东海岸几乎每座城镇以及俄亥俄河以西几乎每片土地,都能看到这一法令的实际效果。正是《1785年土地法令》确定了西部公地的处置方式。当时,乡间有大片无主之地,而这一法令确立了描述、划分并最终分配这些土地的规则。

《1785年土地法令》不仅为希望获得土地的人们提供了土地,更为在独立战争中消耗巨大、财政紧张的新政府筹集了资金。所以,即使其核心始终无法摆脱杰弗逊式的理想主义,这一法令也极具先见之明且意义非凡。对于这个新生的国家来说,西部的土地就是最大的有形财富,尽管人们在获取这一财富时并未考虑居住其中的美洲原住民的利益。这个新生政权能够向任何有能力购买的人分块出售土地。《1785年土地法令》确立了地块划分的原则,更重要的是,它奠定了对土地测量的要求,即以经纬线为基准创建网格、划分地块,并采用矩形测量方式测量地块边界。

要着手执行这一程序,就必须确立西部测绘的正式起点。直到今天,这个起点仍然被人们亲切地称为“起始点”。

“起始点”最终荣归俄亥俄州。俄亥俄州在旧时是西北地区的大熔炉。今天,人们仍能找到这一地点,它位于东利物浦小镇的外围,紧邻一家名叫贝尔的家族企业。这家企业专门负责加工、粉碎、筛滤、储存并运送工业材料,包括砖头、电线、水泥、压裂砂、生铁、钢坯以及石灰岩等,这些都是国家的工业血脉中不可或缺的部分。而在宾夕法尼亚州、俄亥俄州以及西弗吉尼亚州三州的交界处,立有一座纪念“起始点”的纪念碑。虽未明确标示,但纪念碑所纪念的确实是两个最具杰弗逊风格的理念:土地所有权和西部扩张。

纪念碑是用水泥建成的,高度齐胸,其圆形石座上刻有4个罗盘方位点。纪念碑的形状为锥形柱状体方尖碑,4个面上分别刻有看似神秘的碑文,其整体形状与华盛顿纪念碑的上部有些相似。纪念碑被一块铸铁牌和一座石界碑圈在中间,那些在39号高速公路上飞驰而过的司机鲜有停下来阅读的。按理说这里该是一个十分诱人的景点才对,因为毫无疑问,这是最有历史意义的地点之一。这里本应有旅游大巴和饮水机,甚至还应设立出售纪念品的摊位。而实际情况却是,它的周围只有破旧的停车场、荒废的电线杆和随处丢弃的垃圾。

纪念碑上没有杰弗逊的名字,一旁的铸铁牌上写着:1785年9月30日,美国地理学家托马斯·哈钦斯(Thomas Hutchins)从这里开始了7个镇排(range)(2)的测量。哈钦斯是杰弗逊式的人物,他热切地支持杰弗逊那让西部成为“自由帝国”(Empire of Liberty)的远大愿景。哈钦斯是一位军人,也是一位制图师,由他设计的地图测量系统至今仍在使用。

以这一任意选取的地点作为起始点,哈钦斯画下两条直线:一条贯通南北,为经线;另一条与之垂直,为纬线。通过六分仪、星图和精密计时表,该地点的经纬度被确定为北纬40°38'33"西经80°31'10"。数值一经确定,哈钦斯就带着约20米长的铁制“冈特测链”(Gunter’s chain)(3)、经纬仪、指南针和测绘板,与受军队保护的制图师队伍一起出发了,由此开启了测量国土之旅。

哈钦斯要测量的是整块北美大陆,而当时国家领土仅延伸至密西西比河沿岸,毗邻西班牙殖民地。而这条基准线,也就是至今仍被称为“地理坐标网”的北纬40°38'33"神奇直线,经由法律许可继续向西延伸,穿过“整片领土”一直到达太平洋海岸。美国虽然尚未拥有俄亥俄河与太平洋之间的全部土地,但既然基准线已计算完毕,有朝一日将其收入囊中也不是遥不可及的。

这就是杰弗逊的梦想。他制定的法令已经成为国家法律的一部分,而测量也在顺利进行之中。当时他说了这么一句话:“我们将飞快地扩张并超越种种限制,让整个北美大陆甚至南美大陆的人们都在相似的律法下生活。”

没人能预料到,陷入窘境的拿破仑真的会卖掉那片被他称为路易斯安那的土地;也没有人料到,拿破仑会将那片土地一次性出售。在测量开始时,除了杰弗逊,没有人会考虑几个月以后的事情。拓荒者的生活祸福难料,甚至连政策制定者也倾向于以季度而非10年为单位来考虑。对他们而言,收获实实在在的成果比名垂青史更重要。

有人说哈钦斯是根据工作需要设计的地图测量系统,不管怎样,这套系统如今在全世界都是一种典范。它要求首先确立村镇(township),即面积均为6平方英里(4)的正方形。村镇以南北朝向堆叠,形成的长条集合则被称作“镇排”。每个村镇要被划分为36个带编号的地块,每个地块的面积均约1平方英里。每个地块又会被分成一半、四分之一以及十六分之一,这就是所谓的“可怜的四十亩地”(the lower forty)和“四十亩和一头骡”(forty acres and a mule)等说法的由来。如今,由镇排、村镇、地块以及子地块组成的系统已深植于现代生活的结构中,该系统的编号(5)几乎覆盖了整个国家。

政府意在以公开拍卖的方式尽快出售公共土地。土地出售处很快就在各地相继建立。政府规定,1英亩(约4000平方米)的最低拍卖价格不低于1美元,且买方不得赊账。在出售处,买主只要一次性交清全部费用,便可带走土地所有权凭证,我们今天在任何一张地图上,都能看到此项政策的结果:一座座西部农场排列在横贯东西或南北的笔直的公路两旁;从北达科他州到亚利桑那州,从俄勒冈州到亚拉巴马州,每个村镇的街道布局都堪称完美。每个村镇按地块安排学校位置,学校通常被建在第16号地块和第36号地块;市政厅、法院和火车站的位置也都有固定的安排。政府保留第8号、11号、26号和29号地块,以供拍卖售出。这是因为立法者们乐观地相信,一旦村镇划分完成,村镇土地的价值就会直线上涨。

然而,这一切在开始时却困难重重。《1785年土地法令》于1785年5月27日正式生效,不到3个月,哈钦斯便开始对俄亥俄州头7个镇排,包括起始点经线以西约68公里范围内的土地进行测量。但随后侦察员报告说,前方有一个特拉华的部族袭击了拓荒者。一个贸易站被洗劫,一名拓荒者被杀害,死者的门上还被涂抹红漆以示警告。当地原住民始终对哈钦斯的计划持保留态度,尤以肖尼族为甚。他们本来就对白人的条约持有怀疑态度,之后更是对土地被剥夺产生了愈加浓重的恐惧;更糟糕的是,这些白人竟然打算在这片土地上画下直线。几个世纪以来,原住民一直沿着野生动物的足迹、河床以及其他自然标志游荡。他们享受这种随意,而一条条直线简直是对他们的蔑视和侮辱。

哈钦斯的制图队伍显然被杀人事件吓坏了,于是他们一行人撤回到匹兹堡。直到9个月后,在骑兵的保护下,他们才算恢复了勇气,回到原地,将北纬40°38'33"基准线延伸至马格诺利亚镇(Magnolia)。1787年,他们以一定的精确度完成了4个镇排的测量。又过了一年,他们完成了7个镇排的全部测量。

由于测量进行得很仓促,很多事情做得并不完美。例如,每个地块仅以白色石块于四角做出标记,而且在最开始,哈钦斯在地块内部没有进行任何测量。然而这毕竟是一个开始。国会不久便接到测量完成的正式通知,随后地图也得以出版,土地出售就此拉开帷幕。许多出售广告被张贴在办公室门口和树干上,有的则刊登在当地的报纸上,这些广告标志着历史揭开了新篇章。当时,每则广告在地图下方都附有如下说明:

图中7个镇排的村镇位于俄亥俄河西北……现根据新颁布的国会法案对其进行出售。

……出售方式为公开拍卖,拍卖地点定于匹兹堡……

其后数年间,哈钦斯及其伙伴完成了余下的西北公地的测量,可出售的土地也全部售出。乡镇、村庄与村落被认为是最适宜居住的地方,成千上万名满怀希望的移民开始向西行进。15年内,约65万平方公里的领土逐渐成为如今的俄亥俄州、印第安纳州、伊利诺伊州、密歇根州、威斯康星州以及明尼苏达州(只有少部分)。美国独立伊始仅有13个州,但在它年轻的国旗上,代表各州的五角星数量在快速地增加。

在上述这些州中,威斯康星州和伊利诺伊州西侧的州界,大致也就是密西西比河东岸即为当时领土的边界。密西西比河西岸的土地当时仍然属于法国。然而,事态在1803年4月30日发生了变化。在许多人看来,它成了杰弗逊在总统任期内取得的影响最深远的一次胜利:美国政府从法国手中买下了后者在北美洲210多万平方公里的全部属地。

只需大笔一挥,向拿破仑付一笔钱,美国的国土面积就在一夜之间翻一番。以价值300万美元的黄金和价值1200万美元的债券为成本,这个国家摇身一变,成为当时有远见之人眼中未来的强国,即使在当时,这也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这一被称作“路易斯安那购地案”的土地交易案,不仅让这个国家转瞬间脱离了殖民地的死亡威胁,还为它打通了前往墨西哥湾的通路。其中一个原因是,属于此次交易一部分的新奥尔良,正是原法属路易斯安那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重要城市,另外两个分别为莫比尔(Mobile)和比洛克西(Biloxi)。从法国手中购得的这片一望无际的土地,能让数以百万计的拓荒者定居。因此,尽可以鼓励他们自力更生,他们通过努力,从原本东部那种虽体面却艰辛无比的贫困状态,走向西部由自己的双手创造的幸福之路。

可以说,这片辽阔的土地是为杰弗逊想象中数以百万计的拓荒者而设的。而如果要将它彻底纳入这个年轻的国家,让它与现有的其他部分相融合,那就势必要立刻完成对它的测量和出售,就像当年测量和出售西北公地一样。而要达到这一目的,就要先了解它;而要了解它,就得先与它深入接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