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年级上册
《岳阳楼记》
【作者简介】
范仲淹(989—1052年),字希文,苏州吴县人,北宋杰出的思想家、政治家、文学家,世称“范文正公”,文学成就突出,有《范文正公文集》传世。人生在世,很多人都在意名声,但是真正的名声,还需要历史的检验。
范仲淹是经历了检验的人。
1015年,范仲淹苦读及第,授广德军司理参军。他最重要的人生分野就要开始了。他小的时候,父亲早亡,母亲改嫁,因此范仲淹还有一个名字:朱说。但是,只要历史记住了“范仲淹”这个名字,那就说明这个倔强的孩子,是不愿意屈服于命运的人,初入仕途,他就把名字改了。名字虽改了,但一心为公、仗义执言的脾气未改。后历任兴化县令、秘阁校理等职,因秉公直言而屡遭贬谪。他一生的大事件很多,其中参加并领导了1043年的“庆历新政”是一件,新政受挫被贬出京,其后不久写下《岳阳楼记》也是一件。1052年,他改知颍州,于途中逝世,追赠兵部尚书、楚国公,谥号“文正”,虽然他一生抱负不曾展,但凭这两件事,足以名垂青史。
关于范仲淹,还有很多值得了解的。比较要紧的是,他也是一名杰出的边塞将领,西夏人对他还是有几分敬畏的。另外,他是《岳阳楼记》中滕子京的一位诤友,也是知己,可能再也没有人会像范仲淹那样开导滕子京了。
【原文】
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1)。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具兴。乃重修岳阳楼,增其旧制,刻唐贤今人诗赋于其上,属予作文以记之。
予观夫巴陵胜状(2),在洞庭一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3);朝晖夕阴,气象万千。此则岳阳楼之大观也,前人之述备矣。然则北通巫峡,南极潇湘,迁客骚人,多会于此,览物之情,得无异乎?
若夫淫雨霏霏(4),连月不开,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日星隐曜(5),山岳潜形;商旅不行,樯倾楫摧;薄暮冥冥(6),虎啸猿啼。登斯楼也,则有去国怀乡,忧谗畏讥,满目萧然,感极而悲者矣。
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7),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而或长烟一空(8),皓月千里,浮光跃金(9),静影沉璧(10),渔歌互答,此乐何极!登斯楼也,则有心旷神怡,宠辱偕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
嗟夫!予尝求古仁人之心,或异二者之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11)。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12);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13)。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噫!微斯人,吾谁与归(14)?
时六年九月十五日
【思维式古文解读】
万古不似长夜都因它——《岳阳楼记》
《岳阳楼记》给很多同学留下了终生难忘的印象:老师不断地说这篇文章太棒了,但是老师从来也不给出解释,而麻烦在于,老师认为很棒,就等于给大家派了一个巨大的任务——无条件投降般地背诵。一般情况下,不知道它好在哪里,还能默默背诵全篇的都是英雄,当然,也是蠢蛋。至于为什么,得压住脾气,听我慢慢道来。
这篇文章其实挺让老师为难的,讲吧,不容易出彩,全中国当下的几百万语文老师,加上以前上千万的前辈,都讲过这篇文章,你一看这数字,就知道老师压力多大、多绝望了。但是,不讲,他舍不得一个非常了不起的概念:“仁”。读书人,心里放不下这个字。
“仁”在中国是一个非常让人头大的概念。大就大在一个中国人从小就听说过“仁、义、礼、智、信”这样的概念,这几个字就是一套中国的价值体系。说明白点,如果把我们中华民族比喻成一台机车,这几个字就是发动机,而“仁”就是发动机里最核心的那个部件。
但是,就是这个“仁”,让我们很尴尬。
为什么呢?
因为多解。仅仅是《论语》就使用过109个“仁”字,可见当年孔子每天都念叨,但是孔子很好玩,他把“仁”打造成了高频词,每次内涵还不一样,连个定义都没给出,春秋就过去了。到了战国,儒家又出现一位大圣人孟子,他继续讲“仁”,甚至还新推了“仁政”的概念,但是对于“仁”的定义,也学孔子,没有给出。
但是,他们给了一些线索:孔子说过很多与“仁”有关的句子,包括“仁者爱人”“泛爱众而亲仁”等;孟子也不甘示弱,他说“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在《孟子》这本书里,他也是把“仁”放在重要的位置,为“仁政”做铺垫。大家看,这三句可是孔孟谈“仁”的言论中被后人引用得最多的句子。孔子的话里“仁”是爱人的意思,他还说要广泛地去爱众人,亲近仁德之人。孟子提出先从爱亲人宗族开始,比如“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爱护自己的老人孩子,推及至爱护他人的老人孩子,甚至不仅仅限于人类,而且推广到万物,最好形成一种政策稳定下来,这就是仁政。
但是,不难看出,孔、孟两位夫子的“仁”有一个共性,那就是爱,包括对亲人、对他人的爱,是世间所有爱的总和,即心中有人。这也就是“仁”最基本的定义。
但是,“仁”怎么就成了天下尽人皆知的一种精神呢?
是儒家的集体宣传吗?当然不是。真的让“仁”深入人心,老幼皆知的事情发生在北宋庆历五年,也就是1045年。那年9月,当时著名的政治家、文学家范仲淹,应好友滕子京的嘱托写了一篇《岳阳楼记》。不客气地说,没有这篇文章,岳阳楼绝对和滕王阁、黄鹤楼、鹳雀楼一样,充其量就是个有文化的楼,而不是精神圣地,而“仁”也不可能通过一种忧乐观,成为一种君子性格,为民众深切接受。
一
一篇文章为何有这么大的魅力?!
在回答大家的问题前,我想先下手为强,问大家一个问题:大家注意到这篇文章惊天的玄机是什么了吗?
有人刚吃了一口米饭,估计饭就在嘴里,只能发出不是很清楚但尚能辨识的声音:“怎么修个楼还修出玄机来了?”我们先看文章:“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具兴。乃重修岳阳楼,增其旧制,刻唐贤今人诗赋于其上。属予作文以记之。”
当然,从表面上看没什么大不了的,滕子京是读书人,兴修岳阳楼,把先贤、今人与岳阳楼有关的诗赋刻在上面,表示礼敬,这也就是今天大家所说的搞好文化建设,大兴教化。这难道还有过错了不成?
但是,大家都忽略了一个问题,他修岳阳楼,其中一个非常重要的动机其实是发泄怀才不遇的苦闷,南宋范公偁认为,重修岳阳楼就是一向自负的滕子京向朝廷隔空喊话:“你委屈我太多了。”
有证据吗?当然有!一是范仲淹在文章里清清楚楚地圈定一类人——迁客骚人;二是滕子京选的诗文。滕子京选了“迁客骚人”的诗赋刻在岳阳楼上。这四个字大有学问。迁,尤其是左迁,在古代就是贬谪的代称,迁客,也就是那些被贬谪的人;骚人,屈原写了《离骚》,成为文人中第一张专辑,从此写《离骚》等文学作品的“骚人”就成了文人的代称。岳阳这个地方是个交通枢纽,当然也是古往今来迁客骚人的中转站、根据地。不怕官员成了迁客,就怕迁客还是骚人,麻烦的是自唐、宋以来,通过科举选拔官员,这样一来迁客骚人本身就是一体的,他们到这个地方留下的诗赋,踌躇满志远没有牢骚多。滕子京不是选的孔孟文章,而更多的是选了这类人的诗文,大家一想就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范仲淹觉得以岳阳楼的景色,假如滕子京或者迁客骚人登楼,不是去国怀乡、牢骚万丈,就是借一时之美景,求得一晌之欢。诸如此类,悲喜循环播放。他把那种强烈的既视感一下子就描摹出来了。
我们看文本:
“若夫霪雨霏霏,连月不开,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日星隐曜,山岳潜形;商旅不行,樯倾楫摧;薄暮冥冥,虎啸猿啼。”
“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而或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跃金,静影沉璧,渔歌互答,此乐何极!”
同是一片天地,阴晴大不相同。这让我想到小时候在《坛经》里读到的一个故事:675年,惠能来到广州法性寺(今光孝寺)内,留下了一个流传千古的动人故事。当时,法性寺的印宗法师正在讲经,一阵风吹来,寺内悬挂的旗幡随之飘动。印宗即景说法,问听众到底是什么在动。众僧争论不休,有的说是幡动,有的说是风动,谁也说服不了谁。惠能忍不住插嘴道:“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
这个小故事,被当作唯心主义的典型批评了几十年,但是,人们却经常为这个故事心动,因为风景是客观的,人心有时并非如此,我们不能因为看不到心情的样子,就否认心情的存在,尤其是否认那个极富人生经验的、充满人性灵动感的结论:风景,其实是人心的写照。
贬谪之人的心情,包括滕子京的心情,也随着风景改变,淫雨霏霏时,“登斯楼也,则有去国怀乡,忧谗畏讥,满目萧然,感极而悲者矣”。春和景明时,“登斯楼也,则有心旷神怡,宠辱偕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
这景色写得很有质感,很有张力!毫无疑问,这个世界上的天气主要是两种:阴与晴。只要你在乎阴晴,就说明心中没有放下,一个心中没有怨念的人,不会随着景色变换这么悲喜交加地折磨自己,而且找个时间就站在岳阳楼上望望汴京,也就是今天的开封,那一腔怨念,登一次楼就爆发一次,每望一次,皇帝就要狂打一顿喷嚏。
很多人注意到了岳阳楼的景色之动人,却忽略了这个玄机。景色不重要,楼重要;楼不重要,对朝廷的一腔怨念重要。也只有这一腔怨念,才能酝酿出一部伟大的戏剧。
综上所述,第一个玄机是,重修岳阳楼实际上有滕子京借机泄愤的缘故,虽然这不是唯一原因,比如他确实也重教化,他也是一个正经的读书人,兴文教而修岳阳楼,但起码是其中一个原因。
二
那范仲淹是怎么看出这点的?也就是这篇文章是写给谁的?这又是一个玄机。
这个玄机就是《岳阳楼记》劝勉的就是滕子京。
我讲一个秘密,真相就会大白:范仲淹没有到过岳阳,这段景色描写几乎是凭空想象得来。谁提供的情报呢?欧阳修。欧阳修在同一年所写的《堰虹堤记》曰:“有自岳阳至者,以滕侯之书、洞庭之图来告曰:‘愿有所记。’”
滕侯,就是指滕子京。侯,这里是指君侯,尊称。有位从岳州到滁州来的人,带着滕子京的书信、洞庭湖的全图对我说道:“希望能为滕侯或者这幅图上的风物写篇记。”
信息爆满呀,我们最起码会看到如下几条:
一、滕子京到了岳阳后,不仅给范仲淹写过信,也给欧阳修写过一封信,嘱托他写点东西,当然,也是为了刻在重修的岳阳楼上;
二、每封信还配有一幅图,《洞庭晚秋图》,看来信件、图、任务,范仲淹与欧阳修的基本是同款。
明明没去过,为什么仅凭想象就能这么即时催泪,说明一生仕途跌宕起伏的范仲淹早就沙盘推演了滕子京的心思。滕子京重修岳阳楼,把唐代与今天的迁客骚人的诗赋都刻上,这说明他心里这个贬谪的心结不但没有解开,还打成了死结。
不过,我们的脑子里也有一个大问号:滕子京为何会这么幽怨?文章的信息已经很直白了——“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
古往今来,留名青史的人都怕一个字——“谪”,也就是贬谪,古代官员被降级外放或者干脆流放的意思。这类人就是谪臣,几千年来花名册长得很,里面熟人可多了——比如屈原、苏轼等。也就是说中国的历史,包括文学史,很大一部分都是这帮人撑起来的。
从新闻的角度来看——字越少,事越大。
故事来了!
滕子京绝对有才。当年西夏进犯宋朝边境,非常嚣张。要知道,北宋军队的战斗力一直为人诟病,类似于中国男足。这是一个尽人皆知的秘密。西夏的几位皇太后,基本都有领兵打败宋军的记录。这都是由于宋朝军事制度上的某些漏洞造成的。但是,我们相信,宋军也有丈夫气,打不过也得打。
有些宋军武将一挺脖子不服气,主动出击,结果,主帅战死,万余人被俘,这可好,西夏人一下子推进到了泾州城下,也就是今甘肃泾川北一带。宋人基本没有抱希望,整个城市里的人们哭成了一团。结果,意想不到的奇迹发生了,泾州军民与西夏人对抗多日,仅凭一座孤城,坚持到了范仲淹的援军到来,里外夹击取得了胜利。这就是大宋朝诸多保卫战中的泾州保卫战,指挥官就是文官知州滕子京,他一战成名。后来,镇守边疆多年的范仲淹转任他职的时候,他推荐的接班人就是滕子京,打算把自己苦心经营多年的边境地区的指挥权交给他。
但才华越大,委屈越大。在个人的委屈面前,范仲淹强调的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可是,能做到这样的有几个?即使是他的好友,也不能。
庆历三年,滕子京刚被调到京城,接风酒还没喝完,祸从天降:有人告发他在泾州任上动用公款作招待费,而且朝廷追查的时候,发现滕子京把账本烧了。其实,他人很仗义,烧账本为的是让与这笔款子有关的人不被追究,事情自己扛下来;另外,这些费用是特别补给军人的,只有很少的一部分用于招待当地的少数民族,以期其配合管理,其实这就是恩威并施的一种策略。但一烧账本,那就等于跟朝廷杠上了,朝廷不依不饶,庆历四年春天,滕子京就被贬到了偏远的岳阳。在滕子京看来这委屈比天大,所以范仲淹略微一猜测,就知道滕子京在这岳阳楼上干了些什么。范仲淹成了一个心理疏导员,他知道滕子京心里的痛。
所以,范仲淹在《岳阳楼记》中花很大篇幅写岳阳楼的风景,那不过是告诉滕子京,这风景也是你心里的风景。范仲淹有过与滕子京相似的经历,“庆历革新”之前,他已经在宋朝的很多州经历了“锻炼”,贬谪成了他的家常便饭;“庆历革新”失败后,他也没有料到此后大约十年,他会不断地走在贬谪路上,再也没有了回京的机会。他走过邠州、邓州、杭州、青州,皇祐四年(1052年),改知颍州,他扶疾上任,于途中病逝,时年64岁。
而且,范仲淹才是“庆历革新”真正的核心人物,自然,滕子京的委屈与范仲淹的相比,不能同日而语。
庆历年间,看起来国家无事。但是有识之士,虽然人数永远那么少,都知道宋朝这台机器出了大问题:缺钱,就是朝廷发生了财政危机,这跟《清明上河图》留给大家的富裕印象不太一样,朝廷穷呀!宋朝的行政机构就十二个字:“机构臃肿,管理低效,成本巨大”。结果政府患上了“三高症”——“三冗”就是冗官、冗费、冗兵,“冗”是多余的意思,官员、士兵、行政开销数量都很大。这些都需要钱,没有钱,那这些都是炸雷。这么一个班底,麻烦很大,对外作战特别像国足,难求一胜,辽、金、夏轮番骚扰北宋,北宋地大物博人口多,竟然谁也打不过,弱到没了底线,这叫积弱,仗虽打不赢,这么多人还得养活,谁出钱?自然是老百姓,收他们的税,赋税越多越好,苛政猛于虎,老百姓的生活质量自由落体式下降,这叫积贫。火上浇油的是“三冗二积”之间还形成了死循环,机构越大效率越低,效率越低就越要增加赋税扩充人员,人员越多机构越大。这就形成了一个怪圈,套用一句话:留给宋朝的时间不多了。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范仲淹等人发起“庆历革新”,为的是诊治、挽救宋王朝的国运,结果,一路贬谪就成为范仲淹的人生使命,按道理说,范仲淹、欧阳修等人比滕子京委屈。
然而,真有宰相之才,且有宰相之度量的范仲淹却要告诉滕子京一个经验:“予尝求古仁人之心,或异二者之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说得通俗点,那就是在朝廷上做官时,头顶乌纱,就为百姓担忧;远在江湖时,哪怕人生坎坷,万般困顿,还是为国君担忧。一个真的士大夫,一个真的贤君子,注定是进也忧虑,退也忧愁。既然这样,那么他们什么时候才会感到快乐呢?古仁人必定说:“先于天下人的忧去忧,晚于天下人的乐去乐呀!”
这也就解决了我们在本节开头提出的问题:这篇文章旁敲侧击劝的是谁?毫无疑问,就是重修岳阳楼的滕子京。同时,我们也明白了范仲淹的意思,他担心很多人做不到这一点,更担心自己的这位好朋友做不到这一点,不仅会影响整个革新派的政治命运,也会让自己的人生价值黯然失色。不承想,这一篇主要目的是开导朋友的文章,竟然成了一个时代的精神,一个民族的精神,尤其是这个民族在过去几千年里真正的读书人的精神,在浩渺湘水上,筑起一座文化之楼。
这篇文章,其实还有几个秘密,也已经在2017年完稿,但是限于篇幅,正如我的其他文章一样,只能选择其中的一部分呈现给读者,如果有缘,等我数年后修订此书时,再相逢于江湖。眼下,当务之急是朗诵这两个句子:“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微斯人,吾谁与归?”
若没有知己,“吾谁与归?”说得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