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再战泰国
1
飞机降落在曼谷素万那普机场。潮热的气候、怪异的泰文符号,还有身着黄绿色制服的军警。Jacob一下就调回“工作档”,他庆幸自己离开曼谷前,没有让副总放弃,他才有了拯救泰国分公司的机会。
华兴是一家中国高科技公司,给全球电信运营商和企业提供专业的通信与互联网设备。这一行,欧美巨头已坐拥天下100年,日韩工业财阀也不过做了二三十年。20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国通信面对的是“七国八制”,必须高价采购外国设备。夹缝中,小小的华兴艰难发展。几年前,华兴向海外输送第一批人才时,中国企业在国际信息科技市场只是一个不入流的小玩家。
而今天,华兴泰国分公司已有300多人,他们大多是20多岁的年轻人,80%泰国人,20%中国人,还有一些马来西亚人、新加坡人、澳洲人,以及外聘的欧美顾问。泰国员工里一半有华裔血统,另一半是泰族。还有些“跨性别”员工。海外经商,跨文化冲击是难免的,而带领这300多人的领袖,更须有极大的包容性。泰国分公司CEO就是于佑杰,取“杰”的谐音,所以就叫Jacob Yu。
海关门口的外币兑换店和落地签入境口排起了长龙。机场里中国游客很多,叽叽喳喳的。渐渐地,声音越来越响,好像有大事。Jacob好奇地往前看去,前面中国游客和泰国军警吵了起来。一名皮肤黝黑、着紧身警察制服、头戴贝雷帽的年轻军警,与一名戴着金链子、穿短袖黑豹纹T恤、胖胖的光头男子发生了争执。争吵中,警察要带光头胖子走,光头胖男子飞起一脚踹在了警察身上。
几名军警围上来要制服胖男子。而胖男子周边的亲朋好友见状一哄而上,并在机场海关口大喊大闹,有些中国人想劝,但被淹没在一片激动的情绪中。
事情变得复杂棘手,一面是警员在对讲机里呼喊支援,一批持枪、牵警犬的警察正赶向事发地;一面是不明就里的大量中国游客。机场闹成一片,一些欧美游客显得十分害怕。
一名40多岁的高级警官站了出来,他个子不高,衣着紧身,戴着墨镜和大盖帽,一脸严肃,正在做部署,试图让自己的队伍保持克制。
海关处排队的队形已经乱了,Jacob努力站到最前面,看到那位官员警服上的领花是“盾与剑”,而肩章上则是三颗“米字星”和一颗“佛塔”。看来级别不低,警衔应该是泰国皇家警察的“警上校”。
最近泰国的形势很复杂,大选期间斗争本就很激烈,而现任政府被指控腐败,面临调查,反对派示威游行愈演愈烈,甚至率队冲击政府和闹市区,引发街头斗殴、破坏公共设施、焚烧汽车和严重罢工。在曼谷几个重要地标,支持和反对本届政府的,已有了多次上万人集会,更出现了流血事件,造成几十人受伤、数人死亡的恶性后果。
此刻,警方作为一股稳定力量,在选择支持哪方的态度上就异常敏感。虽说泰国是“微笑国度”,GDP不少靠旅游拉动,一般也不针对游客,但泰国警方目前的压力太大,就像在蛛丝上挂了个手榴弹,一个出错就容易因站错队而受追究,保不准在处理此事上就会一下子失控。
“警上校”的犹豫不决让光头男子觉得得了势,双方的僵持开始升级,多一秒就多一分危险。“警上校”深感无法再弹压了,如果这件事处理不好,一要受上司和政敌的批评;二来外交要受影响;三要受泰媒的批评;四要受下属的挖苦。作为,还是不作为呢?动了游客,就有政客说警方中的败类正在破坏泰国的旅游经济,而不动,麻烦更大……
一名“警中尉”告诉“警上校”有记者过来了。上校知道不能再等了,必须在记者扩大事态之前,先把事情化解。他回过头,对着肩膀上的对讲机说了几句,几个队长就被叫到他的身边。
Jacob看出来,这是要采取强制行动了。他在泰国偏远地区做项目时看到过这种情况,只是泰国警察很少这样对待游客。没想到短短几天,泰国局势不稳竟发展到如此草木皆兵了。
Jacob很少管闲事,但今时不同往日,不但为了现场的中泰双方,而且作为深陷旋涡的中国公司CEO,他不想出现任何一件被“借题发挥”而责怪中资的事件。他走到了警戒线的边缘,想突破警戒线,被警员呵斥退后。Jacob没有止步,反而向警员行了“泰式合十礼”,警员一愣,他上前用英语说了一句话。
警员面露难色,又找来警司,警司打量了Jacob一番:这家伙穿得不像游客。警司又找来警长商量,警长想了想,最终用对讲机联络后,对Jacob说:“你跟我来。”
他被带到了上校的面前。Jacob先打招呼:“萨瓦迪卡。”
上校条件反射地微笑回礼后,表情更严肃了,一副军警口吻道:“你跟他们说你认识我?”
“是的,我说我认识你,我要跟你谈谈。”
“我不认识你,”上校打量着这身着高档西服的男人,“你说我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
“这都不知道,你不怕他们试探地问你?”
Jacob笑了笑。泰国人极为讲究尊卑等级,没有人敢阻拦上司的朋友。既然Jacob敢自信地宣称是上校的朋友,在这种紧急场合下,一定是真有要事的。
上校眯缝着双眼,隔了几秒,他命令:“把这个带头起哄的主犯,给我带走!”几位警员立即上来架着Jacob要带进海关小黑屋。Jacob的到来,加剧了剑拔弩张的气氛。箭在弦上,上校不得不发,就拿这个送上门的中国人先开刀。
“等一下!”Jacob喊道,“我认识素帕猜少将。而他应该认识你。所以,我也认识你。”
上校一惊,然后一挥手,让手下离开。素帕猜少将是陆军少将,虽然不属于泰国皇家警察,但泰国军队和警察几乎为同一个系统,关系密切。而素帕猜少将是个实权派人物,级别也高上校一等。
“你怎么认识将军的?”
“他担任泰国国有企业DGG电信运营商的董事会成员。我们是生意上的伙伴。”Jacob回答。
上校点点头。在泰国,军人地位崇高,代表着传统精英,在必要时会参加国有企业的运营监督。而泰国华裔恰恰又是泰国商界的中流砥柱。之间有交集也是可能的。
“我想您是来谈判的。”上校说。
“是的,时间不多了,要抓紧。”Jacob看了一眼远处即将爆发的群体冲突。
“嗯,时间不多了,我们要抓紧。”上校像复读机一样重复,以示对少将朋友的尊敬。
“我就开门见山了!”Jacob知道,泰国人受佛教影响,说话并不直接。现在他赢得了上校的尊重,然而一旦泰国人尊重对方时,反而很难谈判,因为他们很少提问,且很少说“不”,这样就无法知晓对方到底在想什么。
“上校,我需要你把你的人撤走。”Jacob提了一个要求。
“不,”上校立即把尊敬扔一边,人跳了起来,“不可能,我要是把人撤走,我就不用干了。”
“为什么?”
上校告诉他刚才发生的情况。那胖子看到一个可爱的泰国孩子,就摸了摸孩子的头,然而在泰国,摸头并不体现爱意,相反,按泰国佛教的礼仪,头是一个人最尊贵、最神圣的部位,见面行礼时,都要低拜,而以手抚摸头顶,意味着地位上远远凌驾于对方的羞辱。换作中国文化,好比当众被人拍脸扇耳光。
“孩子哭了,孩子的父母很不开心。然而那人还不停下来,也不知道道歉,我手下过来阻止,反而引起了更大的麻烦,”上校叹了一口气,“当然总有游客这样,但仅仅这样,泰国人是能忍耐的。”
但那个胖子竟然一气之下,指着墙上的泰王,怒骂起泰国来了,引发了泰国军警众怒!
“国王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上校说。全泰国百姓都爱戴国王,这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共识和信仰,也是一条法律,更是不可逾越的红线。如果说私事可以忍,这件事上,再热爱和平的泰国人也要反击,更何况军警!
“在泰国,不文明的游客多到我懒得管,但这事非同小可,我必须要有交代!”上校没有退路,必须逮捕胖子,并把他关在牢里,否则最近紧张的政治局势下,自己的乌纱帽恐怕难保了。
警中尉忽然进来了,在上校耳边悄悄说了句话,上校告诉Jacob:“媒体快到了。我不能再拖了,否则就丢皇家警察的脸了。”
“上校,我同情您的处境。您被卡在两难之中,当然您也有好意,但身为领导者,您不能犯一点点错误。”
上校一愣:“谢谢你的理解。国际机场是一国的脸面,一旦发展成群体事件,那事关国际外交、泰国经济和国内政治。”他不再搭理Jacob。
“等等,关于最近的政局,我能看到的事远比你多。你就算在过程和法律上处理正确,而结果影响上出了错,我保证你的仕途还是会受很大影响。”
上校的泰式微笑僵住了,苹果肌抖了抖却又不说话,他正在飞速思考。
“现在,我恳请你给我一分钟,让我来解决。”
上校犹豫了,低声问:“你怎么做?”
“不要弄大,绿色通道先快速通关。”
“嗯。”
“两边都得撤走。”
上校没有回答,他可不能先撤。
“我会给你台阶下的,”Jacob凑在他耳边说道:“但你要是把后果弄大,我会告诉素帕猜将军,是你不听我的建议!”
“那要是你办砸了呢?”
“我不会办砸。”
“谁都不能保证。”
“那你可以把我们的话录音,出事就推在我头上。”
“别开玩笑了,那只有反效果。上司们不会喜欢。”
“那你给少将先打个电话确认一下?”
“不……不行。”
“那好吧,你只能信我了。”
上校看着这个主动出头的家伙,他压根不认识这个莫名其妙的人,也没有验证过其话的可信度,可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Jacob返回警戒线外,现在轮到他与中国游客沟通。游客们疑惑地看着他,对他刚才去那边抱有各种猜想。他站在高处,说:“刚才和平沟通了,他们让步,大家正常通关。”
众人一片欢呼,总算以胜利结束了。
“兄弟们,我们不能走,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胖子嚣张地喊道,“泰国警察必须道歉,不道歉,我们就找大使馆去!”
Jacob看了看胖子,以及他身后蠢蠢欲动的人:“你第几次出国?”
胖子挥舞着双手,炫耀着护照:“老子刚刚欧洲十国。”
“你知道你刚才做了什么吗?”Jacob看着他越发生气。
“我就摸了摸孩子的头,他们就打我。”
有些明白人似乎懂了,渐渐退出了胖子的阵营,快速通关。
“还有呢?你如果什么都不做,人家为什么惹你?”
“没……没,没了。”
“你没有骂过泰国和国王吗?”
“就是骂了又怎样,他们能拿我怎么样!”胖子恼羞成怒了。
“好吧,”Jacob不问了,说多了也没有用,“他们的总队长会亲自给你道歉的。其他人都赶时间,大家排队吧。”
“你这个人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你刚才到那边,人家给了你什么好处?”理智的人散开后,剩余的都是胖子的拥护者,有人质疑Jacob的立场。
当一些记者到现场时,队伍正井然有序地排着,一切都安好。
过了一会儿,胖子不耐烦地问:“他们总队长呢?”
Jacob看了一看,还有一些人在排着。他说道:“你等会儿,记者来了,他可能避开了,一会儿他来了,你可以在记者面前拆穿他的谎话。”
没过多久,排队的人越来越少,人群渐渐分化了,有些人本就不想闹,想闹事的人也忘了。又过了一会儿,只剩下胖子一个人了,胖子有点紧张了:“算了,我也走吧。”
“别,他过来了。”Jacob一把拽住他。警上校身后正跟着8位警察。
“你坑我!”胖子慌了,可胖子使了很大力气,也挣脱不开Jacob。Jacob说:“你别动,再动就是抗法,听我的,我能救你!”
警察把胖子带到海关小黑屋,上校很满意地走到Jacob边:“没有群体事件,和平方式逮捕他。你说到做到了。”说完,上校转身就走了。
Jacob跟在后面:“你要怎么办?”
“无论是袭警,还是辱骂国王,都要定他的罪,至少要在泰国监狱里关他几年。”
“不行!人不能关押,”Jacob阻拦,“我只是答应帮你逮捕他,但你也有权力释放他。”
“什么文字游戏?抓了放?你是玩我吗?”上校感觉上了他的当,非常生气。
“现在,这人还在海关外,你可以以未入关为由,不执行泰国法律,将他遣返。”
“这不行。”但是刚才那么剧烈的对抗下,上校甚至还主动退兵,他气愤难平,既然现在不会引起群体事件,Jacob已经没有了讨价还价的筹码。
“记者并没有走完,他们还在外面等新闻,我可以把他们叫进来。这死胖子可以当记者的面向你道歉,而你还可以将他列入不受泰国欢迎者的名单,不允许他以后再踏入泰国国境。这样你更好交代,事件很透明,也大事化小。但如果记者现在不进来,他们事后再找新闻,那版本就五花八门了,真相一旦含糊不清,就小事变大,就像去年一样。”Jacob紧盯着上校。
去年,支持政府总理的红衫军与反对总理的黄衫军(红衫军、黄衫军并非军队,只是百姓代表)在机场大闹,警方犹豫不决,结果黄衫军占领机场抗议,造成国际机场大面积堵塞而关闭,甚至耽误了一场东盟国际会议。此事被报道后,泰方颜面丢尽,而警方的态度也受到国内国际一致质疑。
上校忽然意识到——“是你通知记者的?”
“是的,我认识一些,还有外媒。”
“放人!”上校不得不忌惮,除了这个Jacob,谁都不想惹麻烦。他看着Jacob,此人在三种不同的局势下,化解了这一场本可能闹得很大的危机,这件小事很快就会被忘却。但上校并不佩服,相反,他眼神中透露由衷的厌恶:“你这个骗子!”而胖子被送上飞机的一刻,也大骂他是“汉奸”。至于那些摆脱了一触即发的风险的军警和游客也没有半分感谢,反而嚼着舌根嘀咕他。
世上很少有皆大欢喜的答案,做事总要得罪人,但事情总要有人带头去做。
走出机场,已比原定时间晚了整整两个小时。他忠诚的泰国司机依然在到达大厅等着他,一见他又“泰式微笑”,行合十礼。
“辛苦你了。”他也笑了笑,合十回礼。
车飞驰着。摇下车窗闻着潮热的空气,他也说不清,究竟曼谷是家,还是中国是家。但是他清楚,为了他与佩妮的未来,他必须在一年里解决DGG项目。DGG这个大单当年2亿美金,是华兴海外的头号大单,前任泰国CEO因此平步青云,而他却为此陷入泥潭。
他摇上车窗,看到后排座椅插着一本《吞武里大帝》,他是统一泰国的泰皇,也就是曼谷郑王庙里供奉的郑信。
“你在读吗?里面讲什么?”
“嗯,讲他如何收复北部清迈和南部马来半岛的国土,抵抗住缅甸侵略,打赢柬埔寨、老挝和高棉,将四分五裂的泰国重新光复。他的军功武德就像希腊的亚历山大大帝一样。”
“你喜欢英雄?”
“那当然,先生,谁不喜欢建功立业的大英雄呢?”
他关上了车窗。这世上,人人都喜欢英雄,可善战者无赫赫战功。
2
他一身名牌走进写字楼,身带香水的气息。这几年他的穿戴已提升到一定的品位,淡色休闲西装,手工皮鞋和一块高级腕表,所戴的配件都是设计师手工制品。不发怒时是个儒雅绅士,这既归功于佩妮曾经的改造,也是工作的需要。
他打了个内线电话,让销售副总张舒进办公室,了解他不在的几天里的局势变化。Jacob不太信得过这位副总。
副总张舒在Jacob来泰国就任的第一天,他打听到新CEO Jacob之前在中东北非地区待了4年,想必吃不到猪肉。于是,便叫上当地商界伙伴,一起去位于暹罗广场的建兴酒家吃咖喱蟹和猪肉,接着又去是隆(Silom)附近最好的KTV娱乐,为他接风洗尘。
Jacob当时就震怒了,但他忍了下来,他得顾及泰国的场面,无论是出于熟悉本地人情,还是商务需要。直到欢场结束时,他告诉几位本地朋友,自己和女友佩妮刚结婚。本地朋友哈哈大笑,说泰国是花花世界,与他前一个地区部不同,这里晚间娱乐很正常,这是专为男人所准备的,谁都不带配偶。
但Jacob非常坚持:“我很爱我的太太。”因此他一来就在本地圈子里立了一个旗帜——谁都别想用钱与色轻易拉拢他,从华兴身上捞好处。
第二天,他把张舒叫到办公室里狗血淋头地训了两小时,瞬间树立了他的绝对威望。他没去纠正自己是否真的结婚,“妻子之名”倒算给下属立了规矩。人在海外,男女性事虽为生理需要,但身为高级管理者这不算小事,这不仅仅是他不想在阴沟里翻船,更觉得作为一个男人,这样太猥琐了!
“您可回来了。”张舒一进门就说道。
“怎么了?”Jacob已经比原定计划提前两天回来。
“这几天出大事了!”张舒第一次以代理CEO的身份顶在前面,仅三天就被逼疯了,“该来的终于来了,素帕猜已向外界吹风。我估计再过几天,DGG要下最后通牒了。东南亚地区部和亚太片区的领导都快要疯了。”
“你坐下来,一分钟后再说话。”Jacob看着张舒。自打张舒带Jacob去KTV的那天,他就知道张舒的个性,他经不住真正的风浪。
张舒在泰国三年了,清楚地知道这件事的前世今生。
早年,“泰国国家邮电局”被拆分成了“泰国邮政”和“泰国国家电信”,这就像当年的“中国邮电部”拆分为了“中国邮政”和“中国电信”一样。但那时,泰国国家电信DGG公司只能提供固定电话和有线宽带,并没有移动网络。几年后,在泰国私营运营商的带动下,国有的DGG也开始部署移动网络,但仅仅覆盖曼谷、芭提雅、华欣等繁华的中部大城市,并没有扩展到泰国全境。然而DGG作为国有企业,代表国家力量,扩张到泰国全境是一件政治上必须做的事,就像通路、通水、通电一样。
两年前,前任CEO击败了欧美日韩等科技企业,与DGG签下一个2亿美金的超级大单。这使泰国成为华兴海外三大粮仓之一,盘活了整个泰国的市场销售。DGG项目成了样板点、桥头堡,影响力辐射着东南亚地区部和亚太片区的多个国家。
合同规定,除了曼谷、芭提雅等中部城市外,华兴要在两年内完成在泰北和泰南相对落后的几十个省上千个无线基站,以帮助DGG实现全泰国的无线信号覆盖。
当年,这个项目做不做,华兴东南亚地区部和亚太片区都存在争议。因为这个项目是一个“交钥匙”项目(Turn Key Project)。常规工程项目里,科技公司只提供基站、传输等通信设备,然后在运营商确定的站址上,安装调测好基站设备,科技公司和运营商各有各的分工责任,等于“只包料不包工”。但“交钥匙”完全不同,运营商什么都不操心,供应商“包工包料”,搞定一切,运营商拿着“钥匙”,即可“拎包入住”。
华兴必须负责找到一片土地,申请行政许可的批复,协调当地政府的资源,拿到土地使用批文,然后上面可能要造铁塔,可能还要修路、盖机房,要找市政局和电力公司帮忙拉通电线。这种项目,更考验基建能力和烦琐的政府关系,任何一个小衙门都可以“吃拿卡要”进行拖欠,而华兴不能在最后截止时间前有任何延误。因此,工程管理无论从时间、成本,都完全不可控。
尤其DGG“交钥匙”项目是在泰国南北农业地区。那里多山、原始雨林、海岛、河流沼泽,基础设施也十分落后。从安全角度看,南部有反政府武装,北部则有金三角地区,项目很难做。而且华兴还没有稳定的外包施工团队做海外“交钥匙”工程。
偏远地区的基建、批文、运输的风险都很高,私营运营商不愿碰,就连国资的DGG也怕协调麻烦,且国企效率本就低,便发了个“交钥匙”标书。华兴想做就得突破常规,冒很大风险去签这项目。
而一般西方科技厂商,都只愿意做价值区域、价值市场,也就是主要的大城市。张舒记得,对于这块农村鸡肋市场当时分公司三驾马车(工程、销售、产品)分三派意见,工程副总认为华兴应一步步来,等当地业务、合作分包资源都扎稳了,再做高难度的“交钥匙”项目。而张舒自己是销售,一见项目金额那么大,哪能等什么“先易后难”啊,奖金才重要,便一时贪欲蒙了心,反正责任是工程副总的。而产品副总认为,DGG采用的是美国的CDMA系统,华兴更擅长欧洲制式的GSM/WCDMA,如果拿下DGG,将树立起华兴在CDMA领域的全球地位。
结果,投票二比一,产品和销售都倾向于冒险,前任CEO也有不断扩张的压力,又害怕失败,犹豫不决中,项目就升级到地区部和片区做决策。
最终,华兴激进了一把,决定破例去做。因为泰国市场的体量诱惑太大了,一旦做成,很适合作为经验案例。泰国又是旅游国家、开放度高,一旦做成“样板点”,可以带全球客户来参观交流。至于风险,泰国离深圳总部近,文化也相近,真要有困难,即便从中国总部调重兵投入也不难。就算亏一些,也要拿下。
然而,很多事都出乎预料,没人能想到。
收回思绪,张舒的情绪已经稳定下来:“6亿美金的罚金怕是要成真了!现在连总部EMT都要派人来了。”顿了顿后接着说道,“5分钟后开电话会议。地总(地区部总裁)和片总(片区总裁)要亲自过问。”
三位副总和Jacob找了一间隔音会议室,打开八爪鱼式的会议终端,键入会议组号。
“亚太片区上线”“东南亚地区部上线”“深圳总部全球技术服务部上线”“无线产品上海研究所上线”“全球产品行销部上线”“战略产品管理部上线”——总部也上线了,华兴是“四级部门”管理体系,但事关重大,今天上线的多是“一级部门”总裁。
东南亚地区部包括泰国、越南、老挝、柬埔寨、缅甸、孟加拉、尼泊尔。亚太片区则更大,除了东南亚地区部,还管理南太平洋地区部——包括印尼、马来西亚、新加坡、澳大利亚和新西兰,以及斐济、汤加、东帝汶、文莱等密克罗尼西亚的群岛国家。
Jacob听着上线的部门,有些他也第一次听到。如今的华兴部门庞大,海外已建六大片区,下辖15个地区部,纵横一百多个国家。而总部的研发、生产、市场、财经、行销、IT、技服、培训和公关在华兴的高速扩张中,也膨胀得庞大无垠,别说外人,连他也摸不清了。
他拍了下张舒,张舒喊了一声:“泰国上线!”
今天是东南亚地区部总裁召集的会议,地总直接说道:“今天有特别情况,请泰国分公司先介绍。”
张舒接过话:“DGG这个项目大家之前都参与过,我把最近一年的具体情况说一下。”
“这一年里,泰国政局巨变,本届总理旺达的改革触动了一批人的利益,总理受到反对党的强烈质疑。最近,反对党称总理将自己的私人产业卖给了中东的主权投资基金,违反了法律,并认为总理主导的一系列国家采购中出现‘高价低质’的现象。这其中包括了华兴参与的DGG项目。”
“反对党正启动弹劾,而旺达政府则采取反制,原本旺达有一定来自偏远地区支持的民意。既有很强的支持率,又有政府实权,但最近的局势是,反对党的抗议力度不断升级并且暴力化,这说明泰国军方已经做出了选择——他们支持反对党。”
桌面共享的PPT中有一页显示,泰国军事政变十分常见,自君主立宪制起,七十多年里有二十多次政变。一般总理如不能得到军界支持,军界可以支持反对党来间接施压,即使反对党无法弹劾,军界也会推翻其执政,重新再选举。
张舒继续介绍:“DGG隶属泰国财政部和信产部。我们正是与总理签约的,虽然这不是总理直接领导的第一梯队项目,但我们还是受到了波及。这几天,有消息说旺达总理将觐见泰皇做最后努力,但现在预判,总理将不得不下野,可就算下野,目前的政府行政、高官、内阁和议会依然是旺达总理的核心班子。斗争还将持续,军界和反对党一定会对总理掌控的重要岗位做人事清洗。”
亚太片总向来凶悍,不耐烦地说:“张舒,给你一分钟,讲重点!”
Jacob拍了拍张舒,愣住的张舒才缓了过来:“DGG董事会刚进行重大调整。之前中标时的决策层全变了,态度也变了。董事会的素帕猜少将已经吹风,由于华兴的交付迟迟无法商用,影响DGG的商业战略,华兴须承担全责!预计赔偿6亿美金。”
“妈的,太离谱了,合同才2个亿美金,而且一分钱利润都没有,还要我们赔6个亿。”深圳总部的无线产品行销部二级总裁抗议。当时为了CDMA产品线能有全球案例,是他强烈支持要做这项目,哪怕亏损也要做,可谁知现在亏损远超预期。
东南亚地总问:“客户投诉的依据是什么?”
张舒看了看Jacob,对着会议终端颤颤地说:“工期延误……”
“延误?哼,不早就预料到了?现在要为你们擦屁股了,”亚太片总讽刺地指责着泰国的管理,“张舒,你说我警告过你们多少次了?”
片总为一级总裁,是与会各一级总裁中地位最高的,他威力很大,张舒顶不住。
“没有延误。”Jacob一把推开张舒,凑近“八爪鱼”。这是他第一次发出声音。
“你提前回来了?”地总惊讶地插了嘴。
“Jacob你说什么?”片总感觉被冒犯了。
“我说,没!有!延!误!”
片总听到了他冷冷的回答。Jacob正当众顶撞他,这不是第一次了。当DGG项目到了中期时,很多人都意识到“交钥匙”巨大风险的浮现,大量意外事故层出不穷,成本远超投标时的测算,工期也会大大超时,大领导们都担心KPI而想启动与DGG的二次谈判。而且这时,泰国已有政变前兆,如果借此理由暂停工程,一方面可以控制成本和工期,另外这也是一种在目前复杂的局势下的“自我保护”。华兴在东南亚还有很多项目,不能让DGG牵连到全亚太的大局。
那时,Jacob刚调任泰国,他了解完情况后,做了个反常的决定,非但没谈判和停工,反而加倍交付。他向地区部和片区陈述,绝不能停工,停工谈判是见风使舵、是选边站队,只会带来更大的风险,华兴只是一家商业公司,履行合同,说到做到,而不会参与任何政治纠纷。
“那为什么还会被人指着鼻子?”片总问道。
Jacob不自觉地骂了句脏话。外人还没发力,自己上司的上司就开始捣乱,这最消磨一个人的干劲。
“哎哟……”张舒连忙按下静音键,他知道Jacob的脾气,便在胸口起伏比画了一下,示意Jacob做深呼吸。Jacob没有理他,重新按下麦克风:“刘总,我知道你的意思。”
“你知道还去交付?别忘了,你来了之后,泰国还遇上大家预料之外的水灾!你居然还硬扛?”
去年雨季,连续五个月的暴雨给泰国造成了特大洪灾,原本建好的设施也被冲毁,需要重建,而交通线也全被破坏了,后续的设备货物运不进去。计划中的修路、水泥机房浇筑、铁塔地基、电力电缆挖沟也必须暂停。工期被水灾又硬生生地耽误了大半年。
做生意得讲些气运。如果没有水灾,或许猛冲猛打,还能过得了关。但Jacob就像是一个“灾将”,让交付雪上加霜。古话说:“换将如换命。”而商战也是如此。刘总就看Jacob不顺眼,觉得自从他来了,原本聚宝盆一样的泰国,就成了潘多拉魔盒。
“我下过军令状,自然就会做到,”Jacob拿过麦克风,“但我想告诉你,我们确实赶在期限内完工了!这一点他们抓不到把柄。我们所有人员,这一年里全体取消了周末、探亲假、法定假。上千个基站站点,我们都由三百多个员工认领包干,到农村现场去监督分包商站点施工。就连司机、保安、行政、财务和HR的女生,都在培训结束后被派去了偏远地区。不干完,就不准他们回曼谷!”
全场震惊,这不瞎胡搞嘛,竟然把泰国团队解散,采取化整为零的一人守一块阵地的方式。
张舒看着Jacob,深感这一年员工的辛苦。销售是有奖金包的,但交付没有,可Jacob在没有预算的情况下,强行挪用一笔钱,用作员工的激励补偿,甚至动了张舒团队的销售奖金。张舒对不按常理出牌的Jacob既讨厌又佩服。最初他和另两位副总都叫Jacob“愚总”,愚蠢的“愚”,后来就改为“愚公移山”的“愚”,最后叫他“禹总”,他是能治水患的大禹。
“好,就算你干完了,”片总改了口吻,“那DGG究竟以什么理由说我们不能商用?”
“说我们的产品不过关,DGG拒绝验收……”
“不可能,”无线产品线一级总裁拍着桌子,“我们的产品很好!”华兴研发有一条红线——产品必须保持技术领先,否则无法在国际投标上入围。
Jacob的耳朵被吵得耳鸣了,他皱着眉、挪开扬声喇叭,等无线总裁发泄完后说:“素帕猜少将给我们看当时签下的合同,上面写的是华兴要提供CDMA 2G网和CDMA 3G网,两种制式,现在我们却只有2G和2。5G这种制式。”
“不对啊,DGG标书里不是这么写的,这标是由总部行销亲自答的,我记得合同,你别蒙我。”产品行销部的二级总裁大声回应。华兴产品行销负责投标管理,如果标书看错就是他们的重大责任。
“有的,标书有3G要求的!”Jacob的右手正翻着标书合同,而他电脑邮箱里,鼠标选中DGG客户的投诉邮件。泰国产品副总也用眼神和他确认。
“没有,没有的!合同上写只要2G CDMA网络,我们为了赢得项目,是答应免费送一些软件升级到2。5G。但3G版本,则是可选可不选的啊!”总部说。
可选可不选……所以,就不选了吗?可选可不选,在泰国文化的语境下,往往是要选的。泰国很少在生意中发生表面的激烈争执,所有人都是微笑,都和你说“才,卡普”(泰语:是,好的),但事实并非如此,有时是出于礼貌,有时是出于尊重,有时是不愿意直接拒绝,有时仅因为对方是外国人,其中的奥妙要靠日积月累才能揣摩出。
但多少人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呢?为了签单,大家回避商务价格的评审,故意在测算时把成本压低,大家自我蒙蔽,反正未来的风险未来再说。而华兴销售战术也是有问题的,因为华兴讲究研发、行销、销售、工程、规划的集体作战,然而集体作战的战果均沾,出了事却法不责众。一线协调困难,总部又找不到牵头人。
Jacob叹了口气,他感到一股巨大的疲劳感,跟总部官僚开会,甚至比跟客户缠斗还累。两年前,正是他们激进地赞同这个项目,为了夺标而“投机取巧”,像鸵鸟把头埋沙子里一样,对风险视而不见,却还因此加官晋爵。现在,片区的大领导为难他,而总部的官僚则躲在远离泰国的安全地带,远远地撇清责任。如今的一切,都落到坐在火山口的Jacob身上。责、权、利不对等,还怎么干?
他终于喷发了:“你们难道只会龟缩在家里,有种倒是来泰国看一看!看看泰国人是怎么谈业务、怎么写标书的!”
一阵静默,谁敢来啊!
“我去泰国!”片区总裁说,他深知这件事的分量,“EMT来泰国之前,必须解决这事。不然真赔6亿美金,大家都要下课!”说完他先下了线,此刻他还在亚太片区总部——马来西亚双子塔。他怕的是,这件事一经新闻发酵,就会引发华兴的国际商业形象崩塌,刚在全球打开的局面就会急速萎缩,那些正犹豫不决的客户,一定会放弃使用华兴。目前,从其他片区的商业情报中获悉,西方友商已散布出一句貌似玩笑,但实为精心设计过的黑文案——“华兴,the CTO Killer”(敢选华兴的CTO,是职业自杀),甚至还有一家海外知名技术媒体歪曲事实,说华兴有“所谓的秘密”,才以高价签单做豆腐渣工程,这就是华兴进入海外市场的手段。这个项目是牵一发动全身的大事,他必须去灭火。
一个电话跳进了Jacob的手机——是DGG的素帕猜将军。
“张舒你继续开。”Jacob悄悄离开了电话会议现场。总部的人还在争吵扯皮着。
今天这场会议的信息,像一场冲击波席卷了海外各大片区,一线将士对华兴怀疑的风气正在蔓延——“海外还能再打多久”“华兴的产品行不行”“华兴是否不道德”成了基层员工讨论的话题。渐渐地,国内的各大论坛里也有了关于DGG项目延伸到中国与东盟之间的讨论。
EMT决策层已经有所震动,在更高的视野下,最高决策者们也有了路线分歧。这股巨浪不仅在空间上产生影响,在时间上,也向未来延展出了涟漪,改变三年后的Jacob、华兴,乃至行业的走向。
3
马路上,红衫军与黄衫军正在游行抗议,一方支持总理,另一方反对,但这不会引起武装冲突。目前,普通人民的生活还没受影响,路上,还有阿婆在卖芒果饭、青木瓜沙拉、泰式炒饭,寺庙的香火也还很好,学生们也面露天真的笑容,但是也只是现在。大型户外广告牌上除了国际品牌的巨幅广告外,路边也拉出了越来越多的政治横幅。
Jacob的车徐徐开去了DGG公司,他要会见素帕猜少将。东南亚政府的办公大楼在旧城区,这一带的建筑风格,令他想起小时候TVB港剧里的样子,透露着一股旧殖民时代的气息。
车开到了一个蓝色的“DGG”Logo下,他到了。穿过草坪,进入一座大楼,直达5楼办公室。他见到了少将。
少将四十多岁,穿白色军服,而白色是泰国最崇高的颜色。
“萨瓦迪卡。”Jacob行着合十礼,他的手举在了额头前。
“萨瓦迪卡。”少将回礼,但是手只放在胸前。因为手的高低,是一种地位的象征。
“请坐,Jacob。”素帕猜把他带到沙发边,副官给两人上了茶水后,便退了出去。
“很抱歉,但我必须这么做了,明天我要召开记者招待会!”素帕猜微笑着说,“请原谅,但这是形势。”
“我们的片区总裁要到了。希望能够见到DGG董事长汶查中将,想再沟通一下。”
少将哼笑了一下,放下茶杯:“这可没用。”
“我们已经如期完成了工程,现在的问题是DGG不肯做‘最终验收’!”Jacob结尾加重了语气,眼神没有半分犹豫不决,他必须显得强势,要让客户知道他的想法。
“很感谢你,Jacob先生。若非是你,我真不敢相信你们能完成在泰国南北的‘交钥匙’工程。你们在雨季里很辛苦。”
少将是在Jacob到来前五个月被军方委任为董事会成员的。那时,泰国政局已经动荡,他代表着军方力量,以防止政府与反对党的冲突升级、稳定局势的名义,第一批进入到国企董事会。最初的时候,他也戴着有色眼镜,认定华兴一定有问题。明明高科技这一行里欧美日韩企业才是王者,为什么在总理负责下,要给华兴做呢?少将的态度是很严厉的,然而Jacob到来后,用雷厉风行的手腕完成了本不可能完成的进度。少将从心眼里是认可Jacob的,甚至改观认为选了华兴是一笔好买卖,只用了50%的预算就完成了以前欧美企业做的工程。但是少将并不能明着表态,更何况汶查中将要来了。
“但是验收人员一直拖拖拉拉的,为什么拖呢?”
“他们也没有办法,肯定是有原因的吧。”
“他们在初验时已经认可了,终验其实只是看系统是否稳定,可是系统没问题——网络管理系统没有故障告警。”Jacob递上一份报告,他一步步增加压力迫使少将讲真话,而不是转弯抹角。
“网络不能商用。”少将说。
“不可能,这不影响商用。”Jacob一面施压,一面又用双手做道歉的姿势。
少将站起来,从抽屉里拿出了一盒雪茄,用雪茄剪剪出一个烟嘴:“你要一根吗?”
“不,谢谢,”Jacob知道少将总算卸下了架子,可自己有肺炎,少将算是故意刁难,但Jacob不能阻止少将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抽雪茄。
少将深吸了一口,就像切·格瓦拉一样的姿势享受雪茄,他站在窗前,眺望草坪:“董事会决定了,DGG要新成立一个关于本项目的督察委员会,替换原来的验收团队,而新的督察委员会下设两个工作组。一个负责技术问题,另一个负责法律问题,以确认你们的罚金。”
言下之意,之前负责验收的专业人员不能做主了,而且罚款已经预先定好了。
“我们还有的谈吗?”Jacob也放下了礼仪的伪装。
“督察委员会成员和工作组组长的任命,都是由董事长汶查中将亲自选定的。”少将没有正面回答。
政局动荡下,财政部的高层三个月前发生了一系列的人事变动,汶查中将一个月前刚被新财政部任命为新的董事长,军方作为维护社会稳定的力量,正式接管DGG。泰国是个多政变的国家,军方作为传统精英势力,有接管政府的传统。而汶查是出了名的铁腕治理者。作为新上任的反派董事长,一定要否定前任的作为,所以,汶查中将会掘地三尺,查个底朝天。
“喀喀喀,能告诉我工作组有谁吗?”Jacob止不住咳嗽起来。
“明天我开好招待会,你就会知道是谁了。”
“有什么建议吗?”
“我建议你尽快换一个工作职位,离开泰国吧。”
“谢谢,但这不可能。”
“呵呵,”少将又抽了一口,搁下雪茄,从窗台回到了沙发边,“作为朋友,那我劝你马上去做一个泰式按摩,接下来你要伤筋动骨了。DGG的案子可大可小,你们站错队伍,我们能把你们在泰国彻底抹掉。”
这是有可能的,Jacob将手放在嘴角处,陷入了沉思:DGG的前身是泰国国家电信部。虽然泰国大型移动运营商都是私人公司,却都要向“政企合一”的DGG公司购买“特许经营权”来做,甚至必须租用DGG的主干传输线路,或公私合资来确保私营电信的“合法性”。如果DGG说“不”,其他私营电信公司必然忌惮。
他告别素帕猜少将后回到了公司。公司里人心惶惶,因为谣言已经在泰国业内传开了,泰国员工感到人人自危,重担又一次落到了他的肩头。
当天晚上,刘总来到泰国,东南亚地区部总裁和张舒去机场接他,刘总一看,Jacob没有来,心里更是窝火。
那时Jacob正在素坤逸地区的一家不起眼的小餐厅里,和一些华商以及几个有威望的当地泰国华裔商人吃饭。泰国商业大多掌握在泰国华裔手中,而这些人祖籍多为潮汕。这家店专门提供潮汕打边炉。
酒已过三巡,话就说开了,一个地产界的港商说:“我们的投资要暂停了。政局不稳的地方,投资就很危险。外企人少了,想要买房的人或是给外派员工的租住用房都会减少。”
“是啊,我们马上就要撤走了。”一个车企负责人说道,“你们呢?”
“我不撤。”Jacob说。
“为啥?”众人看着他,他总跟别人的论调相反。
“房子可以住小的,车也可以改坐地铁,但通信像水电煤一样,不能撤。”
众人一通哄笑:“又不是你一家,你不在时,人家西方公司不也提供了网络吗?西方公司回来再搞就是啦。”
“但不会在偏远地区!”Jacob反驳着,“他们才不做这些不赚钱的地方。”
“你以为你是做雷锋吗?人家可不领情啊!你就偏偏栽在了这些不赚钱的地方。”
在场的一个华裔大佬补充说:“Jacob,我早就跟你讲了,泰国社会力量分为商人、政府、军队三股。三股权力要相互平衡,社会才能稳定。”
这不是第一次听这些论调了,但是这次他听出了浓浓的担忧:“但原来的板块变化了,旺达总理做得太强势了,另一方就不得不反制了。这一回与以前的冲突烈度完全不同,我都想不到,这几天已经出现暴力和流血事件了。大局危乱,而你们合作错了人,没有人会考虑你的小细节,该清算的就会被清算!”
就在Jacob回国的几天里,一些不幸的事发生了,红衫军内部的温和派失去了领导权,年轻鲁莽的强硬派出了头,相应地,另一方温和派的领导权也无法维系,成了强硬派VS强硬派。部分地区数千人集会,打弹弓,扔石块,点爆竹,还焚烧汽车,把轮胎列成一排点火,黑烟笼罩半个曼谷,伤及无辜人员。一些势力浑水摸鱼,事态正往极端化发展。
“老板,再来一份吊龙筋。”
“好的。”这家潮汕餐厅在十字路边的转角,老板拿肉时在玻璃窗边看见黄衫军与红衫军恰巧沿着90°两条路,在转角不期而遇,双方瞬间变得尴尬,紧接着开始吵吵嚷嚷,这在以微笑著称的泰国本不多见。争吵逐渐凶狠起来,也许会发生一场打斗。餐厅的年轻店员想去劝,可又很害怕,而老板开门做生意,也不想惹事。他们几位闻声从二楼玻璃窗向下望去,这时,一位身披黄色佛袍的僧侣忽然出现在街对面,一步步向人群中央走去,一瞬间,所有人自动分开,本能地向僧人行合十礼,一场争执就此化解。
Jacob在二楼凝视,曼谷的僧人只会在清晨和白天出现在街头乞食,晚上还真破天荒了,这说明事态真的是在恶化。身边的人喝了一口酒:“可惜这里的佛教并不在三股力量之中,也完全不在高层博弈中。”
“Jacob,我一直建议你别卷进去,不然你万劫不复,斗不过的。”有人劝他。
“是啊,我们的‘特许经营权’还有几年就到期了,如果临时军政府指示DGG找理由不批准,我们也就断了生计……”一位泰国私营电信的家族成员说道。
桌上的人都怕了,他们其中不少是泰国华裔富翁的家族第三代成员或管理者。
“你今天在机场的事情,太冒失了,”华商总会会长四十多岁,抽着烟,“你来泰国一年不到,根本不理解这几年泰国的变化——警察、军队本来传统上是一致的,这几年啊,因为高层人事上的插手,立场已有分化。你不知道那位警上校是哪一派的,万一你站错了,华兴泰国CEO的身份能让华兴在泰国直接Game over。”
Jacob不动声色,内心却已充满了不安。他不知道职责使命能不能完成,也开始担心对佩妮许下的承诺能否兑现。
“上周,反政府的示威者占领了会议中心。现在是特殊时刻,机场、交通枢纽、电视台都可能要受保护,还可能有宵禁。听说即便是旅游区,也要做管制措施。警上校有权力认定你是捣乱分子,这标签一贴在你身上,你说华兴在泰国还有希望吗?”
大家沉默了。有人试图打破尴尬:“人算不如天算,想那么多浪费精神,还不如去找找开心!”
众人决定去KTV,谁都想自我麻痹一下。
“你们去吧,我咳嗽着呢,不去了。”Jacob找了个理由,“老板,买单。”
其他人走了,他一个人买完单,独自离开,他不想回宿舍,此刻更需要一包烟来减压。对面是7-11,还有一个深夜在摆摊的阿婆,阿婆应该是从农村过来的穷人。
他走向了阿婆。阿婆双手合十,面带微笑,感谢Jacob生意上的惠顾。Jacob也合十回应。
一缕香烟,他咳嗽得更严重,阿婆说了几句他听不懂的泰语,并且伸手要把钱还给他。他不太明白,阿婆拿回了香烟,指了指外包装上——一个烂肺的照片。
Jacob笑了笑,这是他喜欢泰国的一个原因。但Jacob更需要减压,他反而摸出了一大笔钱给阿婆,让她早点收摊回家。
一辆嘟嘟车停在了他身边,司机刚刚看到他有很多钱,于是按了下喇叭,问:“您要去哪儿吗?”司机手上拿着一份照片:人妖秀和红灯区。
Jacob摇了摇头。
司机不愿意放弃——Shopping Mall、苏拉旺夜市、四面佛等,个个都是热闹的好去处。
“我想找个安静的地方。”
“可以啊,我知道……”司机还没说完,Jacob说,“去湄南河边。”
夜色下的湄南河很安静,白天热闹的郑王庙只有几盏灯。他坐在河边安静地抽烟,旁边插着两根鱼竿。
当年,在中东北非时,在科威特的波斯湾,在约旦的红海边,在埃及的尼罗河,他都插着鱼竿钓鱼。在伊斯兰的生活格外枯燥,没有家庭的人很难打发时间,在沙特都没有电影院,他在那里跟着当地人学会了夜钓作为娱乐。自从到了泰国,他保留了这个习惯——去年洪灾,他一边在湄南河边祈祷水患停止,一边观察水势和鱼儿的动向判断上游雨季的情况,以此推算工期。
这附近的小棚里,常年放着他买的渔具,他用钓鱼来打磨自己的性子。回来才第一天,他就觉得快撑不住了。
水流缓缓,佩妮打来了电话:“我看到新闻,泰国最近很不安全,你还是回来好吗?”
他坐在河边,看着鱼竿鱼饵好像在动,说:“再等等。”
佩妮听着,一股说不出的感觉,钦佩而又失望、崇拜而又同情。
要么鱼儿不咬钩,要么他出手慢。凌晨两点半,他知道自己的性子出问题了,今天肯定钓不到了。
4
上午,刘总在地区部总裁的陪同下,第一次见到了汶查中将。这也是Jacob第一次见汶查。
新任董事长汶查温文尔雅,一番礼仪后,双方气氛意外地友好。
“我们是严格按照合同办事。Jacob去年做了很多努力。”
“嗯,是的。”中将微笑点头,他看了看少将,少将一言不发,中将说,“很感谢,去年有大雨,不容易。”
“谢谢,将军,”刘总觉得自己沟通得很顺利,“我期待我们能以一种全新的方式合作与沟通。尽力满足DGG的要求。”
“那当然,我听见了,我会考虑你们的想法。”中将微笑着。
“华兴一定支持将军您管理下的DGG。”
“哦,那很好啊。”中将笑得幅度更大了一些。
Jacob看着素帕猜少将,深呼吸了一口,似乎刘总讲了不该讲的话。他的肺一阵刺痒,想咳嗽,但这场合,他必须忍住,任何小细节都容易招致不必要的怀疑。
“那您对我们还有什么问题和建议吗?”刘总问。
汶查中将反应了一会儿:“很好,没有了。”然后环顾自己的团队,“大家还有吗?”众人也微笑着没有回答,中将回过头来,“刘总,您呢?”
“没有了,感谢您来参加这次会面。”
会议结束了,中将以工作忙为由,没有接受刘总午餐的邀请。刘总、地区总裁等人回到了All seasons一间后现代感的咖啡厅,里面坐着泰国白领和一些欧洲脸孔的商人。
地区部总裁买了拿铁和奶茶,和大家复盘起刚才的交流。刘总有些得意:“今天有一些不错的进展。”地总也恭维起片总。Jacob一言不发,今天本是难得见中将的机会,一定要抓住机会谈具体矛盾。
“你觉得怎么样?”刘总转过头问Jacob。
“你老是试探,对关键问题避而不谈。”
在去程路上,刘总就与Jacob对论题有争议,Jacob说要追问监督委员会和工作组的负责人,并追问其痛点。但刘总不同意,坚持高层会见须先建立信任感,而非施加压力。
“在东南亚,我比你更懂怎么和高层谈!”刘总打心眼里不喜欢Jacob,“之前是不是你故意夸大情势?”
这几年海外片区的大将,更多是从总部指派,而非如Jacob那样起于卒伍之列。Jacob不信刘总更懂。“你就是这样被别人带走了节奏,”他把一沓备着的详细资料扔在茶几上,双手撑着脑袋,无奈地搓了搓脸,“就算你想表示尊重,也不该说‘效忠中将’的话!——外面都认为,华兴是靠关系拿单子的,也更让汶查觉得华兴是软弱没原则的墙头草。”
“这单子我知道是怎么来的,你别胡说!我们没有涉及政治。”刘总气得咖啡都洒了。
“我知道,但关键是客户现在认为你有!刘总,我们不但错过了唯一一次澄清的机会,还强化了汶查对华兴的糟糕印象!”
“汶查发话了,态度很好,我现在就问你,你能不能搞定后面的事?不能你就下课!”
Jacob没有退路,泰国要是他的滑铁卢,哪还有自己的未来。
“小于,你先回去吧。”地总给Jacob使了个眼色。刘总也不理Jacob,打开电脑,准备给公司EMT通报进展——“局势好转,后续可控”。刘总想,也许EMT不必来了,即使来,也是让最高领导们做个锦上添花的事。
下午,素帕猜少将召开了DGG的记者招待会。最近局势变化,很多部委、企业,都举行记者招待会,直接或间接证明立场问题。原先传出去的风声,一一都在会上证实了。
“各位,由于华兴承建的CDMA网络,出现严重的工期拖延。我宣布,DGG将对华兴进行相应的惩罚:
1。华兴承担合同规定的违约损失费,每天400万美金。到今天为止,合计6亿美金。
2。 华兴如果不同意,赔偿金额将以每天400万美金继续增加,上不封顶。”
台下一片哗然,6亿美金本已十分离谱,400万美金一天这种过于严厉的谈判手段,谁都扛不住,这逼着华兴必须立下决断。
“400万美金一天是怎么算出来的?”一个记者举手提问。
“合同写明:乙方责任下,乙方要赔偿DGG所有的损失额。400万美金是DGG每天的损失额。”
“少将,”另一个记者举手问,“请问华兴有没有与DGG主动沟通和解过呢?”
少将回答:“没有。他们始终保持沉默。”
又是一片骚动,这不单是商业抵赖,眼下局势,沉默即是一种站队姿态——华兴在对某一方的投机。
“今天您宣布这个新闻后,那DGG是否会再给华兴机会沟通?还是华兴只能认罚?”一位有倾向的记者以挑战方式问。
“当然沟通,最近DGG就给过华兴一次见面澄清的机会,董事长汶查还亲自会见其亚太片区高管,但遗憾的是,华兴并没意识到自己的问题。DGG沟通的大门始终敞开。之前敞开,之后也会。”
少将环视一圈,用威仪的姿态继续说道:“但是我们敞开,只是为了给华兴一个澄清问题的机会,而不是让华兴对赔偿金讨价还价,DGG的赔偿金额不会变,因为DGG给出的惩罚符合技术、符合法律,不存在任何不公正。”
“如果华兴不给反馈呢?”
“拒不配合,那我们将采取法律行动!”少将用拳头重重砸向演讲台。当代表暴力机关的军方谈法律行动,Jacob听着总有些怪诞感。
会席散场,各国记者迅速记下信息,奔跑到新闻中心发布。对华兴不利的新闻迅速发酵了。西方新闻评论员指出:华兴卷入复杂泥潭。海外科技媒体评论:华兴技术确有问题。
被坑了!当刘总看到这些新闻曝光出来时,他在泰国办公室里虚汗猛出。秘书以为他过度疲劳而低血糖,连忙为他倒了杯热巧克力。
刘总缓过来后,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给汶查打电话。然而,汶查没有接,过了一会儿,一位号称是汶查副官的人打了回来:
“刘先生,将军很忙,他让我口头转告您,接下去将由督察委员会处理,必须公事公办,在具体的工作组讨论出结果前,他不好再介入。您能谅解吗?”
“好的……当然。”刘总压根没法拒绝。中将先给机会,再切断沟通。中将这种沟通方式,婉转、礼貌、得体,无懈可击。然而想到400万美金每天,刘总顿感无力。
他邮箱里跳出一封邮件——“EMT即将启程赴泰国”。他中午才发了喜报,晚上就打脸了。EMT的高层们一定对他不信任了。
湄公河边,竖着四根鱼竿。少将和Jacob坐在一起,每人两根。
“发布会上,为什么说之前我没有和你们沟通?我不是一直在找双赢的方式?”
少将饶有兴致地看着鱼竿的动静:“如果DGG不公开宣称,华兴就已私下沟通过,难道说我们暗中勾结吗?你不觉得,我是在保护你吗?”
“哼,有吗?”Jacob苦笑了下,“代价还是400万美金一天?!”
“我可不会对华兴手软的,而你,得找到自己的筹码。”这时,鱼儿咬钩了,少将收了线,把鱼放进桶里,“不钓了,我不喜欢钓。这条鱼送你吧,浪费一晚上,可值400万呢!”他收拾了下渔具,“走了,你要搭车吗?”
“不,我走回去。”
“别老给自己选难走的路,那得很长哦。”少将迟疑,然后笑了笑,接着引擎发出响声,他挥挥手,路虎安全卫士风驰电掣地离去。
Jacob花了大约一个半小时,走到了自己公寓楼下,他犹豫着,却找不到一个能商量的人。这栋公寓一梯两户,住在他对面的是张舒,他站在张舒的房间门口,想敲门找人谈谈心,可是,张舒也不怎么靠谱。他只能折返关上门。
次日,华兴最高管理层——两位EMT大佬抵达泰国:一位是销售体系的叶总,一位是战略体系的许总。他们需要做一个决定:
是否立即赔款6亿美金?还是以协商谈判降低赔偿?
汶查董事长谁都不见,高层沟通渠道关闭,只允许“监督委员会”的中层沟通完,他才参与。然而,监督委员会绝非第三方独立,控制权掌握在汶查自己手里。
而最近局势紧张,EMT见不到“国家电信委员会”主席,原机构要重组了;见不到政府总理,总理以开会的名义出国避风头了;见不到财政部或信息产业部部长,人事结构调整了;也见不到实权人物。政府失灵,军方和反对派也暂不出面干事。
大局一团乱下,华兴的事情只沦为了小事,往日的政商关系都瓦解了,没人能管,也没人想帮。两位EMT能见的,是当地华人巨富和精英。但别人都认为风险太大了:“总理是泰国华裔,DGG项目不给欧美公司,而给中国华兴,肯定有人质疑有猫腻。”“泰国电信业‘政企不分’,我们的电信特许经营权还要靠DGG续约,不能得罪DGG,不好意思我们要中止与华兴的业务。”“总理本来要成立一个独立的国家电信机构,取消DGG的‘电信特许经营权’,但现在一切都成了泡影。”
两位EMT成员回到All season,迅速做决策,因为多拖一天就是400万美金的代价。
片总、地总、Jacob和EMT围坐在一起。因为判断严重失误,刘总挨了EMT很重的批评。刘总解释道,他的误判是基于以往的经验,以往都是有效的,这次的失误正说明了泰国已暂不适合商业拓展,要尽快切断泰国业务,不然会殃及亚太其他国家。
地区部建议送掉两年来辛苦“交钥匙”的CDMA网以向汶查表示投诚,2亿总比6亿少。
“但员工们会怎么想?这是他们冒着水灾拼命交付的。”Jacob没忍住反驳了一句。
EMT的两人看了一眼Jacob,这家伙在总部有点小名气。
“不送不可能,”地区部总裁拍了拍他,冷静地沙盘推演,“合同规定,尾款达80%,DGG完全能拖着不付,事实上,他们正欠了我们80%的款项,何不顺水推舟做人情呢?”
刘总接了上去:“并且DGG找借口,提新增需求,又拒不付款,甚至还能借此制造二次赔款!一直拖到6亿美金。”
“刘总说得对。Jacob,就算你能靠谈判压低赔款,也只是象征性的,DGG总有办法再罚你,泰国所有电信公司都被DGG捏住‘特许经营权’。所以6亿美金的天价赔偿,在DGG的眼里,是以整个泰国电信市场来估价的,他们可觉得一点不贵,”地总拂了下桌上的一粒尘埃,叹了口气,“在人家的地盘上,你不先摆正态度,整个市场都没人敢陪你玩!”
地总有自己的算盘:“泰国对东南亚很重要,这个办法就能把6亿找理由拆开,从一年付变成几年付,摊入几年慢慢消化,既保留泰国,又避免一次性大额罚款。”
“不,别拖,”刘总说,“泰国像一个发炎的烂疮,久而不愈就癌变。当年这个案例我们全球宣传,现在友商就会以此负面案例,在全球散布黑材料。而华兴正在欧洲高端市场布局,不能让泰国影响亚太,更不能累及全球声誉!”
这帽子盖得很大,EMT的另一位正在点头表示赞同。
“好吧,我也认同……”地总说。想起来,东南亚今年有几个重大项目在越南、柬埔寨、孟加拉投标,只能靠它们的业务增长弥补失去泰国的阵痛,“说直白些,甲方都怕乙方撂挑子,只有持续的订单,乙方才更听话,但DGG一点情面都没给,说明我们已经出局了。”
400万美金一天,折合每一秒钟就是46。2美金,EMT的着眼点不止于此,两人似乎看到另一些复杂的、精妙的、连锁的风险。
“你看呢?”那位刚才点头的EMT问着这位辛苦“交钥匙”的华兴泰国CEO。
告别泰国,不管内部怎么看,但在外人眼里,那意味着是Jacob的失败。太丢人了,Jacob的自尊心无法接受。一瞬间他脑海里划过很多人和事,他刚进公司时的样子,和他一起培训的同学,在中东北非的日子,他刚来泰国吹过的牛,向客户说过的大话。为了DGG项目,他付出了太多,甚至没见到母亲最后一面,放弃泰国,更会让佩妮家人看不起。
“走了,就坐实谣言,一旦退出,五到八年都回不来。华兴会在整个东南亚连锁性地失去商誉。”Jacob说。
前面点头的EMT正是负责战略的许总,他看着Jacob,这年轻人最终只是一介校尉,能冲锋陷阵,但见识浅薄而自私,绝非有大局观的良才。许总问Jacob,并非征询Jacob的意见,只是让Jacob有心理准备,然后服从撤离命令。
“别空谈希望,”EMT战略体系的许总下了决定,“准备战略撤出泰国。东南亚地区部暂时移到马来西亚。”来之前,他已经考虑了该预案,只是现在启动了按钮。
“一周内拿出具体撤出的计划,”EMT销售体系的叶总,捏了捏Jacob的肩,“撤出处理完,你先回国休息一下。后续再看,有什么适合你的位子。”上次调离中东,也是Jacob与叶总提出的,现在叶总有几分歉疚。
办公室里,泰国员工惴惴不安地猜想他们的最终命运。全球六大片区,十几个地区部,一百多个国家分公司,一位EMT到达任何一个国家都是当地办公室的大事件,而两位EMT同时到来,这就是危险的信号。
会议结束了,关上灯,五人下楼去食堂吃饭。
食堂离宿舍很近,从中国调来曼谷的厨师已经工作三年了,厨师笑嘻嘻地端上为几位领导加炒的几个小菜。
“好吃好吃,辛苦了,为大家在海外烧这么好吃的家乡菜。”许总说。
“不苦,大家爱吃家乡菜,我也高兴。”厨师的老婆又端上来一盆农家小炒肉,她陪同丈夫常驻海外两年。五人嬉笑着赞扬了一番他们的厨艺与恩爱。
待厨师离开,这一桌又恢复了沉寂。许总夹着一片回锅肉,可筷子又放了下来:“泰国也是公司的大粮仓啊……”
周围的员工,也刻意坐得离领导们很远,Jacob低着头,感觉愧对员工。
佩妮从巴黎打来电话,Jacob陪在大领导边上讨论军机要务,他不便接,也不想接。然而在几位领导说话时,他还是一个人走到院子里去接了电话。
“应该没问题。哈哈,佩妮。你放心好了。”
“嗯,那我跟我爸爸提了哦。”
“嗯……再等下!”Jacob压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难道自己要向佩妮的家人示弱吗?
5
公司间的纠纷,如同国家间的对峙。在正式宣布撤退之前,华兴对外辞令只有两种选择:沉默或死硬。当DGG宣布惩罚时,华兴就只能打破沉默,Jacob向媒体表达:“华兴非常吃惊,也无法接受赔偿。因为华兴没有延迟交付,网络已在实际运营,而有争议的部分是因为DGG不派验收小组,才造成拖延的。”
外交辞令之下,内部的实际沟通上还有第三种选择——认。
泰国分公司的三驾马车——工程副总、销售副总和产品行销副总,与两个工作组开始了正面对接。由于撤退计划还是绝密,三位副总不知要撤,于是Jacob给的谈判尺度是“放开手脚”。他不愿意在泰国灰溜溜地逃跑,他一定要争些东西回来!
工程副总与DGG监督委员会的技术组谈;销售副总与DGG法务工作组谈;产品副总则一分为二:技术行销支援工程副总,商务投标办支援销售副总。
技术谈判的会议室里,监督委员会技术组总监颂猜:“水灾不构成理由,华兴延迟交付了,CDMA网络至今没有完整商用!”“交钥匙”的建设周期短,工程量非常大,华兴不惜代价交付,却被一句话否定了。
“我们第一、二期已经在合同规定前交付了。还办了隆重的启动仪式,举行了新闻发布会。”工程副总拿出一张照片和一页打印的新闻,几个月前,Jacob要求开新闻发布会,就是为了在愈演愈烈的局势下留下自我保护的证据。
“请不要把你们的完工,当作网络交付的时间节点!”颂猜看也不看,似乎早准备好对策,“商用才是。”颂猜把一本合同扔了回去,“你们难道没读合同吗?”
“DGG已使用CDMA网络好几个月了,市场宣传,加上营业厅推动,已承载了几十万用户,难道这还不算吗?”华兴泰国无线产品部长说。
“不算,要经过最终验收后的商用,才是真正的商用。”
“我们的网络,经过测试已具备商用能力了。”华兴泰国无线技术服务部长拿出了测试用例,“这份测试用例来源于DGG的初验,而终验和初验的测试结果一致,您的验收团队却迟迟不肯验收。所以是DGG不验收,我们就会违约。”
“不,不是!部分通过,不是完整通过,”颂猜的口气变硬了,手指用力地敲击桌面,“测试是否通过,由DGG说了算。请你尊重事实,不是我们慢,我们很努力了。因为终验涉及的细节问题更多,参数要大量的核对。我要表扬我们的验收团队,工程师们不惧华兴的施压,保护泰国国有资产不受损失,他们夜以继日,非常负责!”
颂猜的回答,虽然官僚虚伪,却没有漏洞,华兴无法突破。
另一个房间里,是法务合同的谈判。监督委员会法务组总监是一位女性,叫帕亚:“这是你们当年白纸黑字签的!”
华兴投标经理一看就发冷,当年竟是这么签的——“签订合同后,下PO内90天,支付首付款5%;工程期间不付款;初验后60天内开发票,180天支付15%;终验后60天内开发票,180天支付80%。”
这条款极为不利,大笔费用要垫资,极为被动。
“初验、终验、付款等待期,出现任何一次网络指标问题,付款所定义的时间要重置清零,从头计数。”华兴售后运维总监看着一头是汗,且不说验收的标准掌握在DGG手里,就算验收后,还要几百天的等待期,这些都能让人前功尽弃,合同的坑之大,钱恐怕是收不回来了。常规的网络交付都不敢这么签合同,更何况“交钥匙”项目。
“可即使不通过验收,收不到款,也不应该有这么高的罚款。”华兴的商务经理说。
“你再看一下总章中1。27条款,算了,我来给你读一读吧——‘任何乙方造成的问题,甲方有权以甲方认为的损失,要求乙方全额赔偿’。”帕亚把一份计算损失的细节给商务经理看,商务经理一看,心中愤怒——帕亚故意只给出泰文版,而不给英文版。
“罚款按照国际惯例,是由总合同的百分比做日息赔偿,会对罚款做封顶,一般不超过主合同价值的20%!”商务经理努力挽回。
“哦,你倒提醒我了,我忘记加这部分的赔偿了。”帕亚拿回了合同,在电脑Excel里又重新计算起来。
看样子,她就是咬死了要赔款,一处能降,她就要在另一处翻倍升。
“请您说明,我们错在哪里?到底哪里是你说的‘乙方责任’引起的?”
“你看看这个,基建的质量东倒西歪。”帕亚扔出一沓照片,是技术小组所拍的照片,照片中是地基、房屋、铁塔、管线和电力等。
“这个标准太高,是城区标准,不能以此设定偏远地区和山区标准。”投标经理说。
“这我不管。”帕亚说。
“等一下,”华兴售后维护总监仔细核对着,他对每一个基站站址都了如指掌,“这个应该是编号S235号站址,”他打开一张Excel表格,上面列有每个基站的经纬度、站点资料,“帕亚女士,这张照片应该是几个月前拍的,我们已经做过整改了,您看这一份。”
帕亚似乎被反戈一击,又提出新的问题,面对售后维护总监,她要找一个基建质量之外的东西:“你们的CDMA模块,承诺是含有3G功能的,这个部分你们没有交付!就是这个。”
商务经理回应:“但这是我们的附赠功能,不该按主合同一起作为同一交付时间。”
“这我不可管,我不是技术人员,不要跟我说这些。”
“这不是技术问题。这是合同问题。”
“我认为就是!”
简直强词夺理。商务经理低着头,问外聘的法律顾问:“如果我们不认可,你觉得我们能打赢官司吗?”
法律顾问摇了摇头:“光泰国的宪法就改了十几个版本,其他的法律更加不成体系,你要是被军方盯上,最好是协商,而不是上法院。”
少将的办公室里,少将看着那两间透明的会议室,说:“谈得很辛苦啊。”
Jacob坐在少将办公室的沙发上:“给我一支雪茄吧。”
“哼,好啊!”素帕猜少将笑了笑,递给他一根古巴的Cohiba五号,“知道为什么切·格瓦拉和丘吉尔喜欢雪茄吗?他们压力太大,雪茄有助于减压。”
一会儿就轮到Jacob了,他将直接面对监督委员会主席——安育塔少将,他是汶查一手培养的嫡系。
今天是两位EMT要求撤出的倒数第二天了。可Jacob一直拖着,试图在斡旋中找到最后的方案。他抽了几口雪茄,咳嗽了几下:“少将,我得去洗手间,太辛辣了。”
“好的,走廊尽头。”
Jacob嚼了个口香糖,却没有去洗手间。他走到走廊尽头,从紧急通道再爬上一层楼,去找汶查中将的办公室,雪茄只是障眼法,他不把方法用尽决不罢休。
楼上十分安静,第三间就是中将的董事长办公室。他往前走过去,一个士兵把守在外,而且办公室是一个套间,外间是秘书,里间才是汶查,他还得想办法突破。
他往前走着,忽然楼道中间的电梯门叮咚一下开了,有一拨西装革履、拿着高级公文包的人从电梯里出来,他们有说有笑,如入无人之境地走进了汶查的房间。
从背影看,有两个泰国人、三个西方人。在泰国,西方人担任高管的很多,但那两个西方人的背影有点眼熟。
他想起来了,那是FRAN科技的泰国总经理和东南亚总裁。在华兴进入之前,FRAN是东南亚通信设备领域无可争议的王者,长期垄断着亚太业务。不单如此,这家栖身于美国西雅图的公司,更是全球行业公认第一的超级巨头,引领世界网络技术的走向,长期以来,华兴在技术战略上也一直跟随着FRAN的脚步。
而这四人中的C位,却是一个陌生的西方人背影,那人高大强壮,金色卷发,风度翩翩,气场沉稳,散发着亲和的魅力,却又夹杂着一丝不容拒绝的强悍。
当他们转进去时,只有那人留意到了背后有人,他回望了一眼Jacob,Jacob仿佛被通了电一样,被对方震慑到了,如同中量级拳手突然面对一个超重量级的世界拳王。
FRAN和汶查显然是有预约了!Jacob知道自己没戏了。他回到了楼下素帕猜的办公室,直接问道:“今天有FRAN的人来?”
“是啊。”少将先是吃了一惊,然后很快就明白Jacob上楼了,他已经很了解Jacob。
“有一个陌生人来了。我能问下他是谁吗?”
“FRAN全球高级总裁,帕特里克,他是原来拉美片区总裁,两年前升任全球高级总裁,主管全球销售。”
Jacob把手指放在唇边,为什么DGG能这么有底气要赶华兴走,看来FRAN已经主动来找他们了,是来承诺接管吧。
等一下!一个念头划过他脑海,刚才,他的手下与DGG的“监督委员会”交锋中,他明显感觉DGG的谈判能力比一般泰国企业要强了很多,但照理说,国营企业在技术和专业素养上是不及私营企业的,这种反常的背后,令他怀疑有高人帮他们演练——难道是FRAN在最初就参与进去了?
“FRAN最近常来吗?”他问。
“帕特里克最近常来。”少将说,只要Jacob想得到,他也从不隐瞒,“时间到了,你该去了,我祝你好运。”少将拍了拍他的肩膀。
“于先生,委员会根据董事会指示,需要调查当年华兴与DGG投标中是否有舞弊案,请您配合。”安育塔少将发话了,他的左侧是一个书记官,右侧是另一质询者。
在泰国一般商贸生意都有15%—20%的浮动费作为好处费,这很常见。因此,安育塔显得信心满满,既要抓华兴,又要抓上一任DGG的管理层。而Jacob很难处理。
“两年前,我还没有到,但我会把我知道的情况如实告知。”
“请您介绍一下,为什么这个项目会这么浪费,要做到全泰国?”
“泰国国家邮电部被分拆,DGG要‘政企分开’,把DGG的‘电信特许经营权’剥离给‘国家电信管理委员会’,而DGG转变为一家自负盈亏的企业。为与私营电信公司竞争,DGG计划要启动‘全国覆盖’,因为泰国大多数的运营商只在曼谷、春武里等人口大区有信号。”
“自相矛盾,既然要成为一家彻底商业化营利的企业,就不该做这种带有公益色彩的国有企业的行为。”
“‘全国覆盖’是为了建立一种差异化优势,避免恶性的价格战。”
在安育塔少将眼里,总理是在故意讨好偏远地区的普通百姓,寻求选票,然而这浪费了太多国有资产为自己做嫁衣,他说:“你说的倒佐证了另一件事——DGG当年成为企业后,按原计划要IPO上市,然而失去了‘特许经营权’的保护,又无法竞争过私营企业,尤其是这个‘交钥匙’项目后,陷入亏损。其目的,就是做低国有DGG的资产,再让私人财阀抄底收购,这非常可恶。”
“而你们支持了这一计划。”安育塔把一份厚厚的资料在手里晃了一晃,这是两年前的网络建议书,但那只是投标文件之一,每一个参与投标的公司都要交。Jacob顿然皱起眉头,不知这位监督委员会主席,是故意还是无知。
“另外,为什么建议书同意选CDMA技术?现在主流的不是GSM和WCDMA吗?这已造成了严重损失。”委员会主席继续打压。
“这我不清楚。”监察官僚最擅长事后诸葛亮了。
“为什么当年中标时,总理还亲自出席?”安育塔拿出一张照片,总理到达现场,宣布华兴中标。
见Jacob被问蒙,安育塔直接深入到核心问题:“请解释一下,为什么报价中标要2亿美金之多。我手里有一份各电信公司的采购数据,证明通常项目报价不会到那么高。你们是否向相关人员输送了利益?”
“给我看一下。”Jacob深呼吸着,脑海中飞速地搜索,而安育塔则有几分胜利的快感。
“您知道为什么和以前的单价不同吗?”Jacob抬起头,用泰国人难以接受的反问语气,“这是泰国电信界有史以来第一次做‘交钥匙’项目啊,‘交钥匙’能和普通工程的单价一样吗?”
主席被问得很尴尬,这是一个低级错误,然而他竟然没注意。书记官也抬起了头,看了看现场,不敢把这段交流记录在内。
“我来跟您讲一下当时的情况,原先DGG参照欧美企业的报价,以4。1亿美金做预算,但华兴加入后,把项目压到了2亿美金,使得竞标打成了地板价,我们怎么可能再有腐败的空间呢?您别忘了,华兴至今只收到了20%的工程款,连设备、工资和分包商都是华兴垫付的。我反而想问您,什么时候能够支付项目设备和工程款?”
安育塔被问得哑口无言。
“我来说说为什么我们能中标吧!当时,有六家公司被邀标。美国的FRAN、美国的Molu、韩国的三晟、欧洲的诺阿、中国的众信和我们华兴。”
“三晟通过一家泰国代理公司参与投标,而众信也与另一家代理公司合作。在第一轮技术标时,大家鏖战了三个月,最终韩国三晟、中国众信、欧洲诺阿出局了。”
“我想,三晟和众信出局的原因,就是DGG为避免‘代理人’可能有‘白手套’的嫌疑,主动规避了腐败。至于诺阿,它是欧洲企业,欧洲主导的是GSM/WCDMA,技术上确实不如发明了CDMA的美国企业。因此,美国的Molu和FRAN被保留到第二轮的商务标。”
“至于保留华兴到第二轮,这说明华兴肯定过了技术关,DGG一定是想用华兴的价格冲击一下FRAN和Molu。只是FRAN和Molu不愿意跟进,华兴最终才以超低价中标的。我想提醒您,当时递最终商务标时,采用了最公正的‘电子竞标’,现场大屏幕能直接看到三家的实时出价,不可能黑箱作弊!至于您说的总理出席,我倒要讲呢,当时美国大使、中国大使也都在电子竞标现场出现了,总理外事接待,有什么问题?”
当华兴在与DGG两个工作组交锋中落于下风时,Jacob勉强扳回了一局。然而,说着说着,一个怪异的联想在Jacob脑中一闪而过——FRAN也到了最后一轮,而刚才又见到了FRAN。
他偷偷地翻阅一份笔记,吃了一惊:当年电子竞标中,FRAN不但报了低价,而且在最后几轮里一直疯狂跳水,甚至低于比它口碑还差些的Molu,华兴仅以10%的价格优势险胜!
他觉得这太不可思议了,FRAN这种顶级大牌公司,一直做人口密集的大都市,正是“价值市场”,是“肉食者”,一旦以此价中标,不等于破坏了在东南亚地区的价格水准吗,是要吃草吗?
Jacob悄悄收好笔记,万一安育塔知道这些细节,一定又要质疑华兴并不便宜了。然而安育塔被说得十分气愤:“明天再谈!”
可明天,如果安育塔与FRAN一沟通当年的情况,Jacob就扳不回来了。而明天,是EMT宣布撤出计划的最后期限。Jacob离开了会议室,给地区部总裁打了个电话:“能否再宽限两天?当年的投标有蹊跷。”
地总又何尝想走呢?但这件事只能做个干脆的了断:“明天上午你还搞不定,我们下午就要宣布。”
Jacob挂掉了电话,素帕猜从他身边走过:“你把安育塔折磨得怎么样了?”
“那你得去问他了。”他一贯沉着地笑了笑,连少将也没看出蹊跷来。可实际上,他着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必须赢回自尊和证明佩妮的眼光。现在就像42km的马拉松进入了最后一公里,前面却还有100个人,他的肾上腺素就像水龙头一样浇灌着全身,燃烧起来。
现在,只有了解两年前DGG的项目运作和投标全过程,才能找到破局之处。可当年参与投标的人,有的回国了,有的去了地区部或片区,这些人他不熟悉,也不便直接沟通,以免地区部和片区认为他要搞幺蛾子。
自己的三位副总也参与过当年的投标,但他们正和DGG激烈地沟通,只有张舒一脸败相地先走了出来,他看出了一丝端倪:“Jacob,怎么了?”
“没什么,你也辛苦了。”Jacob按住张舒的臂膀,然后走了出去,这让张舒大感意外,这可是Jacob第一次对他说出那么有人情味的话。
“喂,是施总吗?”Jacob拨通了一个电话,是华兴在商业上的一个重大对手。
“于总,稀客啊,这是你第一次给我电话。”众信泰国分公司CEO回答。
“我想拜见您一下。但不想在您公司,人越少越好。”
6
已是下午4点了。他们约在了游客聚集的考山路附近。
喝得半醉,穿着麻质背心、花裤衩,身上飘过一阵大麻味道的西方青年在这里享受着Gap year。东方学生情侣的背包客则拿着旅游指南书,寻找着网红咖啡馆。街头小店里,最近因为局势而少了些生意,纹身店老板百无聊赖地抽着电子烟,做“雷鬼脏辫”的发型师则把牙买加音乐放得震天响。
轰轰轰,一辆摩托车在川流不息的交通中,脱颖而出,停靠了下来,几分钟后,另一辆嘟嘟车也到了。
“你为什么选这儿?这个点,到这里开车太不方便。”施总37岁,微胖,头发少了些。
Jacob摘下头盔,挂在车把上:“这块儿是国际游客区,没有红衫军和黄衫军闹事。”
施总笑了笑,猜想Jacob恐怕为了低调,故意不想让自己坐公司司机的车,以避人耳目。30多摄氏度的天,他俩在一片圆领衫的街道上穿着西服,显得格外突兀。
走进一个弄堂,有一个小庭院,里面有罗望子树、喷水池,这家店叫“灰猫”。他们坐下来点泰式奶茶,施总反客为主起来,还带着挖苦:“你最近很惨啊!”
众信和华兴是中国两家最优秀的通信科技公司,中国早期通信业的六大公司,只有这两家生存了下来,并在海外直接建立代表处。而另四家,则在与西方企业的竞争中,逐步衰亡。
通信科技非常残酷,不但在科技上不能踏错节奏,更讲究“规模效应”,需要在全球范围内竞争,因为只有把规模做大,才能降低成本。因此竞争绝非只存在于中国与西方企业,华兴和众信两家中国企业更因为彼此熟悉,套路相似,在海外搏杀得异常凶狠。因为目前阶段,海外运营商只能接受一家中国供应商的存在。
“我要是走了,”Jacob给了施总一根烟,用火柴点上,“那你要不要感谢我?”
“切,我是那种记仇的人嘛,而且当年又不是你投的标。”施总吐着一口烟。
“那是谁?”Jacob用刚才的火柴也给自己点了一根,火已经烧到了他的手指,但他没有叫嚷,“当时到底是什么情况?”
现在不比往日了,竞争也要看大气候,施总也放下纠葛,决定做一次复盘分析。
“三年前,DGG决定转型,从有线固网的运营商,自建一套移动网络,我当时就觉得奇怪,泰国多数公司都用GSM/WCDMA,DGG为什么要做CDMA网络。CDMA虽然好,但也因为生态链问题,很小众,不及欧洲2G的GSM/3G的WCDMA普及。除了美国和拉美国家在用,还有就是中国。因为中国20世纪90年代‘加入WTO’的紧迫需要,在与美方的谈判中,作为对价,中国电信也用了CDMA。”
“我当时觉得,和美国关系好的盟国会被迫用CDMA,这有点像军事采购美系装备一样,盟国得买点美国的波音飞机,换取政治利益,而泰国正是美国长期的伙伴。你看泰国当年经济腾飞,可离不开美国的全球化。DGG作为泰国企业,倾向美国的CDMA,倒也不奇怪了。”
“您的奶茶。”漂亮的女服务生打断了施总。而隔壁几个老男人正在讲晚上要去芭提雅看人妖秀,然后再去“大浴室”和“GOGO BAR”好好风流一把。泰国佛教与风俗业都举世闻名,看起来十分矛盾。但施总和Jacob都知道,20世纪50年代至70年代,美国在泰国驻军,形成了大量为美国大兵服务的色情业,并保留到了今日。两人心领神会,也没有说什么。
“你没有疑惑?”Jacob问。
“疑惑啊,泰国虽然靠美国实现经济腾飞,但也是美元回流引发了泰铢汇率的崩盘,在1998年的亚洲金融危机,泰国被华尔街资本削弱了,一部分人严重不满。而旺达总理那时担任部长,在他的带领下,泰国慢慢走了出来。所以,泰国完全有底气,不选美国的CDMA网络制式。”
“所以,我一直觉得CDMA是被强行引导的。你觉得呢?”Jacob往前凑去。
“现在回想,我觉得是的,FRAN曾告诉泰国当局,建CDMA网络能与其他私营运营商GSM/WCDMA有差异化竞争。但当时我没想那么多。我还巴不得DGG采用CDMA呢!”因为众信承建了中国大量的CDMA网络,其在CDMA产品稳定性和工程案例数量上,远胜华兴,施总说,“我司的策略是以CDMA为支点,撬动海外业务的,所以在竞合策略上,我们与美国的FRAN和Molu在技术建议上是站同一边的。”
“我本以为,DGG一战,我们势在必得!”施总当年的意气又上来了,一拳头砸在桌上。
Jacob点点头:“可你们在第一轮技术标出局了,这让我很惊讶。”
“按理说,是该你们出局!当然华兴的竞标战斗力确实非比寻常。”
“你们唯一的败点是——与当地代理人合作,联合竞标!”Jacob拿出一支笔,画下当时的竞争格局和合纵连横,最后他画了一个大问号,“我找你,就是问你当时为何这么干?”
“唉,东南亚往往是中国海外商业拓展的第一站,但东南亚做生意,透明度不高,用代理人也可以。那一次,是我刚到泰国的第一个大项目,有人牵线主动找上来,这人在当地经营过电信业,有威望有钱有关系。众信初来乍到,也需要‘朋友’。况且,韩国三晟也用了代理人,我当时觉得我的价格比美国的FRAN和Molu要好,CDMA技术比华兴和诺阿有信心,所以真正的对手是韩国三晟。而三晟找了一个代理人,如果我不找代理人,我就可能输。”
“谁告诉你三晟和代理人合作的?”
“当时这个大标价值4亿美金,市场上风声很多。”
“所以,三晟也可能是收到了你和代理人合作的消息,才使用了代理人。”
施总深呼吸,眉眼微皱:“是的,当时只有风声,但时间的先后顺序都被模糊了……”他陷入思索,“结果……”
Jacob替他回答:“结果DGG怕被认为存在腐败,最有竞争力的两家公司都因为代理人问题,被一票否决出局。”
施总回过神来:“是的!而欧洲的诺阿更擅长GSM/WCDMA,像是来陪标,按规则,第一轮技术标,我们三家出局。你们因为有价格优势而被保留到商务轮,用来杀另两家的价。”
两人分析下,当年的情形被逐步还原,代理人显然是一个局。而这个做局者自然是进入第二轮的三家公司之一——美国FRAN、美国Molu和中国华兴。考虑到华兴是受害者,就只剩Molu和FRAN了。
Molu在美国和国际市场大量依靠FRAN,而在中国市场和华兴有深度合作,Molu主动坑华兴的事情是不会干的,但难免会被FRAN牵制。所以,这一切背后指向了FRAN。
联想到那“代理人”早年就参与了泰国电信市场,那时是FRAN独霸东南亚的时代,他们与FRAN是老关系了,一定是有密切联系的。
“FRAN做了局。”——这答案更令施总不寒而栗,“当时我还奇怪他们干吗要做这种偏远农村地区的亏本项目呢。”
“你也参加了最后电子竞标的现场观摩了吧?”Jacob继续问。
“是的,当时为了保证公正,把淘汰出局的公司代表也叫了回来。出席的还有泰国电信管理委员会主席、信息产业部部长和美国大使,而总理是在最后开标后才来宣布的。”施总拿出香烟,Jacob再次给他点上。
“因为是‘交钥匙’,FRAN也是第一次在东南亚做这么麻烦的工程。”
“这也是华兴在海外第一次做那么大的项目,你们内部也极为重视,派了不少人。”
“先跟我讲一下电子竞标的细节吧。”Jacob说。
所谓电子竞标,是针对商务标的报价环节。比起纸面交标的焦虑感,电子竞标现场出结果则更刺激。
“电子竞标时,三家公司的报价人员会被关在三间透明隔音的会议室。进入后,一律没收手机,使用专用电脑,以免作弊。而观摩大厅里,三家的出价会实时传输到大屏幕。同时,三间会议室有小电视,也能看到另两位对手的出价。而电子投标中取胜的关键是,你要预演对手的N种出价,模拟出应对策略。”
“因为每一次报价都得复杂地测算,不同的配置报价、不同的组合模式、不同的软硬件搭配,都有不同的价格授权。但这么复杂的大项目,一定是到总部测算的,基于区域价格线、历史价格线、吃水线、利润池、回报周期等。我看过产品行销部的授权,每一次测算简直是这些投标经理的噩梦!”Jacob说。
“是的。不可能现场测算的,中国总部对接不了高频度的来回出价。但是当时我觉得你们还有胜算的,毕竟,FRAN在明、你们在暗——FRAN在东南亚深耕多年,你们总能拿到FRAN的历史报价,探出他们的底牌,而且FRAN的出价有很多顾忌。你们是容易预测模拟的。”
“对,我也这么觉得!”
施总吐着烟:“但是那一天局面全乱套了。我看得出来,你们最后的人都是慌了神的。”
那一天,电子竞标一共两小时,第一轮报价:
号称4亿美金的项目,Molu报3。85亿美金,FRAN报3。7亿美金,最后一个出场的华兴把价格拉到3。5亿美金。
这一轮除了FRAN报价出乎意料比Molu还低,但总体正常,然而随后FRAN开始乱出牌,拉到了2。95亿美金,突破了3亿美金的心理关口。
电子竞标气氛令人窒息,华兴总部也无法精密测算,一切更多的像是一种意志的搏斗。三方不断将价格下探。
最后一轮开始了,三家先是按兵不动,到了倒数30秒,大家开始疯狂降价,Molu的代表在最后10秒钟狠心写下了2。45亿美金,而FRAN更是举出了震惊的2。1亿美金,而华兴为拿下这个饱含重大意义的项目,树立全球标杆,不惜大亏血本举出1。97亿美金。这个价格震惊了泰国电信界。
“其实,我不太看好。这价格,我们根本做不下来的。但你们已经杀红了眼,估计总部都已经放水放到脱底裤了。”施总有一些庆幸自己早早出局,“你们都忘了,这次投标的商务条款都是格式合同,想要参与第二轮电子竞价的前提,就是无条件遵从所有的商务条款。你们今天的坑,就埋在这里了。”
“我想问你,这个项目谁最早参与?”
“FRAN。”
“谁参与的最深?”
“FRAN。”
“谁‘标前引导’(正式标书以前,引导影响标书条款)做得最好。”
“FRAN。”当第三次说FRAN时,施总的口吻也变得惊异了,难道这个标是FRAN做局送给华兴的?“Jacob……”
“别打岔,我先问你,你认识FRAN里叫帕特里克的人吗?”
“不认识,东南亚地区里没听说过他。”
Jacob在FRAN官网上和LinkedIn上搜索,找到了一张照片。施总皱起眉头:“我好像记得,在观摩大厅里,他也在。”
Jacob沉默了。早年这个局就是FRAN做的,但动机呢?知道华兴拦不住,故意放进来,用华兴不熟悉的CDMA,又故意引导一个连FRAN自己也不做、极难的“交钥匙”类型,然后又在商务条款里挖坑,最后一轮乱报价,逼华兴跳死局。这就像是冲着华兴的一场谋杀。
只是FRAN没有预料到,Jacob的到来,还真的把网络给交付完了,哪怕是面对去年的洪灾。
又下雨了,雨季的下午总要迎来一场暴雨,施总躲进了室内:“那一轮,放开了历史包袱束缚的FRAN,变得无比强悍。但只要你们华兴因交付失败而被赶出东南亚,东南亚的价格就又会回归正常水平。Jacob,我不觉得FRAN能预测到泰国政局,但他们一定不会浪费这个干掉你们的机会。”
是的,FRAN不会浪费这个机会,于是又找到了CDMA 3G这个事情上,说华兴交付不完整。而新一届DGG领导班子,有了FRAN的支持,就有了大动干戈的底气,开6亿美金的天价——华兴已把基站最难最贵的基建工程都做完了,剩下的电子设备大概也就只值5000万美金,这6亿足以支付FRAN的新设备,替换掉华兴的设备,哪怕从CDMA改制为GSM/WCDMA,也绰绰有余了。这样,汶查既否定了前一任,又获得了大量建设资金,是一大功绩。
所以,FRAN帮助DGG一起找寻当初埋在合同里的陷阱,就是要把华兴赶出泰国,乃至东南亚。
外面已经暴雨倾盆,施总问他:“你想怎么办?”
Jacob看着窗外,水滴斗大,简直似冰雹:“我也不知道。”他知道,地区部已经箭在弦上,不得不撤。但他还是转进洗手间,给地总电话。
“So what?我们已经中计了,你以为就你看穿了?Jacob,你不要搞事!这件事的决策权不在你,不在我,也不在刘总,这是EMT的直接决策!”
已经是晚上6点了,他们在“灰猫餐厅”吃了点东西,这恐怕是他在泰国的最后一顿晚餐了。施总一看表:“兄弟,真不能陪你晚饭了,保重吧!”
大雨过后,施总离开,Jacob推着摩托车,寂寥地走着,直到感觉虚脱时,他随便在一个路边摊坐下,点了一份鱼丸米粉和Pa Thai。
一个中年男人为他上了菜,他吃着吃着,听见中年人和老家人在讲话,他大概能听懂一些,应该是问候家人。抬头一看,那人拿着DGG贴牌的华兴CDMA手机——这是他建的网络。可这一战后,华兴将被FRAN连根拔除。
佩妮的电话打了过来,正是佩妮上课的午休时间:“在干吗呢?”
“我在吃晚饭。”
“呵呵,我在吃午饭。告诉我你吃了什么。”
“泰式炒米粉。”
“说不听,怎么老吃纯淀粉呢?”佩妮的声音格外温柔,安抚着他,“不是说要好好照顾自己吗?看来没有女人照顾,男人是没法独活。对了,你最近如果有回国计划的话,我想带你跟我爸妈宣布了。我不想再等了。”
嗯,回国吗?但Jacob的自尊心,决定了他绝不能接受自己以失败者的身份回国,他忘不了她爸爸的语气,也忘不了在汶查门口那位高大的帕特里克的眼神。
“你不允许说‘不’哦!上次你可答应了。”她说。
“嗯,好……好的。”
晚上9点,他在自己的宿舍里发呆,从高耸的现代化公寓里,凝望着曼谷的繁华夜景。他摸着落地玻璃,就像抚摸这座城市。忽然,他摸出手机:“素帕猜少将。我……”
少将像是知道了Jacob在劫难逃:“需要我陪你出来吗?”
“好的,也许我得走了。”
少将沉默了一会儿:“行,老地方钓鱼吗?”
“不,我不想钓鱼,最近我一条也钓不上来。我今晚要放肆,彻底地放肆一把!”
“行,我今天陪你到天亮,你想要去什么样的场子,找什么样的姑娘,我都给你找。”
“不。”
“……你要找汉子吗?”
“别开玩笑了。我想去靶场射击,我想开枪!”
“行!走吧。我来接你。”泰国允许公民持枪,也有政府和私人的射击场。但晚上只有高端的室内专业射击场,军人是可以进去的。
7
室内射击场,白炽灯通明,空调开得很足,门口摆着神射手的纪录和照片。这里十分高档,是高级军警的训练营。
登记、选枪,接着是等待。他在隔音玻璃外,里面有12条射击廊,有点像保龄球馆,远处是靶子,只是墙和隔板都是黑色的。有几个教练坐着,他们一身专业服装,戴帽子、护目镜,脖子上挂着隔音耳罩。
他看着一张照片,看了很久。
少将问他:“你开过枪吗?”
“呵呵,”Jacob鄙视地笑了一下,“我在中东待过。”他去过伊拉克,那里手榴弹都能买到。但真开枪是在科威特靶场,去那里玩只因为中东N年的生活实在太枯燥。
步枪50米射击,他坐着打靶,10发都在九到十环之间:“看来,我的情绪还算稳定。”
少将笑而不语,过了一会儿,他拿起步枪,瞄也不瞄就枪枪十环:“步枪射击是最简单的,枪身固定、枪托顶肩、后坐力小,还有瞄准镜。50米内,就是十岁孩子都可以打十环。”
“最难的是手枪,”少将给了他一把沙鹰、一把左轮,“五米内都会脱靶。不然就开老子一枪,让你泄愤。”
“你说的!”Jacob说。靶子从50米沿着轨道,移到5米近,砰砰砰,每一声巨响超过了步枪,后坐力大得让他无法掌控,开一枪枪头就上翘,一不小心会伤到自己或隔壁。
“果然每一枪都脱靶了,”少将拿来靶纸一看,“Jacob,你输了,就认输吧。”
输,他就没有一个“输”字——“我最后一个愿望,让我开一下大火力美制器械。”
这种违禁品,一般不会拿出来,但少将好歹也有点面子。搬出来一台机枪,机枪需要有人帮他拖住弹药。而机枪射出的每一颗子弹都很贵,这一次射击要数百美金。
“啊!!!”Jacob狂喊着,子弹与火苗喷泻而出,很快他的喊声就超越了子弹的声音,让戴着耳罩的人都被吵到,原本的点射也变成了连射。最后令人吃惊的是,他竟然扫射起来,靶场一排12个靶子都被他全部打穿,一次彻底的大满贯。
这举动太恐怖了!射手和教练都害怕了,以为这疯子要杀人!众人把Jacob按倒在地。这让他意外地成为了今晚的射手之星。
“过瘾了吗?”少将又怕又怒,他把12张打成纸花的靶子扔给Jacob,“回家吧。”
路虎载着他,一路开到曼谷的街头,纷乱杂陈,上等人、中产者、农村打工者,还有那个7-11门口卖烟的阿婆。有人住得很好,有人光鲜亮丽,有人吃着垃圾食物。
“有些人做事,为什么这么流氓?”
“生活的真相就是这样,不流氓一些怎么行。”少将一边开车一边说。
凌晨1点,他到家了。Jacob重新回到宿舍,他自己的独间很大,有180多平方米,这是给领导的,只是妈妈和女友都没有来过。他坐在窗边,看着月亮挂在曼谷的夜空,他渴望着自己能够和别人一起住。
他打开大门,站在张舒的门外,迟疑了半天想要敲门。他知道,接下去他想做的事,将是一条不归路,这件事,他不可能和佩妮去说,但他太需要找一个人去诉说,哪怕张舒不怎么靠谱,但这是他唯一还能信任的人了。
忽然,张舒打开了门。他听到了电梯声,也知道Jacob这几天都晚归,Jacob是不可能去鬼混的,他只是四面受敌,心情极度低落。
张舒指了一指,轻轻地说:“去你家吧。”因为张舒的公寓里还有其他同事住,不便讨论秘密。
张舒拿了一瓶单一麦芽的威士忌,坐了下来。他已经知道公司要撤离泰国了,这本是他所期待的,然而真到了这一刻,他也变得无比难过。
两人喝了一会儿,他俩第一次交心。Jacob把他的想法告诉了张舒,张舒听得很惊讶:“不行啊,于总,你这样的话,就完蛋了!”
“但我觉得有希望。我们才能掌握主动权。”
“我才不关心公司,我是说你自己!你的未来!”
“怎么回事?”
“哪个女孩子会愿意这样,你要让她空等吗?”
“难道女孩不希望男的能够成功些吗?”
“老大……”张舒不知道Jacob是不是醉了才想出这个计划,这等于把自己逼上了绝路。但如果他是女的,即便贪图功名,也绝不愿意找Jacob这样的人。他甚至想到了自己的妻子也在国内受着相思之苦,真是悔叫夫婿觅封侯。
“呼……呼……”Jacob趴着睡着了,这几天他太累了。张舒看着他,眼睛挂着一滴晶莹的东西,他的选择总是那么怪异,说他聪明吧,他总又显得那么笨。算了,就让他酒后把梦话都说了,过了今天,一切也就都好了。张舒轻轻地关上门,回到自己对面的房间。
大约凌晨6点,公鸡叫了,僧人出门乞食了,太阳又升了。早上8点30分,张舒打算今天陪着Jacob一起上班。可是敲了半天门,门没有开。他以为Jacob出事了,紧张却又不敢声张地找物业帮忙开门。结果,Jacob已经离开了。
最后一天的上午,地区部毫无征兆地收到一条突发新闻——“驻当地大使馆介入,华兴莅请大使调解纠纷。”
片区和地区部极为震惊,急Call Jacob。EMT也十二个电话追身而来,可没人能联系到Jacob。张舒着急得不得了,挨了不少批评,直到下午3点,张舒才找到了Jacob。
“你看你做的什么好事!说过纪律吗?”刘总勃然大怒,“我们在商言商,你个大傻×,把商业问题复杂化!公司公关要有一盘棋的!”
Jacob没有说话,任凭总部、片区和地区部对他如疾风骤雨般地批判。他也知道这道理,但是他还记得昨晚地总说:决策权,不在他。而地区部、片区、总部官僚都不顶用。攘外必先安内,只有这样,他才能把事件的控制权重新拿回自己的手里——因为事情闹大了,撤出计划肯定暂时取消,此外,也没人敢接手这个烫手山芋,短期内也只能任由他做主。
其实,他很早以前就与驻当地大使馆商务参赞沟通了,但今天,他下了决心:“刘总,请给我3—6个月时间,我一定能解决。我说到做到!”
“你说得就像放屁!”刘总骂完,却也无可奈何,这时聚光灯下,华兴是不能动Jacob的,否则只会显出华兴的错乱无序。
而这时,DGG对外宣布:临时搁置对华兴此前的处罚决定,并同意与华兴协商解决。这印证了Jacob的计划有其可行性,他也得到了临时的保全。
然而,汶查的内心是无比震怒的,眼前的决定无非让他对上头好交代一些。很快,汶查的报复会如暴风雨一般摧毁华兴泰国分公司。
Jacob只有一刻的喘息,这一刻会有多久?一周,至多一个月,只要新闻热度和大使馆的面子一过去,便会加倍地绞杀回来。Jacob必须在这个窗口期做好新的准备。
新一轮的谈判开始了。通读标书后,Jacob要求谈判团队,封住其他路口,像口袋战一样,引导谈判的关注点留在唯一一处:华兴认可商务条款中的赔偿责任,也认可赔偿不设上限,但是华兴不认可项目逾期。
这符合事实,符合商业道德,也没有理由做巨额赔偿。Jacob相信,FRAN必然会给DGG支招,他猜到FRAN只会给出一个理由。
果然不出所料,监督委员会渐渐把重心放到了:CDMA模块承诺是含3G功能的,而华兴提供的只有CDMA 2G和CDMA 2。5G,因此工程不完整。而华兴认为:主合同的交付时间只规定了2G和2。5G版本,3G版本的CDMA是免费附赠,不受主合同影响,因此工程是完整的、不逾期的。
双方汇聚于这一点上争执。尽管华兴曾在补充合同里做过解释,占据了上风,但Jacob认为必须在打一阵攻防战后,见好就收,主动放弃防守,承诺满足客户需求。否则DGG将恼羞成怒,一旦暴走矛盾就会再次分散化,不利于和解。
同时,Jacob也“挟天子以令诸侯”,用DGG的怒火反向压总部研发,要求开发已拖了一年的CDMA 3G模块。他相信一旦交付CDMA 3G版本,客户就找不了麻烦,而这整件事就有了一个新的和解基点。
自驻当地大使馆出面,已经过去了十天,相当于省下了4000万美金的罚息。DGG剑拔弩张,Jacob只能斗而不破,然而日子一天天流逝,大使馆的威力在削弱。
一个权力在握的人和一个耍性子的小孩一样,一旦有了欲望,时间越久却拿不到,就会变本加厉。20天过去了,到了三月的月底,而月底往往就是心理关口,也是耐心的极限。
8
多方电话会议。
“现在,我们能不能免费送客户一套CDMA 3G网络?”泰国销售副总张舒说。
“软件是免费的,但问题是我们CDMA 3G版有硬件了吗?”泰国产品行销副总问。
“有,按两年前投标时,规划部的CDMA路标,去年就该有3G版的CDMA硬件了!”总部投标部翻阅电脑存档的投标资料。
“这个硬件还没上版本呢……”总部产品规划部部长表示。
“说好的规划,怎么能换呢!”总部投标部长大怒。
规划部也不满了:“我早说了,路标每季度都会调整,变化可能是研发资源不足,可能是调整优先级!你当时也只是‘后手’以备万一,又不是确定了一定要上。”
“别争了,现在就做的话,要多久?”张舒打断着。
“六个月。不,八个月。”CDMA研发产品线总裁想留一些余地。
“最多给你三个月研发。”Jacob冷冷地说。
“什么?”总部几个人大叫起来。
“你刚才说了六个月,”Jacob说,“我们问的六个月是交付,必须包含新硬件的生产、运输和安装调测的时间,而不是你自己的研发。”
“这怎么行!”总部感觉又被他坑了一把。
正当Jacob要回复,张舒倒先跳了出来,呛了总部:“客户会管你是研发时间吗?人家只看你最终交付时间!要不,请你研发部长先来泰国出差几天?”
张舒这几天跑遍了整个泰国航运公司,通关系查阅有没有其他电信设备的进口排期——果然,FRAN将在三个月后,向泰国出口第一批CDMA 3G网络。根据工程副总的预测,FRAN应该能在九个月内完成整网的交付,把华兴的设备替换下来。因此华兴必须在九个月内,率先交付自己的3G才行!
“FRAN有九个月,华兴最多只有六个月,你们占掉三个月,我们泰国一线占掉三个月。我们能力已经压到极限,没有水分了,希望你们也没有水分!”Jacob缓了一缓,看了看自己那位苦楚的工程副总,而电话那头正静默着,Jacob忽然嗓音抬高八度,不怒自威地说,“各位老大,我已然没有退路了,我要是死在泰国项目上,一定拖躲在总部的你们一起下水!”
Jacob早年在中东北非时就是“研发杀手”,跟着他做项目的人,头发也比同龄人白得早些。
“但你能保证我们开发出来后,还能用吗?我们开发一套产品,要走投资委员会的流程,要保证一定销量才能过审。你泰国的客户到底是虚的要,还是真的要?”一位二级总裁质疑着他,显然Jacob在总部的名望正逐渐衰败。
轰——泰国办公室前台,许多人围观喧哗——前台有三个平板电视,两台播放着宣传片,一台播放着新闻,可一条突发新闻插播了。
“DGG正式宣布,将按合同合法接管华兴交付的CDMA网络。”
这其实就是军方不想谈了,以国家名义没收网络——员工窃窃私语,英语、泰语和中文夹杂。当Jacob走出来时,迎来的是八卦、不解、质疑和批判的眼神,他被人轻蔑嫌弃。
张舒连忙把他拉到角落:“事到如今,我也说句讨骂的话,那一晚我就劝你了。原本,撤也就撤了,最多名声差一点,上头还是知道你很努力,但你现在自作主张、惹祸上身啊。”
“FRAN……”
“FRAN又怎么样,你有办法对付吗?你不是面对FRAN,而是泰国政商环境啊。”
Jacob看着员工们,员工们还不知道,如果他不这么做,泰国分公司就会被解散。他知道,员工们更认为是他的错误决定,害得分公司解散、员工被解雇。而他的副总张舒也在一阵坚持后,沉不住气了,似乎每个人的职业生涯都是被Jacob拖下水的。
这时,地区部和片区的电话也追来了,他从与研发的会议,切到了亚太片区的紧急会议上。一阵批判后,Jacob才向大家解释道:
“原本客户的目标是6个亿美金,而20天里,他们的期望值已经降到2亿美金的网络价值。只要继续谈,还能再降低。”
这倒是很多人没想到的。
“2亿?这是你谈崩了,”片总已对Jacob失去耐心,“你在泰国出局了还有什么好谈。”
“难道之前不已经崩了吗?现在这么耗,不反而有新的希望吗?”
“没收了还希望个屁!”
“你想怎么干?”地总缓和着。
“既然都到了这个地步,我希望片区给我资金支配权和独立决策权。让我独立干!发生什么都别管。”
“……”
“我要反诉DGG,他要没收网络可以,先把钱给我付了!我已经准备好申请法院的资产保全,他们想动,先过法院这一关。如果强行闯关,现有政府那关也不是那么容易过的,至少我们还能撑几个月。”
电话里又一阵沉默,从6亿美金的罚息到向华兴付款2亿美金,一进一出差8亿美金,汶查是断然不能接受的。
可Jacob说:“当人家一直在指责我们时,我们解释什么都没用,一定要把火也烧到对方房子里,让对方也陷进来,我们才能脱困。”
产品副总声音很轻地说:“其实,合同上他们能找到一项理由没收的。”
“前提是我们违约,但我们没有违约!”Jacob呵斥道,他不容许下属此时的反叛。
“你最终的策略是什么?”片总淡淡地问,似乎已经没了力气。
“耗……”Jacob说。张舒紧张地看着他,那个字,在喝酒的那晚也曾说过,当时张舒大惊,没有一个正常领导会认同的。
“耗?!耗是什么!!!”果然,片总原地爆炸。
Jacob也说不清,这是模糊的、毫无主动权,而职场上向上司汇报策略时,绝不能无为,尽管很多事恰因“有为”而搞僵的。
“反正已经没收了。那泰国账面上剩余一些投资款和收入,本来用于破产清算的,现在我不管你怎么用,我也不再管你了,你出的事情,都与片区无关,我也不会再为你说一句话了。”刘总挂掉电话。
电话里传来了忙音,“好的!”Jacob已经准备好了。
其实,20天前,那个请求驻当地大使馆帮助的早晨,他就准备好了。他知道,接下去迎接他的是一条更暗无天日的路。
第二天,华兴正式反诉,要求法院保全华兴资产,并要求DGG赔偿拖欠的工程款。
泰国业界都吃惊不小,谁敢在非自己的司法领辖地里,起诉主人呢?真不想活了。此外,Jacob还接受了好几家媒体的采访,表示:华兴从不选边站队,只是因为对合同理解的出入,而他会坚持认真交付3G版CDMA网络。
业界对Jacob的态度是既敬佩又鄙视。敬佩他的勇气,也鄙视他的疯狂。
然而,除了官司之外,他又做了一件事:动用分公司剩余资金,投入泰国社会公益上。
他租下了市中心一个豪华大厦的3层楼,将原来可容纳300人的泰国售后中心,升级兴建为可容纳3000人的东南亚最大信息科技培训中心,为泰国培养自己的科技人员。
他赞助了曼谷数家顶级大学,为大学生组织实习、奖学金、就业、工程教育和3G网络实验室,他对外宣布,优秀的学生将于年底参与华兴全球六大片区的科技之旅。
在新一次洪灾中,他组织华兴向泰国红十字会募捐,并派人第一时间进入灾区,开通网络,保障了救援。
这仿佛告诉世人,华兴不会走,还会留下来并且活得好好的!
这些有利泰国发展的义举,让法院和DGG都很为难,华兴长期以来,的确口碑很好,强压会造成口实。法院只能和稀泥,让双方的官司纠纷一直拖下去。
而Jacob向法院争取的三个月,正是华兴研发开发的三个月。而这三个月也正是FRAN启动CDMA 3G生产备货的三个月。
FRAN东南亚地区部开始着急了。原本,FRAN的网络勘测人员已就位,工程分包商也整装待命。透过众信施总的情报,FRAN在泰国的分包雇用人员都处于“带薪休假”,而原本在西雅图工厂码头,准备发往泰国的第一批替换华兴的设备也延期了,至于第二批货,现在连生产周期也无法排上。
时间就是解决一切的方法,他相信DGG与FRAN也并不真正地紧密,他们的联盟也在一点点地瓦解。他每过几天就会与素帕猜少将通一个电话,从那里得知,帕特里克最近出现的频次越来越低了。
Jacob要等的,就是帕特里克的离去。毕竟东南亚不是帕特里克的主战区,只要帕特里克离去,FRAN东南亚地区部的信心就会削弱,而他带领的华兴泰国分公司就能增加胜算。
三个月,FRAN与华兴将这么耗着。但双方隔山打牛,却没有真正见过面。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善医者无煌煌之名。商场上的斗智斗勇,并不像诸葛亮的妙计,而是像一场水下憋气比赛,大家在水里看不见对手,在观众看来,双方选手在水面下也都是安静的,比的是谁先撑不住浮上水面,但Jacob也可能把自己淹死在水底。
DGG被压得喘不过气了,自然对华兴施加反作用力,而Jacob不得不将对泰国的大学项目、科技培训项目和社会公益的工作一丝不苟地推进下去,否则DGG一定会抓把柄。另外,他还得在研发交货的同时,预先部署三个月后的CDMA 3G工程交付,研发、生产、测试、供应链、清关,他一秒钟都不允许有多余,工程师都必须提前抵达站点,提前搭好现场环境,更要防止心怀不轨之人的阻碍。
泰国团队超负荷运转,而他的标准不得不提到更严格,“暴君标准”又激起了员工的矛盾。平日,飞速增长的业务掩盖矛盾。但现在,内部频繁争吵,抱怨滋长,中层捂盖子,老员工辞职,新员工罢工,白天公然在公司吵架,深夜里有人给他打小报告。员工渐渐分化了。
矛头统一指向了Jacob,骂他偏袒、无能,他的个人行为都被八卦成人品问题,他的执政也动荡起来,而他背后没上司的力挺。但Jacob没有余力关心这些,他剩余的精力全用来逼总部开发CDMA 3G硬件,他必须让研发在三个月不再延误。
所有人都看淡他的策略——人家要整你,你交付3G也是无用功,Jacob永远是个逆行者。但他就是要赌一把,看是把自己憋死,还是把FRAN憋死。
只要3G版CDMA网络完工,FRAN就没有了机会,法院也有了台阶下。这正是他把华兴与DGG的谈判引向CDMA 3G这一条的理由。
华兴研发终于在三个月内交货了,而原本预计六个月交付,Jacob硬生生地在泰国雨季中缩短成了4个月20天。
这5个月来,他根本没有那么多资源和底牌,无法支撑官司、研发、新工程、兴建培训中心、赈灾、与大学合作等一系列事情。10个瓶子,7个盖子,他只有以飞快的速度去腾挪。他透支声誉、体力,以一人去与一国争。战车启动起来,是不容易刹住的,他必须承受。
“少将,帕特里克最近还来吗?”
“不来了,他回去了。”
“哦,谢谢。”他终于等到了这一天,FRAN走了,DGG也找不到借口了,他挂掉电话,给张舒拨过去,“后天,召开3G CDMA交付的新闻发布会。”
从他离开佩妮起,整整六个月了,接下来他必须“等待”,等待一个与DGG和解的转机。
CDMA完工前的几天,他加班完已是23点30分了,司机又送他回到宿舍门口,手机里跳出了几条短信——一些黑道发的威胁短信,说要他的命。
他没有理会,从4个月前,他就开始收到了,最初还考虑是否要找私人安保,但最终他谁也没告诉,免得手下害怕,也免得总部把他喊停。
一辆黑色的轿车等在他楼下,似乎是在监视他。
他下了楼,楼下有保安,但保安没有泰式微笑,对他也不是很客气。一来,保安认为华兴站错了总理一方,他不喜欢华兴;二来,最近有一拨军警反复上门,就是要调查华兴宿舍情况,每两周都要来一次,来调查华兴是否有签证过期的人,是否有吸毒、违法等。不但搞得人心惶惶,保安也经常被骚扰问话。
眼下,军警带走人的情况不少,为了控制局势稳定,连日传唤、扣押过几百名人员。
“等一下,先生,”车上下来一位军人,“请出示您的证件。”
“原来的护照掉了,正在使馆里补办。”Jacob拿了一份原护照的复印件,以及一份大使馆的证明,军人看了一眼,还给他:“先生,现在依然有宵禁,晚上12点至次日4点,如果您出现在街头属于违法。”
宵禁已执行了一阵子了,之前是晚上10点到次日5点,说今天会取消,原来并没有。
“好的,我一定遵守。”Jacob收好资料,他不能犯一点点的错误。
其实,白天就有移民局工作人员冲到办公室,调查华兴是否有员工持落地旅游签或者商务签在泰国工作。在项目紧急时,非泰籍员工支持项目,来不及申请工作签,之后再转工作签也很正常,这本是灰度空间,但现在,有人要故意打压华兴——移民局和商务部,检查华兴员工花名册,以调查中泰员工报备是否属实,比例是否符合外资投资法律。一个月两次有人寻衅滋事,严重影响着员工的状态。幸好张舒有所准备。
Jacob上了楼,他打开抽屉把那复印纸放好——他的护照并没有掉,也在抽屉里面。他知道,护照带在身边,就可能被没收,然后会被借故驱逐出境。
他坐在床上,床对面的玻璃窗,能望见整片曼谷。叮咚叮咚,不是会议电话,而是闹钟,他看了看时间——0:30。他因为太忙,时常忘记给佩妮电话,甚至要用这种方式来提醒自己。
他拨了VOIP,给还在法国的佩妮打去。对面没有“喂”,只是接起了电话,等他先说。
“再等两个月,我就回去见你爸爸。”
“这话说了很多遍了,我已经等了半年了。”
佩妮有一些冷淡,然而这种高冷格外地迷人,令Jacob想起第一次遇到她的时候。可当男人对熟悉的恋人出现初见时的心动感,那是一种危险的信号,意味着她将逃离他。
“就再等几周,项目完成了,新闻发布会后就有转机。”
“于佑杰,你的话,是不是‘说到做到’?”
“是……”
电话那头传来了一阵压抑的抽泣声,Jacob心如刀绞,他恨不得佩妮大骂他。他从向大使馆求助的那天起,他就知道,自己在与DGG达成和解前,绝对不能回国。因为他有一份三年工作签,一旦离境,很可能被列为泰国的“不受欢迎者”,而无法返回。
张舒也在那一晚警告过,他早就看穿Jacob并没有结婚,而没有一个未婚美女能容忍一个没有准确期限的等待。
“佑杰,我好怕,我真的好怕。”
“你怕什么,有我在,亲爱的,我会永远保护你。”
“不,佑杰,我怕即便没有你在,我也能保护自己。”她哭泣着。当一个女人适应了离开恋人独自生活,这也意味着她不需要他了。
Jacob的眉头和鼻子都要皱到一起了,他牙齿紧咬着,咬合着到要崩碎的样子,他有万般情绪要爆发,但他不能出声。然而,电话里,她看不见他那副挣扎的样子。
异地恋是痛苦的,Jacob原本只想向她的家族证明自己,可现在,他变得有另一份责任。
双方沉默许久,Jacob向整座曼谷城市祈祷:“再给我几天。我说过,我一定会娶你的。”
他从月改到周,再到天,这话谁能相信?10秒后,电话里传来她抹干泪后的声音:“嗯……我相信你。”
两天后,华兴新闻发布会召开,Jacob和三位副总一起出席,媒体宣传攻势也很大。
“我们终于干成了!”另两位副总兴奋不已。他们压根没想到,自己能有那么大的潜力。
唯有张舒看出了Jacob笑容后的端倪。
事情并没出现预料中的转机,DGG和FRAN也还在水面下,没有认输,而泰国华兴已经透支到了极限,分公司的账面也几近没钱了,他弹尽粮绝,忍不住要浮出水面。
CDMA 3G交付了,可DGG没付款,研发又追着他骂。泰国其他的项目订单也没有恢复。白天,他坐在办公室里,维持着科技培训中心,维持对DGG的售后服务,尽力让一切维持下去。至于对佩妮的交代,他也只能再一次扯谎。
好心的地总,在流程上额外给他三个月的流转资金帮他续命。现在,他只有一个字“等”。
宵禁的时间又缩短了一些,他并没有去夜钓。
少将有时会约他:“不钓鱼,那去喝酒吗?”
喝酒容易被人借机搞事。“去射击场吧。”
这几个月来,他的水平已经很高了。5米内的左轮手枪也都能在10环,20米内也都可以9环,这是超高的水准,比军队的高手还厉害。他的名字被挂在了射击馆的名人榜里,更何况他第一次疯狂扫射就出了名。
他去射击馆的时间很固定,每次去都有人会找他PK。但每一次,他都能赢。
一把柯尔特在手里,开枪前,他闭上眼睛,调整呼吸,举起手,抖也不抖,射出去。
“心性这么稳定,你把射击馆当寺庙禅修了吧?”少将说。
“我得等下去啊。”Jacob把一瓶红牛给了少将。
少将冷不防地一把抓住Jacob的手臂,从下臂摸到上臂,吓得Jacob以为少将是同性恋。
“一般人的手臂在肘关节处,多少带有弯曲,但你是直的,笔直的!这是神射手的身体天赋。”少将把Jacob的手臂扔了回去,“但手臂太直的人,性格也太硬,容易吃亏。你还要扛下去吗?”
这时,有一个挑战者过来了,问Jacob要不要比比。Jacob离开了少将,迎接挑战。
“下次打活动靶吧?”少将喊着,“反正你不是还打算耗吗?你下周不回国吧?”
“行,反正没人来找我。”
自事件起六个月了,没有人敢来泰国,谁都不想卷入这摊烂事,以前泰国是最热络的地方,总部常来调研,搞搞海外会议,就连欧洲片区为了证明华兴的海外交付能力,也把泰国当样板点,泰国光是接待参观交流,就很忙。
现在冷清,这倒也还好。
他喝酒是一个人喝的,吃饭是一个人吃的,他从不与公司下属走太近,与同行也保持着适度的距离,泰国华商现在也不便接触。除了厚脸皮的张舒,会主动串门到他房间喝点威士忌,他真没有太多个人生活。唯有少将颇为热情,亦敌亦友。
又是一周末的射击场,少将决定考验他一下:“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汶查中将其实都被你折腾得不行了。”自FRAN撤退后,DGG也开始松动了。
“是吗?”他不戴耳罩,开了一枪,十环,“我不是故意针对他的。”
“跟你搞了这么半年多下来,他倒也有点相信你了。”
“是你也起了作用吧。”他又是一枪,九环。
少将说:“中将认可了,但是没有用,上头还有人压着。你唯一的办法是要找地位更高的人。”
少将盯着Jacob看,Jacob的手臂在颤抖,少将想,这一枪一定是脱靶了。
他举了半天,没有射出去,把手收了回去:“不打了。”
“Jacob,下周再约吗?”
“不行。”
“为什么?你慌了吗?”
“不,下周末华兴总部的高管要来。”
“哦?”少将迟疑着,总部终于有人要来支持了,这算是好事。
人人避之不及,而这是第一位总部人员来看他。
9
曼谷40℃,机场里,一个漂亮高挑的女孩,戴着草帽、墨镜,脚踩凉拖,身着岛服。
“于总好!”
“小玲总好。”
“你比以前更帅了啊。”
“开啥玩笑。”Jacob尴尬地笑了笑,这六个月里,他过得不太平,睡得也少。连大堂的前台姑娘也都不再看他了——他变得有点老、丑了。那些电梯里的女白领对他也没了兴趣。自己的泰国女员工有一次告诉他:“我现在再叫你帅哥,都有点叫不出口了。”
“是真的啊,你以前多土啊。”她笑了笑。
小玲比Jacob小两岁,当年入职华兴时,是同一批的应届生。当时,入职“大队培训”时,一共一百五十号人,他俩都是排名前十的“优秀学员”。小玲排第三,Jacob排第四。这么多年,他俩既是竞争的敌人,又是一起入司的小伙伴。
小玲很优秀,在总部多个部门轮岗,会三门外语,人情也很练达,在总部重要的“客户工程部”时,她接待全球各地客户两年,原本以为要派到海外。然而,她因为表现出色,反而被总裁办留下,做高级总裁的业务助理。
他乡遇故知,有无数的话要说。自从他到泰国,就没有回过总部了。这个周末,他带着她,吃遍逛遍了整个曼谷。
Jacob开着摩托车,小玲坐在后面,买曼谷流行的NaRaYa包包,吃路边的鱼丸米粉,参观大皇宫和郑王庙。
“曼谷姑娘化的妆真好看。说实话,你没有对你女朋友不忠吧?”她喝着奶茶。
“滚!”
说起来,他们没有那种男女之情,更像是同期战友情谊,那时天南海北的学子,离开校园来到了华兴总部,一起学习成长。
晚上,两人找了家按摩店。暗灯下,两人隔着一层布,气氛静了下来,这才把无厘头的对话变得正式了。
“其他人怎么样了?”他问。
她在总部,情况最清楚,“瘦子去了驻马店负责河南市场,不打算出来;田总去了南非片区,她好像混得还不错,在那里谈了恋爱呢。还有漂亮的徐总,美艳未婚。”
“呵呵!”他笑了,一边按摩一边回忆,好多天没这么放松了,连空虚感也消失了。
“乡长同学,他在东北,这家伙不能喝酒,不过东北业务他做得很不错,为了继续发展,他要下派越南了;局长大人,他在总部做了几年网络设计,被派去印度投几个超级大标,只要他成功,估计就能做上印度网设部的头,印度可是出成绩的地方呢。上次听说他游泳的时候,染了登革热,公司给他记了一功。”
Jacob有点愣住,这些老朋友本来是十名开外,在他之下,现在厚积薄发,迅速崛起,而自己止步不前,这让他多少有点郁闷。
“张磊很稳定,现在成了4G开发部的负责人,负责预研4G网络。”
张磊没外号,因为他太没有个性了,可就是这么一个没有个性的人,居然研究重要的4G!
“哦,那班长呢?”Jacob特意问。
“他去拉美了,在安第斯地区,现在也是国家CEO,好像这次拿下了一个大项目,要提拔为地区部副总裁了。”
正好按摩技师在他背后帮他扭颈骨,Jacob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班长当年排名第二,他俩都在入司第一年就拿到了极为难拿的金牌员工,班长比较高傲和Jacob并不合得来。在一次佩妮来深圳时,佩妮告诉他班长还主动追过她。这让Jacob一直不喜欢班长,发誓要超过他。Jacob出来海外得早,超过了班长,成为第一代海外老总,离地区部总裁也近在咫尺,如果他能拿到地总头衔,佩妮的父亲就不是问题。
而现在自己已经快要跌入谷底,人家倒是要上去了。
隔着一层布,她仿佛猜透了他的心思说:“其实啊,还是你于大才子,遥遥领先。”
他摇摇头:“你呢?现在。”
“才想起来问我啊,我是升了,但暂时不能告诉你细节。”听起来小玲并不像故作神秘。
买完单,她神清气爽,他却觉得浊气上升。“去哪儿?”她问。
“看DIRTY SHOW,人妖秀!”
“呃——”她倒吸了口凉气,“还是喝酒吧。”
好久没在外喝酒了。在泰国,一个单身男人在外喝容易出事,尤其Jacob有恋人、身为管理者,还被监视,他像忍受酷刑一样,克制着雄性荷尔蒙。
行吧,就放松吧,今天有她盯着就没大事。他找了一间迷乱电子乐的夜总会,她把他拉了出去:“你一把年纪了,跟年轻人嗨混什么,你颓废个屁啊!”
她带他去了湄南河边的高层大厦Rooftop BAR。只有轻音乐,她给他点了一份鸡尾酒,端了过去,两人在凉风下谈了一个小时。
他把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对于他现在而言,站在高处总是孤独的,每次说了出去不是被人笑,就是人家听不懂。
“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一个字‘等’。”今晚,他的酒有点喝多了。人的抑郁在于别人的不理解,人的孤独在于不能找到志趣相同的人。
“行了,我帮你理理思路吧。”小玲温柔地说,并拿出纸笔给他建议。虽然不是常驻海外,但她在总部接待过全球各地的高管、政要,不单是亚太和中东北非,还有拉美、南非、欧洲和北美。在总裁办,她的视野更为开阔。
“你闲着也是闲着,有一件事可以做:把泰国案例总结好。我会把这份东西交上去。”
“谢谢。”他酒量是不错的,但今天有点醉了,他想起来,曾经在大队培训后的一段时间,那时青涩的伙伴们起哄过,硬是要把他俩凑为一对。但那时,他们都有对象。
一种莫名的情绪升腾了上来,一个男人常年孤独漂泊,真的很需要被理解,不知不觉他睡着了。
小玲把昏沉的Jacob送了回去。Jacob睡了一个白天。次日,小玲自己回了深圳。
10
小玲走后的一个月,他写下了所有的心得。
“在商务条款里,付款条件、罚款上限、验收方式、尾款比例等都要做好禁止性规定,避免一线签单冲动。”
“在产品规划里,要考虑是否有过度承诺,一线投标与总部研发经常不同步,因此海外一线必须设产品规划人员。”
“在研发设计上,最好有一种通用硬件,能兼容2G/3G/4G,这样CDMA 3G就不用再安装一次,直接把3G软件导入到通用硬件就好,就没有争议了。”
FRAN的帕特里克走了、CDMA 3G交付了,华兴终于扛住了DGG的压力,在这个月里,双方转为相持了一阵子后,素帕猜说汶查也开始反思了,这是渴望已久的契机,双方能冷静下来,重新讨论新一轮的和解基点。
终于,他重新见到了汶查。
有时候,尊严是打出来的。汶查的态度好了一些。中将说,他刚到时,曾认为上一任花了太多钱,拿本该拨备军费的钱,取悦于前总理的选民区。而中将没有见过Jacob,对华兴也持怀疑态度,但随着调查,他觉得Jacob是无辜的。而且自从CDMA 3G网络交付与日常维护后,他觉得华兴确实很优秀,用一半的价格实现了欧美企业同等质量。
“中将先生,请原谅我所做的,我并不针对任何人,但向您确认一下,您个人是希望DGG恢复正常的发展,是吗?”
“那当然!你怀疑什么?”素帕猜少将瞪了Jacob一眼。汶查是个传统军人,脾气不小,但人并不坏,他正直刚烈,忠诚勇敢,没有丝毫贪腐,是一个真正的爱国者。
“我理解。”汶查摆了摆手,安育塔少将还气呼呼的。
“那我们能否一起重新努力呢?”Jacob逼近这最终的一步。
“这是我的私人态度。”汶查当着他的面,把一本印着FRAN的笔记本扔到了废纸堆里。终于走到了这一步,Jacob要的就是这个表态。
“但是有些事,你的做法也太过激烈了,军方上头也不想收场,还有人不信你们。公对公地和解是不可能的了,”汶查说道,“眼下,我必须时不时地打压你们,来保护你和华兴,保护DGG。”汶查搓了搓手,表示无奈,“希望你不要恨我,并且认真履行你的义务。”
汶查虽然明白了道理,但他要的不是和解,而是继续对抗,可Jacob不能再搞对抗了,因为汶查也要保护自己,而保护汶查就是保护华兴,可是这又成了蛇追着咬自己尾巴的循环局面。
“这恐怕将是无休无止。”汶查有一些心痛。
Jacob的三位副总无一不露出痛苦的表情。
“不,我一定能在春节前完成。”Jacob镇定地说,但他除了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之外,什么都听得恍惚了。
安育塔少将惊呼一声。“好,但愿你能做到吧。”中将淡淡地说,“你做不到的话,你也知道我职责所在。”
少将同情地看着Jacob,不知道这个中国朋友怎么想的,何必要搞成这样。而张舒也心疼,他知道,Jacob答应过佩妮只要一年,但只要双方没和解,Jacob就不敢回去,可到了春节就正是一年了。
一个多月后,那是一个重要的日子,11月,也就是泰历12月的第一个月圆日——水灯节。这是泰国最重要的传统节日。Jacob终于等到了这一天,这是他筹划的最后一步,但他没料想到,自己为此竟走得那么远。
那一天,泰国枢密院元老要参加一场重要的节庆宴会。
泰国有上下两院、政府、军方,这与多数国家一样。但由于历史不同,自1932年君主立宪制以来,军人政府占了绝大多数时间。军方有泰国历史传承,有精英思维,也富有力量;而文官有现代西方政治的背书,也有道德高地,善于经济;双方相互缠斗,一方认为腐败,一方认为独裁。
因此,泰国的君主成为平衡社会矛盾的“缓冲器”,君主在军队与政府矛盾激化到不可开交时,出面调停,训斥过错一方。在泰国政商界有一句话:“军队是马,政府是骑手,真正的主人是国王。”
为了维持稳定,王室任命了国王咨询机构——枢密院。枢密院大臣通常是退居二线的政坛军界元老,包括前政府总理和前军队上将。这个机构将双方协调到一起。
枢密院大臣不能担任公职,如议员、法官,因而脱身于利益纠葛,以他们的政治智慧,给出中立意见。他们资历老、威望高,平衡军队、政府、议会、工商界之间的关系,在特殊时刻能“代国王摄政”。如按中国古代参照,那就是“内朝廷”。
今天,德高望重的枢密院元老洪坤上将,也将出席水灯节庆典宴会。
水灯节期间,人们会去河边漂放水灯以祭祀,祈求来年风调雨顺。传统的水灯由橡胶树的枝叶支撑,以鲜花装饰,造型如莲花一般,里面放入硬币,献给河神,祈求原谅自己一年的过失。
这几日,湄南河上漂浮各色水灯,男孩女孩更喜欢这浪漫的节日,这节日已被世界游客誉为泰国情人节,也是泰国最美丽的文化遗产。因此,曼谷的商业活动和政府庆典很多。
天色暗去,Jacob跟着名流进入了大皇宫边的一栋公馆。一些政府人员和工商界人士身着正装,还有些将领穿着白色的军服,草坪边上站满了仪仗队。泰国社会各界名流欢聚一堂。
每位来者恭敬地向枢密院成员奉上白色茉莉花环,他们双手举过额头,谦卑合十。而枢密院大臣用手蘸水、点水为他们祝福。
Jacob看见他了。洪坤八十多岁了,满头白发,是除了泰王之外,最受崇敬的人物。
“你手怎么样,好点了吗?”洪坤笑着问一个要员。
Jacob一看,洪坤问的是一个位高权重的军政要员,在台前的最大人物。要员的手有腱鞘炎,羞涩地把手藏起来:“现在已经好了。”
洪坤笑得很慈祥,可爱地问:“你是去打了谁吗,把手搞这样?”
“我打了我自己。”大人物说。
事实上,这位军人出身的要员,为平息社会舆情,总是惯用军事暴力为手段,却被洪坤的双关语巧妙批评了一番。在场工商界、政界、军界的众人都哈哈大笑。
另一位政府文官来献花环。
“你胖了啊,新劳力士戴着都勒得好紧啊。”洪坤笑着说。
“那我得多运动减肥了。”
“不啊,是你‘油水’太肥了啊。”他轻轻地说,深知这位草根出身的文官,掌握了点权力后,忘了初心,寻租贪腐起来。
“我一定‘吐’出来。”文官说。
众人听明白洪坤的深意,又哄笑起来。
洪坤贵族出身,曾任国王卫队、海军上将。20世纪泰国军方与民间存在严重分歧,各政党也无法推出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人选。他作为开明派的军人,无党无派、品格高尚、清廉忠诚,是一个能稳定局势的中立人物,最终被各方接受,联合组阁成为当时的总理。
他开明温和,为政廉洁,在泰国军人中享有崇高威望,一方面利用宪法条款强化军人的政治影响力,又同时鼓励政党发展,巧妙协调不同利益集团,还大赦过政敌,使泰国在20世纪80年代社会进入稳定状态,实现经济腾飞。时至今日,他依然有强大的个人魅力、公信力,被文官与军人同时支持,也是国王亲密的伙伴和顾问。国王与他相互支持,多次度过政变危机。
Jacob以前见过洪坤。那是在他刚来泰国时商会的团拜会上。然而,他现在没有资格入场。今天他想尽了办法,才进到这场合,只是他也没资格献花环。而且,泰国眼下的事务杂乱,洪坤和枢密院忙于应对各派博弈,根本无暇管这件小事。
Jacob坐了下来,寻找着机会。泰国的宴席招待虽隆重,但并不铺张,财政部规定过各级政府招待有着严格的预算。简单的茶点,七八个菜品,而且几乎不喝酒。
讲话,表演,宴席到了后半程,气氛渐渐松弛。
黑夜之中,湄南河上漂浮着火光点点的水灯,如同星辰着落,梦幻而唯美。年轻的情侣一起期许美好的未来,而与会众人,能从巨大的阳台上,看到曼谷一年一度的水灯美景。
忽然,夜空绽放着巨大的礼花,五彩缤纷照亮了整个夜空。
“哇!”众人都围到了阳台上,欣赏着湄南河边漫天的焰火,普天同庆。
众人往外走,而与此同时,Jacob从最末尾位置,再一次逆着人流而行,走到了最前头的洪坤身边。
人们都在外头,而Jacob则在里头,他手高举过头顶,行合十礼,贴身侍卫要拦住他,洪坤摆了摆手。
“你找过我的孙子了,看来枪法不错啊。”
今天的请帖是洪坤的孙辈弄的。而那位孙辈也加入军界,酷爱枪械,是一位神射手。早在九个月前,他在考山路与施总讨论的傍晚,他已想到了这一步。因此,他找了素帕猜少将,带他去了洪坤孙子最常去的军方内部射击场。
自第一次去,他就决心要结交上洪坤的孙儿,投其所好。当他发现自己手枪射不中5米内的靶心,他只能以暴怒的火力连射,以“摧毁者”的坏名声第一次在靶场出了名。接下来,他每晚都去射击,遇见了洪坤的孙子,而他的高射击水准,令两人成了朋友,甚至长时间一直互相竞赛。
走到这一步,他整整用了九个月。
“上个月的节日,他也给你请帖,你怎么不来?”洪坤也得给孙儿个面子。
上个月是纪念朱拉隆功大帝的节日,他是现代泰国的缔造者,带领泰国开展自强求富的改革运动。
“上个月还太早,尤其是谈如何改革的节日,我会让您为难,”Jacob恭谨地说道,“但这个月,有了变化。这都是您的功劳。”
路上的军警少了,军事政变后,反对派也趋于安静了。这背后正是枢密院全力协调,防止分裂、动乱和误解。为此,Jacob一直忍耐着,又多等了一个月的时间。
“那这是你的功劳咯?”洪坤指了指阳台外的烟火,人们还在围观。
Jacob点点头,洪坤不愿私下与还有争议的华兴公司接触,因此是Jacob安排了一家烟火公司进行本次商演,引开了人群,这才有机会与枢密院元老进行几分钟的见面。
“可我并不觉得现在就是时候了。”洪坤当头棒喝。他虽有一言九鼎的威望,但早年执政时也有被少壮派军官扣押的事件。最近,一颗小型炸弹在他府外不远处爆炸,几个路人无辜受伤,两辆车被炸毁。调停是困难的,他要看住反对派,也要看住当权派,还有军队,谁都不能冲动,但他也必须保护自己和家人,要拿捏好尺度。
可Jacob已经等了九个月,他快用尽了自己的机会。
“洪坤先生,今天我也许不该来,但来参加您这个会议的人也各色各样、不同派别。有人理想,有人偏执,有人为利益,有人被裹挟。他们来您这里,各有各的目的。”
“可美丽烟花一来,他们又飘去了那里。政治上这样的场面,来来去去,您也很熟悉吧。”
Jacob的话说到洪坤的心里去了。他望着阳台上各色名流正嬉笑着观赏烟火的最高潮,而他一生见多识广,人性善恶早已烂熟,甚至疲惫。
“太多人认为华兴是在泰国政治上选边站队,结果投靠错了人。但是他们都理解错了,无论泰国的政治如何变迁,华兴都不会改变商业承诺,继续安心服务好泰国的电信网络,更不会因害怕而撤出。电信是一个国家的基础设施,人民每天要用,是国家工业的基础,更是泰国互联网的起点。华兴在商言商,绝不掺是非,要真走了,那才成了政治站队的!”
Jacob毫无惧色地走近一步:“这九个月来,我一直是这么做的,以后九十个月,九百个月,都一样。华兴不会走,华兴绝不是投机者。”
这就是他最初向刘总、向张舒、向佩妮说过的“耗下去”,在公司内部重压下,在没有资金输入下,他坚持交付并维护DGG的网络,坚持建立科技中心,坚持与泰国社会互动。他用了九个月,都是为了向洪坤证明:再大的压力,华兴也顶得住,并不断与泰国社会更深入地融合。
“你是有点委屈,但这没有办法。”洪坤的语气弱了一些。
“华兴不委屈。这一阵子,泰国社会各界委屈的太多了,我们只是不起眼的一个。”
阳台外,烟花到了最高潮的时刻,绽放声响彻天空,阳台上不知情的众人正在欢呼。而屋里,只有Jacob和洪坤。
璀璨的光芒透过旧时代风格的窗子,照在洪坤的脸上,老人竟然有一些感动。他想起了1998年,亚洲金融危机自曼谷爆发,曾经来拜访过他的国际投机商人,说得花好桃好,给出大量发展用的金融贷款。可那些人最终留给了泰国一地鸡毛。
Jacob说:“而我还在,无论如何都会在,华兴就会在。”
这一刻只要老人家一个点头,一切就都结束了。他焦急地等着洪坤的回答,可洪坤老成持重,一言不发。他望着站在阳台的那群人,他明明欣赏这个年轻人,但他也必须精细微调着整个大局。老人家再次向内心确认:不,还不是火候,至少还有半年才行。
烟花表演落幕了,众人回来了,给Jacob的时间到了,他不得不走了。他再一次逆着人流,格格不入地反向穿行而出,孤独地消失在了晚宴中。
老人看着这个逆行的年轻人,心中感慨万千。每一个真正的领导者都无比孤独。
11
几周过去了,一切越来越无望,Jacob已穷尽了一切,却还苦苦找寻着新的方案。
每一天,他能做的也只是拖延,总部和当地的骂声越来越大,但他极为强硬地撑了下去。白天,他燃烧自己的血肉骨髓来维持华兴泰国的局面;每一个夜晚,他都如五内俱焚般失眠,只能睡两个小时,次日一早,他继续摆出自信的姿态去上班。
“Jacob上线了没?”
在总部看来,“DGG工程贪腐案”依然是一颗定时炸弹,总部也沉不住气了。
“我们都在,”三驾马车,张舒他们三人一起说,“泰国代表处,我们都在。”
“总部有了最终意见。”亚太片区总裁助理说。
会前,片区和EMT再次沟通,决定华兴一定要战略撤出泰国,以绝后患。
这风不是今天才刮的,Jacob的三个副总是知道的,而唯有Jacob没能察觉,在他的意识里,已经坚持到了麻木,而三位副总也决心陪他到底。
“总部EMT、片区联席会议都决定了。这决策虽痛苦,但有效。”片总说,“Jacob,我知道这对你很难,你也做了很多,但没办法,身为一线就是这样。”
“6000万人口的大市场,”Jacob像精神病一样偏执,“我说过,给我一年时间能办好,我说到做到……”
“于佑杰,总部已经定了!这是决定。”地区部总裁训斥他。
“我不同意!想撤,你就自己来撤!”
“你是要挟吗?”片总问。
“我拦不住你们怎么想!”
片总和地总已线下沟通过,如果Jacob不肯做好移交,无法有序地关闭泰国分公司,片总和地总会亲自主导“撤出”,EMT已授权了。
“于佑杰,那我只能罢免你的泰国CEO职位。”亚太刘总说。
在场三位泰国分公司副总一阵同情,在大家看来,Jacob的那份坚持已不再是美德,而是不健康的病态。
今天的这场会,算是盖棺定论了。人事、财务等“后勤”要开始善后,比如辞退赔偿员工、清债和清款、转包项目、出售股权。从一个国家市场撤出,这在华兴历史上绝无仅有,Jacob曾是第一批海外老总,也将是第一个罪人。
两年前,他的事业蒸蒸日上,是炙手可热的新星,是最年轻的华兴地区部副总裁级老总,中东北非第一号功臣。平调TOP级的泰国大代表处,只要安全地在泰国做两年CEO,他就会是华兴15个地区部总裁之一,成为最年轻地区部总裁。
Jacob此时惊呆了。他一无所有,还如何和佩妮一起见准岳父呢?他付不起这一意孤行的代价。
“小于,你有本事,但也是刺头,我只能拔掉你。”片总惋惜地说,他想要剥离泰国这个风险,目前这笔烂账已转由总部核算消化,这样年底前亚太的利润率还能高一些。
Jacob深吸一口气,这是要与片总PK了。张舒抱住了他。华兴团队讲究服从,有着一种强执行力的文化。Jacob这么干,上司们已经很包容了。
张舒情商更高些,他明白Jacob当年的成功,是靠开拓海外的一股子蛮劲,那时Jacob能获得支持,是因为政策的扶植。但阶段变了,Jacob也不在中东了,南橘北枳。Jacob在泰国的表现证明他不堪大用,是冲锋骁勇的校尉而非运筹帷幄的将军,不可能升到更高层了。这与Jacob背的“黑锅”无关,而是在战略上的错误——快一年了,Jacob决定要搞定泰国项目,但结果华兴陷入烂泥!这在EMT大佬眼里,是Jacob为赌个人前途的一己私利而为,是不识大体。刚才,Jacob不懂进退,还偏硬顶高层,那是更无大材的表现。
于总,真的就是愚总了,他在华兴的职业生涯到了尽头。
“好了!就这么决定,Jacob交接泰国项目。”一个强大的声音拍了板。电话那端是上次来泰国的EMT之一、主管销售体系的叶总,片总也要向他汇报,是Jacob这条线上最大的老大,再上去,就是创始人傅山了。
Jacob不能再争论了。他望着50层高楼的窗外,明明泰国的雨季过去了,怎么还在下雨呢?
HR正在悄然做起清退员工前的准备。Jacob猜想泰国员工会怎样恨他。之前他为了不受人左右,不得不树立起过高的独裁权威,才不至于泰国分公司分崩离析。而现在,他的员工、友商、媒体和客户会用怎样的眼光看一个失败者呢?
人走茶凉吧!他高傲的自尊碎了一地。
张舒使劲地拍着他的背,他知道Jacob离成功只差一步,付出太多却什么也没有得到。
三天后的晚上,新加坡雅诗阁的一间酒店式公寓里,亚太片总的手机响了。对方用英语问:“请问,您是华兴亚太片区总裁刘先生吗?”
“是的。”刘总回应道,他也7×24小时接电话,但来电号码很陌生。
“哦,刘先生,这里是泰国枢密院,枢密院大臣需要跟您通电话。”
“哦哦,好的!”亚太片总一惊,立即放下手头一切工作,在办公椅上正襟危坐并拿出纸笔。但他心中疑惑着,此刻怎有如此高官打进来?
“你好,刘先生。我是洪坤。”一个老者的声音,带着泰国典型的客气。
“您好,尊敬的洪坤先生。”刘总尽量不露怯。
“我想节约您宝贵的时间,所以就开门见山吧。我听说华兴要离开泰国了,是吗?”
“嗯?”刘总十分惊愕,这计划怎么就漏出去了。
“我希望你们慎重考虑一下。”老人咳嗽了一下,夹杂工作人员照顾的声音,“外资在这个时刻离开泰国,不是一个好信号,对于泰国经济并不好。”
“我明白……”刘总怕言行失当,会有巨大影响。
“很好,我觉得刘先生很有能力,所以不需要我再向叶先生表达了,请您向他转述我对他的问好。”
“好的,一定,感谢您的祝福,也祝您一切顺利。”亚太片总知道,枢密院大臣在警告他不办就向叶总告状。
电话挂掉后,片总用了几分钟平缓下心情,现在怎么办?不留就是不给面子,留下就是违令。华兴又被卷入更尴尬的处境里。
“一定是Jacob发了疯!”刘总一阵怒气,他怎么跟总部讲这事呢?他立即给东南亚地总打了电话,“枢密院洪坤到底是谁?”
“啊?!他是泰国皇家的帝师,影响力很大,他打给你了?”地总不敢相信。早期拓展泰国时,只有山总或EMT来了,他才赏脸露面,难道今天就为了Jacob?
片总叹了口气:“好吧,那我们没有别的办法。你准备一下材料,明天我要和EMT汇报,只能暂时留下,你也问问Jacob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一晚,Jacob的电话也没有停过,他也有些意外。他给洪坤老先生打去了电话:“谢谢您!”
“年轻人,你只要证明你自己就行,你能保证吗?”
“能……”Jacob已经没有那么自信了,但还是补了一句,“我能!”
保证的话,洪坤这辈子听太多了。只是人老以后,他更相信直觉,他愿意信这个年轻人。
那次宴会上,老先生看见Jacob的样子,难免回忆起年轻时的自己,他把私人电话给了Jacob。而三天前,Jacob拨通了老先生的电话。
洪坤依然拒绝了他,认为调解的火候没有到,外面还会有很多反对声音,因为这一次的政变力度很大,将延续很久。可是他忍不住让副官展开了调查。他问了很多人,华兴是什么,谁是Jacob,他的问话专挑那些与华兴打得最凶、与Jacob矛盾最深的人。
从颂猜到帕亚、素帕猜、安育塔到汶查,每个和Jacob打过交道的人,每一个之前和Jacob打得很凶的人,实际上并不讨厌他,相反他们觉得他很靠谱,从来都是说到做到。
那些泰国商界里的大佬,说起他的为人,除了说他不合群之外,却无一不称赞他的人品;那些泰国的合作供应商,虽然都被他的高标准压得喘不过气来,但他没有拖欠付款和狡诈经商;那些偏远地区的用户、那些大学里的学生教授、那些工程师、红十字工作人员都认同着华兴。
洪坤也调查了一下FRAN,还有那位帕特里克,确定是否要将华兴替换为FRAN。
“成本会抬高40%,而质量也并没有明显的区别。”——他从好几个渠道得到了类似的回复。
他又跟着问:“华兴有没有在这局势下浑水摸鱼?”
“显而易见,他们只是在顽强交付。”
“FRAN呢?”
“显而易见。”
他甚至问过孙子,孙子说:“这家伙不太一样,很认真。”
洪坤被触动了。多数的外资还在观望状态,日本投资的新农业项目、韩国投资的汽车纺织项目、新加坡投资的基建项目都暂时停止了。洪坤需要一个切入点,向外资证明泰国的稳定,而华兴备受牵连和折磨却挺住了。解铃还须系铃人,若宽容地放过华兴,这是证明局势正在好转的信号。这一点上,DGG汶查中将也同意了,所以只要Jacob肯干,就可以破局。
“你们得留在泰国!”洪坤在电话里对Jacob说,他手边有一份FRAN计划书,当年FRAN的小算盘,他已经知道了。他更知道了在没有华兴时,泰国电信设备单价比现在贵,任何维护费都必须讲价,并且遇到灾害时,华兴往前冲,而FRAN则往后撤退。
“Jacob,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拒绝你吗?”
“不知道。”
“作为一个统帅,听兵法说,‘胜可知而不可为’——胜利无法取得,只能靠等待。你不能求战胜之法,而是求立于不败之地,等胜利自己向你走来。”
“在我一生里,处理过太多无法协调的冲突,唯有‘时间’改变一切,我也只能等待。而等待的过程很苦,自己只能‘修道保法’,做好自己。”
“我扭转一个矛盾要等十八个月,但你来找我时,才九个月。”
“抱歉,我过分了。”
“这九个月,谁都看不透泰国局势的走向,然而越看不透的时候,你一直不变地忍耐着。到今天,你等了十个月,却修了我十八个月的事,我不算为你破例。”老人家咳了一下,副官递上了毛巾,他抹了下嘴唇,“孩子,‘时间’是扭转一切的钥匙,而你已经等得足够了,很了不起。”洪坤挂了电话。
Jacob漫长的委屈终于得到了承认。在水下憋了十个月的气后,他浮出了水面。
大约一周后,双方取消诉讼,达成了谅解。在DGG核对细项后,向华兴支付了2亿美金尾款。新闻发布会上,汶查中将向Jacob颁发了“优质交付”的证书。
连锁反应发生了,观望中的私营运营商,把压了一年的订单发给了华兴,12月的年终销售冲刺上,泰国分公司的收入猛烈反弹。但罚款还是免不了的,这点面子是得给的,最终,Jacob向总部报请3000万美金的象征性罚款。但泰国分公司保住了,华兴能继续经营,这是最好的交易了!
在一场死扛的硬仗中,业界第一次认识到“华兴从不因政治局势的变化,而改变商业承诺和准则”,更证明华兴比FRAN巨头便宜,不是因为贿赂官员,也不是“豆腐渣标准”,而是华兴“物美价廉”,科技已不比西方差。
当别人要泼脏水的时候,你可以忍耐,但你必须大声说出自己的清白。这一战是翻身仗,之前对整个亚太的负面新闻澄清了,还扩大了华兴的品牌影响力,而泰国分公司也磨炼成一支真正的铁军。
但这不是没有代价的。水灯节宴会时,洪坤举棋未定,Jacob只剩下两个月了,须找一件事倒逼洪坤决断。于是,他露出败相,让EMT和片区失去信心而决定二度撤出泰国。而他已两次抗拒来自EMT的命令。
泰国分公司保住了。但华兴总部财经测算,“DGG项目”因Jacob的过度投入,赔款3000万美金,加上开发成本、供应商欠款、工资、扩建科技中心投入、赞助大学等,亏损达6000万美金。
这笔账是三年前测算的激进问题,但必须Jacob来背,毕竟这是在他任上的,按华兴的规矩,前人种树,后人乘凉;前人挖坑,后人也得填。更何况他的不顾一切所表现出的强硬态度得罪了片区、研发和EMT不少高层。
因此,评价泰国近两年工作,他有功有过。最终继续按片区执行既定人事安排,Jacob将在两个月后被撤下泰国CEO的职务,临时归入地区部。少数人提前知道后,有嘲笑、有同情、有唏嘘。
一月,他去了洪坤的生日宴会。老先生很开心,他没有看走眼:“Jacob,你过来。”
Jacob已由一个外人融入了泰国上流社会,被当地政商接纳。在前来祝寿的政坛军界大佬们的注目下,洪坤让Jacob坐在自己身边,两人合了影并聊了很久,几个孙辈也来了,洪坤说:“你们都是同龄人,都交个朋友吧。”
那位爱射击的孙子,曾染过些恶习,因和Jacob处得来,而渐渐变了一个人。老人家很喜欢。
“我希望你留在泰国干得久一点。电信是重要的产业。”
“还有一个月吧,”Jacob得让老人对自己的信任转化为对华兴的信任,“我被调到了东南亚地区部,地区部总部还在曼谷。”
“那你还会管泰国的业务吗?”
“会的。”Jacob再难过也不能展露。
“哦……”洪坤笑了笑,想做事总会有所牺牲,但人们不会知道他们的付出。这是华兴的家务事,枢密院也不能干预,“我祝你前程似锦。”
一个月后的一个中午,All Season区的50楼,几位泰国小员工推开Jacob办公室的门。
“Jacob,去吃午饭吗?”他们问他。
Jacob装出爽朗的样子:“想跟我吃饭?要见的人太多了,太忙了,下午3点以后吧。”
“那我们下午就吃甜点吧?楼下新开的那家,芒果很好吃的。”
“哪家?”
“灰猫餐厅。”
他想起来,那正是在考山路上与众信施总吃饭的那家,就是那天他确认了背后是FRAN在怂恿,也决定走上今天这一条不归路。
“嗯!”Jacob一笑,大手一挥,高傲如常。
这时,办公室空无一人,所有人都出去吃午饭了。
他孤独地坐了下来,防线瞬间瓦解。就在刚才,在法国的佩妮发了几条Skype信息:“我们分手吧。”
快春节了,去年的此刻,他在北方机场里和她有过“一年誓言”,两人哭着拥吻,他跟她说过——“我会在一年里搞定泰国的项目。一年后,我们结婚。我一定风风光光地娶你。我说到做到。”
“佑杰,是我没做到,不是你的错。”
然而,DGG搞定了,可是他的职位丢了,至于娶她,她已经决定分手了。爱情长跑里,他和佩妮已经说不上爱,更多的是异地恋的歉意,他曾固执地以为自己要用薪资职位作为娶她的筹码,所以以往的他走不开。而这个春节,他一定要把她追回来,不管自己是什么头衔。
地总来了电话:“我把办公室给你腾挪好了,你下午几点搬过来?”
“4点吧。”今天,他正式卸任华兴泰国分公司CEO,负责地区部的销售管理,“我把私人物品整理一下。”他知道,在华兴的前途到头了,他只是想晚一点走。
地总怕他想不开:“我给你申请了‘地区部副总裁’的职级,人力资源沟通过了,片区联席会议和总部已报批了。”
“谢谢。”他泰国大粮仓的CEO身份本就有“地区部副总”地位,如今这“副总”是一个特设的闲职,不过是每天整理一些销售数据和表格,手下也只有2—3人,是明升暗降。但他还是感激地总竭力为他这个刺头争取的这个头衔,算是待他不薄了。
东南亚地区部总部,还是在All Season,地区部办公室就在泰国分公司的隔壁大楼里。
下午三点,灰猫甜品店里,一群泰国年轻人围着他聊天。他对基层员工,之前可能要求太高了,也许有过伤害,但他心里也一直爱护他们。欢声笑语中,他有点怀念、有点怨念。但,Jacob还是没提前宣布调任的消息,他怕尴尬。
“Jacob,我们合个影吧。”几个员工说。
Jacob爽快答应,欢快的笑容里看不出他的沮丧。一个泰国女孩拿出了一个木雕大象:“这是我们给您的礼物,把大象放在您卧室大梁的下方,在泰国文化里,它就能替您顶住一切压力与厄运。”
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原来就连这些年轻人也知道Jacob被降职,但他们都感谢Jacob,因为若非他努力,这些毕业不久的年轻人已经失业了。
“哟,挺精美的嘛!”Jacob滑稽地拿着这只大象,掂量了下,装作满不在乎。好胜心强的他被之前他高标准呵斥过的小孩子们看穿,只能强装轻松。也许很快,人人都知道他丢盔卸甲,不再是一言九鼎的那位CEO了。
还有FRAN的人,他们一定很讨厌自己,恐怕正在某处添油加醋地散播他“下课”的消息。
“于总啊,”一年前,那个曾在电梯边被他瞪视过的员工也来这家店尝鲜了,“下午就要到地区部了吧,您就坐我隔壁呢。”
他笑了笑,算了,人走茶凉,总有人想报复一个失势的“暴君”。吃完甜品,他上了隔壁大楼,他手下从300人变成了3个人。
12
春节前几日,回深圳找佩妮之前,他先飞回了上海。她曾经说过,留学回来后,想去上海,那是他们相识相爱的地方,也好避开她的家族——她知道Jacob畏惧她爸爸。
上海的春节前夕,相比泰国,阴霾潮冷。毕业之后,他好久没回上海了。上海变了很多,让他不太熟悉。
平日拥堵的道路,一路畅通。出租车司机告诉他,因为这座城市工作的外地人都回老家了。
司机问他:“你过年不回家吗?”
简单的询问竟复杂得像是哲学问题。他按下车窗,哪儿是他的家?北方老家,妈妈没了,就不是家了。在上海读过几年书,可只是过客,连大学同学都不联系了。深圳只是打工之地。而海外,是成功的中东还是苦涩的泰国?
“我在泰国工作,过年回上海的家。”Jacob决心辞职,以后要在上海和佩妮生活下去,一直陪她到老。
“哦,我看你也是新上海人啊,把爸妈接来上海过年吗?”
他不说话,雾霾中的上海充满了异域和魔幻感。车飞驶在高架上,开到黄浦江滨江一带的高档商圈,本地主妇们正做最后的年货购置,他也要购买一样东西。在热恋时,他们曾有一个小小的约定:哪天他能在上海买房,他们就结婚。他希望这约定依然有效。
车停在一个高档楼盘售楼处,他要赶在售楼小姐下班前买下人生的第一套房。
“先生,不好意思,我们要下班了。”售楼小姐也急着要走。
“请给我介绍最好的一套房子。”
售楼小姐不搭理,选房是一个长周期的事,没有人会冲动。
“我今天就买,您急着走吗?”他不懂房子,更不愿意浪费时间去研究。
售楼小姐一愣,脸瞬间扭曲到兴奋:“不,我晚几天回去也可以。”
“不必,您今天就可以走,早点回家吧。”
她贪心地给这位“高富帅”介绍了一套近顶层180平方米的房子,整个上海天际线一览无余。一看价格,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华兴的收入在国内首屈一指,而且他七年工作生涯,又有五至六年的海外补贴,在海外靠华兴强大的后勤行政支持,也不用花太多钱。他依靠优秀的表现,每年加薪和股票也很多,然而上海的房价增长还是远远超过了他收入的增长。
他忽然觉得跟不上时代了,常年的海外生活,他的认知与蓬勃发展的中国割裂了。
销售总监走了过来:“先生您好,这套房子已经被另一位先生预订了。”
“还有其他的吗?”
“没有了。”狡猾的销售总监说。
Jacob心生鄙夷,身为销售,他当然知道这无耻的伎俩。
“还有,就是没有这么好的景观。”售楼小姐瞪了销售总监一眼,生怕Jacob会离开。
“不,就这套。”Jacob不愿再等,也不愿让佩妮吃亏,她和他不同,她一辈子金枝玉叶,跟他一起,却吃了这么多年相思之苦。
“那订金……”销售总监说。
“我今天把首付款付了,没人会动了吧。”
总监连忙赔不是,去准备资料。售楼小姐才想起来,他都没看过样板房。她带着他单独去看。出于职业习惯她难免想打探买家的实力。
“于先生,像您这样一表人才,家庭条件这么好,恐怕有很多女孩追吧……”
“小姐,我不过是个无亲无故的傻×臭屌丝。”
这话呛得售楼小姐不敢多问。
巨额贷款年后再办,他先拿着销售合同,飞奔回机场,赶回深圳。手里还攥着一枚2克拉的蒂凡尼钻戒。
南山区香蜜湖边,佩妮家的豪宅区边上,Jacob找了一间酒店住下。他洗好澡,精心试着明天的衣服,比第一次见客户还紧张。三次深呼吸之后,他忐忑地按下了佩妮的电话。
但佩妮一直没接,残月下,他的心情变得抓狂,一口气连着打了十几次,她还是不接。
他打开酒店冰箱,一口气喝了很多洋酒。走到窗边,他拉开窗帘,从上往下,望着那套别墅——那就是她的家,今天是小年夜,提前庆祝春节的礼花已在空中绽放,而他却形单影孤,他用力推窗子,甚至想从20楼往下跳,还好酒店的窗子是推不开的。
第二天,他在地板上醒来,毯子上还有吐的酒精。他在床头放了1000元,算作小费,自己匆匆下了楼。
这是他第一次一个人走进那扇令他恐惧的豪华别墅的大门。大年夜的早晨,他绝不该去麻烦人家,但他忍不住,也不管她那豪门显贵的姻亲父祖,天王老子也不管。
“你是哪位啊?”私人官邸的警卫傲慢地拦住了他。过了一会儿,里面确认后,他进到小区。
小区很漂亮,小道宁谧、绿植典雅、园景精致,有一种英式的贵气。可他越走越慌,他自己也奇怪,在海外什么大人物、大世面都见过了,这有什么好紧张的呢?
“于先生,请进。”管家出来了。
走进去,一切都是昨日的老样子。他记起第一次随她来的样子,甚至那条她喜欢的柯基犬都摇摇摆摆地过来嗅嗅他。
“叔叔。”他见到了佩妮的爸爸,比见到洪坤还紧张。
“坐吧。”佩妮爸爸穿着裁缝定制的白色衬衫,系着丝巾,穿着背带裤,一副金丝眼镜,头发花白,梳着个大背头,很有民国银行家的样子。佩妮妈妈泡了大红袍给他们。
Jacob今天就像是提亲,他送上了礼物——给她爸的是当代画家何多苓的一幅画,他叫小玲从北京拍卖行里买的;给她妈的是一块上乘玉佩,是托缅甸的同事在当地找最好的供货商要的。
她爸爸是个藏家,看了一眼画:“在泰国发展得怎样了?还忙吗?”
“呃,还行……还行。”他有一丝紧张,如果被问起职位,自己就说地区部副总裁。
“带多少人了?”
他撒了谎:“三百多人。”
“嗯……干得不错。”她爸徐徐地点头,然后看看她妈。
“幸亏我们没有出门,小于。”她妈说。
“要去拜访谁吗?”她父母的朋友非富即贵。
“不是,我们改今晚去欧洲,和佩妮一起在欧洲过年。”
“佩妮不在?”他极度尴尬,人像烧红的铁,她竟然不告诉自己,让他一个人在她爸妈面前丢人现眼。
她爸使了个眼色,她妈走开了:“小于,我是看着你这几年成熟起来的。我想,你一直可能有个误会。”
“你刚来时,我只把你当一个孩子,”她爸给他一根香烟,“你我之间总是保持着一种距离感,但现在我们可以聊聊男人之间的话题。”
她爸吐着烟:“你总觉得我不看好你,也许这激发了你的好胜心。但我从没这么考虑过。男孩成熟得晚,是一杯慢慢才能泡开的茶,到了30岁才有茗香。佩妮遇到过很多男生:玩音乐的、搞运动的,还有世家公子。但她跟你在一起比谁都长。”
“你身上一定有她没有的东西在吸引她。其实,我也为你们高兴。比起我朋友的孩子们,他们到了30岁也没什么长进,而你在国外打拼,更像一个男人,一个男人不经历一些是不可能成长的。人生是一场长跑,我看的不是起点。男人,是要看格局和胸怀的。”她爸给他倒了一杯山崎威士忌。
“谢谢叔叔。”他站起来,恭敬地接过。
“干杯!祝你工作蒸蒸日上。”她爸和他碰了一下杯。
她爸抿了一口:“但是,你在她最好的年华时,不在她的身边。”
“可我是为了我和佩妮的未来。”
“我懂,小于,”他在年轻时又何尝没遇到过时代的无奈呢,他拍着Jacob的手背,“人啊,一生要承担很多身份,是子女、是父母、是丈夫、是员工、是领导。一个人,不可能在所有方面都是完人。你追求一个方面,就肯定会损伤另一个方面。”
Jacob急忙打开包裹,要拿出房产合同,向她爸证明自己和她的未来。
“你和她在一起,你一直很有压力,其实你想错了,她也很有压力。我本想给你们创造好物质基础,但佩妮拒绝了,她怕伤到你的自尊。你们聚少离多,我也没机会多说。”
他从没想到,自尊害了自己,断送了他的爱情:“不,叔叔,我会离职的,陪在佩妮身边。”
“你不再是个男孩了。男人是需要事业的,而一个男人也要知道自己的极限,面对难题,男人有时也要学会放手。小于,她已经做了决定。”
男人之间的谈话在烟酒中度过,他头一次在外人面前流下了泪。她妈端出了一些菜:“来,小于,吃完饭再走吧。”
三人在静默中吃完。她爸妈退回了礼物,他出门扔进了垃圾桶。
他明明看到,那条柯基犬穿着他买的鞋,那鞋是她在深圳租的一套房子里锁着的,只有她有那套房子的钥匙。他明明看到,院子里放着一个杯子,那是她专属的杯子。他们根本不会去欧洲。
她在家,她一定看见他的眼泪,但眼泪是可耻的,他不想再祈求。
除夕的当夜,他没有在深圳停留,直接从宝安机场飞往中国北方,他坐在舷窗边一路飞行,多少年没能在中国过年了,这一次,他从南到北,孤寂地领略了全国庆祝的烟火。
大年初一的早上,他没有回到自己出生的小村镇,而是去了母亲的墓地,整个墓地只有他一个人。他拂去了墓碑上的一丝青苔。
“对不起,妈妈。”他因为泰国的事情,一直没能来扫墓。他不知道,明年的春节会在哪里过,也不知道哪里才是他的家。
游子从来就是报喜不报忧的,他坐了一上午,跟妈妈说了很多没说过的话。他也想起妈妈曾说过,按照老历法,人活到33岁,难免会有一道坎,要么是健康,要么是人生,一定要渡过这劫。不知自己还挺得过去吗?
“新年快乐。”——一堆无用的拜年短信跳了进来。他也给佩妮发去了一条,然后还有一个笑脸符号和一个红包。
好久之后,她才回了一条“新年快乐”。女人若想分手,可比男人决绝得多。
光标闪烁了半天,他想追问她是否在巴黎有了新的生活,但还是换了句话:“下次还来曼谷吗?”他看着屏幕上,连续3分钟都显示着“对方正在输入”。
她在迟疑,而他渴望着转机。
消息来了:“我更喜欢巴黎。”
“那上海呢?去年的事情,我做到了。我马上辞职,我买好了房子,还有戒指。”
“你不懂,你什么都不懂……”佩妮写了,删掉,又写了然后又删掉。
“我觉得门当户对的老话是对的。你要花太多的时间去证明自己。我真的等得太累了。”佩妮已哭得稀里哗啦,一切太晚了,“你真的很优秀,但你不属于我。也许,会有更懂你的女生。”
人的热情是经不起消耗的,就像一杯热水在冰箱里放得太久了,也会变成冰块。
“那好,也祝福你。希望我们还能是朋友。”
她沉默着,而他也哭了。他想起洪坤说他的经验——时间能扭转一切。它让沧海变成了桑田,也让恋人变成了路人。
“房子我打算退租了,回我爸妈家了,你什么时候拿走你的东西,我也拿走我的。”
三天之后,房东来到他们曾经租过的小屋,里面是一男一女。然而却不像情侣,和墙上贴着的大头贴照片也不一样。
“这个东西他要吗?”女的问。男的说:“你等一下,我打电话问问他。”
这曾经充满甜蜜爱意的房间,渐渐撤空。他俩都不敢来,连分手也都是找了朋友代劳。
“要吗?”
“她说都烧了……”女孩尴尬地说,“怎么办,那他怎么说?”
“他也胡说呢,”男孩双手一摊,“他说要租个仓库,都留下。”
13
Jacob回到了曼谷。春节期间,他唯一的活动是参加地区部为留守员工举办的内部联欢会。
他的工作成了无趣的文书作业,手下三个人,负责销售信息的对比、催要、周报。偶尔随地总出差去柬埔寨、缅甸、越南、菲律宾、尼泊尔支持,他没有了自己的根基。
他的三位副总,都因与泰国DGG和解而升迁了,张舒更成了新一任CEO。
Jacob本是下任东南亚地总的热门候选人,可他已错失了机会,在华兴、天涯论坛和微博里都留下了闲言碎语。地区部有人议论:“Jacob的污点是洗不掉了。”“Jacob也许在泰国认识了什么女人吧,人品作风也不好,所以还离婚了。”
在地区部的每次开会,他也不再激进。虽贵为VP,但这是无权的虚职,天天就是汇报数据,他从一名将领,变成了一位内侍,从一头狮子,变成了黄牛。
新一年的第一季度,开工会很多。泰国新任CEO张舒、几位旧部下,都想鼓励他,拉他一起去唱歌放松。别人努力地唱着,可他却不点歌,大家不知该怎么办,等曲终人散时,他已经买完单。等他们走了,他又悄悄留在房间里,一个人听着张信哲的情歌。
后来,他也变得更加孤单,常常一个人去看电影,一个人去食堂吃饭,失去了人生目标。
地总看他的样子不太对,拉他谈心:“公司有句话:凤凰浴火重生,圣人崛于泥坑。调你来地区部休整,就是让你学习一下更高的维度,为你下个阶段做准备嘛。要往上走,做华兴的大干部,哪个不是能上能下的?”
他哼笑了下,有什么好学的,不就是坐十年冷板凳吗?坐就坐呗,反正自己现在被那套房子的债务套住,回国也不知道干什么好。
就这么过了一个月。日子清闲,他也不好意思联系客户和同事了。
“周六去哪儿?”新来的几个员工讨论着,“先加班,下午去‘Central World’购物,那里打折呢,晚上吃个珍宝蟹。”“太棒了!吃完再去酒吧。”
新员工都不知道他是谁。八年来他第一次那么自由,以前他总抱怨没有时间给家人,但真给了自由,他却无所事事。
周末上午,他一个人在灰猫餐厅吃Brunch,下午回到家,学难如天书的泰文,晚上去酒吧喝酒。可生活失去坐标,他的作息也变得糟糕,每天凌晨三四点睡,不规律的起居,又让他陷入低落。他就又去酒吧喝酒,这成了一个恶性循环。他成了酒鬼,流浪在曼谷酒吧里,他唯一的社交,就是和陪酒妹喝上两杯。
六个月里,他的周报不再准时,工作也不再认真,半年考评打了C,却对曼谷娱乐场所无比熟悉。他的健康每况愈下。有一种男人就像雄狮,他们无所畏惧、勇敢善战,但是不能料理自己。一旦缺乏明确的目标,又没有女人的照顾,是活不了太久的。他发现自己就是这种人,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他像在黑暗的深渊里往上爬,渴望着自救,却始终无望。
六个月后,他决心摘下之前那枚订婚戒指,要找个姑娘谈场恋爱,重新走出来。
他的第一个女友是华裔,家里在中部还有一大片农场,有别墅。但他无法适应,两人貌合神离地谈了一阵子后,女孩先踹了他;第二个女友,是一个极为漂亮的“White Thai”(带白人混血的泰国人),是一个小有名气的泰国广告模特,她拥有立体的五官、红润的脸庞、完美的身材,可他除了性欲之外,什么也感觉不到,但他也不敢捅破。他不断给她花钱满足她的虚荣,可一个月后,女孩找了另一棵大树,招呼也不打就离他而去。
他越挣扎着向上,反而越滑越深,尤其当钱都买不到爱时,他有点绝望了。年纪在变大,身边平凡的同事都有了孩子,他觉得自己这辈子恐怕都要单身了。
于是,他成了一个玩世不恭的浪子,迷失在曼谷。
他通常不会戴戒指,有一天他心血来潮地戴上戒指时,却在夜店里结识了一个朋克女孩。她眼影浓重,叛逆写在脸上,带着黑色金属的气息,和一般泰国女孩迥然不同。而她看到他的戒指,反而更有了征服欲。在酒店里一场巫山云雨后,他感到了真正的酣畅。
他望着洗手间镜子里全裸的她,刚才妖娆鬼魅的她,卸完妆竟无比清纯,她转过身来,看着他的眼睛。他没有多问,而她也不问他戒指的事。
“我们都是让人第一眼讨厌的人。”她亲了他的额头,“但把我们剥开,我们都让人喜欢,不是吗?”她穿好衣服,背上挎包,给了他一个名片,上面有她的电话,她是个幼托班老师。
她对他没有额外的索求,而他也是,不问过去,也不问未来。他们只是偶尔相聚,随便相处了几个月,他在风中的钢丝上平衡了下来。
就这样到了12月,他在泰国整整3年了,在华兴也8年了,8年的员工有几天带薪休假。一般人都会回国团聚,但他失去了团聚的方位。
他拿了人家办公桌上的《Lonely Planet》。在泰国很多人都会选择喧嚣的芭提雅,但是他选择了向北的佛教心灵路线——就去“大城府”吧,那是泰国数百年的旧都,有不少寺院遗迹。
周五,他坐了两小时大巴,又租了辆摩托车,绕着古城转。
蓝天、卧佛、绿树、骄阳。一个南传佛教的年轻僧侣走到他面前,他双手合十,在泰国布施是很正常的,因为僧侣不干活,要靠普通人供养。可小僧拿出一张传单——“Meditaion Course”(冥想课程),小僧问:“您有兴趣来参加吗?两天一夜的短课程,让您彻底忘记困扰。”
他早就想找一个寺庙清修,来泰国那么久,一直看到平和的僧人,他渴望着安宁之道。
下午,寺庙坐满了不同国家的人,北欧、法国、德国、美国,他是仅有的东亚学员。一位老僧介绍道:“这两天一夜,需要您不吃荤腥,过午不食,不能说话,观察内心的波动。”
Jacob本就不想说话。
“请大家把手机交过来,冥想时,要切断与尘世的连接。”小僧收走学员的手机。
从下午到晚上,他从更衣、打坐、步行、洗澡中都在聆听和观察自己。僧人不断传习技巧,他和大家一样保持着均匀的呼吸,以调整状态。
思考、思念、牵挂、打坐、冥想、禅定,
清心、寡淡、禁语、禁食、辟谷、觉醒,
自在、静心、觉察、开悟、明亮、清爽,
见证、法喜、轻盈、内观、了悟、雨天,
午后、涓涓、溪流、呼吸、瑜伽、平静……
晚上熄灯了,他和一个葡萄牙人住在两人间。僧人说这样的冥想练习有助于睡眠,而这一夜,他依然失眠了。
黑暗中,他看着漆黑的天花板,眼前浮现了过往。
他是省高考状元,他现在有点钱,他是最年轻的海外老总,可又如何?去考什么研,去什么海外,干吗找个门第过高的女友?现在,他甚至找不到人生的出口。
有人羡慕地说:“你的人生很精彩。”可他觉得,他还比不上老实待在家的同学。
他家在哪里?归宿在哪里?眼泪湿润了枕头,他暴捶床板,吵醒了葡萄牙小哥。小哥用手势示意自己也一夜没睡。
Jacob背身抹去眼泪。一腔热情,换来了什么?“狗屁的公司文化,为什么自己当初被洗脑了?”
小哥说:“你做噩梦了吗?”
他却摆摆手,不愿破戒。热情的拉丁人也撬不开他的嘴,只能拿出偷偷藏好的烟,两人就对着窗外,一根根抽到天亮。
第二天吃完早饭,又修行了一上午,老僧做最后的结业总结,问到Jacob时:“To See is To Be Free,您观察到自己的欲望了吗?”
“我观察到了。”
“不错,观察是第一步,以后你多加练习,就能伏住心魔。”
他相信人一辈子平淡是真,而今心如湖水,伏住并不难。
课程结束了,他和葡萄牙小哥告了别,然后打开布袋一看手机,他惊呆了——竟然有50个未接电话,有深圳总部的总机号,有地区部的电话、片区号码和总裁办号码。
被遗忘了那么久,谁还会急Call一个废柴啊?
一个电话拨了进来,是亚太片总刘总:“于佑杰!你又不接电话!”
“刘总,手机掉水里了,我刚拿到店里修好。”Jacob已经习惯性地胡扯。
“7×24小时开机,别找借口!”刘总训斥。
“我不是在休假吗?您有什么急事?”
“不是我!是EMT点名找你!你今天就回深圳总部。周一一早EMT要见到你。”
“这恐怕不行吧。”他嘴上这么说,心里确实一动。
“给我马上动身!”
“到底什么事情?”Jacob认真起来。
“我只知道,你比别人少了两天。”
深圳还能有什么等着他?唯一知道的是,他32岁了,下周就33岁了。回想入职时,他还那么年轻,白驹过隙,已是这把年纪了。他曾怕耽误而加倍努力,现在却在泰国徒劳三年。人近中年,他有点认命了,也甘于佛系平凡。
僧人合十告别,他回礼。在车上,回望着佛寺,他没有发愿。人年龄往上走,他愿意去相信,可生活告诉他,信什么都没用。真正的佛教从不提倡许愿,而追求内心的平静。
手机叮咚,跳出来一条短信——“工号XXX,于佑杰,曼谷到深圳,航班已经确认。”他的心咯噔一下跳起来,一种被压抑的本能正重新唤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