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一段衷肠
“我知道你们都看不起我,觉得我是个百无一用的废物,你们没错,说实话爹死的时候,我还在忙着偷看···算了,我确实是个废物,可我有选择吗?无论是那个娃娃,还是我的未来,早都被我爹定死了,只要我反抗,那些人就会说我不孝,他们觉得继承地主的身份才是最正确的选择。可我不这么想,我想活得体面一点,而不是靠压榨别人来使自己变得强大的那种。”
小驼哥把弄着手里的毒针,打断了椒爷的烦闷。
“我试过和他们讲道理,我也曾有过心爱的姑娘,可他们说我太天真,我知道,天真不过是傻子的另一种说法,可这东西不是现在最稀罕的特质了吗?难道一定要我冷酷无情,像你一样拿着鞭子抽打庄头佃户才算正常吗?抱歉我不是在指责你···”
椒爷吐掉嘴里的杂草,怔怔地看着自己手腕上的淤痕,往日的记忆不时闪现,她开始回想自己罪孽深重的过往,她想用倾听来冲淡那些罪过。
“说真的当初看到喜乐的时候,真的一点想法都没有,甚至有些害怕!我怕她会重复那种厄运,我根本无法接受她成为我未来堂客的主张,她还不到八岁,正是在娘亲怀里撒娇的时候,却被我爹抱了回来。五两银子,仅仅五两银子能干什么?能换来一辈子的衣食无忧吗?也许他们觉得把孩子卖掉会是一种解脱,可事实上呢?只会让她痛苦一辈子,所以···不瞒你说,也许让她就这样死掉,也算不上什么坏事,因为这个世道早都抛弃她了。”
椒爷被眼前这个窝囊废的抱负带进一片深沼,甚至也想反问一下自己。
“还有老财,说真的我讨厌他,不是讨厌他的为人,而是讨厌他的忠诚。我觉得他应该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我爹豢养的一条哈巴狗。他该有脾气的,可每次我爹发火,他只会跪在那里任由打骂,这让我觉得很不真实,让我觉得我的一切放纵都是理所应当的——就因为我是一个地主!这难道不是一种罪孽吗?我真的很想听到他生气时的吼声,甚至愿意让他在我犯错的时候···给我一巴掌!提醒我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可他只会跪下!我真的忍受不了这卑微的样范,尤其是在···”
“嗯?”
椒爷扭了扭身子,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小驼哥把毒针插在地上,失落地说:
“尤其是在我爹死后,我发现自己变得和他一样了,一样绝情!我无所顾忌地冲老财发火,我打过他,骂过他,可他还是没有反抗!正因如此我才觉得自己完了,不仅我完了,这世道也完了,当我们生活在一个连起码的尊严都能舍弃的世上,还有什么是我们不能违背的?”
小驼哥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落寞,他的脖子就像枯萎的花茎,败谢在一塌糊涂的自责中。
椒爷长舒一口气,将小驼哥从那双龟壳似的膝盖里拔出来,用力震了震他的肩膀,把毒针递还给他,语重心长的声音里再无锋利——
“气沉丹田,甩出去的时候要使寸劲,绝对不要犹豫!把每一针都当作最后一针,因为你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于迟疑。来!我们去那边对着树桩试试。”
二人来到一棵还算粗壮的大树前,小驼哥挥力试针,椒爷在一旁指导。
少顷,林中传来黄九插科打诨的戏谑。
随同他一起过来的还有润秋,有道是难煞有心人,路上的时候,黄九算是解放天性了,不停地嘘着自己是如何击杀纸鸢女、生擒白头天官的丰功伟绩;以及他救人于危难,救急于水火的壮哉举动。
润秋听得入神,就快聋了。
当黄九从树后钻出来,小驼哥一针甩偏的子午闷心钉正划过他的天灵盖,黄九膝盖一软,就地跪倒:
“别杀我啊!别杀我啊!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就是个过路的,那银子不在我手上啊···”
润秋看到椒爷将这厮提拎到一旁,终于松了一口气。
“现在是什么情况?”
润秋早都结识了椒爷,这边厢说完老财,又道有个拿着烟锅子的老人家还有嘱托,要他们轮班来此处守着,也好休整。
于是四人打好商量,把回去的路线告知椒爷,让他们二人先行回去,换成黄九和润秋在此等候喜乐。
临行之际,小驼哥踟蹰不前,犹豫了半晌才将那只孤零零的虎头鞋放在了石头旁,无言的送别,是对追忆最好的凭吊,二人离开,空留润秋欲哭无泪。
“刚才我说到哪了?”
润秋神情萧索地蹲在地上,情愿陪着她的是条狗。
···
香叶把自己藏在灶房,润春的哭喊顺着门缝吹来,有如厉鬼挠心。
他从怀里掏出一块木牌勘合,那本来是捕役的凭证,行差办案不离其身,从石马铺逃离的时候,他还不忘取走。
炉火正旺,香叶面无表情地望着那块牌子,越看越觉得眼生,良久的揣摩后,他将木牌丢进火炉,烈焰瞬间吞噬了木牌,也将旧日的荣耀化为乌有。
香叶默默看着炉内的灰烬,又将铁尺拿出来,丢进火中炙烤。
生铁在烈焰中撒发出呲呲白烟,他的耳畔回响起润太医临终前的惨叫。
···
“往上爬!”
香叶跪在悬崖边,冲着攀附在悬崖上的润太医喊道。
润太医无望地望向山下,用尽力气去尝试,终以失败告结。
“手脚一起用力!别往下看!”
香叶就快脱力,悬崖上的润太医也耗尽了本事,他挣扎着把身体贴在悬崖上,勉强维持着平衡。
“放开我吧,我贴在这上面,暂且安全。”
香叶翻过身,躺在草地上粗喘不止。
“你先带着药篓回去,再叫人来帮!别耽误,这种姿势我撑不了太久。”
山下传来润太医的呼喊,香叶无动于衷,他望着满天繁星,情知根本没有那种可能,纸鸢女一旦追来,根本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没事!她们就是一群疯婆娘,只要老夫——呼!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应该可以说动她们,到时候没准还能一块呷茶嘞!我说伢子,你快叫人来帮忙啊!”
听不到香叶的回应,润太医有些急切地喊道,可是他的话听进香叶耳中,却生出了别样的意味——
如果他被捉住,如果他遭受了威胁,如果他承受不住折磨···
不!
绝对不行!
荟娘和绍许还在那!
活下来!
活着才是正义!
香叶的心中再次咆哮起那些恶毒的咒骂,他看见繁星入窠,在山林的迷雾中暗淡无光,他仿佛已经听见了荟娘的哭喊,还有绍许的崩溃。
烈火在胸中焚烧,香叶罪孽深重地爬起来,他伸出一只手,捡起一块石头。
“我救过你···”
先是惊愕,后转蹉跎,老人看见了那块石头,他的悲悯没有换回平等的对待,他听见香叶说了声“谢过”,紧接着——
噗!
“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