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一寸山河一寸血 18
1938年2月中旬澧兰诞下一个男孩。周翰为其取名“维骏”,出自《诗经·大雅·崧高》“崧高维岳,骏极于天”,希冀他肩负起家族传承的重任。
澧兰当天凌晨破水,阵痛了四个小时,到晚上10点半生下孩子。周翰要进产房陪澧兰一起,澧兰坚决不允。她听说那画面不好看,不愿周翰看见自己的不堪,她希望一直保持他们在性事上的美妙。
周翰在产房外煎熬,心里油煎火煮,孔妈安慰他说别的女人折腾得更久,澧兰算是很顺利。周翰感慨澧兰一个人在里面孤身奋战,向死而生,为自己产子。他从年轻时就一直以为自己爱澧兰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熟料每过一个阶段,他就发现自己对澧兰的情感更上层楼。当医生出来告知他母子平安时,他当即迸出眼泪。
周翰把澧兰在病房里安顿好,就俯下身环着她的脖子,抱着她的背,“宝贝,我们以后再不做了。”
“为什么?”澧兰明白他指什么。
“我怕你怀孕,生产太危险。”
“傻哥哥,哪个女人不生产,只我娇气?你不做?可我很想你啊。你要逼我主动吗?也好,我知道你喜欢我主动的。”
周翰微笑。
“医生还说我产道相当有力量,”澧兰非常自豪,“因为我很肯用力,没有迁就自己,否则就为难孩子了。”她娇声说。
周翰明白她要讨怜爱和夸奖,他就紧紧搂着她,抚她的发,吻她的脸,轻吻她的唇,“宝贝,我爱你,爱极了!谢谢你送给我人生最好的礼物,我的小儿子。”
“你喜欢吗?”
“太喜欢了!宝贝,辛苦你了。”周翰一直抱着她,不肯松手,直到护士走来说最好让产妇躺下休息,澧兰就去羞他。
澧兰给维骏哺过初乳后,周翰再不许她哺乳。她快三十三岁了,一年前刚小产过,周翰怕她身体弱。周翰早早就订好乳母,他出的价格高于寻常,没人能拒绝他。
周翰太疼爱维骏,几乎所有的事,他都替孩子做,亲力亲为。澧兰打趣他说,如果哺乳他也能的话,他绝不会假手于别人。
“你知道,我父亲不爱我母亲,所以,他们不是很疼我。”周翰声音低沉。
“没事,我心疼你!在我心中谁也没有你重要,周翰哥哥!从我十四岁起就这样。”澧兰十分心疼地把周翰的头抱在怀里。
自1938年9月底,日本对昆明实行无差别轰炸,投下103枚炸弹后,周翰和澧兰已经习惯了躲空袭的生活。
第一次空袭后,昆明多处房屋被毁,尸横遍野。炸弹在地上留下硕大的弹坑,随处是火,遍地是烟,刺鼻的硫磺味经久不散。惨叫声、呻吟声不断,地上尸首不全,血肉模糊。有父亲、孩子伏在已经死去的母亲身上哭泣;一个老人满脸灰败,从乱坟堆里有气无力地缓缓爬起来。
澧兰看到挂在树枝上的残肢断臂惊呆了,周翰赶紧捂住她的眼,把她揽进怀里。才七个月大的维骏被凄厉的警报声和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吓得大哭,止不住。
他们租住的洋楼被炸弹夷为平地,所幸彼时大家都在防空洞里,没有伤亡,两家人深感庆幸。两个女仆和厨娘都吓傻了,她们执意要回乡下,说死也要和家人死在一起。两个婆子和厨娘离开后,仆役只剩下孔妈和维骏的乳母和保姆。
澧兰让孔妈做了几个厚棉垫,自己亲手做了个厚厚的棉耳罩。当警报响起,警示大家日本的飞机已从越南起飞、不到一个小时即会飞临昆明上空时,周翰抄起裹上耳罩的维骏,拉着澧兰,带着俊杰的妻小,佣人们抱着棉垫,一起奔向防空洞。
他们在洞里坐下后,周翰总是让澧兰靠在自己怀里,即算是有人注目,他也全不在意。洞里潮湿,澧兰生产不久,周翰怕她受寒。就是维骏,周翰也不肯让澧兰多抱一会儿,他亲自抱在手上,他怕澧兰手臂疼。澧兰快三十三岁才生育,周翰怕她休养不好,以后坐下病来。
跑空袭久了,澧兰苦中作乐,打趣说周翰很像木马屠城时逃离特洛伊的英雄埃涅阿斯,左牵右揽。“胡说!”结发这么多年,周翰第一次呵斥她,“你别乱讲,澧兰。我们永远不分离!永远不!”周翰紧紧搂住她,生怕丢了她。澧兰赶紧打自己的嘴,又搂住周翰脖子,挨擦他的脸。因为埃涅阿斯逃离特洛伊时背负父亲,拉着儿子,妻子跟在一旁,混乱中,他痛失自己的妻子。
一次一颗炸弹在防空洞附近爆炸,爆炸使洞口的泥土塌方,坐在附近的俊杰被埋在里面。大伙急忙七手八脚地把他扒拉出来,等看到他无恙后,大家都忍不住笑起来。
昆明大轰炸半个月后,顾、陈两家人从寓居的谊安大厦迁居“篆塘新村”,这是KM市工务局为应对大量人口涌入,缓解城市住房紧张而规划的,由“昆明建筑师联合事务所”承建的,位于昆明近郊的第一个新型住宅区。
新村里铺设下水道,有新村俱乐部和商店等配套设施,还有一个很大的“志舟体育馆”,内设足球场、篮球场、网球场、旱冰场等。新村里所有的房子都是平房,每户均留有适当的庭院。由于售价不高,适应当时中等家庭的生活与经济水平,“篆塘新村”建成后当即销售一空。得益于周翰随时投机房产的习惯,虽然彼时不需要,也要入手两套,此时大家便有了居所。
新居除了厅堂、厨房和两间浴室外,只有四间居室,一间做周翰一家三口的卧室,一间做书房,一间给孔妈,一间给乳母和保姆休息。相较以前的洋楼,居室的面积较小,层高较低。周翰在客厅里重新添置了钢琴和古筝。院子不大,澧兰雇人来栽种各色花木。
为了躲避空袭,周翰复又着手在岗头村建屋。岗头村,距离昆明城八里的小村庄,住着不少西南联大的教员。自从国立长沙临时大学于1938年3月底迁到昆明,改名为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后,俊杰就重回联大教书。
岗头村外遍山青松,山上有涌泉寺,山寺庭院里有桂树和梅树,寺后有清泉。周翰和俊杰凡事向联大的教员看齐,不事张扬,所以毗邻的两家农舍各自只得五间房。周翰唯一张扬的事就是又购置一架钢琴拖到农舍。
院子很大,院子中心打一眼井,墙边有丛丛翠竹。周翰让人在两家院子里搭浴室,澧兰旁事都可以将就,除了清洁这项。他们的农舍被澧兰带着仆人们打理得极整洁。两家妇人兴兴头头地从农家买来四头小狼犬、几只黑羊、一群鸡、一窝兔子,还雇佣两个粗做的乡下丫头在院外开辟菜园,每天来侍弄。周翰喜欢吃西红柿,澧兰特地种了两垄。男人们都笑,澧兰便说“我们这是积极响应政府的《非常时期经济方案》,发展战时生产,力求做到自给,以达到‘地尽其利’”。
话虽这样说,自从顾陈两家住到乡下后,孔妈特意找了个人负责每天采购各种新鲜的肉类、鱼、蛋、瓜果蔬菜送到乡下。“哎呀,真丰富,太奢侈!”联大教员家的嫲嫲们看到了常常要感叹两句。“奢侈?”她们是没看到从前在上海每天早晨商贩们排着队往顾园送生鲜的阵仗!孔妈笑笑。
农舍外不远处就是河,河上有长堤,堤上长满高大笔直的松树,周翰和澧兰常带着维骏在堤上散步。
周翰原本想在滇池边选址造大屋,那里是有钱有势的人聚集的地方,居住环境好。他带着建筑师们正勘测场地,一群人簇拥着龙绳曾经过,“哎,顾周翰,你要在这里建屋?”
“是啊,龙少爷,躲空袭嘛。”周翰笑着致意。
“房子建好后摆酒时记得请我!”
“放心,绝少不了龙少爷你。你能大驾光临,顿使寒舍蓬荜生辉。龙少爷这是……”
“唉,滇缅公路开通,我少不了走一趟了。否则沿途的那些人怎么能放过路上运输的货物?”
“少将军辛苦!这一方的安定富足全仰仗少将军父子的英武。”倒是,滇缅公路沿途遍地的土匪正需要龙绳曾这样黑白两道皆混得开的人来震慑,他已经被推举为云南司机联合会董事长。
龙绳曾笑着拍拍周翰的肩膀走开,周翰立时打消建造大屋的念头。滇池距离昆明城太远,往返需要车,在昆明他有钱没势,无论建造大屋或买车都招人耳目,尤其建屋。龙绳武不是可以长久仰仗之人,周翰恐日久生变。
澧兰太美,怕招致强势者觊觎。周翰还记得他初来昆明时拜访龙绳武的情形。他才进龙绳武的公馆,迎面就碰见龙绳曾,云南王龙云的第三子,号称“龙三”,是昆明最大的地痞流氓,性子暴戾,无所不做,除了他老子外谁都惹不起。
“哎,顾周翰,你也跑来昆明避乱?”
“龙少爷,好久不见。”周翰点头微笑,“是啊,这兵荒马乱的年代只有令尊的治下最繁华太平。”
龙绳曾骄傲地一挥手,“走了。”他才走到门口忽然停住,“哎,对了,顾周翰,早就听说你妻子是绝代佳人,我在上海时可惜错过了。什么时候能有幸见一面?择日不如撞日,要不,就今天?我等你!”
走来迎接周翰的龙绳武脸上微微变色,周翰心中一凛,笑笑,“内人正怀孕,三十五岁才生第一胎,反应厉害,时时都在吐。蓬头垢面的,脾气也坏,恐怕少将军见了会失望。”他故意虚增澧兰的年龄,龙绳曾才二十五、六,估计不会对年长他不少的女人感兴趣。
龙绳曾登时没了兴致,“算了!”他转身离开。
“劣弟太顽愚,我姑姑故去后,更没人能约束他。周翰你别见怪。”龙绳武一脸尴尬。
“怎么会?我自家两个弟弟个个不成器,哪里赶得上令弟少年英武!”
1939年金碧路西端的靖国新村建成后,周翰再入手两套房子,和俊杰一家搬过去。澧兰增添了厨娘、园丁和女佣们帮着打理家事。靖国新村的住宅标准比较高,都是两层别墅,只有富人才买得起。周翰稍稍心安,他姿容婉妙的妻子怎能蜗居在普通民宅里?“篆塘新村”的房子周翰都租出去。
乡间闲居无事时,周翰就重拾荒疏了很久的书法。他练字时只要听到维骏的笑声或哭声,必定出来看看,抚弄孩子。一次,澧兰趁周翰看顾孩子时偷偷溜进去,在周翰还没完成的字帖上,模仿周翰的字迹,把他在她面前常说的几个脏字写下来,周翰在澧兰面前从不掩饰自己的痞子性情,澧兰若无其事地走出来。周翰回去后须臾就笑着出来捉了澧兰进去惩罚。“宝贝,你怎么这么可爱?”他把她抱在膝上,“很好,有妻有子万事足!要是在美国没困在战区就更好,这里太逼仄,委屈你了,宝贝。”
维骏刚出生时太小,经不起长途折腾,周翰本来要等维骏满一周岁后走滇越铁路、取道越南到香港与经国他们团聚,再从香港坐船去美国。结果日本飞机从1939年初开始频繁轰炸滇越铁路,因为它是中国政府运输物资的“大动脉”。
他想从昆明飞重庆、转飞香港,由于日本人对昆明和重庆的空袭,只能作罢,他不能拿妻儿的性命冒险。何况他后来又听经国说杜月笙从香港到重庆见蒋委员长,回港时遇到日机袭击,幸而飞行员紧急盘旋升高到八千米,才甩掉敌机。但由于到高处机舱内严重缺氧,杜月笙到香港时被用担架抬下飞机,从此落下哮喘的毛病。
“岂是贪衣食,感君心缱绻。”澧兰搂着他脖子,“我嫁给你是因为你深爱我。其实我现在很幸福,因为你从来没有这么长久地陪伴我。你以前总是忙,我们只有在晚上和周末才能好好相处。”澧兰突然把脸藏到周翰肩上,贴着他耳朵小声说,“以前,你什么都好,只缺一样‘闲’,现在‘闲’也齐了。”她引用《水浒》里王婆的话。
周翰开怀大笑,“我很感激我的岳母教出你这般名门闺秀。宝贝,我喜欢你喜欢得紧。”
澧兰亲一下周翰的耳朵,“我的丈夫很本事,无论到哪里,无论什么时候,都使我们丰衣足食、居有定所。”澧兰很骄傲,“俊杰一家也跟着我们受益,联大的教员们听说我们住在‘靖国新村’,都说我们铜臭气重呢!”
“我们铜臭气重?”,周翰笑,“怎么他们的孩子还跟你学法语、德语、西班牙语,学琴?这些酸腐书生。”每次孩子们来上课,澧兰都拿出丰富的吃食款待他们。孔妈见了皱眉,“也不知他们是来上课,还是来吃饭?”周翰和澧兰一笑而过。说归说,澧兰知道孔妈和乳母每次做饭时都会多做些,留给来上课的孩子们。
战时生产遭到破坏,日军对重庆和西南重镇昆明进行严密封锁,物资越来越紧缺。兼之大量人口涌进大后方,使需求远远大于供应,物价飞涨,通货膨胀严重。联大教员的工资上涨幅度远远落后于通货膨胀的速度。在战前,大学教员属于富裕阶层,如今他们沦为赤贫,他们的生活都是捉襟见肘,几乎徘徊在“饿死的边缘”。许多教员为生活所迫改行。所以对仍能弦歌不辍、坚持教书育人的先生们,周翰和澧兰心怀钦佩。周翰因在战前成功转移资产、兼之在昆明的投资所得,生活极富裕。
澧兰现今家常穿着棉布衣裤,丝质的旗袍很少上身。澧兰说住在乡下,棉布衣裤便于行走,而且最好跟联大的教授家属们衣饰保持一致。她虽身着棉布衣服,却依旧桃花面,妩媚到极致,体态曼妙,一举一动间逸韵风生。周翰常看着她发呆,澧兰就嗔他。“毛嫱、西施,天下美妇也,严妆佳、淡妆亦佳,粗服乱头不掩国色。”周翰感叹,“你以前在欧洲做学生时衣着朴素,我看到你的照片就这样想。十二年了,美人风华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