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一寸山河一寸血 16
1938年10月23日,林江沅和清扬在拥挤的宜昌街头穿行,去轮船公司。两平方公里的宜昌城区被滚滚而来的难民和源源不断运来的战时物资挤满,所有的旅店客栈、学校,都挤满了人,还有不少人露宿街头。遍地都是堆积的大型设备、器材、军工物资。由于人多船少,林江沅和妻子在宜昌等了一周还没买到船票。
民生轮船公司的办公楼被购票人群挤成里三层外三层,从大门起直到每一个办公室止,都塞满了交涉的人们。一些武装押运货物的军官气势汹汹,甚至掏出枪来威胁要船。
“每天都是这样,清扬。”江沅叹息,“也许我们还要步行入川,跟从前一样。”
“好啊,听说川江景色很好,我们备足干粮慢慢走,我很擅长走路的。”
江沅看着清扬微笑,他心爱的妻子。他完全可以学江浙的富豪们带清扬避乱到香港,但他舍不得那些内迁的工厂,所有的机器都需要重新安装、调试,他被厂家们寄以厚望。他对清扬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所以他们要留在武汉,清扬没有丝毫犹豫。
1938年6月武汉会战开始,6月底内迁武汉的工厂以及武汉地区原有企业开始向西南、西北地方拆迁。在战事激烈展开的同时,航运公司冒着炮火和空袭,日夜抢运物资。
从7月起,聚集在入川门户宜昌侯船赴川的人员在3万以上,荟萃了中国各界的精英。兵工署和民营厂聚集在宜昌江边的货物堆积如山。同时几十万出川增援的军队和装备也急待通过长江航线奔赴战场。由于武汉陷落,张自忠将军率领的第33集团军正在汉水防线阻击日军,宜昌人心恐慌,秩序混乱。
日军飞机天天轰炸宜昌,招商局、三北等轮船公司已经精疲力竭。宜昌扼守长江三峡,素有“川鄂咽喉”之称。从宜昌往上游,航道狭窄弯曲,滩多浪急、暗礁林立,1500吨以上的轮船不能直达重庆,且夜晚不能航行。因此,所有上行的大轮船,到了宜昌必须等候换载大马力小船,才能穿过三峡前行。
此时能够穿行三峡的除卢作孚的民生公司22艘轮船外,只有2艘中国轮船和几艘外国轮船。依运力计算,这么多人员,这么多物资要全部运抵重庆,至少需要1年时间。而且距川江每年的枯水期只有40天了,枯水期一到,水位下降,运载大型机器设备的船只根本无法开航。
人群分出一条道来,江沅看见一个清瘦的四十多岁男人走进来,“卢作孚!”江沅身边的人说。
“请大家回去,明天早晨我将在12号码头和大家见面,宣布撤退安排!”卢作孚对那些争先恐后、相互责骂、争吵不休的各单位负责人有礼貌且很坚决地说。
这个人倒是处乱不惊,江沅想。江沅听顾周翰说过此人,出身贫寒,只有小学学历,却当过教员、《川报》主笔和总编。1926年他筹集5万元购船一艘,创办民生公司。此人有惊人的商业天才,在公司运营上多有创新,不到5年时间民生公司就扩张到拥有12艘船,总吨位达到1500吨。而且此人怀抱济世理想,他仿效张謇在北碚开始社会实验,建中学、工厂、医院、科学院和公园,投注于教育,把原本肮脏混乱的北碚城区变成四川境内最先进的地区。卢作孚的实业越做越大,他本人和家庭却保持着苦行僧式的自律生活,住在农屋里。
卢作孚于当天赶到宜昌,他先亲赴各轮船公司和码头视察,登上轮船,检查各轮船的性能、运载量,然后召集各轮船公司负责人、各轮船船长、引水、宜昌港的技术人员开紧急会议,通宵达旦研究出一份紧急运输方案——在40天内,将所有撤退人员和物资运走,完成一年的航运量。
宜昌至重庆去时溯江而上要走4天,返回顺江而下需2天,来回一趟6天。为了缩短运载时间,他们把宜昌至重庆整个航程分为三段,每艘船按照吃水深度、马力大小、速度不同,分布到不同航段上。每个航段上的船只运送货物至指定节点后立即卸货、返回、再装货。回程的船只满载出川抗日的士兵,顺江而下。只有最重要的物资和最不易装卸的笨重设备才直接由宜昌运往重庆。这样,每艘船的航程缩短了一半或者一大半,从而赢得宝贵的时间。
鉴于三峡航段不能夜航,卢作孚要求各船尽量利用夜晚装卸,白天航行。航运人员尽量不空耗一小时、甚至一分钟,将运输能力发挥到极限。为了装卸方便,他在三峡航线增设码头和转运站,临时增加雇工3000多人,同时征用民间木船1200余只,运载轻型物资。
第二天清晨,卢作孚以国民政府联合运输办事处主任的身份,在码头亲自向各机构代表宣布部署计划,要求各单位清理自己的物资,按轻重缓急依次分配吨位。卢作孚强调各单位人员物资的转运顺序一旦排定,必须坚决执行,服从指挥。当他宣布完他的转运计划和严格纪律,并保证在40天内运完壅塞在宜昌的全部人员物资时,全场爆发一片欢腾。人们从卢作孚坚定自信的神情和言语中看到希望,人心稳定了,混乱局面得以改变。
当天,一艘满载着物资和人员的轮船启航,开出宜昌港。几百名孤儿难童在卢作孚亲自护送下第一批上船。孩子们扒在栏杆上放声高歌,挥着手向卢作孚及岸上工作人员告别,岸边观者无不为之动容。
“清扬,我们再等等,有这样一个人在这里有条不紊地运筹全局,我想我们不需要步行。”人群中,林江沅揽着激动到落泪的妻子说。
林江沅和妻子在七天后启程赴川。为尽快抢送难民,卢作孚将二等舱铺位一律改为可以容纳5人的坐票,这样可以增加一倍以上的客运量。尽管需要坐着度过4天旅程,但夫妻俩激赏卢作孚的举措,他们听说民生公司降低收费,对公教人员实行半价,对战区难童免费,对货物只收平时1/10的运费。而同时也在参与运输的外国轮船都正常收费。
江沅夫妻在伤兵和难民中间挤过,去自己的座位。他们避开上铺悬下来的四条腿,向同床的人笑笑,挤着坐进去,把行李安置到床底。
船舱里的空气混浊,清扬便拉江沅去甲板上。川江的景色很美,山水迂曲,叠嶂重岩,绝壁高达数百丈。崖上林木萧森、离离蔚蔚,峡中是奔腾的流水,滩险处,水急如沸。“这样好的河山怎么忍心葬送敌手?”清扬说。
他们在三斗坪换船,继续西行。“丫头,靠着我。”入夜,江沅心疼清扬,把妻子圈进怀里,让她倚着自己睡。
放舟下巫峡,心在十二峰,巫峡因唐尧时良相巫咸葬于此而得名。峡谷绮丽幽深,千岩竞秀,行船在山水画廊里,只见峡中湿气蒸郁不散,成云致雾,千姿万态。“对了,襄王有梦,神女无心。元稹就是在朝云峰写下‘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江沅搂着清扬笑,她心里想什么,他都知道,“小丫头,你偏要作践我!你才是我的神女,就是要和你‘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
江沅想自己初见澧兰时,那女孩晔兮如华,温乎如莹,瑰姿玮态,不可胜赞,萦绕在他心头十几年。后来与澧兰再相逢,他置顾周翰对他心意的洞悉于不顾,常去暨南大学看望澧兰。他猜澧兰后来也有觉察,女孩子贞亮清洁,意态高远,对他始终以兄妹之礼相待。后来清扬决绝而去,不肯将就,他才明了在自己心中孰重孰轻。前情往事一朝放下,他一身轻松。
赤甲白盐俱刺天,两山夹持、一水中流的瞿塘峡迂回曲折8公里,雄伟瑰丽。云雾在峡口飘荡,两岸壁立的山峰仿佛要扑跌下来,峭壁的倒影映在江心。
轮船穿过扼瞿塘峡西出口的夔门时,清扬忽闻得人群中有异动,江沅指着前方江面让她看,原来是川军出川,轮船上的人们向军人挥手、欢呼。军人的船头高擎一面白布旗,旗的正中写着一个斗大而苍劲有力的“死”字,“死”字的左右两侧各写着几行小字。江风吹动旗子舒展、折叠,清扬不能看尽所有的字,但见“只愿你在民族分上尽忠”和“赐旗一面......伤时拭血,死后裹身......勿忘本分”一些字,清扬一时难以自抑心情,热泪盈眶,抓住丈夫的胳膊说,“江沅,我很高兴我们留在武汉,而不是去香港。”江沅拍拍妻子的手。
抗战时期,川军参战人数之多、牺牲之惨烈,居全国之首。他们以国家利益为先,深明大义,忍辱负重,慷慨赴死。
西汉末年公孙述据蜀,在山上筑城,自号白帝,名此城为白帝城,高堂邃宇、层台累榭。后人建白帝庙祭祀他。明代因公孙述僭越,改祀蜀汉人物。清扬听闻庙内有自隋以来的历代名碑,便说以后有机会要来此一游。
第三天傍晚,他们在万县转船,轮船将要抵达码头时,舱口盖子已经揭开,舱门早已拉开,起重机的长臂已举起,两岸的器材已经装在驳船上。轮船刚抛了锚,驳船即被拖到轮船边,开始装货,一切紧张有序。两岸和船上的灯光照耀着上、下船的人和货,映在江面上。岸上每数人或数十人一队,抬着沉重的机器,不断地歌唱,往来的拖头的汽笛不停地鸣叫。“江沅,你看到了,有这样的人民在,我们怎么会输?怎么可能输掉这场战争?”清扬说。
轮船经过依山耸势、飞檐展翼的石宝寨时,清扬兴致勃勃地掏出一元法币来比对,江沅笑她孩子气。清扬说徜徉在孕育了中华文明的一条大河上,感触颇多,巴山楚水、虎啸凤吟之地将长存心中。
江沅看着她微笑,他的妻子把逃难变成了出游,这样的女孩,妩媚中带着坚强和果敢,随时都能抗下山河岁月的变迁,即使身处绝境,也会坚韧地活下去,而且还要高唱凯歌而归。他很喜欢和她在一起,有清扬在,有许许多多仿佛清扬的国民在,有深植在清扬身上的民族性在,他们怎么会亡国?!
在预定的40天内,民生公司奇迹般地运完了全部人员,运走2/3机器物资。其间卢作孚日夜驻守现场,指挥船只来往险滩丛生的川江。在宜昌指挥中心,上游各港口、各轮船发来的电讯24小时不断,所有的电文卢作孚都亲自审阅、批示。他对每只船的位置、每个港口的装卸情况都了如指掌。深夜时分,他亲自到码头检查工作,解决问题。
又过了20天,当长江水位降到无法组织大规模运输时,沿江剩下的只是一些零零碎碎的废铁。
这曾是中国抗战史上最惊险的一刻,史家称之为“中国实业上的敦刻尔克”,其紧张程度与英法联军在敦刻尔克的撤退没什么两样,或者比他们还要艰苦些。
整个撤退期间,民生公司的损失在400万元以上,卢作孚对公司员工说,“我们要以事业报效国家,我们要以身尽瘁事业。我们虽然不能到前方去执干戈以卫社稷,拿起武器打敌人,当就本身职责,努力做一员战士,以增强抗战力量。”
在整个抗日战争中,民生公司为了挽救家国存亡,在抢运物资和人员的战斗中作出巨大牺牲,总共有16艘船只被炸沉炸毁,69艘船舶被炸伤,117名员工牺牲,76名员工伤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