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莫放春秋佳日过,最难风雨故人来 8
她看见他就叹口气,这人跟驴一样犟,天天来烦,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熏豆茶,你要的!”,周翰递给她。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这两句用在澧兰身上最熨帖。“还有这个,你别跟我这么见外,好吗?”周翰掏出今天早晨澧兰让人送去的支票,她还他置装费。“出去走走?”
澧兰没伸手,她望了一会儿长廊的天花板,目光再转回来,“你别来了,我不会跟你出去。”
“我们不是已经出去三次了吗?”
这个烂人,三次?不知道他怎么计算的。澧兰从不知道他这么死缠烂打。“顾周翰,我已经跟你说得很清楚,你总要顾及你的尊严。”
尊严?他因为尊严差点失去她!他也终于明白他的尊严之于澧兰一钱不值。要不要告诉她,她会怎么想?他要赌一下!
“澧兰,四年前,我因为尊严违心在离婚协议上签字;在十六铺码头,我看着太古邮轮离开,没拦下你。”他的嗓音暗哑,“因为尊严,我也没让冯清扬劝你回来,所以这些年我很难过。”他紧张地注视她,他把所有的心意都提到眼睛里,他把他的心捧出来给她看,一如她曾经那样。
“冯清扬?啊!……”她睁大眼睛,原来……他怎么敢!冯清扬!怪不得她一到海德堡,顾周翰就知道了。那个德国人说半年前周翰跟他打听海德堡,她还纳闷。郭先生,顾周翰!程沅芷,陈澧兰!自己真是蠢透了!她是自以为是的猴王,怎么也翻不出如来佛祖的掌心。他就那么好整以暇地看她折腾,现在是他翻下手掌的时候。
她咬住下唇向四周看看,他奇怪她看什么。
“郭先生是吗?”
“嗯。”
“幸会!”她猛地出手冲他上臂狠狠揍一拳。她凛然站立,等他回应。
他差点笑出来,他心爱的女孩儿,她在愤怒至极的时候仍关注他的尊严,她打他,却怕别人看见。而且,她也绝不攻击他的要害。
“你手疼不疼?”他满怀怜爱地问。
“再敢来骚扰我就揍扁你!”他居然敢笑!她转身就走。至于能不能揍扁,她也许要拼命。
周翰心里微笑,他以前就知道她有游侠风范,今天见识了。
这人每次都纠缠不休地跟她到家门,她恨不得放出狗来咬。
“顾周翰你认识吧!”澧兰劈头就问,她给冯清扬打电话,清扬在南京外交部任职。
电话那端好一阵沉默,“是。我想留学,我需要钱,这是个不错的差事。”
“程沅芷就是指我,是吗?”
“嗯。”
“那个莱卡相机也是他给的?”
“嗯。”
“那么,我们之间还有友谊吗?清扬?”
“澧兰,你知道这是我最快乐的时光,在欧洲大地上游走,有良伴、有风景、有美食,可以专心于学业,不用担心钱,缺了哪一样都不完美。”
亲爱的清扬,现实、达观、又重情义。“我也是,清扬。谢谢你照顾我。”
“你也照应了我。澧兰,还记得你上次得流感吗?你高烧不退,顾先生一直在电报局等我报平安,两天一夜,他发了数次催促。他汇钱过来,我折算一下大概有十万银洋,救八百个人也够了。我后来要退回去,他不用,让我好好照顾你就行。”
澧兰心里百感交集。
“还有,每年你快过生日时,顾先生都提前发电报提醒我,让我帮你好好庆祝。”
澧兰想怪不得清扬记得那么清楚。
“我们去旅行的时候,他都提醒晚出早归,注意安全,要我每到一处都报平安。”
澧兰沉默不语。
“澧兰,如果有哪一个男子肯那样用心护我周全,我家祖坟上是要冒青烟的。”
可爱的清扬,澧兰微笑。
“澧兰,我知道你不信教,我也不信,但是还记得《哥林多前书》里的话吗?”
澧兰知道她指什么,“谢谢你,清扬!”
澧兰放下电话,爱是什么?“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作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保罗在给哥林多教会的书信里如是说。
不计算人的恶、凡事包容,凡事忍耐,永不止息!……
澧兰拉开门出来,那个人就站在走廊里。
“澧兰……”
“郭先生,失敬!”她径直走过他身边。
周翰笑笑,他就是喜欢澧兰这般聪明俏皮,“我记得你家‘小山丛桂轩’门前的对联,”周翰跟上她,“莫放春秋佳日过,最难风雨故人来。我也算是故人吧。”
澧兰继续向前,头都不回,她今天一身洋装,灰蓝色、领口饰暗花短袖真丝衬衫,裸色百褶中裙,同色系高跟皮鞋。挺好,她从谏如流,再没穿过薄透的面料。“你今天这身衣服真漂亮,这是乔治·莫兰迪的色彩吗?意大利那个画瓶子的人?”
十一年了,她说过的话,他还记得。澧兰的脚步慢下来。
“其实你无论穿什么都漂亮。”
她是服了,“我饿了!去吃饭吧。只是去吃饭啊。”
他眼里闪出惊喜,满脸喜气洋洋的神情让他变得十分漂亮。他们还去华懋饭店,“想吃什么,澧兰?”
她等侍者走开后,对他说,“是陈澧兰!”
他脸上的笑意很深,他心爱的女孩儿,她心里有积怨,但不忍心他难过,又处处给他面子。
“浩初去南京了吧?”.
“是陈浩初!”
“你一个人住那么大的房子,不安全。不如搬回来。”
“什么?搬回哪里?”她以为她听错了。
“搬回家,顾家!”
这人简直得寸就进尺,攻城略地,志在必得。“你在生意上也这么直接吗?”
他笑了一下,“你是我最重要的生意,若是没有你,要这些家业也没意思,不过是替经国他们挣着而已。”他决意不再有任何遮掩、闪避,这些年,他因为骄傲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他除了思念她没有任何快乐,他只是行尸走肉。
澧兰特别喜欢他笑的样子,他不大笑,他只是扯一下嘴角,就让她心动。“吃饭吧,你别光看着我。”
他还是忍不住看她,看她如琬似玉、尽态极妍。他看得她脸都红了。
“你在欧洲过得好吗?”
“你不是都知道了吗”澧兰忍不住嘟下嘴。
周翰太喜欢了,她居然不经意地跟他撒了个娇,好像从前,“你寄来的信我都收着,一共二十封,我做事累了就拿出来看。”他决计什么都要告诉她,他要收回她的心。
“那是写给姑母他们的!你……”她圆睁着眼睛,又嘟了下嘴,这人太无赖!他怎么可以?
“之前在美国,你写的信我也都留着,一百一十三封。”
澧兰看着他眨了眨眼睛,她差点掉下泪来。他当年还是在意她的,是吗?他并没有弃她如敝履。
“澧兰,是我错了。我本该带你去美国,你和我一起读书,”他承诺了林氏又如何?他当年就该用强,他该不管不顾地带着澧兰一起走,他可以不合卺,但他绝不该和澧兰分离。只要他开口,澧兰就会跟他走。
“我应该一回国就回家看你,我太残忍了,对不起!我太骄傲了,我不该在离婚协议上签字,我本来可以在十六铺码头上拦下你,我一错再错,错得太离谱。四年了,我天天想你,我除了工作,就是看你写的信,你的照片,等你的消息。我一年一年地等你回来,我觉得心都要干涸了。”
她看着他,这是她认识的男子吗?他曾经那么骄傲,除了对她流露怜惜之意和迸发热情的时候,而她凭借对这爱意的回忆,支撑了很久。她轻蹙眉头,咬紧下唇,她忍不住眨眼睛,一眨再眨,她的泪奔涌而出。澧兰别过头去,走来上菜的侍者看见她哭,忙端着盘子走开。
“澧兰,回家好不好?回到我身边,我们已经错过了九年,一辈子没有几个九年可以浪费。”周翰去握她的手,这娇柔细嫩的手,他一握住便心头乱撞!“我会把你放到我手掌心里来宠爱,我求你回来。”
他要把他所有的爱意都告诉她,“我爱你,澧兰。那年在辑里村看到你,我就喜欢你了。我一直记得你在广玉兰树下跟我说话,我记得你在涵碧山房的水边对我笑。”他终于可以像曾经迷失在外的小孩子那样诉说他的思念了。
“还有我们去采莲,你穿着杏红色的衣裙差点掉到水里去,我搂住你。你穿的每一身衣裙我都记着。我们在小山丛桂轩的月洞门前差点撞到一起。我在陈家南浔老宅里看你弹琴,心想这个女孩儿真是美丽。还有我们在月下画画,那晚的月色真好!”
“我在结婚那天抚摸你的脸,我当时就想应该带你去美国。你临去欧洲那天晚上我一直在看你;第二天早晨,你上车的时候,我在窗前看你;你上船的时候,我在码头上看着你的船离开。我们在一起的所有时刻我都记得,这些年我一直靠回想那些时刻来抵御你离开我的伤痛。”
“对不起,宝贝,”这两个字他在心里叫了千万回,终于说出口。“是我错了,我求你原谅我,回家吧,澧兰。我从没爱过别人,这些年,我只爱你。”
她的眼泪掉啊掉,她连胸前的衣襟都湿了。她在泪眼朦胧里看到周翰伸手去西服内兜里掏出个香囊,摊开手给她看,“你离开我后,我就天天把它带在身边,揣在怀里。”澧兰认得这个,她亲手做的,一蓝一绿两个,一样的图案,他们一人一个。她的深藏在箱子里,她时时拿出来看。
“你要是不肯回家,我就天天来等你下班,来烦你!”。他坐过去,伸手替她拭泪。
天天来烦她也好,其实她很喜欢他来烦。
“宝贝,回家好不好?”他见她不语,“你要是一时不能原谅我,也先回家好吗?我们慢慢开始。上海最近很不安宁,来了很多日本浪人。浩初走后这几天,我派人守住你的宅子,可我还是担心。”
澧兰忘了哭,她愕然地看着他,她突然想起冯清扬的话,周翰总是这样一心护她周全。她还记得姑母回信上说周翰让她注意安全,还有身体,不要太劳累。她当时以为只是姑母对她的宽慰。她为什么要写信回顾家,她其实是想知道周翰的情况,哪怕一点点也好。她为什么要回上海,她寄希望于再见到他。澧兰明白自己的心思。
“母亲、管彤和朝宗都盼你回家,经国去美国了,大家在一起很安全。要是你不愿意,我可以住到陈家。只要你同意。”他轻抚她的脸,她哭起来也极美,梨花一枝春带雨。
她这几日其实很害怕,空空的园子里只有她和些仆人,父母、兄长都在南京。
“可我住过去算什么呢?”
“大少奶奶,好不好?我们挑个好日子结婚。”周翰看她轻咬下唇,心知她一时还不能回转心意。他爱极了她这个小动作,他感到自己的坚硬。
“要不,就是母亲的侄女,管彤他们的姐姐。”
“也是你的妹妹!”
“哦,不是亲的。”去他的吧,周翰心里想,他有一个妹妹就可以了,不用再多。他只要她做他的爱人,他要她,从她的身体到她的心!他惦记了很多年!他满怀希望,他知道他的女孩儿心地纯良,不会计较他从前的无情。
“今晚就搬过来,好吗?吃完饭我们就去收拾东西。”
顾周翰按捺住喜悦打电话回家,说澧兰要回来。陈氏没有丝毫惊奇,只说了句,“我派车去接她。”
“不用,阿发一辆车就够了。母亲。”
“我怕澧兰东西多,让长根也去,让管彤去帮着收拾。”
“好。”周翰放下电话,怪不得父亲爱她,他和父亲一样,心中都只有陈家的女子。她们守得住寂寞,熬得住苦痛,经得起风雨。她们柔软也坚韧,深谙人心,恬淡自适。
从华懋饭店出来,顾周翰拉着澧兰的手等阿发把车开过来,澧兰甩开他,“我们是兄妹!”
“要不,你挽着我胳膊?管彤就经常挽着我。我还看见浩初搂着你的肩。”
澧兰一时语噎,这人真是她的魔障,她又要陷入他的网中,从此万劫不复。
“你什么时候看见哥哥搂着我?在哪里?”她突然醒过神来,他们三人从来就没有碰到一起过。
“嗯……你从欧洲回来,在哈尔滨火车站。”
“你去了?!”
“我去接你,宝贝。”他苦笑一下。
澧兰的心里渐开出一朵花来,周翰是真的爱她,他从上海跑到哈尔滨来接她,哥哥看见了周翰,却没有说。
周翰替她打开车门,她坐进去,他又关上,他绕到另一边去上车,澧兰已经从里面替他开了车门。他心爱的女孩儿这么温柔可人,他怎能不爱她。周翰眼里尽是温暖,看着她,澧兰禁不住伸出手挽住他的胳膊,他用另一只手覆住她的手。
管彤早就等在陈家门口,看到澧兰就扑上来抱着,又叫又笑。周翰看着眼馋,心说,“澧兰,可不可以给我一个拥抱?”。两人有说有笑地收拾东西,周翰坐在一旁,目光一直追着澧兰,澧兰的脸便一直红晕不退。
车子开到顾家,陈氏、朝宗和曹氏站在车道上迎接,陈氏上前拥抱澧兰,眼圈不禁泛了红。敢抱一个试试!周翰看着朝宗想,他虽然才十三岁,又是自己弟弟,那也不行,澧兰只是自己的女孩儿。
澧兰回身拍拍朝宗肩膀,“都长成大孩子了!”
朝宗腼觍地笑。
“曹妈妈好。”澧兰有些不好意思。
“大少奶奶,你可回来了!”曹氏的脸笑成了花,“我们大家都很想你。”
澧兰还住她原来的房间,她不知道周翰其实已经把这套房间霸占了很久,他夜夜都睡在她床上。丫鬟婆子们为澧兰新换了床单、枕套、薄被,周翰心里很以为她们多事,原来的那些床品才换没两、三天,他很希望自己的气息附着到澧兰身上,就像从前。周翰盯着床发愣,可惜,不是他们一起睡在上面,他在心里意淫了一下。
澧兰瞧见衣柜旁的皮箱,惊喜万分,“我还以为丢在路上了呢!难过了很久。”
“上哪儿?”周翰拦住她。
“我去跟姑母要钥匙。”
“在我这儿!”,他从兜里摸给她,她圆睁着眼睛看他,“我最喜欢你骑马的那张照片。”
“顾周翰!你怎么可以?姑母怎么可以?……”她又羞又愤。
“我实在太想你了!宝贝。”
顾周翰给澧兰南京的家里打电话,陈父不在,浩初接的电话。浩初一声不响地听周翰说完,末了问,“然后呢?”
“我要娶她!”
“好!澧兰在你那里很好,你照顾她吧!”
周翰没想到这么顺利,“父亲呢?我跟他说。”
“父亲有事不在,我会转告。”浩初记得哈尔滨车站里周翰的脸,他当时就知道他深爱她。他知道澧兰无论如何也不肯留在南京的原因,他也听说过上海滩上流传的“顾老板有病”的笑话,他还打听过顾周翰留学时的清誉,没有人可以阻止倾心相爱的两个人在一起,也许母亲当年就犯了错。况且现在陈家有事,顾不上澧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