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 3
清扬发电报说圣诞节学校放假,从12月3日到1月15日,澧兰嫌英国太冷,要去法国南部旅行,问自己怎么办?
周翰回:你也去,不需担心费用。旅行时晚出早归,一定注意安全,每到一处报平安。
周翰知道他们去了普罗旺斯的一些小镇,戛纳和马赛,冯清扬说她们旅行时很小心,两人住在一个房间里,有关她们的游历之后会写信。
顾周翰一天天地数日子,一个月过去了,澧兰再没来信。是她没写?还是收到信时自己不在场,陈氏收了起来?周翰猜疑来猜疑去,也不便去问。四十多天了,澧兰一点声息也没有。这晚,周翰回家,书桌上赫然躺着澧兰的信。
她说功课有些忙,所以一直没写信。她叫姑母不用担心她孤独,她最近认识一个女孩儿,冯清扬,和她在一个学院读书,主修古典文学和法语。她也来房东这里租住,两人很投合,一起上课、下课。那女孩儿有个爱好,很喜欢拍照。
她说英国待久了,发现并不是处处都好。英国市场里的水果很不新鲜,都干瘪发蔫,失去了水分。周翰想难为她,她一向喜欢吃水果,每天都要吃不少。
澧兰说英国菜用一个词就可形容,Simple。早餐和下午茶还好,差强人意。正餐的菜式翻来覆去地就那么几种,一大盘肉和土豆的各种搭配端上来,你几乎立刻就能想象到厨房里那个粗手粗脚的厨娘憨实的笑容。而且剑桥的餐馆里也不是样样都有。小吃就是炸鱼薯条、薯条炸鱼,在她脑子里好像就是这两种东西互相炸来炸去。以前和父母、兄长在一起时没感觉,因为公使馆里有自带的本领神奇的厨子们,总能找来各种食材和调味品。
澧兰说她自来英国后,饮食水平就断崖式下跌,如今她对醉鸡、龙井虾仁、梅菜扣肉的渴望已经穿越了天际。不明白为什么一个民族在吃上面如此缺乏想象力,对于我们中国人,即算是到了月球上也会想办法把桂花树做来吃的。凯撒大帝和诺曼底公爵的征服都不能撼动英国的饮食文化吗?她记得奢侈的古罗马人在吃饱之后要拿鹅毛撩拨喉咙来催吐,吐完再吃,因为贪图美味。也许那些好的烹饪技艺后来都失传了。
她偶尔和清扬去吃印度菜,改善一下,聊以慰藉心怀。虽然都是咖喱羊、咖喱鸡,但咖喱的种类极多,总好过英国菜。他们的泊兰馕、炒米饭、炒面也对中国人胃口,印度拉茶和奶豆腐挺特别。有一次,她们正吃饭,一个讨厌的中国男生过来说,“他们这咖喱炖菜,吐口唾沫进去,你都看不出来。”清扬和她立刻放下勺子。待后来偶尔获悉印度人特别的如厕方式,不用纸,只用手和水,清扬和她都悔青了肠子,如此还是该感谢那个中国男生。
她们闲暇的时候开始研究做菜,她和清扬一南一北两个人居然在口味上没有差异。房东太太很乐见她们捣鼓,因为她是成果的受益者。清扬是个可爱的女孩,她无论见到什么好的蔬果鱼肉都说“可爱”,然后便要把那些“可爱”的做来吃。有一次清扬抚着邻居才送给房东太太的柯基幼犬说“可爱”,她们清楚地看到房东太太打了个寒颤,后来三个人相视而笑,十分开心。
周翰一直咧着嘴痴笑,自澧兰去国后,他头一次稍觉开心,她就是这么聪明、调皮的女孩儿。周翰以前在美国每次收到澧兰的信,往往也要痴笑半天,很快乐。
第二天,冯清扬的信也到了周翰办公室,夹着几张照片。冯清扬信中说抱歉照片少了些,可澧兰并不热衷拍照。周翰拿了照片反复端详,澧兰穿着简朴的西式衣裙,捧着书,容色绝丽,神情散朗,美而不自知,美而不自矜。他的女孩儿“严妆佳,淡妆亦佳;粗服乱头,不掩国色。”。
冯清扬说澧兰的功课很好,甚得教授偏爱。想来那些教授应该都是男性,周翰心中极为不爽。冯清扬还说房东太太是钢琴高手,经常跟澧兰切磋技艺,对澧兰赞不绝口。上个星期天,她们从伦敦古董店里抱回一只筝,澧兰弹了几首曲子,房东太太惊艳到不行。当然了,他的女孩儿什么都好,周翰心里无比自豪。冯清扬还附上所有照片的底片,方便顾周翰自己冲洗、加印。
周末,管彤和经国回来,晚饭时,他们热烈讨论如何给澧兰回信,周翰纳闷澧兰的信在自己这儿,他们从何看到。得便的时候,他忍不住问管彤,管彤狡黠地一笑,“母亲为了个收藏家,把兰姐姐的信又抄录了一遍。”
周翰沉默不语,除了母亲的事,陈氏从没亏待过他。当年他去见黄金荣,陈氏也陪他一起去。
周翰看澧兰衣着简朴,怕她费用不敷,请陈氏给澧兰再汇去十万银元,结果被原封不动地退回来。澧兰附了一封电报,说留学每月花费约三百多银元,自己嫁资富富有余,父兄又多有馈赠,谢谢顾先生。她已然称他为顾先生,他心里翻腾了很久。
1927年1月底,周翰和家人一起回南浔过年,澧兰已经走了快七个月。南浔镇的年节气氛很浓烈,远胜于上海。水乡的廊棚下挂着各式腊味,家家张灯结彩,赶做年菜,到处都是酒肉的香气。还未到除夕,炮仗声就日夜不绝,空气里散漫了幽微的火yao味。
除夕夜,一家人聚在一起守岁,“兰儿,给奶奶捶捶腿。”倚在榻上养神的吴氏突然说,一众皆惊,都默不作声。吴氏见没人答应,睁开眼,“唉,老了!这一过了六十五,人就糊涂了,才还想着澧兰在身边。”
陈氏怕吴氏心酸,忙让管彤说说学校里的趣事给奶奶听。管彤说学校里有个女生叫唐瑛,才十七岁,貌美才高善交际,是上海滩的第一名媛。交际场上还有个陆小曼才从BJ来,也是绰约多姿,才貌双全,一时号称“南唐北陆”,两朵交际花。
“嗬,‘交际花’,多有意思的称呼。”,吴氏一笑,“世风日下,女孩儿家全没礼法,不安于室。若是你嫂嫂肯去交际,可有她们‘南唐北陆’什么事!”
“我也觉着唐瑛不能跟兰姐姐比,相貌、才学、气韵都不如。”管彤说,“况且唐瑛要靠首饰、华服、脂粉来托举,兰姐姐什么都不用。陆小曼我却没有看到。”
陆小曼,徐志摩的妻子。周翰记得澧兰的书信中说北大的教授中她最不喜的就是徐志摩,这个人性情浮躁,在学术上并无建树,不过会写几首矫揉造作的诗。况且人品堪忧,抛妻弃子、沾染朋友妻子,不知何以为人师表。
周翰见过陆小曼,人人都夸陆小曼的眼睛最美,周翰觉得比澧兰差得多。而且她有一种不洁的感觉,也亏得王赓和徐志摩俱是做忘八的性情,容得下这样与众多男子有着暧昧的女人。
“不洁……”,周翰在心里掂量这个词,他真的是为了和陈氏之间的争斗而不愿回家见澧兰吗?那只不过是他给自己找的借口。他是因为在美国令他难以启齿的那次“不洁”,以及那个杂种。他将如何面对澧兰,他跟他的女孩儿说还是不说,他要何以自处?!
“而且我觉着唐瑛只是爱自己,不爱别人。”周翰听管彤又补充了一句。是的,他的女孩儿不同,澧兰温柔体贴,生性纯良,处处为人着想,不计较。
“兰儿样样都好,只一点,心性太强,随了蕙雪。她要是肯听我劝去找周翰,这会儿我们不就团团圆圆了吗?”吴氏感慨,“年纪轻轻的飘零在外头,身边没个人照应。这年节下,不知道吃了什么饭。”
周翰此刻真想立时出门发电报问问澧兰在做什么。
“往年啊澧兰带着经国他们早早就回来了,有她打理年节,凡事井井有条,上下俱安。我屋里的水仙每年也都是澧兰料理。”吴氏絮絮不停,“今年兰儿不在,水仙我都懒得养了。”
周翰想他的女孩儿恰如水仙,水沉为骨玉为肌,淡而多姿,不动不摇,而能做态。
“女孩子心气太高,心里有事从来都瞒着。”吴氏叹息,“澧兰走之前到辑里村,在关帝庙前站了很久。从庙门前到河埠头,短短的一条路,她走过来走过去,也不说话,丫鬟婆子们都唬得要命。她看村妇缫丝,泪如雨下。回来,我问她,她笑笑不肯说。”
周翰的泪迸出来,他头一次在众人面前落泪,大家都惊住了。他起身走出去,好一会儿再回来,眼圈还是红的。
“哥哥,出去看烟火?”经国拍拍他,大家都来到庭院里看下人们放烟火。
顾家的烟火极精巧,各色故事俱全:采莲舫、仙鹤衔丹、八仙捧寿、七圣降妖、五鬼闹判、十面埋伏……名堂不同,声响各异,百戏竟陈,还夹杂着各色花炮。
周翰从仆人手里接了炮仗,冲朝宗喊,“我放个‘霸王鞭’给你看!”。他忽地想起了他和澧兰订婚的第一个年头,元宵夜里放烟火,周翰才放了个“黄烟儿”,回头瞥见澧兰捂着耳朵又喜又怕的样子,禁不住走过去,一手轻抚澧兰的背,安慰她。他看澧兰莞尔娇柔的笑容,精致的鼻子翘翘的,他忍不住想顺着那小巧的鼻子亲下去会是什么滋味。他庆幸是冬天,又是晚上,衣裳可以掩住他身体的变化。她还小,他不能唐突。
等澧兰回来,每年春节,他都要把他的小女孩搂在怀里看焰火!周翰望着空中如兰似菊的烟花暗自发誓。
初一一早,周翰就发电问澧兰除夕做了什么,是否去参加了中国留学生的联谊会,他很担心,因为他知道那些联谊会是怎么回事。冯清扬说,她们留在公寓里,澧兰做了全家福,她做了饺子,她们还喝了点酒。澧兰从不去参加任何联谊会。她们围着炉火守夜时,澧兰睡着了,好像做了噩梦,叫了数声“周翰哥哥”,哭着醒来。她不知道那是不是顾周翰的名字,冯清扬在电报的末尾斗胆加上这句。
周翰看着电报发愣,他起身锁上屋门,转身泪就下来了。他万分心疼澧兰,他觉得自己真是作孽,他不知自律,做了龌龊的事,致使他们分离,使他的女孩儿心伤。会是怎样的梦,让她那么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