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席恩深,山河盟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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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 9

周翰步履沉重地踏上门前的台阶,他路过书房去后园,书房的门砰地一声打开,管彤哭着冲出来,险些撞到他。

“你满意了吧?”她怒视他,他看见管彤手中的信,猜是澧兰写的,伸手要拿,“休想!”管彤劈手闪开,跑上楼去。书房里,陈氏、经国和朝宗站着,经国看到他,就把头转到别处去了。

周翰坐在花园的凉亭上,夏日的微风吹来,他想起涵碧山房前的水边,澧兰掠开额上秀发,心中百感交集。

他于少年时就发起与继母陈氏的战争,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中,澧兰是他最宝贵的失去。他以为他就要赢了,未料到他尽失其城,一败涂地。陈氏戳了他的软肋,用他的骨和肉塑成的女孩儿,他的骨中之骨,肉中之肉!难道他不是自那年花下就喜欢上这个女孩儿了吗?他怎么可以无视自己的情感,任凭怨恨和羞愧蒙住他的眼!他是这么的骄傲和自负,这些年来他一味前行,从不肯停下去看看她的心和自己的心。

经国走来拍拍他肩膀说,“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周翰转过头来,经国从没看过那般哀伤的眼睛,他一声不响地走开了。

周翰上楼,敲了敲管彤的房门,没人应答,他推开门,管彤垂着头坐在沙发上。

“她说人生有聚散。”

周翰看着她肿了的眼睛,默然不语,管彤把信递给他。

“管彤亲启,

你知我一直以来都有去剑桥读书的愿望,时间愈久,执念愈深,每每萦绕心头,挥之不去。所幸年岁未长,得偿心愿,幸甚!

凡事有得失,无可抱怨。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无憾。

这些年,有你陪伴真好!人生有聚散,终不能长相厮守,江湖相忘,珍重!珍重!

澧兰顿首。

又及:中西女塾的饭菜虽差,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要多吃。惜君青云器,努力加餐饭。一笑。”

周翰在长廊里穿行,他推开门进去。这是澧兰的屋子,简洁、雅致,架上是磊磊的书。墙上的字画、案头的陈设无不彰显主人的情趣。是的,这是他喜欢的女孩儿,不琐琐碎碎,不花红柳绿。他扫视案头、翻开抽屉,想寻找她留下的只言片语,却不得。他在筝前坐下,拂了拂琴弦,琴韵铮铮,筝码排成一字雁行,古人叫它“雁柱”,雁去无留意!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澧兰在家信中说,那是他出国的第一年,她新学了筝曲《秦王破阵乐》,还是父亲特地托人从日本捎来的曲谱,弹了很久,总不满意。

他起身到卧室,目光在衣橱、柜子、妆台、壁炉上一一滑过、他拉开所有的抽屉,什么都没留下,收拾得真干净。澧兰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他们相识七年,他除了她的信、他们的结发和几张照片,什么也没有。

他坐到床边,手指摩挲光滑的丝质床单,昨夜澧兰还在上面睡过,“鬓云欲度香腮雪”……,

婆子进来,手里拿着刚洗好的衣物,看到他愣住了,“少奶奶昨天换下来的衣服,我洗好了要收起来。”

“我来!”他一眼就认出那墨绿的衣裳。他把它挂起来,贴身的衣物收到抽屉里,他定定的看着它们,摩挲它们,他的女孩儿不会就这么去了,他们之间终究有牵连。

他一直站着,屋子里渐渐暗下来,一切隐进黑暗中,只剩下大致的轮廓。后来月光投进来,照亮窗前的地面。他走到窗前看月,空中青碧如一片海,月亮对他注下清冷的光波。那年月下,他和陈家的子女们一起畅玩,澧兰把画纸披在墙上,邀他拿了笔同在纸上描绘月影……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这是他的女孩儿。

灯亮了,他转向门口,陈氏看着他,两人不发一言。陈氏转身下楼到餐厅,“不要等周翰,我们先吃吧。”她一眼看尽他的悲伤。

周翰心事重重地踏上大门台阶,他寻了俊杰一天,刚跟他联系上。俊杰在电报里说他妹妹那样冰清玉洁的女孩儿怎会生异心,她对那些狂蜂浪蝶们睬都不睬,他冤枉澧兰了。

周翰刚进门,仆人就告诉他老太太来了,和太太在书房里。周翰急忙去书房,却看见吴氏一脸怒气地坐着,陈氏立在一旁。

“你从来就不愿澧兰嫁给周翰!”

“要是我不愿意,周翰去美国前,我就不会让他成婚。澧兰也不会有今天的结局,是我错了!澧兰要走,我拦不住。”

“你应该就没想拦!从来劝合不劝离。我们堂堂顾家居然女子休夫,说出来会让人笑话!”

“周翰同意了。”

“你把离婚协议放到周翰面前,他怎能拒绝?他有尊严!”

“陈家的女孩儿也是人,也有情感和尊严,五年了!”她终于替澧兰说出口。

“都别吵了,是我的错!”周翰转身上楼。是的,五年来他从未考虑过澧兰的感受,他以为她会一直默默地等在那里,等他闲下来考虑他们之间的关系,收拾自己的心情。他是这么的自私和冷漠,他温柔热烈的女孩儿变成目光陈然,平静如水的女子,其间经历了怎样的心死,他不敢去想。

周翰在汇中饭店的房间里读信,他去国四年里澧兰写的信。开始是一周一封,后来改成半月一封,因他很少回信,即使回信,也只寥寥数语。她写自己读的书,画的画、习的曲子,北大的课程、先生们的趣事,祖母、陈氏、经国、朝宗和管彤的近况,还有时事要闻。在BJ时,她就描写BJ的街景、市井生活给他看;放假时回到上海,就为陈氏代笔,把公司的经营状况、账目报给他。

她的信遣词典雅又活泼,所描摹之事,他虽相隔千万里,亦如在眼前。每封信都很厚重,她开始用毛笔,后来就改成钢笔,说这样可以多写些。她尽力把家中、国内发生的事悉数告知他,使他不至于隔膜,不受思乡之苦。即使他鲜少回复,她也恬淡自守,不嗔不怒、不怨不述。

他一封信、一封信地看,她端秀的字迹渐由清晰变模糊,自母亲过世、父亲另娶后,他就不愿再落泪,这一刻却湿了面颊。一百一十三封信,他庆幸自己保存得很好。她把她百转千回的情思赋予书信,“与子之别,思心徘徊。”她说,她捧出一颗心给他看,他却罔视。

陈氏和澧兰在书房里说话,外面车道上有汽车驶来,澧兰透过窗子看见高高大大的周翰从车上下来,五年不见,周翰似乎更雄壮了些。他大步踏上门前的台阶,消失在大门里。澧兰竖着耳朵听大厅里的动静。周翰的脚步声来到书房门外,他敲门进来。她雄姿英发的爱人终于回家了,澧兰等着周翰跟她打招呼,周翰没有,他脸上没有表情,连一声她的名字都没叫。澧兰胸口梗着一块心酸,她若再不出去,她的泪就会掉下来。这是她五年守候的结局,只因为他当年说一句“你等我回来”,她就一年一年地熬,思君如流水,何有穷已时。

澧兰走到后园,她把下唇咬得要滴血,她的指甲深陷在掌心里,她生生把眼泪逼回去,她要控制好自己,纵使她什么都没有了,她也要有自尊,她不能让周翰看不起她。待她从园中回来,周翰恰巧从楼上下来,他脸上仍然没有表情,只是快到餐厅门口时,他出于多年绅士教育的本能,让到一旁,让她先进。

澧兰静静地看周翰和弟妹们说笑,心里凉到极点,他对谁都亲切,只视她为无物。她看他,是的,这是她记忆中的眉和眼,还有那高挺的鼻梁。这面貌每天在她心头浮现,在她入睡前陪伴她,出现在她的梦乡里。

大家坐下来吃饭,澧兰听经国和周翰聊时政,她喜欢镇定自若的周翰,喜欢这胸中自有丘壑的男子。有人来送礼,澧兰出去打发,她突然发现周翰在观察她,他是什么意思?澧兰不由得猜测。

大家去起居室里闲坐,管彤邀澧兰弹琴,周翰忽地走到琴旁,澧兰知道他在看她,她心中燃烧起微小的火花,也许他还眷恋她,他不会在协议上签字。女佣来请周翰,澧兰心中打起鼓来,她知道决定她命运的时刻到了,她是走是留只取决于周翰。周翰去了很久,澧兰心中的鼓越敲越紧,她的心要从胸腔里冲出来。周翰走回来,澧兰看他颜色正常,他并无气愤的表情,澧兰心中狐疑,他是签了吗?她越想越怕,她要去弄个明白。

澧兰去书房,“他签了吗?”

陈氏点头,把文件递给她。澧兰不相信,她翻到最后一页,看见他挺拔的字迹。这一刻她只觉得万有皆空,心如死灰。她本欲以一纸协议搏她的命运,只要周翰不肯签,不放她走,她就立即打散行囊。剑桥虽好,可与周翰相比微不足道。结果她满盘皆输,无路可退。

澧兰把协议交还陈氏,“姑母收着吧。”这是他们之间的决断,她不愿留着这明证。

澧兰去厨房准备水果,仆妇们见她神情有异,连忙接过刀。她把水果端到起居室,她告诉管彤要早睡,管彤冲她做鬼脸,她凄然一笑。

澧兰上楼到周翰的房间里,为他打开灯,把内衣、睡衣和浴袍从衣柜里拿出来,放到床上,她把拖鞋和洗漱用品都摆放整齐。她复又下楼去为他冲茶,她出于本能做这些事,心里只有一种麻木的感觉。她在离开前扫视这屋子,屋里的一切都由她亲手打点,尽管五年来,周翰极少在这儿过夜。那么这是她最后一次为周翰做这些事了,她心中的麻木开始转变为剧痛,她的泪滚滚而下,痛彻心扉。

澧兰回房,她在床头坐了一夜,这一夜,她把一生的眼泪都流尽了。她回想周翰在关帝庙前的注视和回顾;广玉兰树下,他倾听她细说英国,那时花开得正好;小船上,他怕她跌入水中,揽她在怀;朝宗当众小解,她害羞地捂住脸,周翰拥她在怀安慰她;她在中西女塾上学那一年,周翰周末都去接她,他虽坐在前座不说话,可她知道他是欢喜的;周翰千里迢迢接送她往返BJ,他们在车上的缠绵;还有新婚燕尔,他对她流露的热情……她凭借这些温暖的记忆支撑了五年。她恨上苍不能令两心相换,使周翰体会她的相思成灾。他们之间怎么了?他在美国时发生了什么?她曾以为他们是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如今他们却成了陌路。

天亮了,澧兰强迫自己打起精神,她去洗漱、沐浴,又坐下来给管彤写信,她不能一走了之,她要对亲爱的妹妹有个交代。

仆役们来运行李,她跟着下楼,走过周翰的门前,她幻想周翰开门拦住她,他什么也不需要说,他只要给她一个眼神,她就撕毁那协议,留下来。

陈氏看见她眼里的血丝,说澧兰别走了。

“姑母,我无路可回了!”,她亲手剪断了她与周翰的联系,她仅存卑微的自尊,其它的都已灰飞烟灭。

陈氏抱着她哭,说“来信啊,澧兰,一定要写信啊,别让我挂念你!”

澧兰上车前,回望这承载着她喜悦悲辛的洋楼,她硬着心,不肯去看周翰的窗子,可在她心中,已把那些窗户看了千百回。车子驶上车道,她终于忍不住回头看周翰的窗子,它们在她泪水中模糊。

澧兰的车停在码头,她迟迟不肯上船,也不让家人往船上搬行李。她寄希望于周翰赶来码头拦住她,她不信他那么薄情。

邮轮出发的时间就要到了,她拖无可拖,她后悔自己不肯听吴氏的话,不肯伏低做小,可她已经回不去了。她终于明白自己的痴心都是妄想,周翰回国一年都不肯回家,就是不愿见她,他逼她自己做了了断,他是不愿背负休妻的骂名。

澧兰迈步往船上去,一步一泣血,她不能回头,她若是回头,她就离不开了。难道要她飞奔回去伏在周翰脚下哭?有用吗?若是有用,她也肯的。澧兰走上舷梯,她终于转身回顾,她挥手向她的爱人作别,他在哪里,在做什么?他由此解脱了,他已释下重负。她亦挥手与过去作别,她知道从此以后,无论她逃到哪里,无论经历多久,她的心俱是死灰。

太古邮轮缓缓离岸,渐行渐远,澧兰和爱人相隔的水面也越拉越宽,外滩上那些高楼渐渐模糊,最后缩成一线、一点、至没有。剧痛袭上澧兰的心扉,痛彻骨髓。那在关帝庙前凝视、回顾的男子,她的爱人,她今世还能再见到他吗?她知道当她快要踏进坟墓时她想的还会是周翰。他毁了她一生,可她就是不能不爱这个不爱她的人。

她回到房间开始哭,她用手帕掩住嘴,怕别人听到她的哭声。她哭得撕心裂肺,锥心刺骨,自她出生后,她从没那样哭过。

所爱隔山海,山海不可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