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 6
“离开四年,回国后只发电报来,我们还算是他的岳家吗?我说他没教养,你还不喜。总该来一趟吧!”
“刚回国,一切都忙。还赶上工人罢工,许多事情都要应对。周翰过段时间就会来。澧兰怎么说?”震烨弹落香烟上的灰烬。
“澧兰自是跟你一样,替他辩解了。”
“怎么只跟我们讲不让澧兰去集会you行?难道周翰没给澧兰发电报?”
“澧兰说他发过了。”林氏哪里知道澧兰掩饰。
“你看,周翰发电报两下里叮嘱,担心澧兰不听话,可见他对澧兰的安危很上心。”
“怕是担心澧兰去集会丢他们顾家的脸吧。”
“你这个人哪都好,就一样不好,心胸狭窄,好在澧兰不像你。”震烨见林氏怒视他,立刻不做声。
周翰确实很忙。6月2日上海总商会被1万多示威群众包围时,周翰正在里面。各会董噤若寒蝉,周翰心里也紧张。示威的人一冲动,周翰他们就会被撕成碎片。
同日,广州数万工人学生举行示威you行声援上海,周翰立刻连发两次特提电报到BJ,提醒陈震烨和林氏不令澧兰参与xue运,他担心澧兰的安全。随后他就把经国从圣约翰大学附属中学拎回家,经国虽然才14岁,周翰担心他冒失行事,在热血沸腾下参加you行。因为5月30日在英租界南京路老闸巡捕房门口,英国巡捕向示威群众开枪,当场打死11人,被捕、受伤者无数。
6月3日,上海总商会会长虞洽卿从BJ匆匆返回,召集商会成员,商议对策。第二天,虞洽卿上街劝说示威群众,结果被愤怒的群众围住。他在随从的掩护下很不容易脱身,身上的长衫在推搡中被撕破。
租界宣布戒严,租界内禁止三人以上结队行走,装甲车上驾着机关枪日日巡街,恐怖笼罩上海。
顾氏旗下的各码头、工厂的工人们全部罢工;店面、商行也都罢市。身处暴风中心的周翰很无奈,顾氏企业被运动裹挟着向前,不能不参与,可罢工和罢市给顾氏带来的损失日日都在。
6月底的善后工作中,上海总商会发出《劝商界资助工人通函》,在虞洽卿的呼吁和带头下,周翰捐了3万元。而且在近一个月的罢工和罢市中,顾氏企业的所有工人和职员都拿到了工资,尽管工人可以从总商会拿到罢工救济费。这是周翰在公司上层会议上力劝陈氏的结果,他别有深意。
在这场运动中,周翰深切感受到自身的变化,1919年他是运动的积极参与者,如今他是被裹挟者,利益受害者。他还从商会和工会的分歧争斗中感受到了商人阶层和劳工阶层的对立和决裂,譬如虞洽卿,仅仅半年前,他还被看成是SH市民的“救星”,瞬息之间就成了人人喊打的“商贼”,使人欷歔。周翰开始考虑他将如何与已被组织和发动起来的劳工阶层共处。
周翰重新入主顾氏,陈氏没有放权的意思,仍旧是两人各管一摊业务。周翰以为相较以前,自己的势力范围缩小不少。他知道陈氏防范自己,林氏提醒陈氏的话他都记得。不怕,他相信自己的权谋和手段。
1925年6月底,周翰搬离顾园,他在上海最好的饭店,外滩上的汇中饭店租了一套房间住下。他对陈氏解释说,工作很忙,汇中距离公司很近,方便早出晚归。他与陈氏的明争暗斗已经开始,他不方便住在家里,面对弟妹们,他略有尴尬。而且澧兰的归期渐近,学校就要放暑假,周翰心里揪得紧。
一个月里,他们彼此不通一丝讯息,澧兰那边安静极了,周翰这边也以工作忙给自己找借口,未联系澧兰。芒种后的那天,澧兰生日,周翰很希望自己此时还在美国,他仍可以跨洋电贺澧兰。在国内发电,他以为两人间颇有些直见性命的感觉,他犹豫来犹豫去,终究没发贺电。
在爱情里有些事不能蹉跎,蹉跎久了便成尴尬,周翰在商战上深谙此理,及到情爱里却糊涂了。他刚回来时愧见澧兰,也盼着见澧兰,寄望于澧兰先来看他。他没料到澧兰会不来,他也没勇气去找她,他反而稍稍松了口气,也好,直逼灵魂的相见,他还没准备好。结果越到后来,他越抬不起手,张不开嘴,他该如何解释他的拖延?两人渐渐生出隔膜。
澧兰望着车窗外发呆,火车刚停下时,她曾寄望于在人群中看到那个高大的身影,没有!她的心本来就在谷底,现已无处可再坠落,只等着枯死。她听说了周翰从顾园搬出去,好,这就要断情绝义了吧?
一个多月,她没有接到周翰专门发给她的电报,她质疑自己暑假里有没有回上海的必要性。陈氏劝解她说自己和周翰有些争斗,所以周翰不愿意呆在顾园,与澧兰并无关系。澧兰早料到周翰和姑母之间必有一场争战,她知道周翰为什么耿耿于怀,虽然他不说。她坚信周翰会赢,他是世之枭雄,姑母敌不过。她也希望周翰赢,她不愿自己的爱人折了心气。
她深信以周翰的心性,他不会对姑母和弟妹们斩尽杀绝,会给他们应有的名分,她不会错爱!况且有自己在,周翰顾忌与自己的情分,更不会对他们绝情。现在,她笑自己痴,她自身都难保,已形同废帝,哪里护得了别人。她不回上海也不好,她不愿父母知情,令他们操心。
“大少奶奶!大少奶奶?”顾家的婆子们提醒澧兰下车。
“大少奶奶,这些日子,外滩上变化很大,到外滩上绕一圈?”
“不用,我很累,想早点回去休息。”澧兰明白刘贵的好意,顾氏的办公楼就在外滩上。自己这壁厢是柔肠百转,深情款款;周翰那壁厢却是不闻不问,乔痴做傻。何必?她绵长的痴念换不来深情以对。此情应是长相守,你若无心我便休!
长根一早来汇中饭店接周翰时就说大少奶奶今天的火车回上海。
“哦。”
哦,这就完了?长根疑虑。这天长根开车拉着周翰把顾家在上海郊区的几家工厂都转了一遍,很晚才回来,自然没时间去接澧兰。
一个星期里,澧兰在顾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本来就是闲适的性子,不喜逛街,不追求繁华热闹,而且她一直盼着周翰来看她,她担心周翰来时她不在,两人错过。
“大少爷,大少奶奶领着二少爷、小少爷,姑娘今天回乡下。”
“哦。”才回来一周,就去乡下?他这一周忙得紧,没空回家看她。
“大少爷,大少奶奶明早回BJ。”
“哦……”澧兰这个暑假基本都和弟妹们呆在南浔老宅,乡下很有意思吗?他明天早上跟经理们有例会。周翰没料到澧兰再回北大读书,他既然回来了,澧兰的读书生涯就该结束。北大数学系?顾家的长孙媳为一张数学专业文凭浪费时间?闲的!祖母说澧兰还去旁听文史专业的课,确实闲得慌!大学里英才济济,而且都风华正茂,她大概喜欢这样的氛围。周翰不审视自己内心,他固然怕见澧兰,澧兰不来找他也很伤他的自尊。
你别光“哦”啊!长根心里都替周翰着急。长根是周翰乳母窦氏的长兄,周翰待他甚厚。
没有不透风的墙,澧兰暑假回上海未见到周翰的事由仆人们口中传到林氏耳朵里。“我的事不需要你来插手,”澧兰面对怒气冲冲的林氏,“我不是16岁。以前你也不该插手!”
林氏静静看澧兰一会儿,“好,我不插手,你自己解决。”她转身走开。四年来,林氏感受得到澧兰对她的疏淡,她现在诸事都藏着、瞒着,不再对自己敞开心扉。而且以林氏出自名门、与生俱来的高傲,她扯不下脸来跟周翰理论。林氏一门,才情俱佳、貌美如花的女子辈出,只没出过弃妇。别的倒可理论,被弃?如何去理论?她跟澧兰一样心气高。林氏眼里都是泪,她心疼自己的女孩。
陈震烨听说了,也只是一声叹息。他纵使以父辈之尊教训一通周翰又如何?感情的事无法绑架,他很明白。况且周翰现在“羽翮已就,横绝四海”,“虽有矰缴,尚安所施”?
“大少爷,大少奶奶今天的火车回来。”
“嗯。”
“哦”改成“嗯”了,长根不知道周翰这样是要闹哪般。少爷要是有个外室,金屋藏娇什么的也好理解。他瞧着少爷那情形应该连女色也不沾,他拉着少爷成天满上海跑来跑去,他都没听过什么流言蜚语。
周翰与陈氏激战正酣,他对陈氏的领地鲸吞蚕食,每隔一段时间陈氏就发现手下某个经理倒戈易帜。陈氏不知道早在“五卅运动”时周翰就已在各个经理心中埋下炸裂的引线。周翰乘胜追击,一路杀得兴起,他要陈氏明悉谁才是一家之主,她若不缴械投降,他就摧毁她。她欠自己母亲的,他都要她偿还,她若要决战到底,就得赔上她的子女。
周翰杀着杀着,恶从心底升起,不要逼着他褫夺他们的一切,除了性命。他谁都不吝惜,除去澧兰。他知道澧兰是他在这场屠杀中要迈过去的坎,她是他的掣肘,她一定会维护姑母和弟妹们;周翰也不愿她看破自己人性上的残忍。
周翰春节没回南浔,他怕看到从前他朝夕相处的弟妹们的脸,那些脸会令他心慈手软、放下屠刀。他更怕见到澧兰,除了在美国的窘事,他如今又多了一层原因不愿见她。在她面前他无法装作若无其事,无法和陈氏维持表面上的和平,他无论在谁面前都可以伪装,除却澧兰。他与澧兰是直见性命的深情,他不能与她对面说笑着,心底隔着厚厚的雾。
澧兰以为家人们看她的神色都变了,连祖母吴氏的眼里也多了几分不耐。因为她的存在而使一家老小不能团聚,她的罪过何其之深!大年夜,澧兰请示吴氏让小厮们放花,“算了,我没兴趣看。”吴氏淡淡一句,澧兰的泪差点滚下来。
“过个年哪能不放花?让他们放,喜庆喜庆!明年让顾家的生意来个‘开门红’。”陈氏在一旁帮衬澧兰。
澧兰站在暗处看绚丽烟花,满眼晶莹,陈氏走过去握住她手臂。只有陈氏能体谅她、宽解她。
周翰把所有的账册、资料都看完,也没守完漫漫长夜,他手持一本书站到窗前,值此良夜,那笑靥如花的女孩在做什么?他想得出神。
澧兰敲门,没有应答。她推开门,见陈氏抱着相框出神。澧兰猜是姑父顾瑾瑜的。“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陈氏难为情地一笑。
澧兰差点落泪。她曾经仪态万方的姑母老去了,她眼见着她青丝染上霜华,额头爬上皱纹,“绿窗春与天俱暮”,她像失去水分的草木,渐渐凋零,她再也不穿鲜艳的服饰。
澧兰连忙退出来,不愿打扰他们的神交。他们是几世的爱人,彼此为对方开到荼縻花事了,若是周翰肯这样对她,她又何憾?那个曾经与她并肩偕行、“愿同尘与灰”的爱人哪去了?情丝在心上、手上一点点逝去,她挽不住,她空留于手上的只有名分。名分?她不知道周翰还替她留着名分做什么?她对周翰不闻也不问,他在外面即使搅得情海生波,与她也无干系。
她在顾家仆人们的眼里大概要慢慢变成她故去的婆婆周氏吧,她很替那清秀可人、知书达理的女人惋惜。可笑她感叹别人,却不知自哀,秋扇见捐,千古同此伤心。周翰再无情,自己再怨他,也仍要纠缠千情万绪,不舍斩断情丝。澧兰走到园中,看庭前月色,忽地想起“此情问天”……
澧兰听到行李落在地上的声音,跑出去,看见周翰跨过一大堆行李微笑着走来,向她张开手臂,阳光透过花窗洒在他身上,周翰沐浴在绚丽的光影里,窗外是盛开的广玉兰树。她笑着醒来,原来不过是一枕黄粱。她经常做这样的梦,她在梦里告诉自己这不是真的,可她又沉溺于这样的梦境中,因为现实太伤痛,她宁愿不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