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十万青年十万军 5
周围皆是茫茫的水,看不见任何岛子,朝宗心惊,他猜夜里各种洋流把他推送至此。他失去目标,不知道自己该向南、向北,抑或向东、向西。水鸟飞来的方向应该有陆地,他朝着日边游去。他游了很久,越游越惶惑不安,因为举目四望仍不见岛屿。他并不苛求必须是贝里琉岛,哪怕是无人的荒岛也好,他可以学着做鲁滨逊。他停下来浮在水面上休息,天已经亮透,海水清澈,可以看到水下色彩缤纷的鱼群。光影明暗把海水细分成不同的蓝色,海底造型独特的黑色礁石、斑斓的珊瑚、远古时代沉积的火山灰都映到海面。他潜水下去,却发现深不见底。
朝宗踩着水一筹莫展,贝里琉岛属于帕劳群岛,帕劳群岛由200多个火山型岛屿和珊瑚岛组成,开战前他们站在地图前被科普过。200多个岛屿!在哪儿?他一个也看不到!朝宗向南游去,他记得昨晚的离岸流把他往西北卷去,他要赌一下。
“你一定不要跟一个女人说东西南北,”洙姬娇笑,“因为我们只知道前后左右,从来分不清方向。”他和洙姬约定见面地点时,女孩如是说。“不全是吧?我嫂子兰姐方向就分得很清。”女孩吐吐舌头,他怜爱地笑笑。朝宗一边划水一边回想。他知道在绝境中的人因为孤独会过早地心里崩溃,从而放弃求生,这是导致死亡的重要因素。他时时刻刻想着洙姬,洙姬和他在一起,他绝不孤独!
朝宗游了半天,四周仍是一望无际的水。他的四肢开始发抖,心也开始怦怦乱跳,他已经精疲力竭。朝宗停下来,躺在水面上看云。钴蓝色的天空里堆砌的云积雪一样厚重,像骇浪、像雪崩。
投身战场时他是自信的赌徒,赌自己不会输,甚至不会受伤。从瓜岛到帕武武,他没有战死,没有负伤,连痢疾和丛林腐都不曾罹患,简直是奇迹。然而命运不会总是照拂他,这一次他在劫难逃。他来不及告诉洙姬自己很爱她了,来不及告诉洙姬他的怨气早就瓦解冰消。他希望负一个价值百万的伤,使他离开战场,回到洙姬身边,没有残疾。他已经打够了日本人,从此,终其一生,他只想守着洙姬。看她淡淡地笑,微微地嘟着嘴,轻轻地拂掠额前的短发,听她弹琴,看她歌舞,笑着揽她到怀里......他后悔没有写信给洙姬,诉说他的思念,请求宽恕,使彼此不留遗憾,即便他逝去。泪水在他面上横流。
不留遗憾......他有遗憾在心头,他怎么能死去!朝宗振作起来,细思自己的处境。海面上花花绿绿的一团从他面前漂过去,他定睛看时,原来是一只龙虾。那龙虾不游动,顺水漂着,朝宗猜它死了。他追过去,抓住它。他昨天躲在登陆艇后无聊,把K型口粮一天的量都吞吃了,现在并不很饿。
不知道龙虾是怎么死的,病死的?朝宗把龙虾贴近鼻子闻了再闻,并无异味,除了海水味,他仔细观察虾体,青绿色的甲壳上花纹清晰,肢体完整,没有腐烂的迹象。他笑自己身处绝境还如此挑剔,这是他的口粮,他要找个地方好好安置它。但他此时身无长物,只有一条内裤,拿什么装这龙虾?握在手里不妥,还是该把它装进肚里补充能量。龙虾的肉很厚实,味道鲜美。
波士顿盛产龙虾,他喜欢用最简单的方法——水煮来烹饪龙虾,洙姬便买回来煮,他守着盘子胡嚼乱啃一气,虾肉被丢弃了太半。
“你真是暴殄天物!”难为洙姬居然会这个词。
“男人嘛,干不了这绣花的活。我长兄喜欢吃湖蟹,我嫂子兰姐回回都替他剥好,放到盘子里。”他看着洙姬。
洙姬笑笑,替他剥了一盘子肉。
他捧着死龙虾津津有味地啃着,虾螯和甲壳里的肉被他搜刮得干干净净。对,“刮金佛面细搜求,蚊子腹内刳脂油,鹭鸶腿上劈筋肉”,说的便是此际的他。
热带海上的天气多变,阳光明媚的上午转眼就阴云密布,一忽儿便一片狂风暴雨。疾雨敲击在海面上,留下硕大的水滴和细密的漩涡,一片紧邻一片,到处都是,朝宗看了头皮发紧。他在雨里痛饮一番,心里略安定,有吃有喝,他可以持久坚持。只是在海水里长时间浸泡,加上被日晒,皮肤刺痛。
片刻雨歇云收,一双七彩霓虹横跨于天际。朝宗看着那两道由红、黄、蓝、绿织就的飞桥发呆。远处传来轰鸣声,声音越来越大,一群鸟从天际飞来。朝宗兴奋地挥手,竭尽全力,他急速把白色内裤扒下来举在手里拼命挥舞。机器铁鸟们从两道彩桥中间穿过,在他头顶上呼啸而过。他可以清晰地看到机身上的“五星”标志,“妈的,挺有兴致!怎么不知道低头看海,海上也很好看的!”朝宗怒道,他沮丧地把内裤套在头上。
他肚子有了反应,开始每天例行的如厕。他每隔几秒便踩着水换个地方。正快意时,他忽然看见海平线上有黑影出现,黑影越来越大,一众三个,向他靠拢。那些飞机终究是看到他了,所以呼叫来军舰救援他。朝宗心内狂喜,他收紧括约肌,把内裤从头上摘下来,一边挥舞一边向军舰迎过去。军舰越来越近,朝宗可以清楚地看到船上的桅杆、烟囱、炮塔和主火炮,他激动地泪水横流。三艘巡洋舰在距离他大约一海里的地方经过,径直北去,无视他的叫骂和竖起的中指。朝宗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海军竟这样忽略他的存在!
短短半个小时内,朝宗的心过山车般起伏不歇,现在终于落到谷底。他愣怔了半响,开始悻悻地继续自己之前未竟的事业。头脑和肠道同时转动,朝宗思索刚才发生的事情。他知道身体濒临衰竭时,大脑开始产生幻觉,他疑心刚才的飞机和军舰是不是他的幻觉。他开始背诵那些伟大的公式以测试自己头脑的正常,傅里叶变换、德布罗意物质波公式、薛定谔方程、质能公式、欧拉公式、牛顿第二定律、麦克斯韦方程组,一点问题也没有!
错失了两次机会,朝宗并不泄气,他满怀信心。他知道这里是军舰和战机通行的水域,只要那些水兵们和飞行员长点眼,他就会被救援!他恶狠狠地裹紧自己头上的白内裤。
朝宗终于在将近傍晚时迎来了生机,他心情激动而复杂地看着日本“间宫”号给粮舰放下救生艇,感叹日军瞭望兵的夜战素质高,居然能看见他。他继续用日语呼救几声,他在看见日军给娘舰时已经决定目前绝不能挑肥拣瘦,他已经没有体力支持下去,船上即使是刀山火海,他也要蹚进去。在日本水兵接近他之前,朝宗不经意地让内裤从手中脱落掉到海里,他怕美军统一标配的内裤暴露他的身份。
朝宗说自己是朝鲜劳工,在贝里琉岛上修筑工事,他脖子上还挂着那高炳培的身份牌。昨天晚上他去沙滩上翻检美军尸体时被人击昏,醒来后发现自己在海上,他要游回岛子,却被洋流带到这里。舰长加濑三郎大佐沉着脸不言语,水兵们当他是日本人救上来,他们不会为朝鲜劳工耗费时力。
朝鲜军官问了问美军在贝里琉岛上的进攻,翻译给加濑三郎听,朝宗据实回答,和日军自己得到的情报并无出入。朝鲜军官问朝宗是哪里人,朝宗存了个心眼,他说自己祖上起就是朴兴植家的家奴,到他是第四代,一直服侍长房,直到被征召海外做劳工。他对朴家的历史、人物、宅院的所在门清,因为洙姬跟他说了个透,就连洙姬的母族他也知晓。那朝鲜军官不疑有他。
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军前线吃紧,遂在朝鲜改志愿兵制度为强制征发制度,二十几万朝鲜人被编入日本陆、海军,“间宫”号上也有朝鲜兵。加濑三郎虽满心不快,但当着朝鲜士兵的面不好发作,他不能把朝宗扔回海里,也不便把他一枪打死。大佐在心中已为朝宗想了个极好的去处,以发泄他郁积的愤怒。
大佐叫人把朝宗带下去,朝鲜军官给他一套衣服蔽体,朝宗恍然发现自己刚才赤身露体于众人前竟不晓得遮掩。朝鲜军医扔给他一管药膏让他涂抹身体。朝宗暗自得意自己心里素质和身体素质均胜于常人,所以脱险。
他在船上安置下来,待身体恢复后,他被派去冷库做搬运工。朝宗一心少说话、多干活,他怕暴露自己在语言和常识上的不足。他刚从海里被捞上来时,别人以为他状态接近于崩溃而能理解他语言表述上的支离破碎,现在则会起疑。朝宗打定主意只要“间宫号”靠岸,他便瞅准机会逃脱。
“间宫号”在号称“艨艟八百、海鹫四千”的庞大日本海军中,其貌不扬、武力贫弱,却受到高度的赞誉,因为它是日军的海上美食工厂。其庞大舰体中的大多数舱室被设计成贮存粮食、蔬菜、各种生鲜肉类和其它补给品的仓库和冷库,它还装载重油、煤炭和淡水,为其它舰船补给燃料和水。“间宫号”的医疗设施在联合舰队中也是首屈一指,可以兼做医院船。“间宫号”采用燃煤锅炉,最高航速只有14节,巡航速度保持在10节上下。朝宗认为“间宫号”庞大的舰体以及燃煤锅炉导致的烟尘在战区中很容易暴露,缓慢的航速使它成为潜艇攻击的绝佳目标。
半个月后,“间宫号”驶入长崎港。长崎港地势斜趋东南,四围青山环绕着海滨,水岸蜿蜒数十里。北部群岛错布,山骨苍秀,林木森然。朝宗对长崎不陌生,他负笈远游横渡太平洋时曾在这里做短暂停留。很好,居然领先于所有联军打入敌人的本土,朝宗暗地里摩拳擦掌,为逃跑做准备。
“间宫号”才靠岸,加濑三郎大佐便指示三个荷枪实弹的水兵把朝宗押送上一只漆有三菱标志的货船。朝宗惊奇地发现货船上不仅有朝鲜劳工,还有一群中国同胞。身在他乡,在敌营里潜伏多日,此时听到久违的中国话而不能言语,朝宗嗓子眼里有一只小手使劲地往外伸。
朝宗登船后,货船即刻起航驶向港外。朝宗懊恼,他现在看见海水都恶心,他渴望双脚踩上陆地的感觉。货船向西南方向行进,陆地被甩在身后,渐渐地,四围又是茫茫的水域。朝宗的心跟海一样茫然,洙姬是他唯一的陆地,在心中!
代号为“对峙行动II”的贝里琉岛战役期间,日军使用了全新的战术,他们依托精心构筑的工事不断打击美军——这种战术在后来的硫磺岛战役和冲绳岛战役中都有使用——使陆战一师在登陆第一周就蒙受了3946人的伤亡。在登陆后的第30天,陆战一师被陆军第81步兵师换防,到撤离贝里琉时陆战一师共阵亡1252人,受伤5274人。陆战一师因在贝里琉战役中的英勇表现再度得到总统嘉奖。
不过,极具讽刺意味的是:战后军事家和历史学家们普遍认为此次战役的实际意义微乎其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