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54.旧恨与新仇
楚考烈王十五年(西历前248年),黄歇带着一众亲信由钜阳出发进入吴地,先后视察或游玩了谷阳、延陵、梅里、夫椒、荆、长、菰、禹杭、句章、甬东、御儿、檇李、长水、扈渎,最终停留在扈渎治水。
楚考烈王十六年(西历前247年),黄歇在扈渎成功开辟了黄浦,而后他向西经由鹿城,最终抵达了吴地的中心城市姑苏,曾经的吴王宫也成了他的私门。
此时的姑苏城也有些年久失修,虽然当成一座已经五十九年没有经历战火的普通城市无伤大雅,但身为郡治或令尹的都邑就不太行了。
黄歇决定暂时不去视察吴地中的其它城邑,而是又抓紧投入了工作,对姑苏城进行了全新的规划,大兴土木,不仅修复了城墙,还引胥江之水于城内,四纵五横,让城中居民的生活更为便利。
这一年也是秦庄襄王三年、魏安釐王三十年、赵孝成王十九年。秦王感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不听使唤,他觉得应该快点再为秦国做些什么,好给自己的儿子留下一个坚实的基础,于是他招来了丞相吕不韦和将军蒙骜。
“丞相、将军,寡人的身体是一天不如一天,而列国等的就是寡人支撑不住的那一天,寡人想应当先发制人。”秦王袒露着自己迫切想要对外用兵的想法。
“不知大王想攻哪国?”吕不韦问。
“赵国。现在廉颇正在攻打魏国,寡人想啊,在蒙骜将军面前,庞煖、乐间、乐乘、庆舍应该不在话下,况且他们之中至少有一两人正在赵燕边界防范燕军。”秦王眼中迸发出了怒火。
“臣敢问,大王首选赵国,也有想泄一己之愤?”吕不韦再问。
“有何不可?”秦王反问。
吕不韦这会儿又转向了蒙骜,“蒙骜将军,是否有十足的把握可以攻赵?”
“大王、丞相,赵国这些年恢复了一些兵力,而且守在长城的边军在此前大战中几乎未损。赵国边军中又有创自赵武灵王时的骑兵,善于在平原地带作战。离开上党山地后,我军在邯郸之围中就吃了大亏。此时攻赵,不宜。”蒙骜说出了自己的担忧。
但吕不韦听出来了,蒙骜并未把话说全,不过他还是转了回去,向秦王建议道:“大王,赵国迟早是要攻的,但正如蒙骜将军所言,非时也。不如换一国来打,等到蒙骜将军感到时机成熟,再向大王请战于赵。”
秦王思忖了片刻,问蒙骜:“将军,依你所见,当攻哪国?”
蒙骜也思索了一阵,才回答:“按远交近攻所说,我国欲稳步东进,必得先扫平三晋。赵国暂时动不得,韩国又已经臣服且毫无反击之力,魏国则只是名义上委国听令,不如攻魏国。昭襄王在世时,总想着攻魏,但总有魏无忌坏事,从其辅政开始,魏国的宁岁竟长达十一年之久。邯郸之围后魏无忌留在了赵国,但我国由于兵力损耗过多,又不得不放弃攻魏。不过这几年也修养得差不多了,李冰又带来了三百万亩田地的有效灌溉,后方粮草亦是无忧。况且大王方才也说了,廉颇正在攻打魏国,臣想着也是时候对魏国用兵了。”
秦王轻点着头,觉得有道理,继续询问:“那将军认为,下一步应当指向魏国何处?”
蒙骜回答:“高都。”
秦王又问:“丞相认为呢?”
吕不韦自荐道:“臣随将军一道前去,不如将汲也攻下。还记得二十年前我秦国悼太子外质于魏死,这笔账还未清算,若臣能说服魏王遣来太子增为质,再找机会借由魏境向北奇袭邯郸,邯郸将会两面受敌。齐、燕、东胡、匈奴见邯郸严急,说不定也会在背后来上几刀,赵国可灭。”
秦王大喜:“丞相不愧是丞相!哈哈哈!”
顺着这个思路,秦将蒙骜很快就攻占了魏国高都、汲两城,魏王果然主动遣使求和,由吕不韦出面交涉。
“敢问是龙阳君?”还没等魏国使臣自报身份,吕不韦已经这么猜测。
魏使回了一揖,道:“正是在下。”
这魏使虽然是个男人,但却长着一副女人般细腻的面孔。吕不韦也算见过世面,但观其姿色也是丝毫不逊色于秦王后宫那些女子。若不是穿着男人的服装,吕不韦还真就把他看成女人了,故而猜测他应当是魏王的男宠龙阳君。
但龙阳君不过是个弄臣,以色事魏王,竟会派到秦军大营为特使,吕不韦对此多少也是有些意外的。
“龙阳君别的话不必多说,只要你们交出太子魏增为质子,我即刻退兵。二十年前我国死了个太子在魏国,今日这要求不算过分。”吕不韦也不啰嗦。
“秦相,事关重大,我当禀明寡君,五日之内便有回应。”龙阳君也很爽快。
“那便有劳龙阳君。”吕不韦作揖。
“秦相可知,为何寡君会派我一个内臣前来乘传?”龙阳君聊起了私事,表现得非常友善。
吕不韦看了看左右,吩咐道:“你们都先下去吧。”
“诺。”
门客、仆从退下后,龙阳君道:“不瞒秦相,寡君仰慕秦相已久,秦相本贯乃魏国属国,您父亲与我国信陵君也是故交,现如今在洛阳的食邑又近魏国,若秦相哪日在秦国不愿待了,寡君随时恭迎。”
吕不韦笑了笑,道:“龙阳君,此次胁迫贵国交出太子,非我所愿,我不过是替秦廷办事罢了。人臣各为其主用,龙阳君深受魏王嬖幸,应当是最能理解我的吧?劳烦龙阳君替我回复:谢过魏王。”
事后,魏王不得已,还是答应了秦国开出的条件,太子魏增就这么成为了秦国人质。
在蒙骜进攻魏国之前,赵王也命廉颇南下进攻魏国,此时也已经取下繁阳,正欲下一步进军。
同时,蒙骜也得到了来自赵国密探送来的一个消息,他即刻书信一封转告秦王,表明攻打赵国的时机已然成熟。
吕不韦深知兵贵神速的道理,就让蒙骜先行带兵前往太原,自己则亲自带回书信并当面向秦王陈明情况。
秦王得知来龙去脉之后,对着吕不韦说:“寡人昔质于赵,几为赵王所杀,此仇不可不报!立即向太原给蒙骜增兵一倍!”
援军一到,蒙骜就趁着廉颇还没反应过来,从太原出兵大举进犯赵国,短时间内竟能接连攻下榆次、新城、狼孟等三十七城!蒙骜崛起之迅猛,已经丝毫不逊色于当年的白起,列国闻之震惊。
四月,天有异象,发生了日食。同时,被重新启用的秦将王龁,又攻向上党地区中还未纳入秦国版图的部分。秦国整理了从赵国新得的那些城池,初置太原郡,郡治太原。
如果说庞煖年纪太大,而乐间、乐乘、庆舍又因资历尚浅而不敌蒙骜,这都可以理解,但此时的赵军为何会显得如此不堪一击?这又牵扯到蒙骜得知的那个消息了,还得重头说起。
蒙骜面对的赵军之所以这么弱,除了邯郸之围后恢复太慢之外,还因这段时间在北面也要面对一个新的强敌——匈奴。
西戎与北狄及其周边更远的一些游牧民族,被中原人统称为胡。北狄又分为两大支,主要与赵国北境相接壤的诸部自称为匈奴,主要与燕国北境相接壤的诸部被中原人统称为东胡。虽然都被中原人当成北狄,但如果追根溯源的话,两者疑似没有太大的关联,可就这最近的几百年来相互之间的通婚、侵吞是一直存在的,因此还是有着一定的交融。
赵武灵王在彻底攻灭中山国之前,顺便往北收拾了北狄中最强大的两个部落,它们分别是林胡和楼烦,收拾起来简直如快刀斩乱麻,林胡王甚至被打得向赵武灵王献马求和,赵国就这样又拓出了上千里的领土,并再建起一道长城,用北狄送来的良马来装备本国的骑兵。
不过可惜的是,林胡、楼烦还未被彻底消灭,赵武灵王就死于内乱了。后来的两位赵王都顾不上再往北扩张,只是一味地派出守军镇守,这两个部落则向北投靠了北狄的其它部落,他们逐渐形成了一个名为匈奴的新兴部落联盟势力。
就在赵武灵王向北狄取得丰硕战果的同时,燕昭王手下也有一名叫秦开的贤将与东胡展开激烈的角逐。
秦开身为燕国贵族,曾一度为质于东胡,实则是前去熟悉敌情的燕国细作,深得东胡信任。
至于秦开是如何获取敌方信任的呢?有说是带来了细致的中原文化,让好斗的东胡贵族们沉迷于女乐之中,借此腐化他们的生活。
回燕后,秦开领兵奇袭东胡诸部,大获全胜,将他们往北赶出了上千里。燕国也筑起了一道新的长城,自造阳至襄平,并置上谷、渔阳、右北平、辽西、辽东等郡,以拒胡。
不仅如此,秦开趁着朝鲜国因内部腐败而懈怠边防,率军攻其西方,取地二千余里,至满番汗为界,向东筑起了一道名为鄣塞的长城。
也就是说,在秦开挑起的战争之中,燕国的领土迅速扩张了一倍不止。不过可惜了这样的名将去世得较早,没能参与到中原争雄的行列当中。他有个孙子叫秦舞阳,但现在也只是个几岁的孩子。
对了,秦开虽然是秦氏,但并非嬴姓赵氏的分支,这一支秦氏乃是出自姬姓鲁氏,是鲁国公室的后代,与秦国王室没有任何关联,因此就算秦舞阳来日打秦国也不存在什么道德问题。
说远了,继续说回北狄。东胡诸部惨败于燕军之后,要么向北迁徙,要么向西迁徙,后者投靠的正是匈奴。
这里还要说到西戎诸部。其实秦开的反间行为并非独创,因为早在秦穆公时就采纳内史廖的计策,将中原的女乐文化送去了西戎诸部,将其腐化之后趁机一举吞并了十二个部落,也有说法是二十个,就这么称霸西戎。
而剩下的西戎诸部中,义渠最为强大,有说他们正是当年攻入宗周并杀害周幽王的犬戎的后代。在过去的几百年间,义渠不仅吞并了周边大多部落,还学着中原人立国,甚至学会了筑城自守,完全有别于那些只懂得随处搭帐篷聚集的同族部落。
在不断扩张之下,义渠的南境最终与另一个也在积极吞并西戎部落的国家正式接壤,这个国家自然就是秦国,在秦厉共公时就已经有过明确的交战记录,当时的义渠王还被生擒了。
秦惠文王时,两国相互征战激烈,在秦惠文王、秦武王都去世后,实际掌政的秦宣太后以色相事义渠王,通过羁縻政策彻底吞并了义渠国,被设为陇西、北地、上三郡,与赵、燕两国一样也重新立起一道长城。
义渠毁灭之后,其余的西戎部落孤掌难鸣。迫于秦国的压力,有部分向西迁徙,有部分则向北迁徙,后者投靠的正是血统相近的北狄。
自赵武灵王最后一次击败林胡、楼烦,五十多年过去了,这两个部落一直在隐忍。匈奴不断接收周边这些被华夏人打得四处逃窜的牧民,厉兵秣马,韬光养晦,终于在这一代出现了一名看似年轻有为的首领——挛鞮头曼。
挛鞮头曼也是北狄贵族出身,他手段狠辣,颇具雄略,或消灭或收服了邻近的诸多部落,壮大了匈奴政权,供其调动的骑兵近二十万,扬言要彻底统一北狄诸部,故而自称撑犁孤涂单于,并确立了单于这一称号将世代用来指代匈奴首领。
在匈奴语中,“撑犁”即是“天”,“孤涂”即是“子”,“单于”即是“广大之貌”,连起来大概就是“天子伟大的统治”。
赵国居九州之首的冀州,被列国所包围,是名副其实的四战之国。邯郸之围后,赵国国力大减,头曼单于联手东胡诸部,决意再度南下侵略,突破赵长城,为族人们一雪前耻,甚至大有问鼎中原的志向,但头曼单于大概还是小瞧了这个南边的邻居。
多难兴邦,同样是在邯郸之围后,在代郡雁门一带住了三十几年的边军李牧由于领导有方,终于得到机会被正式任命为镇守赵国北境的边将,防御着北方游牧民族的入侵。
李牧懂得变通,当上将军后总是根据实际情况来设置手下官吏,他辖区内的租税全都收入幕府,用来充作军资。他很实在,每天要宰上好几头牛来犒劳将士,练习骑射,谨慎关注烽火台的警报,并向敌阵派出诸多间谍,总是厚待战士。
除此之外,大概是受到廉颇对待强敌所使战法的影响,李牧还在军中制定了一条铁律:匈奴即入盗,急入收保,有敢捕虏者斩。
也就是说赵军只要发现匈奴军来犯,就必须要回到各自所属的营地镇守,冒然前去捕掳敌军的会被斩首。
此后匈奴每次入侵,烽火台立即就通知到位,各军有序进行防守,从不迎战。就这么过了几年,什么损失都没有。
不过匈奴军可不是深入上党郡的秦军,赵长城以外就是大片大片的草原,这些军人可以带着自家牛羊安营扎寨,收起兵器他们就是普通的牧民,根本不需要担心粮草辎重等问题,更不需要想着回家春种秋收,反正他们长期过着的就是这样随意的游牧生活,因此他们都以为李牧不应战单纯只是出于胆怯。
不仅匈奴人这么想,久而久之,连李牧的同袍们也都这么认为。
急性子的赵王又犯了此前犯过的错误,传令要李牧主动迎击匈奴军。可李牧却学起了当年的廉颇,还是照常办事。这可把赵王惹怒了,把他召回邯郸罢免了,另派他人来接替北境边防。
在接下来的一年多里,匈奴军每次攻来,赵军都出战,但赵军屡屡吃败仗,伤亡惨重,边境一线的居民无法像往常那样耕种与畜牧,无论军民都因此苦不堪言。
赵王没辙,又得去请李牧复职。
但李牧也不是什么好脾气,关门不出,称疾。
赵王又强行要李牧前去将兵。
看情形差不多了,李牧向赵王明确道:“王必用臣,臣如前,乃敢奉令。”
“全听你的!”这回赵王许可了。
李牧回到军中,该吃牛吃牛,该闭关闭关,日常训练却一点都没落下,一切如故。
匈奴军又接连好几年一无所获,但他们还是觉得李牧胆怯。他们没想到的是,李牧派去的间谍,已经将自头曼单于以下的各个部落首领和将领了解了个透,并悉数转告给了李牧。
“腐败”了几年,边境将士们心理也不是个滋味,因为他们每天都能得到丰厚的赏赐却不能真正为国效力,都希望能够与匈奴一战,彻底赶出赵人的视线。
见时机成熟,李牧面向全国选出了一千三百乘战车、一万三千匹战马、五万名勇士、十万名擅射者,全都集中到长城加强备战。
十五万的战力,还是精锐之师,这几乎是抽空了整个赵国的家底。这仗如果败了,赵王和李牧很清楚赵国将面对什么,但赵王还是放胆去用李牧。
一切准备就绪,李牧又让大量牲畜随处行动,赵国的牧民也是满山遍野。
见赵人如此大摇大摆,匈奴派出一支小队前来试探,李牧佯装战败,其手下有几千人还故意被匈奴军俘虏。头曼单于得到这样的“捷报”,迅速集结近二十万骑兵入侵。
可不料李牧多设奇阵,张开左右两翼成功包抄了匈奴军,在这场战争中被赵军歼灭的匈奴骑兵竟多达十几万!这是晋、秦、燕、赵等国数百年来都未曾一次性对游牧民族造成过的巨大伤害!
要知道这十几万都是彪悍的骑兵,吞并义渠国之后的秦国都不一定能拿得出同等的战力。假设李牧选出的一万三千匹战马中,有两千六百匹被装备到一千三百乘战车上,那么这支十五万人的赵军中骑兵的成分只有一万零四百人,与匈奴军的实力可谓云泥之别,行动能力完全不如匈奴军。但赵军还是能够大胜,这只能说明李牧战法了得。
此战之中,赵军灭襜褴,破东胡诸部,林胡直接降了,头曼单于奔走,李牧一战成名。
此后,直到李牧生命结束之前,匈奴都不敢再靠近赵国边城。
头曼单于很长一段时间内一蹶不振,但他心中的仇恨并未磨灭,仍有南下侵略的雄心。
前面也说了,赵国是四战之国,就在李牧调走全国大部分兵力集中对付匈奴的同时,蒙骜也在等着这么一个机会,所以赵国一次性丢了三十七城不单单只是因为廉颇不在。
等赵王反应过来时,已经太迟了,只好将廉颇调回邯郸、李牧调往代郡南面,赵国就这么与魏国停战,而与秦国的局势越加紧张。
此时,蒙骜东进的脚步也戛然而止,回到了太原,以防东面的廉颇与北面的李牧。
“大父、父亲,既已连下三十七城,为何止步了?”小童指着沙盘,问向了自己的父祖。
蒙骜没有回答,只是看了眼小童旁边的少年,那少年怀中还抱着一把形制新颖的五弦筝,道:“大父将你取名为毅,是何用意?”
小童回答:“杀敌为果,致果为毅。另,大父希望将来我能成为乐毅那样的上将军。”
少年用手掌比划着沙盘上的地形,教训道:“那你就该多动动脑子。当年武安君白起知道已经失去围攻邯郸的最佳时机,故而违抗昭襄王之命。现今赵国北有十几万精兵南下,南有老将廉颇北上。李牧那手底下十几万人,可是刚杀完同等数量的匈奴骑兵。你知道匈奴骑兵有多可怕吗?平地正面交战平均可以杀死多少名中原步兵吗?此外,别忘了信陵君还在赵国。虽然邯郸之围后他还未为赵国打过仗,但既然现在赵王已经放弃继续攻打魏国,他很有可能会出来与廉颇、庞煖、李牧一同统兵抗秦。你觉得,我军胜算还有多少?即便能胜,想必也是惨胜。刚抢来的这三十七城还不稳定,随时都有叛变的可能,若是在我军惨胜后在后方来上一击,如何能挡?”
小童听完,委屈地对祖父蒙骜道:“大父,我不想学打仗了,别对我有期望了。要不我跟大哥把名字换一换吧,以后管我叫蒙恬,管他叫蒙毅。”
蒙骜听孙儿这么说,又看了看另一个孙儿爱不释手的五弦筝,大笑道:“哈哈!你们两个,大的爱音律,小的爱读书,真是没有一个像我们这样爱打仗的!再这样啊,王贲、李信、羌瘣都该超过你们了。”
这时候蒙恬却说:“大父,恬所奏皆是战争之乐,非商纣所喜靡靡之乐。且秦穆公时由余曾言:‘夫自上圣黄帝作为礼乐法度,身以先之,仅以小治。及其后世,日以骄淫。阻法度之威,以责督于下,下罢极则以仁义怨望于上,上下交争怨而相篡弑,至于灭宗,皆以此类也。夫戎夷不然。上含淳德以遇其下,下怀忠信以事其上,一国之政犹一身之治,不知所以治,此真圣人之治也。’内史廖就此献计于秦穆公:‘戎王处辟匿,未闻中国之声。君试遗其女乐,以夺其志;为由余请,以疏其间;留而莫遣,以失其期。戎王怪之,必疑由余。君臣有间,乃可虏也。且戎王好乐,必怠于政。’再往后,燕昭王时的贤将秦开,也曾为质于东胡行反间,或许也正是参考了此计,而腐化了东胡贵族。如今,匈奴势大,不可强取。筑、筝虽为音乐之器,但却也能使用为兵器,甚至杀人于无形。据闻燕国有个叫高渐离的,筑就击得极好。另外,修习兵法我可一点都没落下。”
蒙骜对于蒙恬的回应颇为惊异,道:“那你以后可要一直跟在我们身边,有的你学的。”
“诺。”蒙恬回应。
蒙骜又看向了蒙毅,“至于蒙毅嘛,以后就专心学怎么当个文官吧。不过毅字我取的,你可不能说换就换。”
“谢大父。”蒙毅松了口气。
蒙武建议道:“父亲,我记得太子赵政的年纪跟毅差不多,送他去东宫跟太子一块读读书吧。秦国没有私学,也不兴办官学,要读书也只能去东宫了。”
蒙骜捋了捋花白的须子,首肯道:“也好,我看他也不是块当武将的料。跟太子好好处,过些年谋个文职,也能辅国。留他在大王眼皮底下,你我父子在外征战,大王也更安心。”
但蒙毅却说:“可我听说那太子因为一出生就是质子,所以脾气很怪,身边还有个从赵国带回来的宦竖随侍,叫赵高。赵高者,诸赵疏属也。赵高昆弟数人,皆生隐宫,其母被刑僇,世世卑贱。”
“这事我也听说了,但我多次见过太子,应当是个大才。齐桓公好田又好色,但在管鲍等良臣辅佐之下,不也成就了一番霸业?”蒙武反问。
“那也只是在良臣都还在的情况下,等到管仲、鲍叔牙、隰朋、宁戚、王子成父、东郭牙相继去世后,竖貂、易牙、开方等弄臣乱政。而后桓公病,五公子各树党争立。及桓公卒,遂相攻,以故宫中空,莫敢棺。桓公尸在床上六十七日,尸虫出于户。这正是‘停尸不顾,束甲相攻’的教训。”蒙毅反驳。
蒙武的大脑袋往后拔了拔,惊异道:“哎,你怎么知道的比我还多了?”
“我教的。”蒙骜忽然对儿子说。
“父亲,您也没教过我这段啊。”蒙武更为纳闷。
“哈!哪是我没教?是你听了就过了。”蒙骜笑说。
“嗯……是这样么?”这话问出来蒙武自己也没什么底气,然后又转向蒙毅说:“我告诉你你现在这样很危险,那个赵括就是把他父亲赵奢都给说服了,但实践起来根本行不通。”
为了给父亲挽回面子,蒙毅识相道:“下次不敢了。”
但蒙恬马上又拍了拍弟弟的肩膀,打趣道:“对了,我听说丞相正在招揽饱学之士为门客,欲著书,既然你这么能讲,不如去相府碰碰运气?我呢,就负责学怎么打仗,那个打匈奴的李牧我倒是挺感兴趣。”
“哼!我会好好读书的!看我来日像大父一样当了上卿,你得给我行礼!”蒙毅立下了志向。
蒙恬笑说:“你要是当了上卿,那我怎么的也得弄个大将军当当。”
“此次出兵,你们知道我最忌惮的是谁吗?”蒙骜又郑重了起来。
“廉颇?”蒙武问。
蒙骜摇摇头。
“李牧?”蒙毅问。
蒙骜还是摇摇头。
“是魏无忌。”蒙恬说出了自己的答案。
“为何是魏无忌?”蒙骜问向长孙。
蒙恬一本正经道:“我的兵法都是大父教授的,我深知,能让大父忌惮的,是像孙武、吴起、孙膑那样能通过实战自创兵法的武将。前几个月大父的密探回报,魏无忌总结着多年的实战经验,还频繁会见乐氏兄弟,可能已经悟出了新的兵法,正在整理阵图,欲著成书。廉颇、李牧等名将如果能得到魏无忌的指点,以新的战法来对抗我军,可就有得头疼了。”
蒙骜终于点了点头,“希望这个信陵君,千万别再与秦国为敌。”
话分两头,这个时候,楚国兰陵县也在进行着一场对话,一场会被载入儒、法两家经典的对话——
“蔡斯,你说你想去哪儿?”韩非问。
“秦。”郑斯重复着。
“为何?”韩非又问。
“帝王之术学已成,度楚王不足事,而六国皆弱,无可为建功者,欲西入秦。”郑斯直言,而后又管自己整理着书籍。
“可春申君有为啊,而且他不是挺看好你我的?我是韩国公子,只能为韩国效力,可你跟我不同,没有牵挂啊。”韩非不是很理解。
“春申君都已经六十七岁了,虽然楚国在变法,可他还能管得了多久?”郑斯反问。
“那你出仕秦国要面对的第一个敌人大概就是我韩国。”韩非也摊开了说。
郑斯双手顿了顿,眼神飘忽,而后大方承认:“没错。”
对于郑斯来说,韩非是个特殊的存在。
郑脩的长子郑国跟自己很像,能够专注去办成一件事情,因此郑脩在武术和医术上颇有造诣,郑国则喜好水利之学,但问题是他们两个会的这些都不适合让他们做官。
比起父兄,郑斯不仅继承了专注学习某一领域的能力,还八面玲珑,琢磨怎么去做官。
他十三岁时孤身离开楚国,前往稷下学宫拜入荀况门下求学,凭着能够对法家思想深刻理解的天赋,一跃成为荀况最为看好的弟子,但次年韩非的出现,让他知道了什么叫天外有天。
这个韩非还不是别人,而是韩国的公子,正是郑斯的仇家。
起初,郑斯非常反感这个患有口吃的新同学,但谁让他们两个成绩最好,年龄又相近,故而被荀况安排到了同一间房。
不过出人意料的是,韩非丝毫没有贵公子的架子,真心待郑斯,而且郑斯发现跟韩非一同学习也能得到很快的进步。久而久之,他不再那么反感韩非,反而成为了好友。十六年相处下来,他们亲如兄弟。
“方才还刚收了名弟子,怎么又有人说想走啊?”荀况忽然牵着个不满十岁的小童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浮丘伯和毛亨。
“夫子。”郑斯和韩非同时作揖。
“张苍,这是你的师兄蔡斯、韩非。”荀况对小童说。
小童立刻作揖道:“蔡师兄、韩师兄,小弟张苍有礼。”
“小师弟。”郑斯和韩非又对着张苍作揖。
这时郑斯开始请教荀况:“秦四世有胜,兵强海内,威行诸侯,非以仁义为之也,以便从事而已。”
荀况却批判道:“非女(汝)所知也。女所谓便者,不便之便也;吾所谓仁义者,大便之便也。彼仁义者,所以修政者也,政修则民亲其上,乐其君,而轻为之死。故曰:凡在于君,将率,末事也。秦四世有胜,諰諰然常恐天下之一合而轧己也,此所谓末世之兵,未有本统也。故汤之放桀也,非其逐之鸣条之时也;武王之诛纣也,非以甲子之朝而后胜之也。皆前行素修也,此所谓仁义之兵也。今女不求之于本而索之于末,此世之所以乱也。”
在这之后,荀况又以在自己年轻时还略强于秦国的楚国如何衰落为例,说回了用兵的本质。在他看来,征服列国的手段不能是用兵,而是要用礼,郑斯现在的想法就已经远远偏离了儒家最根本的治国理念,是不可取的。
但此时的郑斯似乎已经魔怔了,再次向荀况高揖,坚持辞别:“斯闻得时无怠,今万乘方争时,游者主事。今秦王欲吞天下,称帝而治,此布衣驰骛之时而游说者之秋也。处卑贱之位而计不为者,此禽鹿视肉,人面而能强行者耳。故诟莫大于卑贱,而悲莫甚于穷困。久处卑贱之位,困苦之地,非世而恶利,自托于无为,此非士之情也。故斯将西说秦王矣。”
“全之尽之,然后学者也。可若你听不进去了,为师也确实没有什么能教你的了。既然你要走,自然不会拦。”荀况同意着,旋即又摇了摇头。
“夫子,弟子也要辞行。”韩非也高揖。
“哦?”荀况其实知道韩非的心思,但还是这么问着。
“弟子要回韩国了,这些年有劳夫子授业,弟子感念师恩,永不敢忘。”韩非真切着。
“那就准备饯筵,吃完就都离开吧。切记,物禁大盛,也不要学庞涓和孙膑——同门相残。”荀况最后送了两名得意门生一句话。
郑斯和韩非相互看了一眼,却都没开口去答应。
此后,被后世奉为继孔子、孟子之后第三位称得上儒家代表人物的荀况,再也没有离开兰陵,仍在专心教授浮丘伯、毛亨、张苍等弟子,只不过有了郑斯和韩非的前车之鉴,他接下来所教的不再那么侧重于对法家的解读,更多的还是回归到儒家的本质,并与弟子们整理了自己的观点,汇成一书,世人称之为《荀子》。
此时的郑斯已经三十岁,黄歇为他在兰陵置办了一处宅子,他的妻子暂时就留在此地,为他照顾几个儿子,还有发了疯的韩姬。
郑斯带上了十五岁的冯劫和冯去疾,与韩非一同由兰陵出发,经过彭城,再横穿魏国,抵达了韩国都城新郑的南门之外。
“蔡斯啊,后面的路我就陪不了你了。”韩非向郑斯道别。
“我知道,咱俩共同的路,今日算是走到头了。”郑斯感叹。
“他日若为敌,必有一人要死于另一人之手,希望能给对方留个痛快点的死法。”这是韩非最后的建议。
“好啊,就这么约定了。”郑斯答应。
“你比我更喜欢纵犬逐兔,这韩卢就留给你了。”
韩非拍了拍车上的一只韩卢,那韩卢会意,奔向了郑斯的车上,头往两个孩子身上钻了钻。
“谢了。”郑斯说完,继续驱车向东赶路,不再回头。
行十余里,见一人牵马独自立于路边,马背上还驮着包袱。
郑斯下车,握住了那人的手,含泪道:“大哥,十七年不见了。”
三十七岁的郑国则紧紧地抱住了二弟,说:“是啊,整整十七年不见了。收到你来信时,我甚至都怀疑是不是看错了。这些年父亲究竟把你藏哪儿了?”
郑斯拍了拍郑国的背,然后将其慢慢推开,开始讲述:“母亲去世后,你来了韩国当水工,我则去了齐国的稷下学宫随荀子修习帝王之术,还认识了韩国的公子非。后来荀子带着我们去兰陵县投靠春申君,我也才再次见到了父亲。父亲说了,能够统一天下的非楚即秦,他和你妹妹李环会爬上楚国的高层,而咱们四兄弟则应该去往秦国出仕。这样无论最终是楚国赢了还是秦国胜了,咱们都有机会窃取其国,这是最简单的方式。秦相吕不韦正在招贤纳士,他若知道我侍奉过荀子和春申君,必会将我收为门客。”
“你认同父亲的所有谋划?”郑国问了句他一直以来都很想问郑斯只是没机会问的问题。
“对,我不仅想报仇,还爱权势。”郑斯直言不讳。
郑国从郑斯眼中看到了强烈的欲望,比郑脩还要强烈的欲望。这两个儿子从父亲身上,一个继承了善良的一面,另一个则继承了邪恶的一面。但不能说郑斯是伪君子,他更像是一个真小人,至少他比他父亲更加敢作敢当。
双方沉默了一会儿,郑斯忽然想起了什么,对着车上说:“都下来吧,见过大哥。”
冯劫和冯去疾这才下来,同时作揖道:“见过大哥。”
“这是……父亲早前所说的三弟和四弟?”郑国问。
“对,他们叫冯劫、冯去疾,是父亲用冯亭这个身份时与韩姬所生。我们都没想到,那韩姬的曾祖父就是杀死你我祖父、大伯、二伯的刺客韩玘,后来他又被伯父和父亲所杀。双方得知事实之后,父亲只能将韩姬软禁在兰陵家中,有些疯了,现在由我的妻子在照顾。”郑斯淡淡地向郑国吐露出了这样残酷的一个事实。
“啊?”
郑国不太敢相信,但两个年幼的弟弟却又都用无辜的眼神看向了他。
郑斯继续说:“弟弟们都是无辜的,他们知道真相后也很痛苦。我正在教他们法家学说,在秦国应该能用得上。”
郑国解下了腰间的绿松石珠,塞到郑斯手中,叮嘱道:“蜀郡太守李冰是我养父的族兄,但我不好直接将你引荐给他们,到了秦国咱们只能先假装不认识。你去找吕不韦,我去找蜀守父子,咱俩分头行动。遇到难事,实在解决不了,我又刚好不在他们父子身边时,拿着这枚珠子去找他们。”
“你这趟也跟我们一起走?”郑斯问。
“对。看到你的信,我就知道我也该开始行动了。我说服了韩王,要以韩国细作的身份进入秦国兴修水利。”郑国淡淡地说起他和韩王的谋划。
“那你为韩间秦的具体任务是?”郑斯不免有些忧心。
“疲秦。”郑国只说了两个字。
“也就是说,通过占用大量民力投入水利建设,借此消耗秦国国力,这样秦国短时间内就难以出兵攻韩?”郑斯一点就透。
“正是如此。为确保我不会叛变,韩王还扣留了我的妻儿。”郑国还是淡淡地陈述着。
郑斯稍显难过,但他还是得继续问:“那你真正的目的呢?”
“找机会自暴身份,让秦王更加仇视韩国,这样秦王第一个要灭的就是韩国。”郑国陈述着自己的谋划。
“你到时又当如何自保?还有你想过你的妻儿没有?”郑斯反问。
“这就得问你了,到时能不能在秦王面前替我说得上话。我只是工匠,不懂为官之道,但你不一样。”郑国说回了郑斯身上。
郑斯作揖,承诺道:“斯当保大哥周全!”
“有二弟这句话,我就不会有事。而只要我继续为秦国谋取水利,我的妻儿自然也不会有事。但你们要知道的是,为郑氏做完这件事,大哥就该隐退了。大哥这辈子只懂水利,只想看到家家都不再为水源而愁苦,并无心做什么郑国国君,之后的事就由你们三兄弟去完成吧。”郑国向郑斯表明着。
听完,郑斯也解下了自己腰间的那枚绿松石珠,交给了郑国,约定道:“大哥,他日你事成,你我兄弟当相互交还此二珠,我相信父亲也会理解你的。”
郑国捏紧了珠子,点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