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黃昏的流星碎片
早上，鬧鐘電池沒電沒有響，我和美月睡在同一房間，兩人同時晚了起牀。匆匆梳洗，穿好校服，我把袋裝麪包放在飯桌上，美月從冰箱取出家庭裝牛奶，斟滿兩個玻璃杯。
爸爸邊繫領帶邊走到飯桌前，看到空空的咖啡機，問我：“咖啡呢？”
“我晚了起牀，沒時間泡咖啡。”
“爸爸，喝不喝牛奶？”美月遞上杯子。
“不用了。”爸爸瞄向掛鐘，“我趕時間，在外面買罐裝咖啡。”他把麪包塞進嘴巴，只是咬了三口，便把整個麪包吞進肚裏去。
“這樣吃東西對身體不好喔。”美月以教訓的口吻說。
“下次不會了。”爸爸走到玄關，正想穿鞋，又折返過來。他把一個厚厚的信封交給我，“小若，裏面是這個月的生活費。我想過了，以後由你負責管理家庭的開支，自行決定拿多少零用錢。”
“你相信我？……這麼多錢……”
“我們是一家人，我當然相信你。”
爸爸對我的信任，沒有叫我很高興，反而使我感到有點不自然。
過去三個月，爸爸會不定期給我幾千日圓做生活費，錢花光了再問他拿。以前，如果給我這麼多錢，我會興奮得連做夢都籌算着想買的東西。如今，鈔票握在手中，卻變成一項艱巨的任務。
然而，我比美月年長，就當作為了她，理應承擔多一些。我接過信封，“我明白了，交給我吧。”
“還有，我對吃很隨便，早餐晚餐吃什麼都沒所謂。但你和美月進入青春期，需要多吃有營養的食物，增強抵抗力。盡可能不要吃泡麪或現成便當，超市的熟食小菜也不宜吃太多。”
“這方面我明白，只是……”
“我知道你不擅長做料理，簡單的飯菜便可以了，不必做複雜的。”
“嗯……我盡量試試吧。”我勉為其難地答應。
爸爸望向零亂的起居室，慈聲說：“剛剛搬家和轉校，還有很多瑣碎事要處理。這段時間，做任何事都可能有點吃力。這是過渡期，總會熬過去的，我們一起努力吧。”
媽媽不是烹飪高手，她做的料理不算可口，而且每次嘗試做新料理，總是失敗收場。媽媽把她懂得的全都教我，可我先天欠缺烹飪基因，烤焦麪包、煎蛋着火、炸雞變黑炭……還有，亂放調味料，分不清鹽和糖是常有的事。再加上不合格的導師，我是注定無法做好一頓飯的。
爸爸的要求並不過分，只是相比從前悠閒的日子，生活的轉變太多，心理上難以適應。我提早涉足大人的世界，做大人要做的事，承擔大人的責任。
最近，給我最深感受的是，世上沒有必然的事，那些被視為理所當然的幸福，全因有愛你的人不計較的付出，在你背後遮風擋雨。
傍晚時分，我先去文具店買家庭收支簿，用來記錄日常開支。再前往超級市場，購買晚餐的材料。
我慣性地走到熟食部，把兩盒現成小菜放進購物車。正想離開時，爸爸的叮囑在耳際迴旋。今晚，還是由我親自下廚吧。
蔬菜部擠滿了人，廣播正在說洋葱大減價，只限一天。洋葱攤子前圍起重重人牆，廣播聲和喧鬧聲轟炸聽覺，我站在人羣外圍，擠來擠去都無法穿越人牆。
“同學，你這麼斯文是買不到洋葱的。”後面的主婦對我說。
自問不是斯文的女生，只是在擁擠中不知如何是好。“我要怎麼辦？”
“看我的！”
話音剛落，主婦左手一伸，右手一撥，強行逼進人潮中，轉眼消失於視線內。再次見到她時，她已經拿着兩大袋洋葱了。主婦的戰鬥力真強！她交給我一袋洋葱，說道：“想撿便宜貨，禮讓便會吃虧了。”
“這麼多洋葱，可以用來做什麼？”搶購洋葱前，我不曾思考過這個問題。
“咖哩吧。跟我來！”
我尾隨主婦遊走於貨架中，她把咖哩塊、馬鈴薯、紅蘿蔔、雞肉等放進我的購物車。不消五分鐘，她便幫我搜羅好所有晚餐的材料。看着眼前的主婦，我想像一個有趣的畫面，平日溫婉大方的媽媽，在必須使出主婦的節約本色時，可能也會發揮驚人的戰鬥力。
我忘記取生活費出門，連同留作明天早餐的袋裝麪包一起付款後，錢包只剩下一點點零錢，不夠錢再買鯛魚燒了。
我提着塞得滿滿的購物袋，走出超級市場門外……
“嘭！”
一下猛力撞擊，我被撞得轉了半個身，購物袋脫手掉到路上。一個男人疾速掠過，雙腳先後踏在掉出來的麪包上，所有麪包都被踩爛了。
“喂，你別逃，賠我麪包呀！”我大聲喊。
男人不理我，他拿着一個女裝手提包，奔跑中卻不時回頭望。
“小偷！快抓住前面的男人！”
一個婦人從後面追上來。
真可惡！我要你好看的！
我鎖定目標，拔腿狂奔，誓要親手逮住只會欺負女性的小偷。
“賠我麪包！”
“還我手提包！”
咦，為什麼變成男生的聲音？我扭頭一看，一個少年和我一起奔跑。
“呀，是你？”
他就是那個腳踏車煞車器失靈，在路上被我救回，卻連道謝都沒有的少年。
“書包！”少年望着我的書包說。
我猜到他的想法，“不行！你都有書包呀。”他無視我的抗議，一手搶過我的書包，瞄準前面的小偷，使勁擲出去。
“咚！”
書包擊中小偷的頭，他腳步不穩，向前仆倒。小偷企圖爬起身，少年“嗚哇”一聲，凌空躍起，踢中小偷的背，他再次倒下來。小偷面朝下趴在地上，我撲上去，騎在他的背上，雙手揑着他的脖子，搖晃着他喊：“賠我麪包！”
小偷呼吸困難，講不出話，只能勉強舉起手提包。
一名巡警騎着腳踏車到來，他奪回手提包，說道：“嘿！光天化日，斗膽搶手提包！”巡警拘捕小偷，對我和少年說：“謝謝你們的幫忙！”
“賠我麪包！”我不甘心，重覆喊着相同的話。
巡警敲一下小偷的頭，“你連初中女生的麪包都搶，算什麼男人？”
“冤枉呀，我沒有搶她的麪包。”小偷呼冤。
“但你逃跑的時候，踩爛我的麪包呀。”
婦人氣喘吁吁跑過來，“巡警先生，你抓到小偷啦，謝謝你！”
巡警把手提包交給婦人，帶走小偷前說：“你應該感謝他們，全靠他們跑得快，才沒有被小偷逃掉。”
“謝謝你！”婦人遞上超市的購物袋，“我見到你掉下的。”
打開購物袋，慘被踩扁的麪包正在發出痛苦的悲鳴。
“不好意思，連累你了。我家的麪包店就在附近，我請你吃麪包，答謝你的幫忙。”
“可以嗎？”我的嘴角上揚。
“不必客氣。”
婦人和我寒暄之際，少年不動聲色地挪移腳步，“你想去哪裏？”婦人厲色瞪着少年，“小翔！”
“小翔？你們認識嗎？”我交替互望婦人和少年。
少年停下腳步，抬頭望天，吹起口哨來。
“你不是留在學校的圖書館嗎？為什麼在這裏出現？”婦人雙手插腰，質問他。
“幫你抓小偷嘛。”小翔迴避婦人的目光，明顯在找藉口。
脹鼓鼓的書包引起婦人的懷疑，“書包裏面有什麼東西？”
“課本。”小翔的眼神閃縮。
婦人奪走小翔的書包，一經搜索，竟然找出三本簇新的漫畫書。
“你不要說這是在圖書館借閱的。你說謊！你總是要令媽媽生氣！”
“嘿，你不搜書包，便不知道我買漫畫書，是你惹自己生氣的。”
“你還在頂嘴！”婦人氣憤得幾乎頭頂冒煙，她下達命令，“跟我回家！”
原來婦人是小翔的媽媽，怪不得小翔不擲出自己的書包，他怕漫畫書一旦掉出來，便會被媽媽揭發他的罪行。
我嗅到濃烈的火藥味，還是及早離開案發現場比較好。“時間不早了，我改天再去麪包店拜訪你們。”
“我說話算話，你也跟我回去！”婦人的怒氣還沒平息，氣焰不減。
“……是……我去……我去……”
婦人叫牧原麗子，她是大阪人，丈夫是神戶人，兩人都是麪包師，在大阪工作的麪包店認識。結婚後，夫婦搬到西宮市定居，開設了自己的麪包店——Sky Bakery。兩人的兒子叫牧原翔，十三歲，就讀二年三班，個子矮小，身型瘦削，一副尚未發育的小孩模樣。
去年，牧原先生有機會去法國一年進修烘焙技術，妻子和兒子支持他的夢想，留守日本的麪包店。由牧原太太做麪包，女店員早苗負責看店。
Sky Bakery位於區內一條清靜的街道，一樓是麪包店，二樓是住家。店子前面種滿花草，白色的窗框，啡色的門，黑鐵色的花朵燈罩，一派歐洲小店的悠閒風格。
打開店門，門頂的銅鈴搖響清脆的鈴聲，一股烤麪包的香氣撲鼻襲來。店面布置簡約，木造的桌子和櫃子散發溫暖感。店子一隅擺放了小圓桌和兩張木椅，紅白格子桌布上有一個透明花瓶，水中有一束雛菊。
阿姨吩咐小翔返回房間，好好反省自己的過錯。她幫我包起很多麪包：咖哩牛肉麪包、明太子吐司、蜜瓜麪包、紅莓牛奶麪包棒、蕃茄醬培根麪包……鹹的甜的，全部看起來都十分美味。
“你認得回家的路嗎？”閒聊中，阿姨得知我剛搬來不久，問道。
“走到十字路口，左轉，再走一段路便到，不會太遠啦。”
早苗把放在店門外的木牌收進來，結束一天的營業。
“哎呀，聊得忘形，忘了時間。你再不回家，媽媽可要擔心呢。”阿姨說。
“媽媽不在了，妹妹倒是在家中。”我搖晃手中的麪包，“美月最喜歡吃麪包，她見到這麼多美味的麪包，肯定很開心。”
阿姨展露尷尬的神色，“對不起！說了不該說的話。”
“不要緊，我們都沒事了。”
“爸爸呢？”
“他在神戶上班，通常很晚才回來。”
“是這樣啊，有什麼需要幫忙，即管對阿姨說，不必客氣。”
“謝謝你！”
初夏的夕陽把街道渲染成橘紅色，房子在夕照的餘暉中，顯得格外安寧沉穩。
我走在陌生而寧靜的街道。
“喂，前面的女孩！”後面響起小翔的叫聲。
路上只有我一人，我轉過身，糾正他說：“我叫結城若葉，你可以叫我學姐，或者若葉姐姐。”
小翔沒聽進我的話，在十步之遙停下來，舉起一個紅蘋果，“給你的。”
“為什麼？”
“媽媽說加入蘋果，咖哩會更加可口，叫你帶回去。”
“咖哩蘋果？”我弄不懂這是什麼新玩意。
“接住。”小翔把蘋果拋過來。蘋果在橘色的天空中，拽着發光的金色尾巴，像一顆劃過黃昏的流星。我伸出雙手……
“咚！”
蘋果掉到地上，並且沿着輕微傾斜的坡道往下滾。
“你真是反應遲鈍！”小翔一臉不滿。
“是你瞄不準，近視就配眼鏡啦！”
“你的手抽筋就不要怪我！”
不遠處傳來摩托車的引擎聲。蘋果快要滾出馬路，萬一被汽車輾過便沒救了。
我們交換一個敵意的眼色，不說一句話，拔腿就跑，而且越跑越快。我們沒有立下戰書，卻同時認定，誰先救回蘋果，誰就是勝利者。
許多年後，稍稍長大的我，回想初中的某一天，我們曾經穿着校服，在黃昏的街，追着蘋果狂奔，都忍不住取笑年少的自己，做出無聊透頂的蠢事。
那時候，我才發現大人通常計較太多，勇氣太少。蘋果丟了，就買一個新的，我們不會再願意為了一個小小的蘋果，而奔跑、流汗。當懷念到訪，我們感歎昔日瘋狂的時光，在某時某刻某段路上，有屬於我們的曾經。
往後的日子，在這個城市灑落的流星碎片，靜靜地烙印在我的生命裏，堆疊起一個個無可取替的曾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