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A系列:月亮下的奔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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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七姑婆

七姑婆是從省城退休回來的,是大榕村人心目中的自己人,還是阿珍和盈月的救命恩人,她以前是個助產士,經歷坎坷。

盈月來到世上,聽到的第一首美妙音樂是《搖籃曲》。

大榕村人對七姑婆沒有完整的印象。

村裏最老的是傻滿的太伯,他老到都說不清自己是哪年生的了。據他說,他小時候大榕村多姓蔡,除了阿珍家姓余,還有兩三戶姓伍的。有一戶伍家,長輩很早就到香港的麪粉行當學徒,後來回廣州開了家麪粉舖,生意做得很大。伍家兒女都是讀書人,幾十年來全家只回來過幾次。

伍家的小女兒長得端正,也懂禮節。一回來就按長輩吩咐,挨家挨戶送去一份糕點糖果,進門就鞠躬,自我介紹:「我是伍家排行第七的家瑩,謝謝關照了我們的祖屋。」

伍家的祖屋在村裏算是建得比較規整的,本來由伍家一個鰥居(1)的伯公看守,他無兒無女的,一個寒冷的冬夜忽然故去。村裏人找不到伍家城裏的人,由蔡姓太伯作主,用一把大銅鎖把門一鎖。

最初人們陰雨天還借用那兒的大廳,晾點兒穀子、菜乾、番薯片什麼的,後來太伯覺得有點兒對不住伍家,就不再往外借了。那把大鎖長了銅。到七姑婆回鄉住進伍家大宅時,那鎖早就鏽得開不了,還是太伯找人用斧頭把鎖扣砸開的。

七姑婆就是伍家當年的小女兒。村裏人排了排輩份,讓孩子們叫她做七姑婆。後來日子久了,大榕村人不論大小都一律稱她為七姑婆,算是尊稱。

大榕村人雖說沒見過多少世面,但也還懂事,從不當面去問七姑婆一家的下落,只是猜想伍家的讀書人在「文化革命」中一定沒少受苦。後來不知誰私下打聽到了,說伍家人早就四散東西,不少到了香港和外國讀書和生活。只有七女兒伍家瑩始終留在省醫院做婦產科助產士。

退休後她在廣州住了很多年,嫌城市嘈雜,這才回到鄉下的祖家。

大家猜七姑婆沒成過家,也沒兒女後代。她回來時就孤零零一個人,穿着素淨的白衣灰褲,租了輛半噸的小運貨車,車上只有幾個裝書裝雜物的紙皮箱,還有幾個裝衣服被褥的紅白藍蛇皮袋。家用電器和做飯的鍋碗盆瓢,都是大家幫着到安樂鎮現買的。

大家樂意幫七姑婆的忙。這一是因為村人覺得給長輩老人幫忙太應該了,另是七姑婆知書識禮,事完就給人一個紅包,從不叫人白出勞力。

七姑婆不但出錢在樹下支起了麻石凳,還叫人在附近搭起了幾個不鏽鋼的晾衣架,叫曬大被套大褥子時也盡情一些。後來有人發現,七姑婆閒着也是閒着,有事忙就把沒上學的孩子托到她那裏。當然了,接孩子時也不忘給老人捎去一把自家種的青菜,或者是兩個醃得又鹹又香的大頭菜,也從不白麻煩七姑婆。

七姑婆的祖屋砌的是那個年代的青磚,門口朝向大榕樹,推門進去是個天井,也就是個鋪麻石的小院子。面向天井是個大廳,兩旁有左右兩個偏房。左邊那間做了她的睡房,右邊那間放了些用不着的雜物。

她帶回來的書,在客廳裏排了三個竹書架,其中一個放的是大榕村人看不懂的雞腸──英文。伍家孩子小時候都在香港呆過,讀的是英文學校。

剛回來那段時間,七姑婆都只是戴着眼鏡靜靜看書讀報,一邊還放一點音樂。她有一台像牀頭櫃大小的老式留聲機,放的黑膠唱片有炒菜鍋蓋那麼大。這些都是伍家早年置下的,大榕村人從來沒見過。音樂就更是大榕村人聽不懂的了。

要說土,村裏人也不算太土,會唱的港台歌也不算少了。那時張國榮還沒從文華酒店跳樓,梅艷芳還紅得發紫,「四大天王」的名聲還很響亮,太平鎮上淨賣他們的CD了。可是七姑婆最初放的音樂中並沒有他們,黑膠唱片封套上印的鬼佬鬼婆,人們都叫不上名字。也有多嘴的問過七姑婆,七姑婆也回答了,可惜沒人記得住。那些名字又長又怪,難記。

自有人把沒上學的孩子放在七姑婆家,她就托人到安樂鎮買來些兒童書,又買了一台手提式的小型音響,還有鄧麗君、梅艷芳、張國榮、齊秦等人的CD。她夠與時俱進的,香港台灣誰紅她就買誰的,後來連王菲的都有了。

後來人們發現她也聽一點港台歌了。齊秦唱的「你問我何時歸故里,我也輕聲地問自己,不是在此時不知在何時,我想大約會是在冬季……」還有葉倩文唱的「秋來也秋去,秋風教人掉眼淚……」就常常在她家大廳裏響着。

閒談時人們就說,那些歌裏藏着一些哭泣的小精靈,它們打動了七姑婆的心。

有孩子來時,七姑婆就讓他們去翻兒童書,聽些他們喜歡的CD。有時乾脆就讓他們看電視,自己該幹什麼還幹什麼。孩子們有個頭疼腦熱,她也備下了守門口的保濟丸、銀翹解毒丸,可以支撐到家長回來,帶他們到安樂鎮醫院看病。

七姑婆還在伍家祖屋裏接過生,盈月就是她在那兒親手接下來的。

為了肚子裏的小生命,阿珍不是沒想過辦法,不管她對那經手的香港老闆有多少怨恨,也不管她對自己的行為有多麼後悔,初中畢業的她,也明白孩子是無辜的,曾經決心把小生命生下來。可是不論體檢、分娩都要查准生證。托人找路子想辦法,人家開口就要八萬十萬,這筆錢對她是天文數字。

七姑婆和阿珍住得近,阿珍到廣州前就和她常來常往。七姑婆同情阿珍的遭遇,說過借錢給她。阿珍想她根本就還不起,再說她怎麼有臉去動老人的棺材本呢?便推托說,死去的父母給她留過一筆錢。

直到臨盆前幾天,她找七姑婆去聽胎兒的心跳,老人才知道事情並不順利。

七姑婆問她打算怎麼辦。

阿珍勉強笑了笑:「車到山前必有路,總會有法子的。大不了……」

她的笑容有點兒慘淡,叫七姑婆多了個心眼,暗暗留心她的動靜。那個月夜便及時攔住了阿珍去步瘋女人的後塵。

那個晚上,阿珍吃了半碗七姑婆煮的香噴噴的花生豬腳湯,忽然呻吟道:「肚子疼得厲害……」

七姑婆在燈下一看,一股淡淡的血水正順着阿珍的腳往下淌,褲子已濡濕了一片。

「羊水(2)破了……」話一說完,平素斯文淡定的七姑婆轉眼變了個人,手腳麻利地把阿珍扶到左偏房,一聲吩咐「躺下」,一張乾淨的毛巾被就蓋到了她身上。她轉身從衣柜裏取出留作紀念的一套手術刀剪,再到廚房燒水、消毒……平時行動中那一點點老人的遲緩,消失得一乾二淨了,傾刻變得像個急於上戰場的戰士般,精神抖擻。

到七姑婆端着一盆燒開的水進偏房時,阿珍正在滿頭大汗地呻吟。

七姑婆掀開被子,叫出聲來:「哎呀,小傢伙也太急了吧……阿珍,孩子腦袋大,得用點兒勁!好,吸口氣,再吸口氣,往下用力!對,就這樣……」

阿珍一聲撕心裂肺的大叫後,屋子突然安靜了。七姑婆把一個渾身紫紅的小嬰孩,倒吊着提到阿珍面前:「是個女兒!哎喲,跟你一樣,也是個長腿妹。可惜有點瘦……」

女嬰哼哼唧唧的,七姑婆往她屁股上用力一拍,孩子才「哇」地哭出聲來,落地的第一聲又響亮又有力量,它劃破了大榕村月夜的寧靜,向世界宣布:我來了!

七姑婆的聲音充滿了喜悅:「三萬一千六百六十六名……這是我這輩子接生的第三萬一千六百六十六名BB……」

阿珍卻哭出了聲:「孩子沒拿到准生證報不上戶口,可怎麼好?」

「交罰款吧。」

「那筆數誰交得起啊?」

「我說過可以借給你。」

「用老人的棺材本,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那我問句不該問的話……孩子的親爸他……」

「別再提那個人!我一輩子都不會去找他求他。」

七姑婆用乾淨的毛巾把剛出生的孩子包好,又給阿珍擦乾淨了身子,換好衣服,沉默了一會兒,才問:「那……阿滿那邊?」

阿珍的心一沉。

傻滿是她小學和初中的同學。他阿爸在香港當廚師,前些年他也申請去了香港,是拿香港身分證的香港人。他一年中有小半年住在大榕村,說是找投資機會,但人們見到他幾乎什麼都不做,只是東遊西逛,賭幾把麻將,找伴喝酒。他酒量不大,容易喝醉,醉了就胡說八道,或者做出些怪異動作,成了村人的笑柄。

人們眼中的他有些傻氣,所以才喚他做「傻滿」。

村裏也有幾個女子喜歡和他眉來眼去。原因很簡單,傻滿結婚不久,老婆就跟別的男人走了。那些女子巴不得去填補那個空缺,好到香港去享福呢。

可是傻滿偏對阿珍情有獨鍾。這一是因為阿珍長相秀麗,特別是有一雙修長的腿;二據他自己說,阿珍父親當民辦老師時,從沒有打罵過他。他知道誰對他好,知道感恩。

村人都看得出來傻滿是單相思,阿珍總躲着他。也是為了躲避他的糾纏,才到廣州打工的。

直到阿珍大腹便便回到村裏,阿滿對她還是不死心。

七姑婆勸阿珍道:「嫁了阿滿,這孩子的戶口也就能報上了。將來跟他到了香港,這兒的事就像黑板上的粉筆字,一擦就一乾二淨,人家也就不提了……」

阿珍心「咯登」一動,可此刻她不願細想,用別的話題擋了過去:「七姑婆,孩子是您救下來的,您給她起個名字吧。」

七姑婆往外一看,是那麼美的一個月夜:月亮像一個被淘洗得晶亮的圓盤掛在中天,瀉了一地銀光,把房舍村道照得清清亮亮,就連遠處的牛頭山也被照亮了,清楚地分得出哪兒是牛角哪兒是牛鼻子。平日孩子們上學走的那條山路,也被照得分明,它正順着山勢打着彎。這個月夜裏人們都只顧着看劇集中古天樂的大結局,大榕樹下沒有人,路上也沒什麼人走動,連狗也不吠叫了,村子浸浴在銀輝中,亨受着盈月之夜的安寧平安。

「有了……」七姑婆把手一拍,「就叫盈月吧,就是滿月的意思。這名字又好聽又漂亮!」

阿珍也高興起來:「盈月,好名字!」

七姑婆到客廳放了一張黑膠唱片,讓阿珍好好睡一覺。

音樂飄流進偏房,那女人唱的是阿珍不懂的外文,可是音樂伴隨着她初為人母心悸,那種甜蜜的溫柔她感覺到了。

阿珍心裏的疙瘩讓曲子的溫暖撫平了。剛出生的女兒躺在她身邊。小傢伙讓七姑婆用大毛巾包得嚴嚴實實的,粉紅色的小手握着半拳放在嘴邊,不時驚悚般哆嗦一下。當聽到柔波一般的音樂在屋子裏游走時,她忽然睜了睜眼,咧了咧嘴。

七姑婆拍拍手,說:「小傢伙聽懂了,她在笑呢。這是她來到世界上聽到的第一首世界名曲。」

歌的中文歌詞是這樣的:「安睡吧,小寶貝,丁香紅玫瑰,在輕輕爬上牀,陪伴你入夢鄉。願上帝保佑你,一直睡到天明。願上帝保佑你一直睡到天明……」

阿珍心裏翻過了一個熱浪,對自己說:「以後你就是盈月惟一的依靠了,為了她你要發奮啊!」

七姑婆在廚房裏洗洗涮涮。她很滿意自己今天的工作:母女平安呢。手腳已歇息好多年了,好在那一手接生的技術還在。一個可愛的女嬰在這麼一個美好的月夜裏降生,是多麼的神奇!多麼的美好!她側耳聽着樂曲,內心充滿了平靜愉悅。

這張收輯了勃拉姆斯(3)《搖籃曲》的黑膠唱片,還是她讀助產士學校時香港的男朋友送給她的。後來男朋友和別人結了婚。她傷心地把他的東西都扔了,只留下了這張黑膠唱片。她不是捨不得他,而是捨不得這首曲子。她曾經特別申請在醫院產房一角安放了這台留聲機,幫助分娩的女性克服恐懼與擔憂,享受了母親的喜悅與慈愛。

也因為這首曲子,七姑婆在「文革」中讓「造反派」批鬥,說她向產婦灌輸資產階級感情。讓她「靠邊站」不讓進產房,派去洗廁所一年多。好在一切都過去了,七姑婆不讓自己總是哀哀切切的,她從新生命的降生中,明白生活之河總要向前流淌,體會着生生不息的神奇。

在她的職業生涯中,這曲子不知被放了多少遍。最早那張唱片,樂音早就嘶啞跑調了。這張是美國的侄子給她帶回來的,他在紐約一所音樂學院教作曲。

他說唱片早就數碼化,為找這種再也不生產的老式唱片,他不知費了多少心血。

「應該的,」七姑婆居功自傲,「你是我親手接生的嘛。」

現在看到阿珍暫時忘卻了孩子准生證和戶口的困擾,沉浸在音樂中,七姑婆的心也溫潤起來。

七姑婆為從死神手裏搶回來的女嬰慶幸。這小生命的未來會是怎樣的?她不由得歎了口氣:小盈月,只能祝福你了!


(1) 鰥居:死了老婆獨居的男人。

(2) 羊水:包着胎兒的膜裏的水分。

(3) 勃拉姆斯:德國作曲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