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佛國之約
懷揣一封精美的邀請函,我的白色旅遊鞋在虹橋機場一路狂奔:快呀快,因為我與佛國有約。
北京起飛已經晚了三個鐘頭,轉機的時間只有二十七分鐘。「救苦救難大慈大悲」,這些從來不用的禱頌,像留聲機似的,忽然在我舌尖上自動盤旋。
穿過眾乘客荊棘如林的怒視,氣喘吁吁尋到我的機位,回頭仿佛看到我的紅色衣箱還在傳送帶上艱難地挪動。果然,女人旅行時最悲慘的事情發生了。
「普陀山南海觀音文化節」開幕式上,我就穿着那合身睡了一夜皺巴巴的牛仔褲和T恤衫。佛祖啊,不是我存心怠慢,我的洗面奶我的護膚品我的西裝套裙,正從上海往這裏緊追慢趕呢。
我有心願說不得
文化節的主席台就設在南海觀音露天銅像足下,面向波浪汹湧的大洋。
觀音銅像高三十三米,以海天為背景。左捧法輪,右結無畏印,面如滿月,法相莊嚴,高高矗立在龍灣崗之巔。
昨夜船過蓮花渡風雨交加,今晨車經南天門、紫竹林,一路雨聲不絕打窗。雖然分得一件雨披,但見那音箱、蓮花燈盞,以及露天蒲團都蒙了塑料布,而觀眾已經擠滿禮佛廣場,正不知能否準時開會。陪我們的管理局小何說:放心吧。年年觀音香會,即使陰雨連綿,屆時也會放晴的。
佛根全無的我,嘴上不敢造次,心裏如何信得?
等那大法師拿起麥克風,佛號高宣響亮,頓時雨收雲散,微微的陽光熙和地斜照在觀音銅像的臉上,五官栩栩生動。仰望的我,真是目瞪口呆了。
據說一九九七年十月三十日這尊南海觀音開光典禮上,本來也是烏雲密佈,雨意呼之欲至。當主持法會的大法師宣佈開始,立刻天呈蔚藍,陽光爍爍如金,令眾信徒匍匐在地。這件事口傳筆錄都有,信不信由你囉。
簡短的開幕式結束後,在銅像底層幽深寬廣的功德廳裏,舉行「拔苦與樂」的普佛法會。榮幸作為嘉賓的我,得到一張心願卡,只要填了心願投進心願箱裏,菩薩就會撥冗關照的。
一時思緒萬千,大到關係地球生態,小到我那姍姍來遲的衣箱。真要提筆書寫,心裏反而空蕩蕩。基督徒的外婆告訴我一切聽從主的安排,包括他的恩寵與考驗;吃齋禮佛的奶奶叮囑我萬物皆有因果,全靠個人幾輩子修行。我平日從不燒香,怎好意思臨時向菩薩討個小便宜?
有一形容憔悴的村婦,兩眼巴巴在旁瞅着。我順勢將小卡片往前一推:送給你吧。她先是一驚退後兩步,接着又如獲至寶搶在手裏。
你不識字?我旋開筆帽:那好吧,你說,我幫你寫。
那婦人枯槁的眼睛忽然充滿表情,瞬息變化,以至一臉迷惘地,再次從我手中取走心願卡。她鄭重地說:俺要和孩子他爹商量商量。話音未落,人已消失在喧鬧的人群裏。
我啞然環顧周圍,佛龕中那五百尊形態各異的青銅觀音寶像,不言語,似笑非笑。讓她去吧。觀音們既有「尋聲救苦」之職能,心願卡投在河南或吉林的哪一座寺廟裏,有何不同?
便放下心來,去觀賞廣場那三門四柱的高大石牌坊。右側有一段兩百米香道,三步琢一蓮花,黑色細磨的花崗巖欄板間,雕縷的是豐子愷的漫畫、花鳥圖案,以及詩詞兩百多幀。
不知什麼時候,那雨又下了起來。香道上的石琢蓮花,水靈靈地開着。
山當曲處路未窮
我住四星級酒店的「息耒小莊」,旁挨着普濟寺,步行只需三分鐘。再往東南走走,就到了普陀山現存最古老的建築,建於元代的多寶塔。它是普陀山鎮山「三寶」之一。
普濟寺又稱前寺,是普陀山供奉觀音菩薩的主剎,始建於北宋(一〇八〇),歷代君王賞匾賜額甚多。平時正門是不開啓的。正山門赫然一對聯:「五朝恩賜無雙地,四海尊崇第一山」。顯示了普濟寺至高無上的宗教地位。
普濟寺規模宏大,建築莊嚴雄偉,有殿宇九座。其中大圓通殿為正殿,殿正中塑毗盧觀音像,高約九米,兩邊塑觀音三十二應身像,展現了觀音在十方世界以不同身份出現的各種形象。
文化節當晚在普濟寺山門前的蓮花池,有一場「點亮心燈」的傳燈法會。蓮花池本來叫海印池,是中國寺廟中必有的「放生池」,因植紅蓮而易名。「蓮池映月」被列入清代文人裘璉總結的普陀山十二美景裏。
是夜,雖然雨雲浮蔽,但裝飾在池水中的紅色蓮花燈次第點亮,參與者有中外遊客,也有信眾。他們手捧蓮花燈,按照路線緩緩繞行,肅穆而且聖潔,形成一道透紅發光的心燈法輪。
衣箱終於到了,跟見到久別重逢的情人一樣喜悅。這是我燃亮心燈祈願的結果嗎?
心中無塵,一夜不驚。早早醒來,換上乾爽的衣服,看看天光明澈,我獨自搭乘島上的小中巴去法雨寺。
建於明朝萬曆年間的法雨寺又稱後寺。寺內共有六重殿堂,也是依山順勢層層叠叠,古木參天裏見黃色琉璃瓦金碧輝煌。導遊說,大圓通殿(又名九龍殿)為建築藝術之佳品,是整個從南京明故宮拆遷來的。想其耗費的人力財力,敢不咋舌?殿內正中供有毗盧觀音像,巨像背後供的是香樟木雕成的千手觀音。
法雨寺西側,有一條蜿蜒峭陡的香雲路。見幾個善男信女,三步一磕頭,額上微有血跡。攀登完一千零八十八級石階,就到了慧濟寺。
慧濟寺因位於佛頂山上,又名佛頂山寺。寺宇線條結構精緻巧妙,頗具江南園林特色。正殿是大雄寶殿,正中供奉釋迦牟尼及二弟子佛像,這是普陀山寺廟中,主殿不供觀音而供奉佛祖的唯一的一座寺廟。據說,在島山最高處供奉佛祖,以示信徒對佛祖的崇敬。

幸虧早知道觀音並非女士,否則,難道在佛界也重男輕女麼?
站在佛頂山上,正值旭日大張旗鼓。沐浴久雨初霽的陽光,極目滿海皆白,整個人仿佛透亮乾淨起來。聯想起金庸小說裏的「光明頂」,不知與此有無關聯?
普濟寺、法雨寺和慧濟寺是普陀山最重要最經典的三大寺。除此,島山上還有許多名寺名庵。戊戌變法失敗後,康有為先生曾携夫人到普陀山小憩,有詩為證:「樓閣高低二百寺」。這幾年普陀山興旺發達,改建、擴建、增建之後,還不知道有多少寺廟掩藏在花木中。真是「山當曲處皆藏寺,路欲窮時又遇僧」。
步履輕快從佛頂山下來,便碰到身披僧袍的漢子伸手討要盤纏。剛剛被佛前高香熏染過的我,正要積極向善,忙不迭打開手袋,卻被一當地女鄉民悄悄拉走。她說:如果真是遊方僧人,可以到山上任何一座寺廟掛單,食宿都有照應,臨走還送盤纏,云云。
這厮,居然敢在佛門清淨之地行詐,不怕報應嗎?
忽想起普濟寺裏一副對聯:「佛德宏深廣度眾生當度我,世情崎嶇不念彌陀更念誰。」菩薩們都知世情崎嶇而不計較偽僧在自己地盤掛羊頭,我們鬱悶什麼。
遂展顏開懷,落下這幾文銀子,自去買盒佛餅吃吃。
拗拗哪個指頭都疼
看看節目單,下午安排去紫竹林。
我對建築是外行,說不清紫竹林庵的營造有什麼特色,只覺得它的鮮黃色外墻和雕樑畫棟更秀氣更雅緻些。
我最喜歡的是潮音洞旁,黃色矮墻圍着三間不起眼的小佛堂,這就是「不肯去觀音院」。其中供奉的是第一位落籍此地的觀音,可以說是普陀山供奉觀音道場的創始者。此院歷來被視作普陀第一庵,所以香火一直鼎盛。
還有一個久傳不衰的故事:
普陀山成為佛教聖地始於盛唐,那時就有天竺僧人來此修行,「親睹觀世音菩薩現身說法,授以七色寶石」。歷史記載的是唐咸通四年(八六四),日本高僧慧鍔到山西五台山,請得一尊觀音聖像,從寧波搭商船回國。途經普陀洋面,風浪大作,船寸步難行。慧鍔頓悟而禱告:如是觀音菩薩不肯去日本,那末就在船到之處建廟供奉。果然,波浪綻出千百朵鐵蓮花,簇擁船隻直抵普陀山下的潮音洞。既是觀音的意思,慧鍔不敢拂逆,便與島上居民,在紫竹林中建了一座「不肯去觀音院」。這就是「佛選名山」的典故。
我喜歡這尊愛憎分明的個性觀音,喜歡「不肯去觀音院」這個直接明了的名字,完全口語化,絕對來自民間。我對這位使性子觀音的膜拜,因此心甘情願。
從前,普陀山香火漸盛之時,常有香客為脫離苦海,往生西方極樂世界,從潮音洞縱身跳下喪生,後人將那懸崖叫捨身崖。更有甚者,又有香客在此以蠟油裹布條纏於手指,燃指敬佛,以求觀音菩薩現身。明代萬曆間,參將董永燧曾在此建「莫捨身亭」,以勸止那些捨身燃指者。可惜此亭已毀。
這種自殘自虐多麼酷烈愚昧!而且我想,還有脅迫的意思,菩薩怎會聽你的!
到了清代,捨身燃指愈演愈熾,於是本地都督李分,參將陳九思在觀音院門口立一斑駁石碑。石質極其粗糙,更談不上書法,卻因為碑文警醒,已列入文物保護。其曰:「觀音慈悲現身說法是為救苦救難,豈肯要人捨身燃指。今皈依佛教者,信心脩衆善行,自然圓滿。若捨身燃指,有污禪林,反有罪過。為此立碑示諭,倘有愚媼村氓,敢於潮音洞捨身燃指者,住持僧即禁阻,如有故犯,定行緝究。」
此碑以佛教宗旨,勸人珍惜生命,是懂佛法知百姓的,頗具說服力。寥寥數行,把真正的佛教信徒與「捨身燃指者」區別開來,並以行政律條厲行緝究。
現任普陀山政府官員也常有類似的說法,他們說:「我們崇敬佛教徒,尊重他們的信仰,配合他們的禮儀和法規,但普陀山不提倡也不會支持迷信。」
有關捨身崖的傳說在民間流傳蠻廣。曾在網上看過一張帖子,題為「我最荒唐的想法是什麼?」內容有:十六歲時最荒唐的想法就是到普陀山的捨身崖去燃指敬佛。拇指太重要,捨不得;中指最長會燒很久,怕熬不住痛;尾指嬌嫩不抗燒;無名指一動牽連其他指頭;看來只有食指可做貢獻囉。既聲明是荒唐,當然沒有實施。故現在上網,想必那人的食指兒輕快好使着呢。
我拗拗自己的指頭,哪根都疼哪。
香樟樹下的漁家飯莊
普陀山是佛教四大名山之一,宗教地位崇高,是信徒們心中的聖地。同時,因為它的地理位置及地形結構均是獨一無二,旅遊資源豐富,剛被評為「中國最美十大海島之一」。
普陀山除了佛香、花香,另有一種不可缺乏的香味,是旅遊寶典上極其重要一章,被有經驗的美食家們用鼻子緊追不捨的。
兩天來,宴請都在豪華酒店,海鮮生猛,菜式也挺別緻。不過,普陀山的漁家菜名聲在外,大家早已聽說,經強烈要求,主人終於把我們拉到一家農院裏。
島上居住的原先都是漁民,藉旅遊發達兼開小飯館比比皆是。看過去,數我們這家的生意最火爆,進出的食客個個滿臉油汗,明顯的酒足飯飽。就算是當地官員買單,已經座無虛席,一樣得耐心等候。
可惜忘記了這家莊院叫什麼名字,大概在蓮花午渡附近吧?
方桌搭在老香樟樹下,坐的是木頭條凳,溫熱的米酒醇香撲鼻。活蝦活魚活蟹在熱鍋裏翻跟斗舞芭蕾上竄下跳,我們在熱鍋外脫外套挽袖子擦眼鏡,都忙乎得熱火朝天。好吃啊好吃,我把臉藏在如山的螺貝蟹殼後面,極力掩飾貪婪的吃相,差點把飄落的香樟葉兒當野菜夾進嘴裏。
寺廟裏的素齋一定也不錯啊,我知道普濟寺等幾個大寺的素齋都向遊客開放,價格低廉,只是開飯的時間較早。這次機緣不巧,下回一定專門來品嘗。
晚上有一點時間,同伴都到著名的千步沙去了。
千步沙賞月與近旁的「朝陽湧日」同為普陀山雙絕。現在那裏不單純是細密綿軟的沙灘,還闢出遊樂場,建嬉水池,養錦鯉,購置碰碰船,不合我的口味。況且我生長居家都在鼓浪嶼,沒學會走路已經在海灘上刨沙亂爬。就算年過半百,現在每天傍晚都在海邊蹓躂。
於是獨自悄悄溜開。先鑽進一條逼仄小街,高高低低,賣各種海貨、香箔和供品。往前躑躅而去,人跡漸稀落,一二僧尼走動而已。石板路掃得乾乾淨淨,通往一處古舊寺院。青灰色磚墻上,蕨草拂動;花崗巖石楣邊,沾苔染蘚。庵門半閉,千年古樟的遮蔽下,木魚和頌經聲純銀般淙淙流淌。
不知是什麼庵?人家正專心功課,不敢再覷得真切,躡足退了出來。
再走就走到漁村裏。說是漁村,其實都是一棟棟嶄新的小樓房,除了海腥味有點重,跟都市裏的那些住宅小區沒有什麼兩樣。猛的聽見有一支喇叭在村裏巡逡喊話:「各位村民,居民朋友——火燭要小心——水電要節約——夫妻要和睦——鄰里要團結——」哎呀呀,聲音雖然蒼老,卻跟唱歌一樣有趣好聽。
再喊下去可能就是:遊客要回去咯——路上請小心——以後還再來啊——
二〇〇五年十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