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節　信仰論第二

此獨斷、懷疑之二論派，大有關係於妖怪說明，不可不論述之。凡宗教家者，有偏於獨斷之弊；哲學家者，有偏於懷疑之弊，是皆失其中正也。今考之於妖怪之上。舊來之妖怪論者，多偏於獨斷，不問何理，惟臆定妖怪而不動者多；反之，而今日論者之弊，或徹頭徹尾排斥妖怪談，目為虛妄為無根，或斷言一切妖怪，皆不外神經之作用，更不示其理由。如斯者，以懷疑而實獨斷之甚者也。何則？獨斷為一切妖怪，皆神經作用而不動也。又極端獨斷論者之所言，反有陷於懷疑之傾。何則？獨守所聞，其他不問何理，一切不信之。例如，宗教家固執自信之教，為徹頭徹尾之確實，其他宗教雖有如何明確之道理，不問是非，徹頭徹尾排斥之而不之信，是不可不云獨斷甚，而同時懷疑亦甚也。然則，獨斷之極為懷疑，懷疑之極為獨斷，可知。故不偏於獨斷，不傾於懷疑，而取其中庸，妖怪學研究之要事也。余之妖怪論，由從來迷信者見之，似亦偏於懷疑論者之一人，而決非目世間之妖怪談，為徹頭徹尾妄談無根。由極端之懷疑論者見之，將又以余論為偏於獨斷矣。若果一方評為獨斷，他方評為懷疑，則其論或稍近中正。以先試為懷疑家之一人，以排斥從來獨斷論者之所信。世間論者曰：世有妖怪，決不可疑，何則？藉口古書所傳之事實也。然此極薄弱之論理，若欲成立其論，則必證明傳於古書者無不確實。然不但無其證明，由吾人徵之於從來之經驗，見古書傳說妄談無根之例甚多。又論者有曰，世實有妖怪。何則？吾聞之友人，數年前實見之。是亦薄弱之論也。比之信古書者，則此得諸生存之人，似較為確實，然於友人所謂決無虛妄虛構者，須證明也。若其人平素正直，未曾一回食言者，於此特殊之事，亦未必無虛構於偶然。何則？所知世間平素正直之人，或有為虛言於特殊之場合者也。縱由其人於此事真告事實，猶未可信據以為確實。何則？其事非論者自實驗，而屬於傳聞也。縱由生存之友人傳聞，而傳聞於數年前，及聞於二三日前，其於我記憶亦大有所異。若其傳聞在數年前，縱今日記憶為確據，而其記憶不能無幾分消失。傳聞於二三日前者，以其人之感覺思想，與自己之感覺思想，不能無異。非熟知其人之性質，其傳聞又不可信。縱熟知性質，而不知其人以如何事情、如何感動之時，見此妖怪，亦不可信。要之，由他人傳聞者，必不免幾分之虛妄誤謬，混入其中，不能信憑其事之全體也。果然非其身實驗之事，不可謂確實；而其身實驗者，亦尚難確信。何者？前時之記憶，經時日而略有消失變更，又或依其當時內外前後事情，而起妄想、妄覺也。又或有兩人而接見同一時事者，是亦未可為確實。何則？人若其思想，且預期處同一，則由是而生同一之幻覺、妄覺，一人由預期思想，於妄覺上得見幽靈，與之有同一預期思想者，亦可以妄覺上見同一幽靈之理也。推此理考之，三人、四人以上，有接見同一妖怪者，亦未可信憑。又依數回之經驗，而遇同一之妖怪者，亦未可以為確實。蓋我心全注思想於或一事，其所預期，前後同一，亦於有數回經驗，生同一妄覺者。且縱依數回之經驗，所實視者，非精神上之幻覺、妄覺，而為客觀上成立之事實，亦決不可以之為必然之關係存其間。例如，有生者必有死云之規則，雖為必然之理法，而得確信為一種之真理，然亦不過如今冬多雪、明年豐穰之成言，未可為必然之規則也。縱古來之經驗上，數回認其事實，是只可謂之偶然，或蓋然，非古來經驗十十百百，悉能證明此規則之確實也。又如明早太陽出於東云，是實必定而十百不反其預定。雖然，若依極端之懷疑論究之，則未云確實也。何者？如一夜之中，生變動於太陽系中，則難保無至其時刻而太陽不出也。若推此理而考之，則知有生必有死云之規則，亦未可確信。何則？其云規則確實者，照從來之經驗而定耳，不保將來經驗上無如何反變之起也。如此，則是合一與二為三，三角之總和與二正角，同為數學之規則，然亦未可為確實。何則？斯亦依我今日感覺上之經驗而定，其果確實耶？不可保也。由斯而論，不但世所謂妖怪，無一可信，今所謂真怪，將亦不能認為其實在。但余非贊成如斯極端之懷疑論，其論之非理，依從來學術上研究，既已證明於妖怪學研究上，不必更提論之。特以世之妖怪論者，過於信憑，偏於獨斷，固執讀書聞人自幻覺、妄覺者，以為確實，余故排斥之，並論破獨斷學派之偏見而已。

次見排斥妖怪論者之所述，全是淺薄及極端之懷疑論。一切妖怪者虛妄而非真實，人之實視之，依神經作用耳，是懷疑之極而獨斷也。何則？獨斷一切妖怪為神經作用，而更不與之說明也。若歸妖怪之原因於神經作用，則何故神經組織起此作用耶？當說明也。且神經之為物如何，與外界有如何關係，不可不說明。又縱令神經有現出妖怪之力，固無無原而偶起之理。例如鼓雖有發音之力，無打之者，其音不發；水雖有波動之性，不動之則不生。世之多歸妖怪之原因於神經，更不說明其神經之原因，不啻以其為淺薄之懷疑論而排之，實以其為極端之獨斷論而斥之。蓋世人所謂神經作用，即精神作用之義，由是生妖怪云者，即幻覺、妄覺之事。然幻覺、妄覺之起，必有其原因，決非發於偶然。而其原因，大抵在內界，偶見有原因於外界者，亦不過為誘也。因若尋其內界之原因，則有思想之專制、意向之預期等。若更究其專制、預期之原因，則其一部分在外界可知。蓋吾人日夜接觸外界諸象，而生長發育間，形成相關之種種觀念於內界。又有聯合其間，而直接、間接於外界諸事，以喚起觀念，而惹起他觀念者。由是甲、乙、丙等種種觀念，互聯起伴生，而植妄覺、幻覺之原因於心內。或又有由記憶舊聞妖怪之事，應於數年後內外之事情，而再起說明此等原因者，實心理學之研究，余謂之心理的說明法。故若依心理學的說明時，妖怪之現出，縱令依幻覺、妄覺，皆有必然之原因，決非可單評為虛妄，是余所以不贊成懷疑的妖怪論者也。余之為說，在折衷於獨斷、懷疑兩派之間，而保持權衡中正之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