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節　聯想論第二

凡世所謂妖怪，依觀念聯合而起者最多，故兹不可不就聯想與妖怪之關係而講述之。第一，就感覺上聯合述之。外界所現之事物之色及形，或非平常慣見之性質，則人心中起妖怪之觀念。例如，見外界所存之木骨，而認為鬼形，木骨非真鬼形，薄暮夜中，形不判明，我心中呼起妖怪的觀念。世界斯例最多，如幽靈者，什中八九，皆此類也。是全為視覺上之聯想。其聯想也，所謂類同聯想也。其起者，必於前有經驗上妖怪之觀念，其觀念，當實際目擊之事物現象不明而有怪狀，則忽焉發動而起類同之觀念，至於生鬼神幽靈之幻覺。故視覺上妖怪之起，由外界之事物與內界之觀念，聯合伴生而起。在外界，多於薄暮或暗夜物象之不判明時，又在內界，多於精神上有多少之變動預期時。故白晝物象判明時，及精神安定時，見妖怪者少。且外界雖見奇怪之形象，其人心中無妖怪觀念時，亦不見幽靈鬼神等之妄象。其例就小兒可知，二三歲幼兒，雖有如何奇狀之形象觸其目，並不驚為妖怪。是妖怪之起，依於我從來所有觀念之聯起，明也。而其觀念，由於經驗而得者，不如幼時依人之談話傳說而得者多。余前言日本家庭為妖怪之空氣所充，此觀念聯合之所以起也。次就聽覺與妖怪之關係，舉其原因聯想之例。曾有妖怪觀念之人，夜中坐空室，或過深林中時，自己之足音，水之流、木之動聲，皆為聯起妖怪觀念之誘因，至於生種種之幻聽、妄覺。是其原因，依心內之觀念，與外界之現象聯合，又由幼時保有之觀念，應內外事情而聯起，皆與視覺同也。次就觸覺與妖怪之關係述之。例如深夜過林下，有木枝觸於手足，忽感為怪物，甚至失神絕氣者。又有際夜中熟眠，物由上落（鼠屬）而觸手足，夢忽驚覺，如感幽靈亡者之觸其體。是其原因，雖在外界，而伴之之妖怪觀念，自必先保有於心中。次就嗅覺、味覺考之。依此二覺而聯起妖怪觀念，其例尚少。雖然，如感死人之嗅氣，而呼起幽靈之妄想者，即嗅覺之所起也。以上五種感覺，其於妖怪觀念，不獨直接聯起而已，間接聯起者，其例實多。今兹舉直接、間接之別。接觸奇異現象，直呼起妖怪觀念，見種種之妄覺、幻象者，直接的聯想也。今所述之諸例皆是。反之，而並不接觸奇異現象，曾聞此地、此場合、若此家，素有妖怪，至其所，則外界並無誘因，而由心內聯起種種之妄覺、妄想，若實際目擊妖怪者，謂之間接的聯想。此間接的聯想，與其屬外覺，不如屬之於內想。又諸感覺，不惟於各範圍內同種觀念間，互為聯起伴生，而依一感覺與他感覺之聯合，有由一方刺擊，生妄覺於他方者。例如聞奇怪之音，起妖怪之觀念，又同時於視覺上現種種之妄象者，是也。蓋不惟一感覺與一觀念互聯合，一感覺與他感覺互聯合，又有感覺與運動互聯合，依一原因而聯起種種妖怪者也。

其他就感覺上之觀念聯合，而不可不一言者，文字及言語之聯合也。文字言語，皆表示事物之符號，其符號各與對之之觀念聯合，有依言語之音聲相似，及文字之形畫相似，而聯起種種之妖怪的觀念者。如聞昔時文部大臣森有禮子爵之名而想起幽靈；以四與死音相通而厭四之數之類。又如咒術即基於文字言語之聯想者。其他稱妖怪聯想之事者，有屬內界、與屬外界、與內外兩界之三種。屬外界者，薄暮暗黑深林深更之類；屬內界者，由記憶中所保持妖怪的觀念之恐怖或預期專制等而發動者；屬內外兩界者，柳陰、墓畔或從來傳有妖怪之場處，有聯起妖怪觀念之事情，而加之以宿昔傳說之存於記憶中者，有形成妖怪觀念之傾向，內外相合而生妖怪也。

以上依感覺上之聯想，略述妖怪所由起之原因，由是而說明內界所起之妖怪聯想。然感覺有體外感覺（即視聽等五種感覺）與體內感覺（即體覺）之別，由是就體覺聯想而一言。體覺者，諸感覺中最難定其位置，故因之生幻覺甚易。其例於精神病、狐憑病、犬神病等多見之。狐憑病者，以為其體內某部分有狐居之，其實有多少感覺聯起幻覺，或實際無些少之感覺，而自以妄想喚起其感覺。蓋外部感覺，得明知其位置狀態，以之自欺而又欺人也。雖至內部感覺，己與人共易欺也。因而精神病者，於體內感種種之妄覺，亦聯想之作用也。心內之觀念，互相聯合而存，既已無疑，而一觀念之發動，有於外界有誘因與於內界有原因之二種，前既述之。然則妖怪觀念之起，非必依外界之感覺，有依內界特殊之原因，而於靜坐閉目之際，自然於想像上聯起妖怪之觀念者。聯起之觀念，雖依漸次發動之思想、精神之狀況，而不能一一明示其連絡。又以心內依一時之事情，而特發妖怪之觀念者，是亦不能明示其事情。雖然，今日心理學上確定一切心象，皆依原因、結果之聯絡而結合，無並無原因而得聯起觀念之理，則決無偶然起妖怪觀念之理，我等所不疑也。斯一觀念起，而由之與第二、第三、第四觀念前後相續，聯起伴生，至構成極複雜之妖怪想像於內界。要之，一切妖怪，無不關係聯想，可知。

連接於妖怪與聯想之關係者，記憶也。抑一度見聞經驗之妖怪的現象，成心內觀念，經過若干時日後，再起再生者，是由記憶中保持其觀念無疑。然其保持者，或為意識而發顯，或為無意識而潛伏，不可不知妖怪之觀念，有無意識的記憶與意識的記憶之二種。而意識內再現其記憶，必依內外之諸事情，亦明也。凡吾人之心海，依外界之風緣，波動而不止，心面常不能靜定，而見高低之動搖，其降於低處者，為無意識的觀念，如全不存於我記憶。至其點一變而浮出於高處，則為意識的觀念，而再現於記憶上。故平常之無意識的觀念，不浮於記憶上者，決非消失於心內，而常保持之無疑，其或顯或隱，惟依所值之事情如何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