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幕　彩虹花

觀眾陸續進入文化中心大劇院。

童綾音坐在前排嘉賓席，林董也以顧問老師身分坐在觀眾席第二行。由於「蝶舞傳說」是替補隊伍，門票一早派發完畢，他們都沒有邀請家人和同學出席。

下午三時，「花之頌舞蹈匯演」揭開序幕。司儀簡介匯演背景，童綾音發表開幕辭，主辦機構致送紀念品……連串官方例行儀式後，匯演正式開始。

打頭陣的舞團是Eternity，演出的舞蹈叫《Fire Rose》。

女舞者穿着斜肩露臍T恤和五分褲，配合嬌艷的紅唇，在節奏強勁的音樂下，跳出又性感又狂野的舞步。觀眾的情緒高漲，引起台下尖叫聲不斷。

「蝶舞傳說」在後台的電視機看現場直播，他們險些認不出變身後的瑞雪。不單止是化妝衣着改變了，就連眼神和笑容都變了另一個人。綵排時還沒完全釋放的風采，正式表演時統統爆發出來了。有一秒鐘，他們甚至懷疑瑞雪可能有雙重人格呢。

回到後台，瑞雪趕快更換舞衣舞鞋，卸下濃妝後，重新化妝和綁髮髻。當一切準備就緒，她和「蝶舞傳說」會合，一起觀看另一支芭蕾舞團的演出。

舞蹈藝術學院芭蕾舞課程學生表演的舞劇是《梅祭》。

舞者分別穿着暗紅色、深粉紅和白色舞衣，化身冬天才開花的梅花。音樂幽妙深邃，男舞者激越的動感，發揮驚人爆炸力，女舞者的肢體動作優美而充滿張力。他們充分利用舞台空間，展現出梅花屹立於寒冬，不屈的堅毅精神。高水準的演出，令觀眾看得熱血沸騰。

小藍在電視機前，皺起眉頭，臉部肌肉扭曲。

「你是不是不舒服？肚子痛嗎？」千晴問。

「很沉重！」

「你的心情很沉重？」

「舞台的氣氛很沉重。」

暈！還以為小藍有什麼重大發現！

「《梅祭》的主題是人在艱辛的環境中奮鬥嘛。」瑞雪說。

「我不習慣看這種舞劇，心跳很厲害，快要窒息了。」小藍抓着胸口說。

「舞者成功抓住觀眾的心，牽動觀眾的情緒，他們很厲害！」弘司在心裏拍掌。

「不行，我要出去呼吸新鮮空氣。你陪陪我吧。」

小藍挽起可可的手臂，一起走到戶外。

紫柔不眨眼睛盯着電視熒幕，完全投入《梅祭》的世界，聽不到同伴的對話。舞者的動作熟練流暢，舞技超凡教人難忘。她要把每個畫面銘刻在腦海裏，綁在記憶的方舟上。

這個時候，弘司的手機響起。看到來電顯示的名字，他歪一歪頭，滿心狐疑按下接聽鍵。

正想喊出對方的名字，手機另一面的聲音傳入耳裏。

五秒鐘後。

弘司禁不住哈哈大笑。

＊　　＊　　＊

和煦的陽光照射着誠修書院中學部的飯堂。長桌有翻開的英文筆記簿、練習題和文具。

「喵……喵喵……」

掛上手機，阿匠摸摸毛毛的頭，「Good boy!」

毛毛今天解開繃帶，傷口已經痊癒了，麗姐帶牠返回飯堂的貓窩。離開太久，牠初時坐着不動，適應後開始散步，再在長桌跳上跳下。

下午，廣播社開會，會後阿匠獨自留在飯堂溫習，目擊毛毛康復回家。臨近「蝶舞傳說」出場時間，他打電話給弘司，再把手機放在毛毛面前，牠邊抓手機邊喵喵叫。直至掛線，阿匠都沒說過一句話。

兩隻麻雀飛入飯堂，在地上吱吱叫。毛毛撇下阿匠，跑上前追麻雀。毛毛玩得高興，跟以前一樣活潑。

「再拍一段短片吧。」

阿匠舉起手機，目光溜過長桌。

長桌上還有未做完的英文練習題。

他頓一頓，收起手機，自語道：「鏡頭有貓毛，拍不到短片。」

＊　　＊　　＊

匯演接近尾聲，下一隊輪到「蝶舞傳說」出場。

團員分別穿上五種顏色舞衣，配合主題「彩虹」。除了千晴的男裝舞衣是新製成品，其他四件都是可可重用上兩次表演的舞衣，加以改裝而縫製的。

觀摩過一眾出色舞團的演出後，團員深知舞台經驗不足，稚嫩的舞技很容易被比下去，惟有盡力而為。

可可對紫柔說：「你不如說幾句鼓勵的話吧。」

「嗯。」

紫柔走到團員前面，思忖片刻。

文化節表演，紫柔只是說了一聲加油。向來寡言的她，這次想必也是一樣。

「我們的舞劇叫《彩虹花》，喻意青春的多姿多彩……」

「呃，不是加油。」小藍深感納罕。

「其實，當中還有另一個意思。」

「有嗎？」弘司記得當天商量時只有一個解釋。

「我們都是花叢中的花，包圍着彼此。晴天時，我們一起向藍天微笑；雨天時，我們一起低頭哭泣。我們各有不同，都是彼此珍貴的存在。」

紫柔直話直說，很少打比喻，但舞蹈是藝術，藝術往往蘊藏着婉轉的含義。她以花比喻友情，感動了所有同伴。尤其是弘司，感受特別深刻。

「所以……加油！」

「哈，兜了一圈，還是要說這句呢！」瑞雪說。

「果然是紫柔的作風。」千晴說。

＊　　＊　　＊

輕快的音樂在空氣中飄蕩，布幕徐徐拉開，「蝶舞傳說」表演古典芭蕾舞《彩虹花》。

首先出場的是紫柔、小藍和瑞雪，她們的短裙清雅飄逸，舞動身體時裙襬飄呀飄。她們的臉上掛着愉悅的笑容，給人清新脫俗的感覺。

接着，千晴和弘司進場，紫柔退場，跳出四人舞。男生的活力，女生的調皮，每一下移動，每一個跳躍，都盡顯舞者間的默契。小藍轉了幾個圈，來到弘司前面，弘司分秒不差舉起她，小藍接着準確落地，動作利落。

後半場，還有雙人舞和羣舞。舞者全程臉帶笑容，沒有高難度動作，舞蹈編排卻充滿巧思，變化多樣，舞步活潑，觀眾容易投入，看得賞心悅目，壓力全消。

這是「蝶舞傳說」第三次表演，他們傾盡全力，務求發揮得最好。

童綾音在觀眾席觀看表演，弘司依然是團裏最亮眼的舞者。女孩很努力，笑容很治癒，因為不炫技，多了一份親切感。整體水準以高中學校社團而言，算是合格了。

完場時，觀眾報以熱烈掌聲，為舞蹈匯演亦畫上愉快的句號。

＊　　＊　　＊

今天，大劇院全院滿座，約有一千七百人入場。

入場前，觀眾會獲得場刊和問卷，離開時把填妥的問卷放入收集箱。童綾音身分特殊，當她向主辦機構負責人提出希望即日知道「我最喜愛的表演」的結果時，他們立刻答應當場把資料輸入電腦統計票數。

「蝶舞傳說」換上便服後，和童綾音在後台房間等待。半小時後，工作人員進來，交上投票結果統計表。送走工作人員，童綾音關上房門，宣布投票結果。

「大會收回一千二百份問卷，《梅祭》得到三百二十二票。」

「成功了！」小藍跳起來歡呼。「票數不到一半，肯定會輸。」

童綾音繼續說：「《彩虹花》得到二百二十二票。《梅祭》比《彩虹花》多一百票。」

「騙人！」

小藍取過統計表，所有團員圍上前來。結果就在眼前，童綾音沒有讀錯票數。

「我們輸了。」弘司感到全身無力。

「他們可能統計錯誤，不如再統計一次。」可可說。

「他們是覆核了才交給我的。」童綾音說。

「呀！」瑞雪大叫，興奮地喊：「《Fire Rose》得到四百票，是得票最高的表演啊！」

「睡公主……」小藍一副想哭的臉，「恭喜你！」

「對不起！我一時失控。」瑞雪收起笑臉。

大家都明白票數背後的意義，只是無人希望接受「蝶舞傳說」將會有人退團的事實。

房間的冷氣變得更冷了，好一陣子，沉默支配了整個空間。

「你輸了，你要遵守承諾跟我返回紐約。」童綾音對弘司說。

「《梅祭》的票數的確多過《彩虹花》，但我們沒有輸。」紫柔語氣堅定。

「你們沒有輸，難道是贏了嗎？」

「我們是羸了，贏了過去的自己。」

在紫柔心目中，觀眾的投票沒有任何意義，因為她從來只在乎舞團有沒有進步。哪怕只是一點點，都希望這次比上次跳得更好。

「你說得很動聽，我也很欣賞你勇於挑戰自己的精神。但是……」童綾音走到弘司跟前，「票數多少才是現實，你不會說話不算話吧。」

「你不能帶走司令！」小藍衝上前，張開手臂擋在弘司前面。

「你想做什麼？」弘司問。

「外國女生都很高，司令找不到比他矮的舞伴，沒法跳雙人舞，演出機會減少。你到時一定會後悔！」

弘司流下一滴冷汗，「你原來一直嫌我矮。」

「這方面你不必擔心，弘司以前在紐約經常參加表演，從沒試過找不到舞伴。」童綾音說。

「就算是男生的羣舞，司令不夠高，凹下去也很難看呀。」

童綾音笑了起來，「哈，你真有趣！」

「拜託，你不要再糾纏於我的高度。」

弘司的高度適中，很容易和其他舞者搭配。小藍只是在沒辦法下強行找個理由，希望童綾音改變主意。小藍的心意，弘司都看得出來。

不過，他也知道童綾音是不會被動搖的。

「算了吧，不要再鬧了。」弘司拉開小藍。

「司令……」

弘司對童綾音說：「你問過我想留下來的原因，我當時答不出來。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誠修書院有什麼吸引我呢？這裏的同學很奇怪，他們做事總是不理別人意願。哄騙無知少年加入舞團，強行擔任社團的經理人，強迫人扮貓扮兔，活動中不請自來。他們像笨蛋一樣，終日說無聊的笑話，做無聊的事情，很多次我都受不了。但是，這些幼稚、魯莽、幸災樂禍的同學，他們有時又會做出窩心的傻事。為了鼓勵被罰停課的同學，每天送功課到對方家裏。為了治療受傷貓咪的心靈創傷，輪流陪牠吃飯。為了慶祝老師的生日，自編自導自演一場戲。他們很吵很煩，我說過很多怨言，以為永遠沒辦法融入他們的世界。到了今天，我才明白事實不是這樣。原來，在不知不覺間，我已經習慣每天見到他們，習慣聽到他們的聲音，習慣有他們陪在身邊。」弘司搖搖頭，更正道：「應該是……我喜歡留在他們身邊。」

當日子平靜安穩，我們不會思考當下經歷的意義；但當危機來到，我們意識到將要失去所擁有的，才願意重新檢視生命的內容。

聽到弘司的真情剖白，過去種種相處片段浮現眼前。女生們雙眼通紅，抽抽噎噎，淚水在眼底翻滾着。

「童老師，我會遵守諾言，跟你返回紐約。」

「嗚……司令，不要走啊！」小藍拉住弘司的衣袖，哭了出來。

弘司輕拍小藍的頭，微笑着說：「謝謝你！」他面向其他同伴，「謝謝你們！」

終於，她們明白早上做熱身運動時，弘司無由道謝的真正意思了。

再過不久，童綾音便會離開這個城市，到時弘司也會一起走。

想到這裏，瑞雪難過得雙腿無力，伏在紫柔的肩上抽泣。

「我不甘心！」可可咬着牙說。

「真可惡！」千晴憤然出拳，擊中牆上的鏡子。鏡子「砰」的裂開，鮮血從手指汩汩流出來。

手很痛，心也在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