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呂氏春秋》編排結構重探
今本《呂氏春秋》全書由〈十二紀〉、〈八覽〉、〈六論〉依次組成,合計二十六總篇,其編次以〈十二紀〉為先,然後是〈八覽〉、〈六論〉。〈十二紀〉中,每「紀」之下又再分為五篇;至於〈八覽〉,則除首「覽」〈有始覽〉現存僅有七篇之外,(1)其餘各「覽」一律再分為八篇;〈六論〉則每「論」之下,再分為六篇。〈十二紀〉末,又附有〈序意〉一篇。(見圖二)每篇篇名,皆以兩字為題,諸如「本生」、「重己」、「貴公」、「去私」等。準此可見,《呂氏春秋》一書編排整齊,極有規律。由此推敲,《呂氏春秋》之編撰,乃依據嚴密之撰作計劃,而非隨意編寫而成的。至於《呂》書原先設定之撰作計劃為何?田鳳台《呂氏春秋探微》云:
十二紀六十篇,各按月令配合〔……〕至八覽六論,八覽篇目皆八,六論篇目皆六,如屬自由撰寫,集眾賓客為書,何得整齊若斯。覽、論泛言治道,鉅細靡遺,雖其下屬諸論,或與綱旨漫不相應,要亦書出眾手,而治道廣博,焉能事前約定詳細無遺乎?故余之見解,事先約定者僅十二紀、八覽、六論之綱要,而其下屬諸篇,則由撰寫人按綱旨發揮,至其篇目,皆以兩字標題,全書一致。其中重複誤引之處,或由篇成非一時,審閱未盡遍,或由後人竄亂。然此書篇幅大致長短整齊,即文字結構,多先標題旨,次申論斷,後舉例證,篇末呼應全文作為總結。(2)
圖二《呂氏春秋》的結構編次
姑勿論《呂》書事先約定之撰作大綱詳略為何,從今本所見,其書每篇篇幅相近,篇章議論模式體例相仿。因之,前人總論《呂氏春秋》一書之編排,皆以為出於原先已行設定之編撰計劃。
至於〈十二紀〉、〈八覽〉、〈六論〉的編次問題,則有不同理解。今本《呂氏春秋·十二紀》後有〈序意〉篇,全篇可概略分為三部分,首部分文辭完整,意義明晰,其云:
維秦八年,歲在涒灘,秋,甲子朔。朔之日,良人請問〈十二紀〉。文信侯曰:「嘗得學黃帝之所以誨顓頊矣,爰有大圜在上,大矩在下,汝能法之,為民父母。蓋聞古之清世,是法天地。凡〈十二紀〉者,所以紀治亂存亡也,所以知壽夭吉凶也。上揆之天,下驗之地,中審之人,若此則是非可不可無所遁矣。天曰順,順維生;地曰固,固維寧;人曰信,信維聽。三者咸當,無為而行。行也者,行其理也。行數,循其理,平其私。夫私視使目盲,私聽使耳聾,私慮使心狂。三者皆私設精則智無由公。智不公,則福日衰,災日隆。」
按此為〈序意〉篇首,當中僅提及〈十二紀〉而未及於〈八覽〉、〈六論〉。近人楊樹達《積微居小學金石論叢·讀呂氏春秋書後》提出五證,以見今本《呂氏春秋》篇章編排曾經改易,並非原貌。今約略引述楊樹達所引五證如下:
《史記·呂不韋傳》曰:「不韋使其客人人著所聞,集論以為〈八覽〉、〈六論〉、〈十二紀〉,二十餘萬言,以為備天地萬物古今之事,號曰《呂氏春秋》。」又〈十二諸侯年表序〉亦謂不韋上觀尚古,刪拾春秋,集六國時事,以為〈八覽〉、〈六論〉、〈十二紀〉,為《呂氏春秋》。於呂書先後次第一再言之。向呂書本首〈十二紀〉,何以太史公必顛倒其次第而言之邪?此知史公所見之《呂氏春秋》本以〈八覽〉、〈六論〉、〈十二紀〉為次,與今本不同,其證一也;
史公〈報任少卿書〉曰:「不韋遷蜀,世傳《呂覽》。」此錄呂書以四字為名,而行文不能全舉,故省稱之。若不韋書本以十二紀為首,則史公仍當省稱「呂紀」,不當舉其中篇之名稱為「呂覽」也。其省稱「呂覽」,正以〈八覽〉居呂書之首,就之為言耳。其證二也;
且締觀全卷,〈八覽〉之首為〈有始覽〉,首稱「天地有始」云云,(3)以此弁冕全書,正與《春秋》稱「元」《爾雅》首「始」之義相類。若如今本降居卷中,則失其所謂矣。其證三也;
〈序意〉一篇實殿全書之末,與《易·序卦傳》、《莊子·天下篇》義例相同。若如今本,則乖剌不通,其證四也;
〈六論〉之首曰「開春」,其最末篇曰「審時」,此正為〈十二紀〉之先導,若如今本,則又失其所謂矣。其證五也。
楊樹達列舉五證,以見《呂氏春秋》原來篇次當為〈八覽〉、〈六論〉、〈十二紀〉。然而〈序意〉一篇提及「良人請問〈十二紀〉」,而不提〈八覽〉、〈六論〉,則顯然〈十二紀〉成書在先,與今本篇次相同,而反與楊說牴牾。楊樹達辯解云:
或謂〈序意〉一篇良人請問〈十二紀〉,不及〈覽〉〈論〉,則今本首〈紀〉而後〈覽〉〈論〉,固宜。余意〈序意〉一篇,本非完帙,不足深據,且古人於所重之篇或先或後,本無成法,何以知所重者必當先列邪?
楊樹達辯解之辭並不足取,所謂〈序意〉一篇「本非完帙」,立說正確而未有深論。呂思勉《經子解題》亦以為《呂》書編次當為先〈八覽〉,然後〈六論〉、〈十二紀〉,同樣質疑今本〈序意〉篇篇首只提〈十二紀〉,而未及〈八覽〉、〈六論〉者,乃因今本〈序意〉篇有所殘脫,其述及〈八覽〉、〈六論〉之相關部分已誤脫。(4)然而,近人劉咸炘《呂氏春秋發微》細心推敲,以為〈序意〉篇首文辭完整,並無脫誤之跡,因據此推論〈十二紀〉當居全書之首,劉氏云:
然〈十二紀〉乃全書大旨所在,〈六論〉乃其餘義,且多雜泛,不應重者居後,輕者反居前,且〈序意〉固止言〈十二紀〉,不必居全書末,呂氏(按指呂思勉)謂〈序意〉止言〈十二紀〉,乃後半有脫文,然如其說,則所脫乃後半述〈覽〉〈論〉之文,而所存乃前半述〈十二紀〉之文。既先述〈十二紀〉,是〈十二紀〉在首明矣。(5)
按劉說是也,不論〈序意〉後半部可有脫文述及〈八覽〉、〈六論〉,〈序意〉篇首既然先提〈十二紀〉而當中文辭並無殘脫,則可證〈序意〉後文即使有脫文述及〈八覽〉、〈六論〉,〈十二紀〉編次仍當在〈八覽〉、〈六論〉之前,該列於書首。東漢高誘《呂氏春秋·序》云:
不韋乃集儒士,使著其所聞,為〈十二紀〉、〈八覽〉、〈六論〉,合十餘萬言,備天地萬物古今之事,名為《呂氏春秋》。(6)
據此可見,東漢高誘所見《呂氏春秋》由〈十二紀〉、〈八覽〉、〈六論〉三部分組成,其所見編次亦當如此。〈十二紀〉成書較〈八覽〉、〈六論〉為早,尚可據《呂》書文獻內部證據加以證成。
現借助《呂氏春秋》全書所見「互見文獻」(parallel passages),尋找原書內證,望能有助解決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