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月光
馬裡尼昂長老的姓是一個戰役名稱[73],他完全配得上使用這個姓。他是一個身材瘦長的教士,信教狂熱,心靈經常處在興奮的狀態中,但是為人正直。他所信仰的一切都是堅定不移的,從來沒有動搖過。他真誠地相信自己了解天主,洞察他的意圖,他的願望,他的目的。
他在他的那座鄉村本堂神父的小住宅的小徑上邁開大步散步,有時候會有一個疑問出現在他心頭:“天主為什麼這樣做?”於是他在自己的心裏站到天主的位置上,固執地尋找答案,而且幾乎每一次都能找到。有的人會在一陣虔誠的謙卑恭順的感情沖動中,低聲說:“主啊,您的意圖是難以理解的!”他可不是這種人。他對自己說:“我是天主的僕人,我應該知道他的行動的原因,如果我不知道,也應該猜出來。”
在他看來,大自然中的一切都是按照一個絕對的和奇妙的邏輯創造出來的。那些“為什麼”和那些“因為”總是平衡相等的。曙光創造出來是為了使人一覺醒來感到心情舒暢,白天創造出來是為了使莊稼成熟,雨水創造出來是為了澆灌它們,黃昏創造出來是為了使人對睡眠有所準備,而黑夜創造出來是為了使人睡得好。
四個季節完全符合農業的所有需要;這位教士決不會懷疑到大自然根本就沒有什麼意圖,而且一切有生命之物,相反地,服從於各個地質時期、各種氣候、各種物質的嚴酷的需要。
但是他憎恨女人,他不自覺地憎恨女人,本能地蔑視女人。他常常重復基督的這句話:“女人,在你和我之間有什麼共同之處?”[74]他還補充說:“看來天主自己就對這個產品感到不滿意。”女人對他說來,正是詩人談到的那個十二倍不純潔的孩子[75]。女人是曾經勾引第一個男人的引誘者,[76]以後一直在繼續幹她們引人下地獄的事;她們是軟弱的、危險的、不可思議地撩人的有生命之物。比起她們墮落的肉體來,他更憎恨她們的多情的靈魂。
他常常感覺到她們對他懷有的溫情;雖然他知道自己是攻不破的,他還是對一直在她們心裏顫動著的愛的需要非常惱怒。
在他看來,天主創造出女人來僅僅是為了誘惑男人,考驗男人。在接近女人的時候,必須採取防御性的謹慎措施,還必須有提防落入陷阱的那種憂慮之心。女人,朝著男人伸出胳膊,張開嘴,確確實實像一個陷阱。
他僅僅對那些修女抱著寬容的態度,她們許下的願心使她們變得對人無害;儘管如此,他對她們還是很嚴厲,因為在她們禁錮的內心深處,在她們變得謙卑恭順的內心深處,他能感覺到那股永恒的溫情一直還活著,儘管他是一個教士,那股永恒的溫情還在向他流露出來。
他在她們的比男修道士充滿更多的虔誠的淚水的目光裡,在她們的性別摻和在其中的、祈禱時的出神入化中,感覺到它的存在;他在她們對基督的沖動的愛裡感覺到它的存在,這種愛的沖動使他感到氣憤,因為這是女人的愛,肉體的愛。這種該詛咒的溫情。他甚至在她們的唯唯諾諾裡,在她們低垂的眼睛裡,以及當他嚴厲地責備她們時,在她們順從的眼淚裡,他都感覺到它的存在。
他一邊走出女修道院,一邊抖動他的道袍,就像躲開一個危險似的,連忙邁開大步走掉。
他有一個外甥女,跟她母親住在附近的一所小房子裡。他下定決心要讓她做仁愛會[77]修女。
她長得很漂亮,舉止輕率,喜歡嘲弄人。神父講道,她咯咯地笑;他朝她發火,她一邊緊緊地把他抱在心口上,一邊充滿激情地吻他,他呢,不由自主地力圖從她的擁抱裡掙脫出去,不過這種擁抱還是讓他嘗到一種甜蜜的快樂,在他的內心深處喚醒了沉睡在每個男人心底的那種做父親的感覺。
他常常和她並肩走在鄉間的小路上,邊走邊向她談起天主,他的天主。她望著天空,望著草,望著花,幾乎不在聽,從她的眼睛裡流露出活在世上的幸福感。有時候,她奔過去撲捉一隻飛蟲,一邊帶回來,一邊叫喊:“看,舅舅,它多麼好看;我真想吻吻它。”這種“吻吻小蟲子”或者吻吻丁香果實的需要,讓教士感到不安,生氣,甚至大發雷霆,因為他從中又發現了一直不斷在女人心裏產生出來的那種根除不了的溫情。
教堂的聖器室管理人的妻子給馬裡尼昂神父料理家務,有一天她小心翼翼地告訴他,他的外甥女有了一個情人。
他聽了以後情緒激動得非常厲害,幾乎連氣也透不過來,滿臉的肥皂沫,呆呆地站著,因為他正在刮鬍子。
等到他恢復過來,能夠思考,能夠說話了,他大聲叫了起來:“這不是真的,您說謊,梅拉妮!”
但是這個鄉下女人把手按在心口上,說:“如果我說謊,讓耶穌基督懲罰我,本堂神父先生。我告訴您,她每天晚上等您姐姐一睡下,就跑出去。他們在河邊見面。您只要在夜裡十點到十二點之間到那裡去看看。”
他停止了刮下巴,如同他經常在思考重大問題時那樣,開始騰騰騰地走動起來。等到他想到重新刮鬍子的時候,從鼻子到耳朵連著刮破了三處。
這一整天,他懷著滿腔的氣憤和怒火,一直保持著沉默。在他作為教士面對不可戰勝的愛情感的氣惱之外,還增加了作為道義上的父親,作為監護人,作為靈魂導師,在遭到一個女孩子瞞哄、欺騙和玩弄而感到的憤怒,也就是做父母的在聽到女兒向他們宣布,她在既不讓他們知道也不顧他們反對的情況下,選擇了一個丈夫以後,他們感到的那種從自我中心出發的窒息。
吃過晚飯以後,他試著看點書,但是沒法看下去;他越來越感到惱火。當十點鐘的鐘聲敲響時,他拿起手杖,一根他經常在探望病人走夜路時使用的、可怕的櫟木棍子。他面露微笑地望著這根巨大的粗木棍,使出他鄉下人的結實的腕力,咄咄逼人地掄得團團轉。接著他突然把它舉起來,牙齒咬得咯咯響,猛地一下子朝一把椅子砸下去,椅子靠背裂開,倒在地板上。
他打開門出去;但是在門口他停住了,月光皎潔明亮得幾乎從來不曾見過,使他感到非常驚訝。
因為他生來具有狂熱的心靈,教父[78]們,這些好幻想的詩人,應該具有的那種狂熱的心靈,所以他突然把什麼都忘了,這個月明之夜的那種崇高而又寧靜的美深深地打動了他。
他的小花園裡,一切都沐浴在柔和的光輝裡;他的那些果樹,排列成行,在小徑上描繪出它們剛披上綠裝的細長樹枝的影子,而攀援在他屋牆上的巨大的忍冬散發出一種甜甜的、香噴噴的氣息,使得濕潤的、明亮的夜晚裡好像有一種芬芳的靈魂飄浮著。
他開始深深地呼吸,像醉鬼喝酒一樣痛飲著空氣;他邁開慢步走去,既感到心醉神迷,又感到無比驚奇,幾乎把他的外甥女忘了。
他一到了田野上,就停下腳步,欣賞整個平原,整個平原淹沒在這柔和的光輝裡,沉浸在安詳寧靜的月夜散發出的既溫柔而又憂鬱的魅力裡。癩蛤蟆時刻不停地把它們尖銳響亮的短促音符拋向空間,遠處有幾隻夜鶯把它們使人沉入夢想而不使人動腦筋思考的斷斷續續的悅耳歌聲,專為接吻而唱出的輕快而嘹亮的歌聲摻進月光的魅力之中。
長老重新朝前走去,他不知自己為什麼心軟下來了。他感到自己好像衰弱了,突然之間筋疲力盡了;他真想坐下來,留在那裡仔細觀看,在天主的創造中去讚美天主。
遠處,沿著彎彎曲曲的小河,蜿蜒著很長很長的一行楊樹。一片薄霧,一片白色的水蒸氣,月光穿透了它,使它變成銀白色,閃閃發亮,懸浮在兩岸周圍和上空,整個迂回曲折的河道被一種輕盈、透明的棉絮裹了起來。
教士又一次停下腳步,他的心靈深深地受到感動,而且越來越感動,無法抗拒。
他突然有了一個疑問,有了一種模模糊糊的不安;他感覺到在他心裏產生的是他往往向自己提出的那種疑問。
為什麼天主這麼做?既然黑夜是為睡眠,為無意識,為休息,為忘掉一切而準備的,為什麼又要使它變得比白晝還要迷人,比清晨和黃昏還要溫柔?這顆緩慢的、迷人的星球,比太陽富有詩意,它是那麼小心謹慎,看上去好像是專為照亮那些對強烈的陽光來說太微妙,太神秘的東西而準備的,為什麼它要來把黑暗照得這般透明呢?
為什麼鳴禽中最善唱的鳥兒不像其他的鳥兒那樣休息,卻在撩撥人心的陰影裡開始歌唱?
為什麼要把這半透明的薄紗罩在人世上?為什麼心兒這樣戰栗,靈魂這樣激動,肉體這樣疲憊?
既然世人躺在床上睡覺,為什麼還要展現他們根本看不見的這些誘惑?這崇高的景色,這從天上降落到人間的大量的詩情畫意究竟是為誰準備的?
長老一點也弄不懂了。
可是,遠遠的,在草地的邊上,瞧,有兩個並肩走著的人影出現在被發亮的霧靄浸濕的樹林形成的穹頂下。
男的比較高,摟住他的女友的脖子,時不時地吻一下她的額頭。靜止不動的景致像一個專為他們造出來的神聖的背景圍繞著他們;他們的出現突然一下子使得這靜止不動的景致有了生氣。他們兩個人看上去好像合成一個有生命的存在,這個安詳寧靜的夜就是專門為之準備的。他們朝教士走來,如同是一個活的回答,他的天主對他的疑問做出的回答。
他站著一動也不動,心劇烈地跳動,不知所措;他相信親眼看到了《聖經》裡出現的故事,好像路得和波阿斯[79]的愛情,天主的旨意在聖書談到的那種偉大的背景裡得到了實現。他的腦袋裡開始嗡嗡響起了《雅歌》[80]的詩句,那些熱情的叫喊,那些肉體的召喚,那首充滿了愛的詩篇中的全部火熱的詩意。
他對自己說:“天主造出這樣的夜,也許就是為了用完美的理想來遮蓋世人的愛。”
他在這一對一直擁抱著朝前走的人兒前面向後退去。然而這是他的外甥女呀,不過這時候他正在問自己,他這樣做不會違背天主的旨意吧。既然天主明顯地用這樣壯麗的場面來圍繞愛情,難道他還會不允許有愛情嗎?
他張皇失措地逃走了,還幾乎感到了羞愧,就好像他剛跨進了一座他沒有權利進入的神殿。
郝運譯